人类学者十年追踪六十外来工子女求学路
2018-10-22
2008年到2017年,香港中文大学中国研究中心助理教授凌旻华对上海60名外来务工人员随迁子女进行了跟踪研究,记录他们求学时经历的制度歧视、地区发展和社会文化差异等困境。
他们在上海长大,大多就读打工子弟学校,从未获得在上海中高考的资格,要么留下读职校,要么独自回乡上学,只有极个别人能最终考上大学。然而不管经历过什么,他们去了又回,仿佛这个自己没有户籍的城市,才是家的所在。
轨道交通10号线的终点新江湾城是上海新兴的住宅区,也是著名的生态园区。但在12年前,别墅和小区尚未建成,这里砖瓦遍地,搭起许多棚屋,住下了大批外来务工人员,当中近半家庭带着孩子在上海谋生。
孩子们在附近的蓝鹰打工子弟小学上学。学校建在拆迁后的废墟上,没有围墙,唯一的教学楼和周围的残砖断瓦融为一体。每周六,这里会传来孩子们的合唱,这是他们仅有的课外兴趣班——公益机构久牵组建的36人合唱团,创始人张轶超将它取名“放牛班”,这个想法源自法国电影《放牛班的春天》。
这群孩子也是耶鲁大学人类学博士凌旻华的研究对象。凌旻华的童年在浦东乡村度过,外地人开起了一家家麻辣烫、沙县小吃、黄焖鸡、猪脚饭,20世纪90年代浦东开发的城市化大潮袭来,越来越多外来务工者迁入,居住在城市边缘。
2008年,凌旻华着手准备博士论文,目光关切地投向这些家庭,好奇他们的孩子如何在上海求学。她来到久牵为学生补习英语,寻找研究对象,其中就包括“放牛班”的成员。他们在上海长大,大多就读打工子弟学校,从未获得在上海中高考的资格。如果不愿留下读职校,就得回乡上学,成为暨南大学经济与社会研究院院长冯帅章的研究中“处境糟糕的‘回流儿童”。
2008年到2017年,凌旻华对60名外来务工人员随迁子女(以下简称“随迁子女”)进行了跟踪研究,记录他们求学时经历的制度歧视、地区发展和社会文化差异等困境。
十年人事变迁,凌旻华如今是香港中文大学中国研究中心助理教授,仍保留着不时与采访对象远程聊天的习惯。采访对象们多数去了又回,尽管升学制度将他们排除在外,但这个他们没有户籍的城市,仿佛才是家的所在。
据上海社科院数据,从2001年到2008年,上海打工子弟小学数量从591所降至62所,蓝鹰小学是消失者之一。2008年,上海针对这一群体启动了纳民小学计划。十年后,由于人口结构变化等因素,纳民小学数量已大幅减少,在青浦区,最后的15所纳民小学也将在2018年6月过后关闭,余下学生进入公办学校。
从这个层面上看,上海对随迁子女更友好了,然而中高考政策始终未放开。
一群初中生讨论着沉重的话题
多年后,侯湘婷在上海大学路的一间奶茶店里做调茶师,对于当初的决定,她有些后悔。
走的那一天,侯湘婷没有告诉老师和同学,16岁的她害怕任何一句挽留,都会动摇自己回老家的决定。
侯湘婷是“放牛班”的高声部,平时最活跃的她连续几次补课都没有来,凌旻华有些担心。几个星期后得知她回了老家,凌旻華并不意外,“在久牵,不断有人离开”。
侯湘婷的父亲在上海以收废品为生,她小学三年级来到父母身边,住进简易棚屋。2009年,初三这年,她不得不独自回老家,对上高中、考大学的渴望,战胜了对一个人生活的恐惧。
老家在安徽亳州,教材比上海要难,侯湘婷重读了初二。第一次考试,她排在全年级80多名,心想,一间千余人的中学,这样的成绩还不赖,但没料到,在这里“50名以外就是差生”。
在埋头苦读的小镇学生中,侯湘婷显得太有主见,她与老师频频冲突,成了“爱惹事的坏学生”。
听出英语老师的发音不标准,她坦率地指出而遭到喝止。一间宿舍18个人和一名辅导员,深夜里辅导员掀被子检查有没有人玩手机,侯湘婷常常在这种恐惧中入眠。
和同学的关系也不融洽,她敏感、易怒,竖起全身的刺来保护自己。
同样在这年夏天,“放牛班”的领唱王成也作了人生中第一个重大的决定,留在上海读中专,而不愿回老家安徽六安。
对他家的家访,凌旻华是花了半年时间才完成的。位于上海宝山的整片厂房改造区域如此相似,如果不是王成骑着单车来带路,凌旻华很难找到这间10平方米大的棚屋。屋里没有粉刷,摆下一张铁制上下铺后,就没剩下多少空间。
王成的父亲是建筑工人,母亲在家照顾刚出生的弟弟。凌旻华到访时,王成的母亲刚吃完午饭,是在屋外煤炉上煮的面条。凌旻华问起一些有关中考的问题,对方没有积极回应,而王成接过母亲的碗,在一旁的水池默默洗了起来。家访似乎打扰了一家人的生活,凌旻华只好匆匆告辞。
在凌旻华的采访档案里,王成好学,成绩不错,但随迁子女在上海中考的政策始终未开放,眼看初二就要结束,父母也不知如何是好。他常常跑到久牵和朋友们商量出路,一旁的凌旻华,听着一群初中生讨论着有些沉重的话题。
“当时普遍认为,如果在上海考不进年级前十,回老家也没多大希望。”凌旻华回忆当年孩子们的讨论。
留在上海正常升学太奢侈了,考虑到弟弟需要照顾,读中专也能减轻家庭负担,王成作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读中专。2008年起,上海鼓励外来工子女入读中职学校,首次试点部分中职学校部分专业向他们开放,并减免学费、设立奖学金。
在很长时间里,上海的随迁子女入学政策都比较友好。2008年,新修订的《义务教育法》明确进城务工随迁子女纳入流入地公办教学。除开放中职教育,上海市教委也启动了随迁子女义务教育三年行动计划(以下简称“三年计划”),父母提供农民身份、有效期内的上海市居住证或就业证明,子女就能入读公办学校,同时关闭中心城区所有打工子弟学校,郊区部分关停,其余的以政府委托办学的形式纳入民办教育管理体系,这就是纳民小学的由来。
侯湘婷和王成没能直接受益于这一政策。不过,2006年蓝鹰拆迁后,合唱团的组建者张轶超找到了附近的公办初中,承诺这些孩子的成绩能跟上,并且每年缴纳800元借读费,让他们得以继续念书。
政策的相对放开没有让凌旻华放松。她关注的是,公办学校虽然逐步接收随迁子女完成义务教育,但中考招考资格没有变,回乡的时间只是从小学毕业推迟到中考前,而考虑到教学资源分配,学校往往会重新分班,甚至对成绩差的随迁子女单独编班。青春期的孩子往往会对这种安排很敏感。
在亳州,倔强的侯湘婷考出了优异的中考成绩,少女的尖锐也随时间柔和下来,她已经想不起曾经的敏感从何而来。“或许是在上海待久了,觉得哪里都好,一下子回了老家,觉得老家哪里都不好。”但她还是放弃了高中,原因是在老家坚持高考“太难了”。她的学业,是在合肥一所“3+2”模式的大专完成的。
凌旻华的60名采访对象里,约三分之一人选择了回乡,其中只有8人坚持到高考,大部分人留在上海接受中职教育。
网吧里练琴的女孩
侯湘婷偶尔会想起合唱团,那时唱歌打闹,没有学习压力,也没有少年人难以承受的选择。中专枯燥的课上,王成也会想到同一个画面,这个叫“放牛班”的合唱团,是36个随迁子女童年的亮色。
陈欣怡比侯湘婷小两岁,是合唱团里的名人,她的音乐天赋让同学们至今印象深刻,也是侯湘婷口中在老家坚持到高考的“厉害”角色。
“那是央视天气预报的伴奏。”在合肥市火车站旁的麦当劳,陈欣怡回忆起自己第一次听到的音乐,有些兴奋。在久牵,陈欣怡接触到专业的指导,对音乐的热爱一发不可收拾。除了合唱,她还学习了小提琴和钢琴。
发生在随迁子女身上的故事大抵相似。尽管陈欣怡展露了兴趣与天赋,父母仍然希望孩子能正常考大学改变命运。
那时张轶超已经发现,回乡的孩子大多没能坚持到高考,或者高考成绩不理想,但他没能说服陈欣怡的父母。2012年,16岁女孩回到江苏沛县读初三,老家的课本、教学难度、教学方式和新的同学,对内向的她来说都不易适应。
陈欣怡没有参加凌旻华的补习班,2014年暑假,陈欣怡回久牵看望朋友,凌旻华才注意到这个异常安静的女孩。在单独访问里,她也不像大多数孩子一樣爱抱怨,问一句,答一句,并不主动倾诉。
合唱团的小伙伴李莉2014年订婚了,在当年的央视纪录片《高考》里,李莉紧紧抱着陈欣怡,问她:“明年我的婚礼你会来吗?”陈欣怡小声说:“来不了啊。”
李莉说:“那你讲讲话嘛,跟我聊聊。”
陈欣怡沉默地低着头,离开上海两年,她找不回和朋友们交流的融洽氛围。
回乡的头两年,陈欣怡还继续学习音乐,她带着张轶超送的小提琴去网吧和上海的老师视频上课,在网吧练琴的女孩一度成为县城里津津乐道的话题。随着学业压力越来越大,练琴变得非常奢侈,进入高三后,就剩下永远做不完的理科试卷。
从春到秋,出租屋附近的麦田由绿转黄,午休时间,陈欣怡总在麦田旁发呆。
2015年,她的第一次高考落榜了。张轶超透露,他12年来接触过的学生当中,仅有一人考上一本。
第二次高考前三个月,因为担心再落榜,陈欣怡的父亲主动问她,是否愿意准备艺术高考,考音乐。陈欣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只剩下三个月时间,而大多数艺考老师已经不收学生了,她还是挨家去问,下定了决心。
同年,大专毕业的侯湘婷回到了上海。她的志愿是当老师,想告诉学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闪光点。但拿着大专会计专业文凭,她在上海找不到教师工作。
如今,侯湘婷一有时间就去久牵做志愿者,教简单的手工或表演,“虽然职业上很难真的当老师,但也算是朝着它努力了吧”。
她期待上课,一到教学楼就雀跃起来,上课时间没到,就在教室的过道里跑来跑去,寻找同样在久牵教书的儿时玩伴,仿佛还是小时候在“放牛班”唱歌的样子。
回到久牵的还有王成。他也喜欢教育工作,然而自考大专多年未果,在一间生产包装材料的工厂工作。迷茫之际,张轶超邀请他来帮助处理财务。这里离旧时的蓝鹰小学只有几公里路,办公室墙上还贴着当年“放牛班”的照片,王成笑称:“生活的半径好像没有超过附近5公里。”
王成是凌旻华接触最久的学生之一,更多时候,她视他为弟弟。看着王成总在原地打转,凌旻华有点着急,催促他离开久牵这个“舒适区”。而他苦笑,有哪个教育机构会要中专学历的人呢?
十年过去,研究对象们都长大了,凌旻华和当中的许多人都从师生变成朋友。她在课题中总结道,与父母的打工经历截然不同,随迁子女面临的是文凭社会的竞争,但由于难以顺利追求更高的学历,在激烈的竞争中,他们处于必然的劣势。
“如果能给随迁子女更平等的教育机会,他们其实可能比很多本地孩子有更大的多样性和发展空间,从生态学角度看,多样性会产生活力。”在香港中文大学的办公室里,凌旻华有些激动地说。
陈欣怡是“放牛班”里多样性的代表。
苦训三个月后,她考上了合肥师范学院音乐专业,她仍然不爱说话,但眼神里已经没有央视纪录片里时常流露的茫然。她有一个愿望——犹豫许久,她忽然腼腆地说:“想要飞起来。”
“是指实现理想吗?”
“不,就是飞起来啊,你不想要飞吗?”
故乡是个伪命题
《高考》里订婚的女孩李莉,几乎是陈欣怡性格的反面,她大方健谈,善于表达自己,不久前还刚剃了光头,戴着一顶假发。回忆起在老家的那一年,她笑着说,那时一听到电话里妈妈的声音就开始哭,也记不得妈妈说了什么。
李莉的父母在上海的商场里做保洁,上初一时,她就被送回老家河南周口。在故乡,李莉遭遇了严重的水土不服,浑身起红疹,吃不惯顿顿馒头夹菜,患上慢性胃炎,甚至听不懂家乡话,上课也跟不上。她很快放弃了。
回到上海那天下着毛毛细雨,像去时一样,李莉一个人拖着大行李箱坐了8小时大巴。时隔一年,她记不起家的位置,在大街上徘徊了一下午,也不敢向路人借个电话,害怕自己的河南小镇口音会被人瞧不起。直到警察在路边看到一个浑身淋湿的13岁女孩,骑着三轮车来的林父还被罚了50元钱。
10来平方米大的房间里,没有区隔开客厅与房间,进门就是一张自制的上下铺,父母和弟弟睡在下铺,妹妹睡在上铺。一家五口的晚餐比往常要拥挤,母亲做了李莉最爱吃的土豆丝和豆角,这是最快乐的一天,她一口气吃掉了5个馒头。
李莉再也没离开上海,她读了中专,工作,恋爱,结婚,离婚,都在这个城市。
这是随迁子女共同的困惑,在故乡,他们不会说家乡话,举止与众不同;在上海,他们却又处于种种制度的边缘。
凌旻华能感受到这种无处不在的隔阂。
十年来,凌旻华也注意到,家长和孩子总有期待,希望自己的孩子中考时,政策就松动了,而孩子们又每每失望地走上回乡之路。期待并非没有原因,上海针对随迁子女的政策有过多次变化,时松时紧,但现在看来,回乡求学和在上海读职校这两个选择,都比十年前更难。
2013年底,上海出台新规,随迁子女义务教育阶段入学条件与居住证挂钩,明確要求“合法稳定居住”与“合法稳定就业”。自2014年起,在上海进行义务教育的适龄儿童,须提供父母一方在有效期内的上海市居住证,或父母一方满3年的上海市临时居住证及灵活就业登记证明。
对住在便宜私房内的外来工而言,合法稳定、能提供房产证明的住所这一条就难以达到,而从事废品买卖等行业的人,更难出示稳定就业的证明。这项政策至今有效,但居住证的办理条件从2018年开始有所放宽,改为符合有合法稳定就业、合法稳定住所、连续就读条件之一。
“三年计划”减少了农民工子弟学校,取而代之的是设备更好的公办或民办小学,但这也意味着随迁子女需要达到更高的入学标准。
王成的弟弟正在上五年级,他正在发愁如何让弟弟在上海上初中。
职业教育也在2014年提高了门槛,除了需要满足义务教育阶段入学的相关条件,还需要提供连续3年在上海就读初中的证明,并且只招收应届初中毕业生。
凌旻华感到不解,在她的调研和寻访中,大多数职校老师都表示,随迁子女往往是学校里最优秀和上进的那批学生。而中职读完可以再考个大专,既保持向上渠道的畅通,又能培养更多紧缺型技术型人才,是给随迁子女的折中方案。
十年后,凌旻华不再只是个研究者,目睹过60名学生如何挣扎于改变命运之后,她成了久牵的理事,希望能更多地帮助随迁子女。
李莉则成了另一家关注随迁子女教育的公益机构分社负责人,而她的妹妹是个幸运儿,在张轶超的帮助下,她通过提供全球大学预科课程的UWC(世界联合学院)去了国外,之后考上加拿大的一所大学。
结束采访这天又是周六,李莉带着孩子们在进行合唱训练,唱的是踏春,歌名叫《春姑娘,你在哪里》。李莉想起12年前的“放牛班”,歌声也是这样无忧无虑,没有意识到人生的第一条岔路口已经来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