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切与陀氏小说中的忏悔与救赎
2018-10-21刘泓蔡圣勤
刘泓 蔡圣勤
摘 要:库切的小说《彼得堡的大师》除了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形成互文关系之外,还呼应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其他作品,如《地下室手记》《白痴》《罪与罚》等。库切的小说一方面体现为对殖民史的忏悔和反思,另一方面指出忏悔的循环和徒劳。在互文性的视野下研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库切的作品,从小说的双重思维与双重视角、“凯洛娃意识”与复调的不稳定性、背叛忏悔与互文关系、以及真相曲解与救赎之路等四个方面进行分析,可以深刻揭示库切作品为寻找救赎之途进行反思的崇高主题。
关键词:陀思妥耶夫斯基;库切;忏悔;救赎;互文性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99(2018)01-0139-07
Abstract:Coetzees The Master of Petersburg is not only the intertextual text of Dostoevskys Group Demons, but echoes and intertexts other works of Dostoevsky, like Notes from Underground, The Idiot, Crime and Punishment, so on and so forth. On one hand, the novels of Coetzee are the allusion of confession to and reflection on the history of colony, and point out the circulation and futility of confession. Studying the novels of both Dostoevsky and Coetze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ntertextuality, analyzing from the dual thinking and dual view of novel, Kelova consciousness and the instability of polyphony, betrayal, confession and intertextuality, together with the distortion of truth and the way to redemption, the profound theme of reconsideration to search the way of redemption can be revealed.
Key words:Dostoevsky; Coetzee; confession; redemption; intertextuality
在库切的《彼得堡的大师》中,忏悔书、满载的交易、人的意识之谜、冲动与理性等等,这些碎片被库切一片片拾起,构成了“圣彼得堡”印象。库切用迄今为止文学批评中最长的篇幅详尽地了探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1],写下了《忏悔和双重思维:托尔斯泰、卢梭、陀思妥耶夫斯基》[2]。 这篇论文涉及告白和忏悔的问题,即在没有上帝(或者至少没有可供信仰的上帝)时,人如何从内疚和羞耻中获得救赎。通常来说,忏悔和救赎是相伴而生的两个话题:忏悔是为了获取救赎,而救赎是忏悔的最终目的。库切的小说《彼得堡的大师》不仅延续陀氏小说《群魔》《白痴》《罪与罚》中忏悔的主题,而且还尝试为现代人失去了上帝信仰之后如何获取救赎铺垫通达之路。
一、小说的双重思维与双重视角库切在《忏悔与双重思维》一文中,表达了一个有关自我意识的问题:当没有绝对的、来自外部的宽恕时,人该如何从质疑和反思中解脱出来,告诉自己所有的写作、评论动机都是为了忏悔和救赎?这个问题足以让世俗中所有的告白者都跌入谷底。这实际上就是来自“双重思维”的陷阱:其一,帝國的殖民史应该源于人类的“原罪”物欲追寻;由对“物欲”的追寻而导致了各种灾难;白人知识分子有责任替祖先忏悔。其二,如何将忏悔与救赎意识融入小说的创作,小说的创作如何把作品中人物的忏悔与现实、与历史特别是南非的殖民史联系起来。“双重思维”始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中的凯勒这一人物形象。[3]324
《白痴》中的“双重思维”其实更应该表达成“双重目的”。后一个目的“借钱”成了耻辱和“罪”的新的来源。对一种罪的忏悔又构成了一种新罪,忏悔于是就成了循环的游戏。对此,库切是这样描述的:
我们意识到,我们是处在自我认识和自我贬低这种无限循环的起点位置上,每一个不同级别的沾沾自喜告白的不纯动机,又成为耻辱的新来源,同时因庆幸而又产生了耻辱的痛楚……该模式的核心就在于……“双重思维”,[它]也许应该称为思想的双份反馈,和自我意识的特征化的运动。[2]
正如库切在论文中指出的,在“双重思维”的作用下,凯勒既想真诚忏悔,也想借钱。然后承认他自己别有用心的耻辱,以及同时带来的另一份罪孽,即“自我满足的坦率”。《彼得堡的大师》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所作所为又何尝不是呢?小说中,他既去寻找巴维尔死因的真相,却又犯下了必须忏悔的罪孽。以“人性的弱点”为借口,以体验巴维尔的生活为托词,产生了淫邪的意识和行为。在陀氏小说《白痴》中,梅什金公爵审视着“双重思维”,使得所有的告白都无力说出真相,因此不得不告一段落。库切指出,“这是思想双重的回归,它破坏了意愿的完整性,检测其告解的背后是否存在欺骗,而这第二个动机背后的检测又隐藏着第三个动机(个人坦率能够得到别人的崇拜)等等”[2]。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中梅什金公爵被自己困住了:承认“每个人都是那样”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一种双重思维。
库切在接受阿特维尔访谈时说,他看论文《托尔斯泰,卢梭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次数越多,他们就越来越成为举足轻重的人,进而影响他的思想、他的工作。
那篇论文怎么了?如今回想起来,就是两个人之间的对话。一个是我想成为的人,对另一个人的印象则比较朦胧:让我们称之为后来的“我”,虽然这个“我”可能还是现在的我。他们争论的领域是关于真理的。第二个人认为有关于自我的意识,没有终极真理,因为终极真理无法触碰到,我们所说的真相其功能只是让自我感觉良好,或者在当时情况下尽量使自己感觉良好……这篇论文中的辩论处在玩世不恭和优雅之间。玩世不恭:是对价值观的否认。优雅:可以清楚地表达真理,没有盲点。这场辩论正好像被陀思妥耶夫斯基搬上了《群魔》的角色,上演这段对话的人分别为斯塔夫罗和吉洪。[4]392
库切在这篇论文中表明,陀思妥耶夫斯基早就对这种“自己的意识”有清晰的把握。这是一场隐藏在客观学术论点之后与自身的对话。库切的名言“所有的自传都是故事,所有故事都是自传”[4]392就出自这篇论文。如果将库切的论文《忏悔和双重思维:托尔斯泰,卢梭,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解读为一篇自传,甚至它还探讨出了其他作家自传中存在的问题。
库切发表了许多与自传和传记相关的论文,其中有《多丽丝莱辛与她的自传》等,参见蔡圣勤译,《译林》2008年第二期。以此推之,作为一名南非白人作家,库切在小说《彼得堡的大师》里也隐藏着一个自我检查的角色(或者是责任),即他的笔下充满着内疚和自我怀疑。
二、“凯洛娃意识”与复调不稳定性
库切的小说《彼得堡的大师》中,有许多地方表现了开放性和偶然性。开放性和偶然性的互文关系在陀氏的众多小说里可以找到依据。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开放的、复调的小说闻名于世:他笔下人物的行动和思考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并且十分自然地应对来自生活的种种可能性。加里·索尔对这种开放性、偶然性进行了描述,提到生活其实是“凯洛娃时间(Kairova time)”,它是指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评论过的《一个作家的日记》里谈到的一个臭名昭著的案例:凯洛娃是一个已婚男人威利阚诺夫(Velikanov)的情妇,当她发现自己的情人与他的妻子复合后,她买了一把剃须刀,找到情人家里,情人夫妇正在睡觉,这时凯洛娃便用剃须刀袭击妻子。这对夫妻制止了凯洛娃,并将她交给法律裁决,但她随后却被判无罪释放。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在《一个作家的日记》里,陪审团只能开释凯洛娃,因为他们问,她是否故意预谋伤害他人,有意杀害威利阚诺夫的妻子,但最后被制止了。这个问题根本没有答案,因为:
最有可能的是,她没有丝毫的想法(她是否会杀威利阚诺夫),就算她手拿着剃刀坐在台阶上,就在她身后,而她在自己的床上,躺着她的情人和她的情敌。没有人,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再会有丝毫的想法。此外,尽管听起来荒谬,但可以负责地说,即使她已经开始攻击她的情敌,她可能还不知道是否她真地想杀死她,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攻击她情敌的目的。[5]143
在“凯洛娃时间”的意识里,“‘心态在不断变化的情况下不可预知地改变着,时间和意图每时每刻都在变化”[5]145。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充满着“凯洛娃时间”。在《罪与罚》中,拉斯柯尔尼科夫一直在摆弄着斧头,他不相信自己会杀放款人。但当他获悉债主第二天晚上独自一人时,他动摇了,但仍然没有下定决心实施犯罪。事实上,正如莫森(Morson)所说,“拉斯科利尼科夫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人,这是他后来在决定这样做了以后麻烦事很多的一个重要原因。”[5]225人生轨迹可能在任何转角处或者任何阶段突然来个大转向。
同样,在《白痴》中,罗戈任持刀偷偷通往梅什金的公寓楼梯间,打算杀死他。梅什金认为他是刺客并喊叫了出来。梅什金的喊叫声,在最后一刻打碎了罗戈任的意图。偶然性与巧合凑到一起,突然改变了事件的进程,使事件变得无法预测。
类似的许多例子都能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找到。与这种开放、偶然性时刻相反,也有一种驱向封闭状态, 超越“凯洛娃时间”的可变性,是一切变得可预测,莫森称这种状态为“回旋时间”[5]162。不同于“凯洛娃时间”,在现实生活中所有的可能性是都可以通过经验预测的。“时间漩涡”是一种精神状态,其中“时间加速......直到显然的无限密度已经到达终点”[5]165
。梅什金公爵痴迷于这样的心理状态,癫痫发作前的时光,例如,被谴责的人生命终结前的那一刻。这种时间的经验连接着真相;灵魂最终可以摆脱扭曲的自我意识和双重思考。
这种复调的写作特别是开放性和偶然性是陀氏的拿手好戏。库切的《彼得堡的大师》的创作正需要这种开放性,用以表现时间的变迁、意识的回旋,为背叛意识、忏悔主题服务。
三、背叛、忏悔在小说中的互文关系
库切的《彼得堡的大师》和陀氏的几部小说一样,都利用了“背叛”和“忏悔”。这里涉及陀氏作为作家本人的身份和作品中描写的角色身份。
1.关于背叛的互文
我们所知道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真实的一生:背叛或反对自己的父亲(1839年,这个残暴男人可能是被自己的农奴给谋杀了);反对沙皇(他加入谋士圈);反对神存在(虽然陀思妥耶夫斯基当时迷恋一个基督徒,崇敬他,他发现自己这个念头后十分不安,甚至产生了骇人听闻的想法)。在《彼得堡的大师》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经常质疑或提起父親的角色,并反对他们。他认为他的写作是“捕捉神的陷阱”;他打赌要“使神说话”[6]237。在小说中,马克西姆评论道:
“成为一个父亲不容易,不是吗?我自己是位父亲,但是一位有女儿的幸运父亲。我不希望在这个年代自己的孩子是男孩。但你自己的父亲...是不是跟你父亲有些不愉快,还是我记错了?”
他接着说道:“至于彼得拉舍夫斯基和他的朋友,你有什么意见? 彼得拉舍夫斯基和他的朋友在与恶魔打交道吗?”
彼得拉舍夫斯基!为什么他带来了彼得拉舍夫斯基?[6]45
库切在小说中把对杀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继子巴维尔的责任指向当局。这种建构,实质上改写了真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平,同时也是小说的关键点,因为所有的事情都转了一个方向。巴维尔的生父被描写成是个暴虐的父亲,一直虐待自己的儿子。儿子一直在反叛,既反对父亲的政治立场,也反对沙皇,同样反叛他的继父。作为继父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读了巴维尔的日记后,感到震惊:
“我没有父母,”谢尔盖对玛法说。“我的父亲,我真正的父亲...去世时,我才七岁。我的母亲嫁给了第二任丈夫。她的新丈夫不喜欢我。当我稍微长大点后,他就送我去了军官学校。后来他们搬回圣彼得堡,买了房子送我。然后,我的母亲去世了,我被留下单独和我的继父一起过,一个一天到晚都阴郁沉沉的人,话都跟我说得很少。我是寂寞的;我唯一的朋友们来自佣人中,我是从他们那了解到人民的苦难。”[6]151
通过阅读继子的日记,陀思妥耶夫斯基联想到了自己。巴维尔不惧怕死亡,甚至有对死亡的渴望,这种渴望也意味着自己的忏悔,愿意接受惩罚。而对于继父而言,何尝不是一样?用惩罚来减轻陀思妥耶夫斯基早年的“杀父”冲动(这种惩罚,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也遭受过,他在沙皇手里经历了一次“差一点到达”的模拟死刑仪式,正如弗洛伊德所指,以“神经质”癫痫的形式发作)。这是对背叛父辈的真诚的忏悔。
在这一点上,库切结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人物的某些相似点,加强了《彼得堡的大师》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内疚感。当陀思妥耶夫斯基到达警局,第一次见到马克西姆时,他就产生了一种预感:
同时意识到袭击他的应该是一个器具,最简单的那种,他的记忆开始挣脱束缚,大脑深处模糊的映像告诉他:之前他肯定来过这,是接待室或类似的地方,并遭受袭击或昏厥!但为什么他回忆起的情节都十分模糊?为什么记忆中会有新鲜的油漆味?[6]31
这种回忆中的感觉正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非常相似,可以说是与《罪与罚》的互文。在《罪与罚》中,男主人公拉斯科利尼科夫拖着发烧的病躯,被传唤到警察局时所产生的昏厥感。“十分接近,除此之外,这个地方充斥着令人作呕的新鲜油漆味和刚油漆过的房间里散发出的熟亚麻仁油味儿”[7]。这里库切的著作用“油漆味”来唤起读者对《罪与罚》回味,同时也是对陀氏“内疚感”的提示。
2.关于忏悔的互文
《彼得堡的大师》中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斯塔夫罗金有相似点,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向安娜租借房间(巴维尔以前住的地方),借鉴了《群魔》中斯塔夫罗金的模型;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房东女儿玛特辽娜的关系,与斯塔夫罗金和房东女儿(也叫玛特辽娜)之间一种权利游戏的关系,也有许多相似之处。虽然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性侵玛特辽娜,但他的确有这种想法,[6]76这也是《彼得堡的大师》中人物陀氏要忏悔的地方。
陀氏的忏悔还表现在这种强暴的念头盘结于心,即便不构成犯罪动机,也会模糊思想与行动的界限,诱发犯罪。这一点,玛特辽娜的母亲在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暧昧时便意识到了,她指责陀思妥耶夫斯基利用她作为“跳板”,接近自己的女儿,并对他说:“如果我不是怕你打我女儿主意,我绝不会这样。”[6]232
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玛特辽娜母女的欲望,似乎源于他想要篡夺巴维尔情感的欲望。他嫉妒青年的巴维尔和涅恰耶夫,他试图跟玛特辽娜亲近,但她总是躲着他。“这是场多么不公平的较量!他怎能和这些来无影去无踪四处寻花问柳的年轻人,争夺性资源?”[6]161与此同时,他也感到狂喜,他还活着而巴维尔死了,他将是唯一个享受安娜在性方面福利的人,“这种感觉是(巴维尔)从他那偷来的!在黑暗中,躺在巴维尔的床上,他无法抑制地暗爽着。”[6]135再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愿望本来就是掠夺巴维尔作为儿子的位置,但因为巴维尔无法起死回生,所以他这种企图注定失败。不管陀思妥耶夫斯基如何掩饰,他继子的死已经将他烙为了一个残暴父亲的形象。他无法摆脱内疚,正如拉斯柯尔尼科夫和斯塔夫罗金同样也无法逃脱。
还有更为普及的愧疚类型。由于巴维尔在故事的开局永远沉入死亡,而陀思妥耶夫斯基未能及时将他救起(即使他是在数百英里外的德累斯顿)的画面会经常出现。这又是一种互文性,它参照了阿尔贝·加缪的小说《堕落》,和小说反英雄人物克莱曼斯未能阻止的水中死亡相似。克莱曼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双重思考”的主体,克莱曼斯向他人解释道:“我对犯罪的忏悔减轻了我对再次犯罪的内疚之心,并且品尝到了双重喜悦。首先是我犯罪之心得到满足的喜悦,其次是忏悔的喜悦。[8]
因此可以看出,“背叛的互文”与“忏悔的互文”一样,广泛地体现在库切的作品之中。只是“背叛”的对象有所变化。《彼得堡的大师》不是子对父的背叛(也许巴维尔生前有,但在这部作品里巴维尔没有出场,只能存在记忆中),相反,作为继父的陀氏在偶然性和开放性中实质上背叛了巴维尔。对于“忏悔”的互文,库切的作品更进一步,主人公意识到了忏悔循环、重复,甚至反感忏悔。
四、真相的曲解与救赎之路
《彼得堡的大师》是一部关于内疚和慈悲的小说,它包含了忏悔、赦免,以及终结罪恶三大部分。负罪感不仅存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内心,甚至延伸到库切本人。库切作为一名南非白人所享受到的对他的特权的这种罪恶感,多次阻碍了他说出或写出真相的愿望。
《彼得堡的大师》可以说是一部通过愤世嫉俗和惭愧内疚的心理线索,试图追寻慈悲的踪迹,和对自我曲解的真相进行探索,并试图在无上帝信仰的环境里获取救赎的小说。
1.小说中悲观的忏悔态度
无法解开“双重思考”的迷局,和一环扣一环的自我意識纠结,所有的忏悔都是“没有尽头的忏悔”[6]222。陀思妥耶夫斯基无法平静,他的双重想法总是为他带来困扰,撕咬着他的心脏,让他一次又一次地质疑自己的动机,最终导致没有结果。[6]125他感觉到了多重含义,甚至他觉得他迷失在道德边界,他“惊讶于自己的被动”[6]197。“逻辑、理性,一切都在崩塌”[6]202。
他记起了马克西姆的助手和他问的问题:
“你写什么类型的书?”他现在知道他应该已经给出答案:“我写的是曲解的真相。我选择了歪路,带着孩子走到黑暗的地方。我忠于笔头的步调。”[6]235
按照批评家朱莉亚·克里斯蒂娃说法,曲解一词储存于父辈的词条里,“verse aupère—père ̄version” [9]2: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下关于父亲强横独裁的话语,这是超我的存在。巴维尔的死亡威胁到他的自我,一部分的自我变成了“尸体”,而他必须但也不能“为了活下来永久推开那一部分已变成尸体的自我”[6]3。
他是被困在旋风里的男人。老年生活的大篇幅片段,被螺旋上升的强劲气流轰鸣声给撕碎,关于他的一切都消散殆尽。他出生远离尘土,潮流鞭策他前进,在他抓住风的手松弛片刻之前,在他堕落之前,他十分淡定、了然。世界在他之下就像展开的一幅地图。旋风送来了一波吹散的叶子,他收集起来;送来肢解的躯体,他便重新组合。[6]245-246
只有人类才能发现慈悲,难免出错、偶然发生的 “凯洛娃时间”与我们同在。小说中,自称是破裂的钟表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回忆说,“自从使用凯瑟琳的时钟后,塞尔吉耶夫大教堂的大钟破裂了。但它并未被拆毁或烧掉。它动听的钟摆声每天都会响彻这座城镇”[6]141。
库切的写作可能达不到揭示“真相”的程度,但它是逐步接近真相的。正如小说里西克苏对真相的态度:
当然,我对“真相”的迹象用各种形式标记,包括引号和括号,防止它们遭受固定化或概念化形式的侵袭。因为这些词语不断穿越宇宙来到我们地球,这趟旅途眩晕非常,此外还被怀疑追杀。我想再次谈及真相,没有它(不包含真相这个词,不包含神秘的真相),就没有写作,这也正是写作想要的东西。但它“(真相)”完全掩藏在下面,要追寻它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所喜爱的作家……是那些执意提笔朝真相前进的人们,他们为此付出的努力让人难以想象。[6]6
这一段可能源自对库切熟悉的意识流写作手法的描述。[12]他意识到,其实达到慈悲的境界,是一种背叛和终结。渴望慈悲是一种愿望,以他的感受主导事情发展方向。在《彼得堡的大师》中,寻求真相却感到沮丧,就像进入了意识的地下迷宫,充满了怀疑与内疚、疾病与死亡。但在阅讀这本书时,并没有沮丧的感觉,相反充满着生机和希望。真相导向的创作为小说本身注入新生,延缓死亡。由此,我们可以联想到,对帝国殖民史的真相的追述,也是堕落、循环、忏悔与救赎,或许也像是一场游戏?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执念:“巴维尔还活着,只是一直在堕落”。
综上所述,《彼得堡的大师》虚构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平,是一部关于内疚和慈悲的小说,忏悔与救赎是其真正主题。它包含了忏悔、赦免,以及终结罪恶三大部分。这三大部分,都是通过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原作《群魔》《地下室手记》《白痴》以及《罪与罚》的互文写作而实现的。负罪感不只仅存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内心,甚至延伸到库切本人。库切让代言的主人公大胆直面现实,让他从一开始就渴望发现现实中的慈悲,渴望找出超越偶然性和永恒的忏悔的途径。在寻找所谓“真相”的过程中,陀氏发现由于所有的忏悔都是“没有尽头的忏悔”,而忏悔的同时,因人性的利益的驱动又产生新的罪孽,从而导致了“双重思维”。尽管无法解开“双重思维”的迷局和一环扣一环的自我意识纠结,抑或“救赎”的解决方案仅仅是一场“游戏”,是自我欺骗的另一种形式,当“双重思考”侵袭大脑时,它虽没有实质性的帮助,依然引起读者的反思,而反思离真正的救赎就不远了。
参考文献:
[1]DOSTOEVSKY F. Notes from Underground/The Double[M]. Trans. Jessie Coulson. Harmondsworth: Penguin, 1972.
[2]COETZEE J M. Cofession and Double Thoughts: Tolstory, Rousseau, Dostoevsky[J]. Comparative Literature, 1985,37(3): 193-232.
[3]DOSTOEVSKY F. The Idiot[M].Trans. David Magarshack. Harmondsworth: Penguin, 1955.
[4]COETZEE J. M. Doubling the Point[M]. Boston: Harvard UP, 1992.
[5]MORSON, G. Narrative and Freedom: The Shadows of Time[M]. New Haven: Yale UP, 1994.
[6]COETZEE J. M. The Master of Petersburg[M]. London: Secker and Warburg,1994.
[7]DOSTOEVSKY F. Crime and Punishment[M]. Trans. David Magarshack. Harmondsworth: Penguin, 1951:113.
[8]CAMUS A. The Fall[M]. Trans. Justin OBrien. Harmondsworth: Penguin, 1957:104.
[9]KRISTEVA J. Powers of Horror: An Essay on Abjection[M]. Trans. Leon S. Roudiez. New York: Columbia UP, 1982.
[10]UNSWORTH B. The Hero of Anothers Novel[J]. Review of The Master of Petersburg. Spectator,26Feb, 1994: 31.
[11]GILBERT H. Heir Apparent[J]. Review of The Master of Petersburg. New Statesman and Society,25Feb, 1994: 41.
[12]COETZEE J. M.In the Heart of the Country[M]. London: Secker & Warburg, 1977.
(责任编辑:杨 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