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中国民族歌剧的艺术辩证思维
2018-10-20黄奇石
黄奇石
如今对民族歌剧的重视与扶持,是歌剧历史艰难曲折发展的必然,正因为多年来风气有点不对,“盲目崇洋,妄自菲薄”(贺敬之),导致歌剧路子有点偏。如果不加以扭转,就很难“不忘初心,继续前进”。
中国民族歌剧的“初心”是什么?就是“一白一黑”。明于此,方能明白中国歌剧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应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一白一黑”,即《白毛女》与《小二黑结婚》,是中国民族新歌剧早期的两部经典之作。关于“一白一黑”,我的思考有三:如何看待“一白一黑”?“一白一黑”为什么能成功?“一白一黑”值得今天学习借鉴的是什么?
如何看待“一白一黑”
“一白一黑”是中国歌剧的双璧,具有奠基意义。一个是悲剧(“白”),一个是喜剧(“黑”),都诞生于中国歌剧的早期(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没有它们,中国歌剧的历史可能要改写了。
一、《白毛女》的创作是个“奇迹”。当年延安“鲁艺”的一群小青年(贺敬之20岁不到,马可、张鲁20多岁,张庚、舒强也只有30岁出头),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仅用几个月的时间就赶出一部为“七大”献礼的伟大作品,且一出手就成为杰作,感动了亿万观众,尤其是盼望翻身解放的千千万万劳苦大众的心!
《白毛女》不僅标志着真正意义上的中国歌剧的诞生,更在解放战争(1946-1949)中,起到了无可替代的舆论宣传作用,可谓“开国功臣”。在人民解放战争的艰苦岁月里,在大反攻大进军的炮火硝烟中,它跟随着解放大军的胜利脚步,席卷了中国大地,“人人争看《白毛女》,处处传唱‘北风吹”,盛况空前!这是世界歌剧史上从未有过的奇迹!
《白毛女》自诞生起便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的世界第一:演出场次之多、观众人数之众,难以统计;国内外反响之强烈,评价之高,复排演出之频繁,实属罕见。更为奇异的是,从诞生之日起,70多年来,《白毛女》一直都在修改。仅剧作者贺敬之当年搜集整理的群众来信及各方人士的修改意见,就多达20万字。为此,贺敬之称《白毛女》是广义的、真正的“集体创作”。
二、歌剧《小二黑结婚》是《白毛女》的姐妹篇。与《白毛女》一样,《小二黑结婚》的剧本写得词情并茂、文采斐然:音乐大量吸收河北、山西一带的民歌与民间戏曲素材,虽借鉴戏曲的“板腔体”,却又加以独特的再创作,而不是简单的搬用或复制,因而具有极大的独创性与创新性。
除了一悲一喜之外,“一白一黑”也有不同之处:如就篇幅而言,《白毛女》稍长,须用“减法”(先从六幕压到五幕,后又减为四幕);“小二黑”较适中,不宜用“减法”(中国音乐学院复排版采用音乐会形式,删去二孔明、三仙姑的戏,也削弱了其喜剧性)。就人物命运的大起大落、剧情之感人程度,“白毛女”强过“小二黑”;而仅就音乐布局的完整性而言,“小二黑”又比“白毛女”略胜一筹。“白毛女”产生于战争年代,一切都是“草创”,都显得仓促,没有经验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深思熟虑、精雕细刻。“小二黑”创作于建国初期,马可同志有了写“白毛女”的经验,也有较充足的时间、较好的条件考虑“小二黑”全剧的音乐布局,包括如何最大限度地发挥音乐的力量以推动剧情的发展,等等。
三、“一白一黑”推动并促进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一大批以“红色歌剧”为代表的民族歌剧的大发展与大繁荣(我称之为歌剧的“黄金时代”),民族新歌剧也成为新中国最具代表性的艺术之花。1962年《白毛女》由导演舒强主持的较大修改、增补的复排(被称为“集大成”),演出轰动京城,首都观众在天桥剧场彻夜排队买票,这在今天是难以想象的盛况。
四、经典是不可重复的,更不可复制。回顾过去是为了把握现在、开创未来。我们不主张也不可能走回头路,正确的态度是,要用“一白一黑”的成功建立“歌剧的自信”,明白中国民族新歌剧也有好东西,不可一切以“洋歌剧”为标准。
时代变了,歌剧也不能不随之变化。今后的歌剧也不可能写得与“一白一黑”一个样。例如,过去主张“三化”;革命化、大众化、民族化(歌剧作曲家陈紫晚年则归结为“两化”,即现代化与民族化)。“现代化”主要是强调跟上时代、“与时俱进”,表现新的时代、新的人物、新的时代精神(自然也包括“革命化”):“民族化”主要是强调民族特色,即中国作风与中国气派,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自然也包括“大众化”)。“现代化”是时间,“民族化”是空间,陈公对歌剧未来发展所做的时空定位是十分准确的。
“一白一黑”的一些成功的经验、艺术的精神与原则,并没有随着时间推移而过时,有的甚至历久弥新,值得今天从事歌剧的人们加以研究学习与借鉴。
“一白一黑”成功的经验是什么
看得出来,现在大家都很急,急于成功。但急是没用的。“欲速则不达”,“功到自然成”,道理大家都懂,但少有人认真思考:为什么现在歌剧新作很多,真正留得住、传得下的很少,而当年的“一白一黑”却能成功并成为经典呢?择其要者,无非是两条:一是内容深刻感人,二是形式创新独特。
一、革命斗争的内容。现实生活的题材。在反映现实的革命斗争方面,“一白一黑”是与时代同步的:《白毛女》甚至是超前的(在解放战争胜利前夕就预见到民族矛盾将转为阶级矛盾)——《白毛女》表现的是穷苦人的翻身解放:“小二黑”表现的是翻身后的青年男女的婚姻自由,二者都是表现几千年封建压迫与剥削下“人”的觉醒与“人”的解放,都有那个时代共同的主题,都喊出亿万劳苦大众共同的心声。正如《白毛女》与“小二黑”最后的“大合唱”:“太阳出来了!”“我们要翻身!”(《白毛女》)、“来了咱们的毛主席,受苦的人儿站起来!”(“小二黑”)。这与开国大典上,毛主席在天安门上发出的呼喊一样,都是时代的最强音:“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与时代同步,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这便是“一白一黑”之所以成功的第一个也是最为重要的原因。这一点到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也成了民族歌剧尤其是一大批红色歌剧共同的特点。相比之下,现在的很多作品,脱离时代、脱离现实、脱离群众的现象很严重,要想取得成功自然是不可能的。
二、彻底的民族化的形式。除了现实斗争的题材、深刻警世的立意之外,还要有独创性与创新性的民族形式。这一点,“一白一黑”也做到了,而且做得十分彻底。它是借鉴西洋歌剧,又不走洋教条的路;它学习传统戏曲,又跟旧戏曲划清了界线。因此,它是中国的、民族的,又是独特的、崭新的。
多年前,有人公开否定《白毛女》,攻击它的诞生地延安是“落后、封闭、保守”的。这种否定与攻击,如果不是无知与偏见,就是恶意的诋毁与诽谤。众所周知,当时的延安是全中国进步青年向往的革命圣地。固然,在物质上它是匮乏艰苦的,但精神上又是站在时代的巅峰的,如同延安的宝塔山,一柱擎天。
《白毛女》的创作者们有的来自贫穷的农村(如贺敬之、刘炽等),有的来自繁华的上海、北平、开封等大城市(如张庚、马可、舒强、陈紫等)。他们历尽千难万险到了延安,进了“鲁艺”,有的当了冼星海的学生。他们的思想是先进的,眼界是开阔的,艺术观点也是很新的。
仅仅是在那样极端困难的条件下,决定把“白毛仙姑”的传奇故事排演成歌剧这一点,就是十分超前、了不起的(当时全中国知识界知道有“歌剧”这一新剧种的很少。连学兼中外的鲁迅,也仅是于1920年代在北平看了一场外国人演的“洋歌剧”,那是《鲁迅全集》中唯一有关歌剧的记载)。“鲁艺”师生们在艺术上既不保守也不落后。冼星海不用说了,自小深受民间音乐的熏陶,留法深造而精通西方音乐。然而他却从不盲目崇洋。他的学生陈紫模仿“印象派”音乐手法把何其芳的名作《画梦录》选取一节谱成了歌曲,向老师请教却受了批评(冼星海批评他:“如果连你自己都闹不明白,又怎能让剧人听明白呢?”——陈紫晚年的回忆)。陈公生前对我说过:“当时不是不懂歌剧的重唱,只因为怕老百姓不习惯、不能接受,才没用。”他们是以“为中国老百姓喜闻乐见”为最高标准。这在文艺史上是划时代的,是最先进最崇高的标准。那么,用这个标准写出的《白毛女》,难道会是“保守与落后”的吗?
可以说,《白毛女》在民族化形式的探索与创新上是全面的、彻底的:剧本是诗与剧尽可能完美的结合,既不模仿洋歌剧的写法(西洋歌剧本子一般音乐性都大于戏剧性),也没写成旧的戏曲本子。剧本无论怎么修改,其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效果始终如一,从未有丝毫减弱。
音乐从民歌与地方戏曲取材,创造性地解决了人物音乐形象(主题)与音乐戏剧性的两大难题。剧中虽有大量道白,但都充满了诗的语言,白与唱是紧密相连、一气呵成的。作为中国人的欣赏习惯,戏曲有“千斤道白四两唱”的说法,并不那么看重“一唱到底”的西洋歌剧模式。音乐的节奏如山峦起伏,没有山谷也显不出峰峦。唱与白的关系同样如此,都是唱,也就没有唱了。艺术的辩证关系就是如此。所以我历来不赞成中国歌剧仿照西洋歌剧“一唱到底”的模式。
表导演方面也有很大的创新性。以舒强为代表的《白毛女》的导演们深知西洋歌剧表演上的弱点:话剧式的表演与歌剧的音乐性是不协调不统一的。舒强的努力与贡献正在于吸收戏曲的精华,把歌剧《白毛女》的表演更加民族化。有着深厚戏曲功底的郭兰英的加入极大地促进了这一进程,使民族歌剧的表演进入成熟的阶段。郭兰英与王昆,都成为杰出的歌剧表演艺术家。用田汉的评价是:王是“本色”的,郭是“唯美”的,各有千秋。歌剧表演走民族化的路,向戏曲学习而又不能戏曲化,必须“推陈出新”,剔除戏曲表演中某些陈旧的、程式化的东西。
“一白一黑”最值得今天借鉴什么
如何从經典中取得成功的经验?大家首先关心的也许都是一些具体的、一般性的问题,如剧本怎么写,曲子怎么谱,戏怎么排,演员怎么演好角色……这些当然重要,但我认为还不是最重要的。艺术固然需要技术的支撑,但技术不等于艺术。学了和声对位法,不见得就能成为歌剧作曲家;会唱几首流行歌,未必能成为合格的歌剧演员。艺术有两个层次:一为“道”,一为“技”。“道”是规律性的,“技”是技术层面的。二者的差异、高低深浅是很不相同的。
“一白一黑”的成功,主要不是“技术”层面上的。论“技术”,《白毛女》的文本,特别是音乐布局方面,都还存在诸多不足,如1962年复排演出后田汉、张庚、塞克等戏剧前辈所提的意见,尤其是塞翁的意见更其精彩,如:全剧缺乏统一的音乐布局、高潮点不应在河边而应在山洞、舞台后的实景与前台虚拟的表演(如“手开门”)不协调、赵大叔说红军应改说为唱……田汉、张庚他们主要强调“传奇性与浪漫色彩”,对删去“奶奶庙”一场持有异议。虽然他们所谈的大都是具体的艺术处理,但有的已超出纯“技术”层面,也是“艺术”层面的。“道”中有“术”,“术”中也有“道”。艺术的规律性不是抽象存在的,总是要体现在具体性之中的。二者同样也是对立统一的关系。
然而,无论《白毛女》在技术上有多少不足,也无论改了多少,它的每次演出都是感人至深、催人泪下的。因此,我认为,这部经典的成功主要不是“技术层面”上的成功,而是“艺术规律”上的成功。我们要想汲取其成功经验,首先不应在技术层面上寻找,而应在艺术规律上探求。
所谓“艺术规律”,就是艺术的辩证法,属艺术的哲学或美学范畴,不超出两大范畴:一是思想内容,一是艺术形式。前者是认识论,后者是方法论。这也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两个基本点。我认为,歌剧艺术的规律性思维同样超不出这个既矛盾又统一的辩证关系。
一、经典性与时代性。一代有一代的艺术。任何成功的作品乃至经典之作没有不具有鲜明的时代性的,它首先就要反映时代的风貌,表现时代的人物与英雄。众所周知,包括歌剧在内的一切艺术都是时代的产物。可以说,没有毛主席的“讲话”,没有毛主席“走出‘小鲁艺走向‘大鲁艺”的号召,也就没有鲁艺师生创作的歌剧经典《白毛女》。
“一白一黑”写的是什么?写的也是时代,是时代的生活与现实的斗争。“小二黑”也同样如此。所谓“时代性”,不仅在于生动地表现时代生活,更在于要深刻地表达时代精神。如上所说的,在这方面,“一白一黑”也是很敏锐的,都发出了那个时代的最强音,表达了广大受压迫受剥削人民的心声,都是震撼世界、激动人心的!这样的作品,又如何能不成功?又如何不成为经典之作?
二、民族性与创新性。民族歌剧最重要的艺术特征是民族性,要紧紧地把握住作品的民族性特点,才能自立于世界歌剧之林。
1.民族性是世界歌剧的共性。以《白毛女》为代表的新歌剧从诞生之日起,就十分强调民族性。其实,翻开世界歌剧的历史,不难看出民族性是世界各国不同民族歌剧的共性。意大利是西洋歌剧的发源地,后逐渐扩散到欧洲各国,先后产生的歌剧各不相同,但无不表现各自的民族生活与民族精神,无不具有民族性。几乎可以说,失去了民族性,也就失去了歌剧自身。如果都搞得与意大利歌剧一样,那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回到“一白一黑”,即使是最挑剔、最看不起民族新歌剧的论者也不能否定这两部经典无论是剧作、曲作与表导演诸多方面都是富有鲜明民族性的。这种民族化的表现风格是充分的、彻底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洋味”,是中国人写的中国歌剧而不是中国人写的“洋歌剧”,表导演风格也质朴得如同黄土地一般。
2.创新性是民族歌剧的生命。谈民族性,不能忘了创新性。创新是一切艺术的生命。任何作品,之所以能够成为经典、能够传世,一个主要的原因也在于创新。
而相比较起来,民族新歌剧音乐的最大特点却是要求新的音乐与新的手法。这“新”就新在它要具有原创性而切忌任何“套用”与“搬用”现成的戏曲手法,包括板腔体手法。一般来说,歌剧作曲家大多采用西洋歌剧“主导动机”的手法来创造人物的音乐形象。这样写出来的音乐,一是具有“原创性”,因而也容易达到“创新性”,二是音乐的双翅可以自由展开,发展变化可以淋漓尽致,不必受任何程式化的限制。
我并不精通音乐,但关于歌剧音乐的成败得失,大都凭直觉做出判断。比如,每听到某些认为“民族歌剧必须采用板腔体手法”“板腔体是民族歌剧的艺术特色”以及运用此手法存在所谓“一脉单传”等似是而非的说法,心里总觉得不安。
在我看來,这种提法至少有两点危险:其一,容易把歌剧戏曲化,把音乐写得很陈旧,违背民族新歌剧的原创性与创新性。其二,容易把民族歌剧搞得很狭窄。我认为,正确的认识应是:民族歌剧可以学习借鉴板腔体,但不等于板腔体。正如歌剧要向戏曲学习,却又不能戏曲化一样。
三、“一白一黑”辩证思维启示。歌剧艺术的辩证思维属于艺术创作的方法论。上面所谈的也多为歌剧艺术辩证思维方面的,下面沿着这个思路,再谈些创作上更加具体的诸多辩证关系。
作为现代音乐戏剧的歌剧,和一切艺术一样,都是矛盾的产物,都存在着对立统一的关系。戏剧尤甚。“戏”字的繁体字“威”便是会意字,可称之为“虚晃一枪”。歌剧创作的辩证思维关系如认真归纳起来,不止十大关系,如:剧情的悲与喜、人物的主与次、节奏的快与侵、风格的写实与写意,以及诗与剧、说与唱、歌与舞、戏剧性与音乐性、洋与土、西乐与民乐……
歌剧艺术的辩证思维,是一个很值得深入研究与探讨的重要课题,以上所说的只是与“一白一黑”有关的一小部分,提出来引起大家的思考。我相信,无论是为文为艺乃至为人,多一点辩证法,将有百利而无一弊,可以做到“古不乖时,今不同弊”(唐孙过庭《书谱》),“不为积习所弊,不为时尚所惑”(《乔羽文集·题辞》)。
(本文根据作者3月17日在文化部“歌剧研修班”的讲话整理,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