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画中的人鱼形象
2018-10-19郑茜方
郑茜方
鱼是汉代画像中的常见题材之一,由鱼转化而来的人鱼图在汉代画像中也时有出现。人鱼图是人、鱼合体的构图形式,多表现为人首鱼身,也有人首与鱼头合一的形式,是汉画中重要的图像构成之一。人鱼图像的出现并不是偶然,它的图像构成既源于仰韶文化时期的人面鱼纹和鲵鱼纹,又是汉代人生死观的呈现,这使得现实生活中常见的鱼形象进化成具有特殊寓意和功能的人鱼形象,成为人们渴望实现生命转化和灵魂不灭的载体。而《山海经》则是最早对人鱼形象有所记载的典籍。
1 《山海经》与早期人鱼形象
《山海经》所记载的鱼类多达50余种,主要可以分为文鱼、鲛鱼等普通鱼类,食之无肿疾的鲑鱼、虎蛟等吉鱼,见则天下大旱的鱄鱼、䱻鱼、薄鱼等凶鱼以及人鱼四类。其中人鱼根据其特征又可划分为三类。
1.1 名称为“人鱼”的人鱼
《山海经》有多处关于人鱼的记载。《西山经》之竹山,《北次三经》之龙侯山,《中次四经》之熊耳山,《中次六经》之傅山、阳华山,《中次一十一山经》之朝歌山、葴山七处均言“其中多人鱼”。如《西山经》记:“又西五十二里曰竹山……丹水出焉,东南流注于洛水,其中多水玉,多人鱼。”[1]29《北山经》载:“又东北二百里,曰龙侯之山,无草木,多金、玉。決決之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河。其中多人鱼,其状如䱱鱼,四足,其音如婴儿,食之无癡疾。”[1]103郭璞云:“或曰,人鱼即鲵也,似鲇而四足,声如小儿啼,今亦呼鲇为䱱。”[1]104徐广亦云:“人鱼似鲇而四足,即鲵鱼也。”[2]368由此可知,这几处直接以“人鱼”来命名的鱼即鲵,俗称娃娃鱼。因其叫声如婴儿啼哭而呼之为“人鱼”。
此类人鱼图像早在新石器时代的彩陶上就已经以“鲵鱼纹”的形式出现。例如,甘肃甘谷县西坪出土的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中晚期彩陶瓶上的鲵鱼纹(图1),该彩陶瓶上画着人面鲵鱼纹的单独纹样,人面上绘有眼睛、牙齿和须,身体窄长似蛇,向一侧弯曲,并绘有不规则排列的网格纹,仅有两足呈张开状。甘肃武山县出土的马家窑文化彩陶瓶上亦绘有鲵鱼纹(图2)。与甘谷县出土彩陶瓶相比,形态更为丰满,由两足发展为六足。除甘肃外,在陕西也发现有鲵鱼纹彩陶。这些出土鲵鱼纹彩陶的区域正与《山海经》所载多出人鱼的地域相符。
《酉阳杂俎》详细记载了鲵鱼的形状、生活习性和食用方法:“鲵鱼如鲇,四足长尾,能上树。天旱辄含水上山,以草叶覆身,张口,鸟来饮水,因吸食之,声如小儿。峡中人食之,先缚于树鞭之,身上白汗出,如构汁,去此方可食,不尔有毒。”[3]138正因为鲵鱼既具有鱼的特点,又可以上树上山,同时还具有一些人的特征,所以被作为药材和食物载于文献,并被视为氏族图腾绘在彩陶上作为陪葬品埋入墓葬之中。
1.2 形象为人面鱼身的人鱼
赤鱬、氐人、互人、龙鱼、陵鱼皆为人面鱼身鱼。《南山经》载:“其中多赤鱬,其状如鱼而人面,其音如鸳鸯,食之不疥。”[1]7《海内南经》记:“氐人国在建木西,其为人人面而鱼身,无足。”[1]330《大荒西经》所载“互人”亦即“氐人”,人面鱼身。[1]474赤鱬、氐人、互人皆是形象为人面鱼身的人鱼,无足,似与仰韶文化时期的人面鱼纹有一定关联。
除赤鱬、氐人、互人外,陵鱼和龙鱼也具有人面、鱼身的特点,但与前者相比,其有手足。《海内北经》载:“陵鱼人面,手足,鱼身,在海中。”[1]376《海外西经》对龙鱼进行了记载,袁珂从四个方面分析后认为:“龙鱼,疑即《海内北经》所记陵鱼,盖均神化传说中人鱼之类也。”[1]269陵鱼人面、手足、鱼身的形象疑似结合了鲵鱼纹和人面鱼纹的特点转化而来。
人面鱼纹见于西安半坡和临潼姜寨出土的仰韶文化彩陶盆上,主要有鱼吞人首式(图3)和人首鱼身合一式(图4)两种类型。出土于西安半坡的彩陶盆(图4),内壁纹饰由两个人面鱼纹与两个鱼纹组成,相同图案两两相对,鱼尾呈相反方向构成一个圆形,似代表先民们原始的生死轮回转化观念。
1.3 形态相互转换的人鱼
《大荒西经》记载有一种特殊的人鱼,即“鱼妇”。“有鱼偏枯,名曰鱼妇。颛顼死即复苏。风道北来,天乃大水泉,蛇乃化为鱼,是为鱼妇。颛顼死即复苏。”[1]476关于颛顼死而复苏、化为鱼妇的神话,学术界多持不同观点。或认为是草木冬枯春生、昆虫冬蛰春蠕的寓言;[4]330“或以其因风起泉涌、蛇化为鱼之机,得鱼与之合体而复苏,半体仍为人躯,半体已化为鱼,故称‘鱼妇’也。”;[1]476或认为颛顼死而复苏是因为在生命树旁化为鱼形神[5]等等。但无论持何种观点,我们都要明确“蛇乃化为鱼”是“颛顼死即复苏”的关键,鱼妇是由蛇转换为鱼的神人,具有死即复苏的能力。
《山海经》中所载人鱼有“食之不疥”的赤鱬,有“食之无癡疾”的人鱼,有“神圣乘此以行九野”的龙鱼,有“能上下于天”的互人,有死即复苏的鱼妇等等。这些人鱼或可治疗疾病,或成为仙人的坐骑,或具有沟通生死的能力,既体现了先民们的美好期望,也反映了社会文明未获得较大发展时期人们对于生物的一种原始崇拜和敬畏。
2 汉画中的人鱼形象
图1 甘谷出土的鲵鱼纹彩陶瓶
图2 武山出土的鲵鱼纹彩陶瓶
图3 西安半坡鱼吞人首彩陶片
图4 西安半坡人面鱼身彩陶盆
汉代的人鱼形象多集中在汉画上。汉画,从狭义上讲,主要是指汉代的画像石和画像砖艺术;就广义而言,还包括瓦当、泥封、帛画、壁画、漆画、陶俑、铜镜等多种艺术表现形式。在汉画中,鱼的形象较为常见,或表现在捕鱼、庖厨等生活场景中,或作为祥瑞的象征,或出现在鱼车图中。而人鱼的形象却不多见,且多通过帛画、墓室壁画和画像石等方式呈现。
2.1 汉画中的“鱼妇”形象
“鱼妇”是汉画中常出现的人鱼形象。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帛画(图5)、河南永城芒山西柿园汉墓壁画(图6)中都有“鱼妇”形象存在。
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帛画最下方为两条交颈缠绕呈璧形的鱼,学术界对其形象多有争议,主要有蛟龙[6]、鼈[7]、龙鱼[8]、大鱼[9-11]、鲸鲵[12]、鱼妇[13-14]诸说。将两尾鱼与其伴出图像进行比较。两尾大鱼尾端各站一怪兽,鱼上立一双手承托平盘的裸体力士,胯下横穿一蛇,蛇的首尾分别缠绕在两条龙的尾部。两侧各绘有一龟,口衔芝草,背上栖有鸱枭。龟负鸱的形象当即文献中记载的“鸱龟曳衔”。《楚辞·天问》曰:“鸱龟曳衔,鲧何听焉?……伯鲧腹禹,夫何以变之?”[15]87鲧被殛于羽山,死三岁而尸身不腐,在腹中生禹。鲧死后所化之物,历代文献有不同记载。《归藏·启筮篇》云:“鲧去三岁不腐,剖之以吴刃,化为黄熊。”[16]328王兴业校注引《山海经注》为“化为黄龙也”。《左传·昭公七年》[17]1290和《国语·晋语八》[18]437都有鲧“化为黄熊”的记载。《论衡·无形篇》[19]329和《新辑搜神记》[20]65则认为“鲧化为黄能”。《拾遗记》卷二云:“鲧自沉于羽渊,化为玄鱼。”[21]3虽然传说记载的内容有所不同,鲧幻化之物也不相同,但都意味着鲧的死而复苏。“鸱龟曳衔”可能正是与鲧死而复苏的神话有关,才会被绘于帛画之上。而身长似蛇、有鱼尾的两条人鱼形象则当是同样具有死而复苏寓意的“鱼妇”。
由此观之,鱼妇具有使人死而复苏的能力,因此,汉代画像中出现鱼妇形象便不难理解。鱼妇被视作墓主死后往生的一种媒介,寄希望借助这些形象来实现生命的转化和灵魂的复苏。
2.2 汉画中的“氐人(互人)”形象
人面鱼身的人鱼形象在山东地区多有出现。济宁市喻屯镇城南张墓出土有一块画像石,刻有三个人面鱼身、戴冠站立的人鱼(图7)。此外,在徐州市十里铺汉墓和山东其他地区也有类似人首鱼身画像的出土。
这种人面、鱼身的形象正好与《山海经》中所述“氐人(互人)”形象相符。“氐人国在建木西,其为人人面而鱼身,无足。”[1]330可见,氐人国位于建木西。建木位于都广之野,《淮南子·坠形训》载:“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盖天地之中也。”[22]329《吕氏春秋·有始览》中也有相关记载,高诱注曰:“建木在广都南方,众帝所从上下也。”[23]283可见,建木处在天地的中心,是连接天地的天梯,众帝可以凭借建木往来于天地之间。居住在此地的氐人则“能上下于天”,进而就自然而然地成为沟通天界和人间的使者出现在汉画中,借此表达汉人渴望升天成仙,从而获得永恒生命的期望。而这种思想在邹城市北宿镇南落陵村出土的一块画像石(图8)上表现得更为明显。
该画像石中有一龙,象征车辆,龙头托起两人,一人为驭者,一人为墓主人。车的华盖由双鱼组合而成,前有三鱼拉车前进,左上角为一人首鱼身的引导者,作前进状。这幅图当为鱼车出行图。大多数学者都认为“鱼车”图像与汉代人升天成仙、渴望长生的观念有关。鱼车可被视为升仙的一种交通工具,而车前的引导者指引升仙的路径和方向,由此便构成了一幅鱼拉车前进和墓主人升仙的动态图。鱼车图像中,鱼被赋予了沟通天地的特殊功能,左上角人首鱼身的神人形象,既是沟通上天的使者,又是接引墓主灵魂的引渡人,能够在天地之间不受限制地往来。这种引导和沟通的能力,恰与能“上下于天”的氐人类似,因而人首鱼身引导者的形象应该就是氐人。
2.3 汉画中的“陵鱼”形象
图5 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帛画
图6永城芒山西汉梁王墓壁画
图7 济宁城南张人面鱼身画像石
图8 邹城南落陵村鱼车图画像石
殷墟妇好墓最早出土有陵鱼形玉鱼,鱼身、两足,两足赋予了其人的特征。具备这样特点的陵鱼形象在江苏铜山县洪楼地区出土的画像石(图9)和四川珙县僰人悬棺崖壁画(图10)上也有出现。与妇好墓出土的陵鱼形玉鱼相比,其同样为鱼身,但已由两足发展为四足。
《山海经》所载陵鱼除具有手足、鱼身外,还具有了人面。这种形象的陵鱼在徐州汉画像石艺术馆所藏的一块画像石(图11)上有生动的体现。该画像石中央为戴胜端坐的西王母,画面左上角为一人首、鱼身、鱼尾、四足、头戴冠的怪兽形象,按照其特点推测应为陵鱼。然而,这种陵鱼形象在汉画中较为少见,汉画中较多出现的陵鱼似乎只保留了手足和鱼身的特点。陵鱼鱼身手足,使其具有了水下生活和陆地活动的两栖功能,能自由往来于水和陆地之间。同时,其又拥有人面,具有人的特征。因此,陵鱼就成为联系水、陆二界和人、鱼二体的载体,成为死而复活、化生永存的象征出现在墓葬中。
汉画中主要存在鱼妇、氐人(互人)、陵鱼三种人鱼形象。其形象虽然有很大差别,但都代表了墓主人希望借以实现转生的美好期望。同时,要注意的是,汉画中的人鱼形象与仰韶文化时期彩陶上的人面鱼身纹和鲵鱼纹似乎有一定的关联性。从图像构成来看,人面鱼纹由人面、鱼身组合而成,鲵鱼纹则具有人首、蛇身、有足等特点。汉画甚至后世出现的各种人鱼图像显然都是在此基础上发展变化而来。从图像功能来看,人面鱼纹彩陶盆多作为儿童瓮棺的棺盖来使用,是一种特制的葬具。陶盆的底部往往凿有一小孔,作为死者灵魂出入的通道,体现着灵魂不死的观念。而出现在汉墓画像上的人鱼形象也充当了墓主人渴望实现灵魂不死、生命轮转的载体。因此,无论是从人鱼形象的图像构成而言,还是从其功能而论,仰韶文化时期的人面鱼纹和鲵鱼纹都应是汉代甚至后代人鱼形象的滥觞。
3 汉画中人鱼形象的寓意和功用
3.1 人鱼形象寓意的形成
鱼在远古时代就已经是人类的重要食物来源之一,仰韶文化遗址、大溪文化遗址、河姆渡文化遗址、红山文化遗址、龙山文化遗址等众多早期文化遗址中都出土有鱼叉、鱼钩等多种捕鱼工具和各类鱼图,由此可以证明鱼在远古人类的日常生活中非常常见,是人们容易接触和获取的动物。鱼除了可以作为食物来源,也是古代渔猎文明中的重要形象载体。在“万物有灵”的思想下,水中的物种如鱼、虾、鳖、蟹等,由日常的动物转化为“有灵”的精怪,更有甚者成为神兽的化身,逐步走向了神圣。同时,伴随古人生殖崇拜心理的蔓延,鱼具有的多子特征使其成为乞求繁衍子女的对象。此外,鱼可以自由穿梭于水中,使得人们认为鱼可以作为一种交通工具来穿越生死。山西夏县王村汉墓出土的东汉后期壁画中,一羽翼仙人乘鱼左行,便将鱼的这一功能表现得淋漓尽致。
正是因为鱼具有以上诸多功能,使得古人对鱼逐渐产生了崇拜,再将之与人的特点相结合,人鱼的形象就此产生。人鱼甚至被赋予了诸多特异功能,披上了神圣的光环,用以满足人的需求。如乘龙鱼可以行九野,互人能上下于天,鱼妇可死即复苏。人鱼的这些能力,使其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实现人生死转化、灵魂不灭的载体。
3.2 人鱼形象所体现的汉代生死观
生与死是困扰所有人的具有普遍意义的问题,也是任何人都无法逃避的事情。《庄子·知北游》云:“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24]733《荀子集解》卷十三《礼论篇》载:“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终也:终始俱善,人道毕矣。”[25]358先秦诸子多将生、死看作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但同时又渴望生命的不朽。到了战国后期,各国诸侯在方士的蛊惑下四处寻找不死之药,修炼不死之道,“不死”观念在当时非常流行。这一时期,伴随着人们对死亡的恐惧和对长生不死的渴望,神仙思想由此产生。
图9 铜山洪楼地区陵鱼画像石
图10 珙县僰人悬棺崖陵鱼壁画
图11 徐州汉画像石艺术馆藏陵鱼画像石
汉代则存在着两种对立的死亡观,即自然主义的死亡观和迷信的死亡观。[26]78自然主义的死亡观认为人的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事实,是生命的终点,人面对死亡几乎无能为力。迷信的死亡观仅将死亡看作此世生命的终点,相信生命会在死后继续延续,死亡只是身体(魄)与精神(魂)的分离。汉代将人的灵魂分为“魂”和“魄”两个部分,人活着时,魂和魄和谐统一在人的体内;人死亡之后,魂和魄相互分离,前者升天,后者入地。这种魂魄二元论的观念在《礼记·郊特牲》有清楚的阐释:“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故祭求诸阴阳之义也。”[27]443魂魄二元论本质上是一种灵魂不灭的观念。要达到灵魂不灭和生命不朽,则需要通过升仙的方式。《释名》释“仙”云:“老而不死曰仙。”[28]43《论衡》言:“世见长寿之人,学道为先,逾百不死,共谓之仙矣。”[19]329不死则为仙,仙成为人试图超脱生死的一种途径,因此人们渴望通过升仙达到长生不死。
正是在这种生死观和升仙思想的支配下,汉代逐渐形成了“事死如生”“事亡如存”的厚葬观念。人们相信灵魂不灭,“渴望将死者灵魂的一个成分导入另外一个世界或天堂,有时人们会认为这是一个仙界或者不朽的世界”。[29]26为了完成生命的转化,实现个体生命的永存,人们开始向神灵寻求帮助。于是,各种神灵、神兽出现在了汉画的构图中,来庇佑墓主人,引导其成仙。大量出土的鱼车图,就是利用被赋予了沟通天地能力的鱼来拉车送墓主人的灵魂升天,从而获得长生不死。而出现在汉画中的人鱼形象也同样充当了这一角色。《山海经》中所载的氐人、鱼妇能上下于天、死而复苏,正好满足了墓主人渴望灵魂不灭、生命不朽的希冀。
汉代画像中不断出现的人鱼形象,既与仰韶文化时期的人面鱼纹有一定的渊源,也与当时所流传的人鱼神话相关。汉代迷信的死亡观认为灵魂不灭,生命可以在死后继续延续。死亡是进入另一世界的契机,而人鱼所展现和具备的特殊能力,成为死者在追求超脱生死路上的重要辅助。汉画中的人鱼形象不是简单的墓葬装饰,而是死者死而复苏或者超脱升仙过程中的一个载体,也是生者为死者所营造的死后理想世界的重要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