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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曲堤音乐会考察报告

2018-10-18中央民族乐团肖文礼

中国艺术时空 2018年5期
关键词:曲牌音乐会会员

中央民族乐团/肖文礼

【内容提要】文章以雄安新区安新县铜口镇北曲堤村的音乐会为考察对象,对该音乐会的文化生态环境、音乐会生存现状、音乐会的音乐本体、音乐会的传承困境及有利条件等因素,进行了详细的田野工作和相关分析。

作为“千年大计”“国家大事”的雄安新区,自2017年4月宣布以来,引发了国内外强烈的关注,从设立方式、根本定位到战略目标,都体现出了与以往任何一个新区不同的姿态。在这种新形势下,作为文化的音乐,自然被怀抱“文化自觉”的音乐学者们提上议程,河北大学艺术学院教授齐易联合各地音乐学者进行的“雄安新区音乐类非遗考察”便是与国家重大战略联系到一起的、实实在在的学术行动,该考察活动旨在对雄安地区的音乐类非遗项目进行全面的摄录、考察与研究。笔者作为考察团一员,于2017年11月22—23日对安新县“北曲堤音乐会”进行田野工作,以“参与观察”的方式进入此次学术考察 ,并对部分乐师进行访谈。

一、北曲堤村的文化生态环境

北曲堤村隶属安新县同口镇,位于城西南部17公里左右,离保定市区约42公里,离高阳县约20公里,整个村落围淀堤而建,全村现有1600人,常住人口主要经济来源为种植业,人均耕地面积3亩,农田以粮食作物小麦、玉米为主,亦有村民从事养殖业、水产批发及其他。

位于北曲堤村北部有一座小有名气的刘守真君观,该观信仰辐射周边村落,平日每逢初一、十五都有很多香客前来上香,每年农历的三月十五举办庙会,十分热闹。但除香客上香及贸易活动之外,庙会期间并无乐社奏乐。

北曲堤村村委会所在地位于原北曲堤村小北侧,村委会拥有两间40平方米的活动室,活动室与村小三层教学楼呼应,间隔有一块约为200平方米的篮球场。如今村小已全部搬迁至“曲堤中心小学”,篮球场便成为村民娱乐活动场所。2017年11月22日,考察团对乐社的摄录活动正是在该篮球场举行。

二、北曲堤音乐会的生存现状

(一)乐会组织机构及会员基本情况

北曲堤音乐会现有近30人,如今入会无严格标准与考核制度,“只要跟着师傅学,愿意来的都可以入会”。音乐会现任会长王福贵,1959年生,擅吹管子,由乐社成员推举产生,但谈及选举过程,会员们均表示,没有正式的选举仪式和选举制度,“大家觉得他人缘好、技术好,就一致推选他当会长”。

结合调查现状分析:60年代及之前的会员占比70%,且中坚力量均在该年龄段;70年代及之后的会员,因常年外出务工,参与率较低;几乎没有“90后”入会,音乐会后继乏人,整体呈老龄化趋势。

此外,从会员构成关系上看,虽然师承关系明确,师傅均为本村人,但并无规律可循,经询问,会员之间亦少有直系亲属与血缘关系;关于音乐会的历史,即便是老人们,能说清楚的事也非常有限。

(二)音乐会生存空间

据音乐会会长王福贵介绍,音乐会传统的生存空间主要为本村的葬礼,“村中只要谁家有白事,在家的会员们必定要去帮忙”,“帮忙”即是义务,关于音乐会的“义务性”,笔者在每一位会员那里都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除去帮忙期间的餐饮之外,大家进行不收取任何报酬的无偿服务。因此,“帮忙”的范围自然十分明确,即,只对本村,“大概一年就十来场”。笔者问及,是否对外村进行有偿服务,答案是:“这是义务劳动,绝对不收取报酬,其他村里也有音乐会,不需要我们去帮忙。”

音乐会的另一个传统生存空间是元宵节,每年正月十四、十五、十六的傍晚,乐社都会举行游街活动,游街从会长家或者村委会出发,挨家挨户进行,游行没有严格的线路,游至各户均放鞭炮迎接。该活动是一年中规模最大、参与人数最多的活动。同样,活动范围仅限本村,活动性质为无偿服务。

(三)音乐会传承与交流

北曲堤音乐会的传承以传统的“口传心授”为主,一直延续着先跟随师傅韵唱工尺谱再练习乐器的学习步骤。但对于“师”“徒”间的关系,几位老会员则一致表示,现在的“师徒”和他们学徒时期大有不同。“那时候,师傅非常严格,一首乐曲,如果没有学会韵谱,就绝对不让碰乐器。”甚至有会员描述说,稍不认真,师傅便会“家法伺候”。但是现在却是“不敢打不敢骂”,常常是“师傅求着徒弟学”,至少是“鼓励为主”。

在访谈中,会员们大概都能说出自己“师爷”(即师傅的师傅)的名字,几位“师爷”均是本村人(如果在世,年龄大概都已过百岁),更早之前的事便无从知晓。当问及是否和其他村落的“音乐会”进行交流或共同演出时,得到的答案是“从来没有”。

三、北曲堤音乐会的音乐

(一)乐器与演奏形式

北曲堤音乐会使用的乐器包括大管、笙、笛、云锣、铙、钹、大锣、小钹、大鼓。演奏形式分为“坐乐”与“行乐”。

“行乐”无严格次序,“坐乐”中,乐器的摆放信息如下:

从北曲堤音乐会现有的乐器来看,乐器新旧不一。

图一:北曲堤音乐会“坐乐”位置图

1.云锣,所有乐器中留存年代最长的一件乐器是音乐会中正在使用的云锣,据悉,该云锣已有上百年的历史,云锣架用铝制成,详细规格信息如下:

六=be1

图二:云锣音位图

2.管子,管身为黄花梨制成,详细规格信息如下:

图三:管子音位图

3.笛,其中原调(正调)为bE,六为宫;变调(背调)为bA,上为宫。

宫=be1

图四:笛子音位图

4.笙,除了一把看起来有相当年头的木斗笙之外,音乐会里的其余几把笙都是规格差不多的铜斗笙。

A/木斗笙具有百年历史,产地鄚州。笙斗底径4.6cm,笙斗上径8.1cm,笙斗高6.9cm,1、9、16、17无笙簧。笙嘴长度为5.1cm,笙斗及笙嘴共长13.2cm,笙嘴正面长4.6cm,宽为2.7cm,吹孔为方长为2.5cm,宽为4.6cm。笙苗插入笙斗的总长度为4.7cm,其中笙脚长度为2.8cm。笙腰高为0.9cm,笙腰底部距笙斗上端10.1cm。笙苗的高度分别为:1苗:12.1cm;17苗:16.2cm;16苗:22.1cm;15苗:29cm;14苗:37.6cm;13苗:29cm;12苗:1cm;11苗:16.2cm;10苗:12.1cm。

B/铜斗笙,笙斗底径5.9cm,笙斗上径9.3cm,笙斗高6.7cm,笙嘴长度为6.7cm,笙斗及笙嘴共长16.4,笙嘴正面长4.9cm,宽1.8cm,笙嘴底端到吹孔的距离为1.3cm,吹孔直径为1.4cm;笙苗插入笙斗的总长度为5.6cm,其中笙脚长度为3.8cm;笙苗的高度分别为:1苗:10.6cm;17苗:5.2cm;16苗:20.7cm;15苗:26.7cm;14苗:35.3cm;13苗:26.7cm;12苗:20.7cm;11苗:15.2cm;10苗:11cm。第一苗的直径为1.5cm,外径为1cm。

宫=六=be1=14簧

图五:笙音位图

5.鼓:外径49.5cm,高34cm。

6.铛子:直径16.2cm,锤长28.3cm,架长50.9cm,架宽24cm,边缘高1.6cm。

北曲堤音乐会的“坐乐”

7.钹:直径37.8cm,碗直径16.2cm,乳凸高4cm。

8.板(小钹):直径17.3cm,碗直径8.2cm,乳凸高2.7cm。

9.铙:直径37.3cm,碗直径5.3cm,乳凸高3.2cm。

(二)谱本与曲牌

会长王福贵存有一本1963年手抄的工尺谱本,算是村里目前能找到的最早的谱本了。谱本保存不算完好,但能够完整地看到记载的谱字与信息,该谱本记载的乐谱曲牌有:【大花园】【行道章】【爬山虎】【三宝赞】【蒲坛调】【玉芙蓉】【奇烟会】【下山虎】【廿竹歌】【馒头拍】【小梁州】【四上仙】【赶子】【柳黄烟】【四季鹅郎·春】【四季鹅郎·夏】【四季鹅郎·秋】【四季鹅郎·冬】【公美酒】【串房言】【红绣鞋】【左太平】【右太平】【大周仓】【金钱】【小放驴】【灯赞】【鱼三阁】【他布山】【皂罗袍】【太平宴】【汗同山】【无名歌】【小海清】【通天锡】【后佰】【鱼二阁】【套词(七身)】【子金童】。

2017年11月22日,考察团根据谱本,将北曲堤现能演奏的曲目进行摄录,情况如下:

1.尚能演奏的曲牌

第一组:【小梁州】【行道章】【公美酒】【左太平】【右太平】【金钱】【大周仓】【灯赞】

第二组:【红绣鞋】【四季鹅郎·春】【四季鹅郎·夏】【四季鹅郎·秋】【四季鹅郎·冬】【祭腔】【小放驴】【爬山虎】

第三组:【开堂(坛)钹】【长三板(拍)】【套词(共七身)】

2.尚能韵唱的曲牌

【行道章】【爬山虎】【小梁州】【赶子】【柳黄烟】【沽美酒】【串房檐】【右太平】【左太平】【打周仓】【小放驴】【祭腔】【灯赞】【红绣鞋】【四季鹅郎·春】【三宝赞】【套词(共七身)】

根据统计,除打击乐曲牌【套词(共七身)】之外,工尺谱记录的曲牌共38首,尚能演奏的曲牌16首,尚能韵唱的曲牌16首,尚能韵唱的曲牌与尚能演奏的曲牌并不完全重合,其中既能韵唱又能演奏的曲牌仅有12首。

四、北曲堤音乐会传承的困境

调查结果表明,北曲堤音乐会的传承和发展情况不容乐观,其中既有外因亦有内因。外因显而易见——伴随着现代化的进程,受到外来文化和现代文化的冲击,音乐会传统生存环境日趋严峻;内因则至少包含以下三个方面:

(一)思想观念保守

北曲堤民风淳朴,但在音乐会的传承和发展上,秉持着保守甚至是守旧的态度。首先,在音乐会会员以及村民们看来,乐社的存在就是服务于村中丧礼仪式,是一种绝对的义务工作,尽管这种“义务性”在乡土社会普遍存在,而且具有隐性的关系网作为支撑,但是随着环境的变化,关系网的平衡性被逐渐打破(举办传统葬礼越来越少),乐社会员不收取任何报酬,因此“入不敷出”便难以为继。其次,虽然从师承行为上看,该乐社并不保守,师徒传授并不遵循“传里不传外”的习俗,但在观念上却非常封闭,传承仅仅局限于“本村”的范围,当“本村”的文化生态链不足以支撑技艺的传承之时,大家仍如“井底之蛙”,并没有人看到发展得更好、留存乐谱和曲牌更完整的其他邻村乐社,音乐会自然就走向式微。

(二)集体认同淡化

这里的“认同”并不是指“北曲堤”的认同,而是作为“音乐会”的集体认同。据了解,乐社集会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因此交流的时间非常有限:从会员自身技艺来看,交流少,便遗忘得快;从发展的角度看,集会少,吸引新人的机会就少。此外,会员们对“北曲堤音乐会”的历史了解甚少,考察团的学者试图从多个角度对不同的会员进行采访,但是了解的信息仍然不尽人意。大家只在村里老党委书记王来顺和会长王福贵的访谈中,依稀了解北曲堤音乐会成立的时间大概是晚清时期,其余信息不得而知。关于集体的认同是需要历史积淀和延续性的。“连续性在个体认同那里表现为记忆,在集体认同那里则体现为一种在历史长河和空间的广袤中具有的历史感。” 北曲堤音乐会不是没有历史,从现存并且仅存的工尺谱本(1936年抄谱)、音乐会正在使用的一些乐器(上百年的云锣、木斗笙)就足以证明。但人们却没有很好的记录和利用历史,老人们没有可以向年轻人讲述的故事,年轻人自然亦无从谈起对音乐会的“使命感”。

(三)核心人物尚未激发

“核心人物”是乐社研究中说不尽道不完的话题,每个乐社都会有一两个核心人物,他们大多是会长或者村长等领导性的人物,常常符合以下条件:1.被公认为在技艺上最出色,懂得最多的人;2.人缘好,具有相当的威信;3.乐于为乐社奉献。很多的案例都可以证明核心人物对一个乐社的发展起着不可替代甚至是关键性的作用,例如,屈家营音乐会的林中树。

诚然,在北曲堤音乐会中,老党委书记王来顺、会长王福贵都是热衷于音乐会传承和发展的核心人物。但核心人物如何发挥作用却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在传统社会转型的过程中,乐社的生存和发展,除了核心人物对内的凝聚作用,还需要对外的沟通甚至是对上的协调和争取,唯有自上而下(官方—地方)和自下而上(地方—官方)双向互动地推进,才能为原本走向衰弱的乐社赢得赖以生存的文化空间。北曲堤音乐会十分需要一个自下而上发挥作用的核心人物。

五、北曲堤音乐会传承的助力

虽然北曲堤音乐会生存和发展的阻力客观存在,但应该“自觉”的认识其发展的可能性和传承的助力。

首先,音乐会尚有近30位会员,中坚力量虽有老龄化趋势,但他们都可以并且表示愿意接收徒弟——这是乐社得以生存发展的前提和基础。因此,从“人” 的角度分析,音乐会的基础尚在。进一步从“人”的心理状态分析,笔者在访谈中发现,他们并未受到过多的外界影响,一直以来,音乐会都处于“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境遇,他们一直服务于村落,之前从未有过政府或学者关注和采访,因此,会员们面对提问,“有一说一”,十分质朴。这种情形,更有利于对保护工作科学的引导和对音乐会本真的传承。

其次,从技艺传承的角度来看,乐谱尚存,能演奏和韵唱的曲谱占有一定的数量和比例,且一些暂不能演奏的曲谱是可以通过练习恢复的(据会长介绍,由于练习时间较少,有些曲牌没有把握熟练演奏,尤其是听说要进行录制和直播,更要确保万无一失,所以暂未向考察团展示)。

此外,“非遗保护”这场全国性的文化运动的积极作用不可估量,“非遗保护”不仅吸引了广泛的社会参与,改变了主流的思想,重新赋予这些民间乐社以积极的价值,尤其是对于这些正在走向消退的文化事项拓展了另一个文化空间。

以此次考察为例,考察团的造访就为音乐会再造了传统文化空间之外的另一个空间,音乐会在这个新拓展的空间中鸣锣奏乐,村民们在这个新拓展的空间里击节叹赏,大家都说:“好多年没这么隆重过了。”对于村民来说,考察中的“网络直播”更是新鲜事物,由于媒体传播作用的增强,数据显示,参与观看的人数达到33409人,远远超出北曲堤1600人的常住人口,可以说,一个趋于封闭的、只能现场才能参与的活动通过直播转化为更加开放的、超越时空阻隔的文化共同体。在网络直播的留言中,我们看到更多北曲堤人对家乡的回应,他们有的回忆从前观看音乐会的情景,有的为家乡自豪,还有的表达对故乡的思念。

从音乐会的会员到北曲堤的村民,这个不起眼的文化事项开始被人关注,至少从“自觉”的层面上,他们对自己所持有文化事项进行重新的审视。事后,老书记告诉笔者,因为考察团的造访,村委会特意拨出专项经费为音乐会的会员们添置了一套统一的制服,几个月内,大家频繁地聚集在一起,共同练习,“不管如何,我们得给上级有个交代”。

音乐会使用的乐器

六、结语

透过考察团进驻北曲堤村对该村音乐会进行考察和摄录这个事件,我们观察到了一个之前“不被发现”的原始乐社在“官方”刚刚“介入”时的状态,他们面对这群学者、记者虽然表现得有些拘谨,但显然因突然得到的尊重和鼓励而提升到一种“文化自觉”的层面。但是,“考察”不常有,“非遗保护”的力度和广度也未必赶得上传统社会转型的速度。

对于此次考察的任何一个参与者而言,无论学者还是记者,乐师抑或村民,自然希望“考察”本身会成为音乐会保护和发展的“催化剂”,而不是“强心剂”,事实上,从乐谱、乐师到乐社,我们应该看到北曲堤音乐会是一个具备“生命基因”的乐社,如果能够充分调动“人”的能动性,在官方和地方的双向推进中,通过文化空间的转换,便可以将今天所记录的声音代代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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