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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当代马克思主义研究对新自由主义理论的批判
——以雅克·比岱①为例

2018-10-17

山东社会科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福柯自由主义阶级

崔 晨

(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院,北京 100872)

马克思主义研究在法国经历了不同阶段。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是马克思主义在法国的黄金时期,二战之后,法国大批的学者、作家、艺术家加入共产党,很多知识分子、社会名流变成了马克思的同路人,并且当时的自由主义者也不避讳谈论这个主题,在阿尔都塞所代表的马克思主义结构学派的推动造势下,关于马克思主义研究的氛围火热,在国内和国际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并且引起了极富争议的讨论,这是法国马克思主义研究的兴盛期。七十年代之后,虽然发端于马克思主义的调节学派②注:调节学派出现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法国,是以调节概念为其工具的经济学流派。其理论来源于马克思主义和凯恩斯主义,但它又认为这两者分别存在缺陷,力图超越二者。其最重要的贡献是对资本主义从福特主义向后福特主义的转变进行了分析。也产生了一定重要的影响,但总体上法国马克思主义研究处在一种低迷状态,加上国内主流舆论与媒体对马克思主义的排挤和攻击,另外掺杂一些政治因素在其中,法国马克思主义失去了往日的色彩,法国马克思主义研究也进入一段衰微期。经历了短暂的蛰伏后,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面对世界范围内的政治态势变化和全球化进程的推进,包括法国国内社会的现实情势,马克思主义研究再一次在法国复兴,至今当代法国的马克思主义研究始终是世界马克思学术主要阵地之一和左翼思想传统的大本营。在多种多样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的趋势中,关于对新自由主义的探讨和研究尤为引人注目。资本主义从二十世纪下半段开始飞速发展,虽然经历了几次结构性资本主义危机,但仍然没有撼动资本主义上升的强劲趋势,在经历了自由主义,凯恩斯主义之后逐步迈向了新自由主义的阶段。包括美国、欧洲、日本乃至拉美部分国家等,都正在走向或者加速走在新自由主义道路上③参见佩里·安德森:《新自由主义的历史和教训》,《天涯》2002年第3期。。新自由主义发端于凯恩斯主义的萎靡濒临之际,以新自由主义经济理论为基点,逐步波及政治和社会领域,掀起一股强大的新自由主义思想浪潮,以哈耶克“朝圣山学社”为标志性崇拜,迅速弥漫至全球,把全部资本主义世界卷入其中,新自由主义者慢慢占据各个国家的领导地位,大力推广新自由主义政策。新自由主义誓将自由主义的原则贯彻到底,反对一切对市场的干预,资本主义从“受约束的资本主义”转向了“不受约束的资本主义”[注]参见Andrew Glyn,Capitalism Unleashe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6。,并且毁灭和灾难对于资本主义来说变成了一种新的机制和发展的原初动力[注]参见约瑟夫·熊彼特:《经济发展理论》,中国画报出版社2012年版;娜奥米·克莱恩《休克主义:灾难资本主义的兴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伴随而来的是帝国主义的深入和发展[注]大卫·哈维的《新帝国主义》(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和艾伦·伍德的《资本的帝国》(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及其二者的争论从侧面反映出帝国主义发展的新阶段。。同时对资本主义、新自由主义和帝国主义同时展开批判,成了西方左翼思想界的主流,对于法国来说也不例外,在其中以雅克·比岱教授对新自由主义的理论批判最有影响力和代表性。本文试图以对雅克·比岱的理论探究为主,勾画出当代法国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对新自由主义的批判图景。

纵观整个当代法国马克思主义研究,其中对新自由主义的讨论涉及了非常广泛的领域,包括经济学领域,社会学领域,政治学领域,哲学领域等等,几乎所有马克思主义研究的讨论视域中都或多或少有关于新自由主义的影子存在。其中不乏一些取得广泛认同和深刻影响的学者,例如法国经济学家热拉尔.迪梅尼尔[注]热拉尔·迪梅尼尔,法国著名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法国巴黎第十大学教授,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主任。长期研究利润、信用、金融和经济危机等,著有《新自由主义的危机》等书。,法国社会学家米歇尔·瓦卡卢利斯[注]米歇尔·瓦卡卢利斯,法国著名政治学者、社会学家、巴黎第八大学(圣德尼)政治学讲师,主要从事发达资本主义理论和集体行动社会学研究。著有《新阶级斗争》《后现代资本主义》等书。,法国女性主义学家克里效汀·德尔菲[注]克里效汀·德尔菲,法国唯物主义女性主义代表人物,主要观点是认为社会性别早于自然性别,而社会性别又可以解释为性别-阶级。等等,这些学者都在各自的领域取得了很有分量的理论成果,并且都对新自由主义理论从不同视角展开了理论批判。本文以雅克·比岱为例介绍法国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对新自由主义的批判,恰恰比岱是以一个哲学家的身份参与到这个讨论境域之中,以哲学的视角发掘新自由主义的理论根基,因为新自由主义不是一个简单的由现实社会进程发展而产生的理论革新,更是包含了其理论自身的逻辑演绎,隐含着自洛克与霍布斯逐步形成的资本主义核心价值观与基本权利的传统和肇始于古典经济学派的自由放任理论,以“看不见的手”为其理论旌旗,后经新自由主义的光复,在现当代糅杂了社会公平正义观念,资本主义国家治理技艺,霸权主义,阶级与阶层矛盾,形成一个极其复杂的思想浪潮,而这个理论的核心机制又被新自由主义指导下的资本主义所创造出巨大丰盈的物质进步表象所包裹,可以说新自由主义在全世界的实践与新自由主义理论已经成为一个资本主义关于自身的一种循环论证体系,如何能够刺穿这个表象,直击新自由主义的阿喀琉斯之踵,这是现当代批判新自由主义理论家所面临的重大困难。以哲学的高度来审视新自由主义本质,才能洞察其理论的核心。雅克·比岱对资本主义进行拓扑学式的发掘,对马克思哲学进行元结构的重构与应用,能够重新面对资本主义发展的新阶段,对新自由主义进行由表及里的彻底分析,以此展现法国当代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对新自由主义批判的基本理念和框架。

一、经福柯思想改造后的马克思理论路径

比岱对新自由主义的批判路径采取了一个复调式的理论路线,被称为经过福柯思想改造后的马克思路线。以批判性视角审视马克思的理论,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建立在阶级结构的之历史架构,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对立成为资本主义内在运行机制,这种不可调和的核心矛盾以资本逻辑的历史生发性为其表现形式,资本家作为资本的人格化对象榨取劳动者的剩余劳动价值,剩余劳动价值累积成为资本,引起资本主义内在结构性危机,最终资本的逻辑终结其自身,无产阶级消灭资产阶级,资本主义由此走向灭亡。相比较来说,福柯的批判理论则采取了中性的描述性视角,他的立足点在于资本主义社会运行日常自身,以一种另类视角开发了日常社会中普遍存在但又习以为常地被忽略的现象,这些描述建立以个体为基准的主体之上,以此表明资本主义的统治无处不在,及其日益精密化、隐匿化,甚至倾向于一种自我管理化,福柯认为对抗这种统治只能采取一种生存美学的应对。

首先要判定雅克·比岱这条经福柯改造后的马克思路线的合理性和合法化。很明显的是,马克思和福柯的关于资本主义的批判理论大相径庭,马克思是以阶级结构为主的宏大叙事,而福柯则是立足于主体维度的微观谱系学;马克思以资本逻辑贯穿整个资本主义发展,而福柯则是立足于治理技艺角度看待资本主义的整体发展脉络,二者理论之间的相恰性成为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站在福柯角度看,福柯自己曾说到“我引用马克思, 但我不说明, 不加引号, 并且因为别人无法辨别是否是马克思的文章, 因此我被认为是不引用马克思的人。物理学家在研究物理时感到有必要引用牛顿或爱因斯坦吗?”[注]Foucaultm,《Entretien sur la prison:le livre et sa methode》, Dits et Ecrits, Gallimard /Seuil. Paris, 1994, p740-753.。这足以说明马克思思想对福柯产生的影响。福柯在其早期知识考古学阶段与马克思的思想没有太多直接交集,但是当福柯开始进入对权力的研究即微观权力谱系学时期,马克思对所有权关系的分析使福柯受教颇丰,当然马克思关于权力和关系的转移集中在资本和价值方面,而福柯将这个权力分析范围夸大至知识和权力的关系,知识天然不会带来权力,而是知识带来了权力的可能性,就像劳动天然并非能带来所有权,而是劳动创造了价值,而价值一旦产生就胎带了价值的所有权转让可能性。在福柯1979年左右法兰西学院讲座时期,他开始对新自由主义关注,其中国家,以前只是作为治理技艺的最终结果,只是微观权利谱系学的一个堆叠,无法对从整体的角度去对国家进行一个准确的理论定位,而当福柯分析新自由主义国家时,国家作为一个整体的概念第一次出现在福柯的理论中,福柯将新自由主义国家称作治理技艺的一个最终手段和目的,或者说治理就是国家本身[注]Foucaultm,《la gouvernementalité》, Dits et Ecrits, Gallimard /Seuil. Paris, 1994, p635-657.,这就和马克思在宏大叙事上从资本主义国家层面上对资本所有权以及劳动价值剥削的分析存在于同一高度了。福柯对新自由主义独特的理论判断影响了比岱,但比岱不能接受福柯对新自由主义的最终判断,新自由主义不是一个只能以美学的生存理念去对抗的永恒治理模式,比岱作为一名激进左派的马克思主义者认为,新自由主义是可以被超越的历史上的一个资本主义阶段,这与马克思对自由主义阶段的资本主义发展的判断不谋而合,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是历史必经阶段最终会被共产主义超越。

这是从福柯角度看待与马克思之间的关系,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开辟一条从马克思走向福柯的理论路径。比岱的做法是重构马克思理论起点,比岱认为马克思并不是从抽象的商品、市场关系出发,而是一种更初始化的个体性起点,比岱将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的分析称为一种结构化分析,将这种理性的个体化起点被称为一种元结构,比岱正是解构了马克思理论宏大叙事的起点,而是以理性化的个人补充至马克思资本主义批判理论,也正是这一做法架起了真正通向福柯思想的桥梁,使得福柯这种微观的权力谱系学能够被纳入关于资本主义整体批判的层面,使资本的逻辑与治理的逻辑在一种更基本的元逻辑上得到贯穿,这个逻辑就是理性的自由个体。比岱所面对的新自由主义已经远远超过福柯所关注的新自由主义,更不用说马克思所在时代刚刚起步的自由主义的资本主义世界,如何在新历史条件下定位、分析新自由主义成为头号问题。不过显然的是,比岱既没有满足马克思从市场、资本角度对资本主义的考察,也没有完全站在福柯从治理技艺、管理角度对新自由主义的定位,而是意图将市场和管理作为两极综合看待新自由主义。

二、拓扑学元结构理论

比岱重构了《资本论》,他认为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第一部分“一反常理地以描述建立在个体之间自由平等的纯粹契约关系基础之上的社会为开端”[注]雅可·比岱、厄斯塔什·库维拉基斯:《当代马克思辞典》,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5页。,比岱认为这是一种“元结构式的虚构”[注]雅可·比岱、厄斯塔什·库维拉基斯:《当代马克思辞典》,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5页。,以理性化的个人为出发点,每个人自由平等地相互交换,由此形成商品关系,进而产生市场,市场作为一种社会调节中介而产生,这被视为市场理性化的自然状态,但在第二部分中,这个理性化的市场被倒置,自由和平等逐步走向了剥削和压榨,资本作为剩余价值的积累而出现,在第三部分中,市场彻底沦为资本主义的工具,被标榜的理性与自由原则被颠覆,人们遭受被奴役的命运,马克思由此推论出只有消灭市场,走向市场的对立——组织,也就是实现共产主义,才能彻底解放人类。比岱认为,马克思在此的分析是开创性的,因为马克思提出了社会调节中介的两种方式,市场和组织,马克思认为从市场调节到组织调节的过程是一种质变,市场配置必然被抛弃,组织配置将取而代之,这个过程符合历史唯物主义;所以,福柯自然是选取了另外一面,组织,来看待资本主义的统治技艺管理。资本主义发展至今日,比岱认为马克思这种单线式发展的理论模式已经显露出不足,其实早在马克思指出市场中介方式的同时已经产生了组织中介方式,并不是像马克思认为的那样是从市场到组织的单线转换,想要理解当代资本主义的运行,就必须从组织和市场这两个方面的相互作用来思考。比岱认为马克思的理论起点是理性化的个人,市场中介与组织中介是为了超越个人直接合作,形成公共话语层面上的交往而产生的,市场作为事后调节中介,而组织则是事前调节中介,但后来经过工具化之后的中介变成了阶级结构产生的因素。

比岱认为,在经济方面,市场和组织都作为一种中介方式适应于经济的发展要求,二者可以进行合作,这被称作为经济理智方面;但在其中还包含了另外一个政治层面在其中,理性的个人在市场中结成个人契约,在组织中结成中央契约,虽然在经济领域中,二者可以合作,一旦进入政治层面,就会发生抵触,这被称作政治理性。关系图如下所示。[注]雅克·比岱、员俊雅:《马克思的〈资本论〉、阶级结构、世界体系和世界-国家》,《哲学动态》2013年第2期。

合作对立经济理智政治理性市场个体契约组织中央契约

比岱谈到,人们的直接交往经过工具化的理性模式——市场和组织之后被掩盖,那么还原到最原初的直接交往状态应该是怎么样的?马克思曾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描述了鲁滨逊漂流到孤岛上的情景[注]参见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刘潇然译,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比岱认为这恰恰是马克思提出的关于直接交往的原始状态,这是前中介状态的公共话语的直接交往,是“言语直接性的时代”[注]雅可·比岱、厄斯塔什·库维拉基斯:《当代马克思辞典》,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7页。,比岱甚至认为哈贝马斯的交往理论其实就是由此状态延伸出来的,之间并无大差异。至此,比岱的三元式的元结构模式已经出现,这就是直接交往,市场中介模式,组织中介模式,比岱认为这是现当代社会存在的元结构,这种元结构是社会阶级结构模式的出发点与基点。三元式的元结构表明了社会运行过程不能只通过市场、资本的方面来阐明,也就是通过对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彼此关系的分析来说明,而是应该在三元角度下,综合分析三者的相互关系。综合来说,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认为,资本主义建立在一种现代性虚构上,那就是自由和平等,只有从这一虚构出发,阶级结构可以被看作是一种“头脚倒置”,也只有从此开始,人们才能设想另外一种选择,重新“让脚站立”的世界出现。比岱仍然从这种元结构的虚构开始,但是是以三元化的元结构作为阶级结构的前提。

比岱作为一名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最为重要并且基本的一点就是,以阶级结构定义现当代社会。通过上述对元结构的分析可以看出,马克思仅仅通过对市场的单一分析而产生阶级社会的构想已经不再能适应现当代社会,必须要改造马克思的阶级结构体系。个人劳动在市场条件下,转换为抽象劳动价值,而当市场成为资本主义的工具后,劳动价值的一部分转变为剩余价值,并且进一步累积为资本,所以在马克思看来,在市场这种自由主义的最初幻想中,最终会导致资本对人的奴役,资本拟人化为资本家,拥有并行使资本的权力,形成资本家与无产阶级的对立。比岱则认为,应该从市场和组织两个面去讨论资本和统治权力的问题。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在对“资本”概念进行进一步深入理解的基础上,提出资本的三种划分方式,经济资本、社会资本、文化资本[注]参见Bourdieu Pierre, The Forms Of Capital,in John G. Richardson (ed) : Handbook Of Theory And Research For The Sociology Of Education, new York :greenwood press ,1986,其中经济资本是指由生产的不同因素、经济财产、各种收入和所有经济利益所组成,这与马克思资本的概念基本符合,社会资本是指,借助于所占有的持续性社会关系网而把握的社会资源或财富,文化资本是指个人受教育程度、学历的高低、所掌握的知识,能够发挥作用并为其带来经济效应的非金钱物质的资本,这种对资本的全新划分和定义方式溢出了马克思思想境域内的资本的原初含义,使得“资本”概念的研究视域被放大,资本不仅仅只是从一出生每个毛孔都带有肮脏血汗的怪物[注]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829页。,而成为一种社会范畴,这个拓展式的解读为马克思理论提供了张力的空间。

比岱借鉴了布迪厄的理论,提出在市场与组织中分别存在财产资本和能力资本,马克思讨论的正是财产资本,这种资本产生资产阶级,而能力资本是指在组织中占据一定位置,拥有一定公共承认权威的人所占有的虚拟资本,这种资本产生专制权力阶级,由此,不仅市场产生阶级,组织也会产生阶级。现今学术界,对马克思阶级斗争观点产生的质疑中,最大的声音是来自于工人阶级消失的观点,既然被压迫、剥削的阶级已经随着物质文化水平的提高进入了消费大众阶段,成为社会的保守势力,那么阶级斗争又何从谈起。比岱的阶级结构有力地回击了这个观点,并不是没有了阶级,而是阶级斗争的方式与阶级间的关系发生了改变,以至于被普罗大众的日常生活状态所掩盖。相对来说,不是阶级走向了消失,而是阶级化走向了更普遍的阶段。财产资本代表了“所有权权力”,资本家通过对资产、财产所拥有的使用权和占有权来获得利益和利润,而“能力资本”代表了“能力权力”,这种权力通过对人的管理和支配的手段来实现,对于“能力权力”这里还需要进一步说明。

福柯的知识权力理论认为,权力不只是国家层面、政治层面所谈论的国家权力与政治权力,与此相反,真正的权力发生机制无处不在,渗透进入日常生活之中,要真正认知权力,就要用谱系学的方法对社会生活进行微观式解读,在社会现实中,知识产生权威,拥有知识的能力者,通过对知识话语的垄断和使用,拥有着社会普遍承认的权威,这些能力者管理着生产、行政、文化以及身体和心灵,通过这些日常监督和规训管理机制来行使着知识权力,这被称作为福柯的权力微观谱系学[注]Michel Foucault, Politics, Philosophy, Culture: Interviews and Other Writings, 1977-1984. Paul Rabinow ed. New York: Routledge, 1988. p251。福柯认为,马克思资本理论只关注宏观上一个阶级对另外一个阶级的价值压榨,是一种向前的逻辑,但是资本主义发展至今,并不是只关注于价值的增值,还要关注于当下的统治本身,对现阶段的统治权力进行维持,也就是同时注重价值和使用价值,知识权力的发现就证明了这一点。比岱的“能力权力”很明显是承接了福柯“知识权力”理论的观点,不同的是,比岱继续在阶级结构视域内谈论微观权力,这是一种经由福柯所改造的马克思立场[注]参见雅克·比岱:《马克思经由福柯得以再造?》,《国外马克思主义评论》2014年第1期。。资本家占有所有权权力,精英占有能力权力,而大众既没有占有能够带来利润的财产,也没能占有能够创造收入和财富的能力。

由此,在马克思讨论视域中资产阶级对工人阶级的剥削压榨,与工人阶级推翻资产阶级统治的二元对立阶级结构,变为资本家阶级、精英阶级和大众阶级三元的斗争阶级结构,“两个阶级的斗争是一场三方参与的游戏”[注]雅克·比岱:《现代性和全球历史》,陈喜贵译,《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3年第1期。,与资本对劳动的无限制剥削相似,权力的所有者会想方设法无限度地扩大自己的权力,但由于阶级结构三元结构的复杂性,阶级斗争呈现为一种霸权主义,“霸权理论的对象不是考察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二者的关系,而是要探究这个富有争议的三元结构”[注]雅克·比岱:《新自由主义所面对着的主体,一种元结构方法的路径》,崔晨译,《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评论》2016年第1期。。

三、霸权主义及阶级解放

二元式的阶级尖锐对立转换为三元式的阶级斗争,比岱采取以霸权理论来分析。“霸权”这一概念来自葛兰西,描述的主要是“某一社会集团争取其他集团对其表示积极赞同、自觉服从并自动融入该社会集团的权力结构中来的一种控制方式”[注]周凡:《重读葛兰西的霸权理论》,《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5年第5期。。这种以社会集团的权力斗争为内核的理论框架为比岱提供了描述三个阶级之间立场转换和权力制衡的形式手段。三元分别为拥有财产所有权力的资本家(Capitalists),拥有能力权力的精英(Elite),和什么权力都没有的大众(People),但没有权力并不代表着没有影响,大众可以通过自身的阶级影响争取某些社会利益,比如工资和工作时间。比岱分析了霸权主义的历史上的不同阶段,这种三元式的霸权斗争是在进入近现代社会以后才出现的,主要反映为两个阶级联合对抗另外一个阶级的历史图景,但是联合并不代表着彼此之间完全没有对抗,所以这里面存在着主要矛盾(大写V)和次要矛盾之分(小写v)。首先是资本主义或者说自由主义政体,大约在1750年左右,这个时期,资本家与精英都属于新生资产阶级,二者此时还未完全分化开,拥有共生性,所以此时是资本家联合精英对抗大众阶级(CvEVP);其次是在民族社会国家政体中,大约从1930年开始,资产主义中产生了一个强有力的工人阶级,同时精英阶级也与资本家阶级完全脱离,转变为从大众阶级中成长起来的一支社会力量,经由世界大战,民族解放运动和经济危机等历史事件的发生,此时的霸权图景转变为精英阶级联合大众阶级对抗资本家(CVEvP),然后是社会主义政体(苏联社会主义),这个时期的霸权图景比较特殊,虽然仍是三元结构,但此时组织完全征服了市场,精英阶级战胜资本家,但却建立起组织对直接交往的压制,反映在政治上是精英对大众的统治,随着苏联的解体,这种霸权图景消失,但这个阶段的霸权景象被比岱认为是极具有启发性的,下文还会谈到。经过上述阶段的霸权主义描述之后,开始对新自由主义的实质展开分析。

20世纪80年代,新自由主义政体开始取代民族社会国家政体,资本家战胜了从大众阶级中产生的精英阶层,霸权主义变为了资本家联合精英对抗大众(CvEVP),这种对抗模式与自由主义政体下的(CvEVP)基本相似,比岱认为新自由主义政体与自由主义政体没有根本上的区别,只不过新自由主义是自由主义的彻底化,是一种自由化的宏大宣言,这种宣言始于洛克,“从洛克开始,资本主义就提出了‘自然秩序’的极端命题,那就是私有财产和资本主义市场”[注]雅克·比岱:《新自由主义所面对着的主体,一种元结构方法的路径》,崔晨译,《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评论》2016年第1期。。那么新自由主义到底“新”在何处?“新在结构之内的社会力量之间的平衡的改变”[注]雅克·比岱:《新自由主义所面对着的主体,一种元结构方法的路径》,崔晨译,《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评论》2016年第1期。,具体来说,“新”在资本的彻底独裁和普遍化的大众阶级反抗中。在自由主义政体中,资本虽然也有无限获取剩余价值、扩张自己资本权力的倾向在,但毕竟仍然是处在霸权主义的三元结构的相互制约中,是一种结构性的角逐,最后会形成一种均衡化的霸权态势。而在新自由主义中,精英被资本家战胜,组织被市场完全压制,组织更偏向于在一种市场化的方式中产生,不仅组织本身的权力减少,而且伴随着组织所代表的能力权力(也就是管理,限制,限定时间和空间的权力)被资本家所利用,这种权力被财产权力所压制利用的后果就是资本通过精英阶级的这个通道,对大众阶级实行无所不在统治和规训。以元结构的方式来表示就是,组织的逻辑被市场所支配,并且形成了对直接交往的完全统治。反映在现实社会中,就是大工厂制度的逐渐减少,以及转包生产的出现,传统中的有固定工作地位和职权的“铁饭碗”被打破,临时工的涌现冲击了原有的工作分配,组织越来越呈现出破碎化的局面,并且随着科技的进步,尤其是电子通信技术的飞速发展,人们可以随时足不出户地在网络上进行工作,工作时间与私人生活时间的区分已经含混,也就是说市场逻辑已然侵入了大众的日常。比岱认为,新自由主义的出现并不代表着自由主义的宣言已经实现,其间经历了苏联解体和东欧剧变之后的世界并不是证明了自由主义是最后的历史,历史没有终结[注]注:弗朗斯西·福山在20世纪90年代初提出了历史的终结这个说法,是完全迎合了当时世界背景下西方主流观点的一场喧哗的表演,现实证明历史完全没有终结,并且发展的路道阻且长。详情参见弗朗斯西.福山:《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这只是三元结构霸权主义的一种发展形态,并且这种形态的结构中包含着元结构的冲突,所以这种霸权主义历史还会继续向前推进。在元结构中,市场和组织虽然可以在经济理智下进行合作,但由于其在契约论即政治理性的维度下存在着原始矛盾,新自由主义下的这种霸权模式必然走向消解,这是比岱通过对新自由主义的本质分析之后得出的解放性的策略理论。

如何改变这种霸权模式?阶级斗争应该如何进行?现代社会的阶级斗争由资产阶级与工人阶级的尖锐的不可化约的对抗变为三元霸权主义下的权力制衡,原来由马克思构思的由无产阶级推翻资产阶级统治的暴力革命方案已然不存在,比岱认为如今的解放策略仍然还要在三元结构阶级斗争的霸权模式下进行,因为这是现当代社会的实质,通过对其元结构的分析可以一目了然的发现。回顾一下社会主义政体,对其进行元结构的分析,组织征服了市场,并且对直接交往进行全面压制,反映在政治上就是精英阶层战胜了资本家,并成为统治阶级对大众阶级进行统治。比岱认为在此存在着一种解放的前提性,那就是组织对市场的征服,但真正解放的霸权策略应该是组织压制了市场,同时组织又为直接交往服务,而不是对直接交往的摧毁,至此直接交往的公共话语成为社会的真正交往方式,这是克服了市场和组织中介的全新的交往模式,“共产主义不是作为一种社会力量而出现,而是出现于一个特定的时刻,即当人与人之间的自由、平等和理性话语成为某种普遍的预设,并且为公共秩序所认可的时刻“[注]雅克·比岱:《再论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哲学、预言和理论的视角》,夏莹译,《江海学刊》2013年第4期。,这被比岱称为真正的共产主义。反应在政治上,就是大众阶级联合精英阶级对抗资本家,所以大众阶级解放并不意味着哪个阶级会被彻底消灭,而是霸权的权力结构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但是,这毕竟只是通过元结构的理论推进而演进出的理论方案,这种霸权主义的解放方案在现实中如何可能实现?首先是精英阶级的可联合性问题,作为组织而产生的能力权力的阶级,是建立在中央契约上的,这与建立在个人契约之上的市场中介有天然矛盾性,所以任何组织和市场进行的政治联合都不可能永久化,这就为大众阶级联合精英阶级提供了可能性;其次,新自由主义政体以市场作为其标杆,组织被市场所压制并呈消解状,但这个倾向只是在单个民族国内内部来说的,也就是市场一定会溢出本国的政治权力范围,这种溢出逻辑会在世界范围内被确定,比岱认为,新自由主义的自由逻辑必然会形成一种世界国家,因为新自由主义伴随着全球化迅速夸张,并且在民族国家内部不自觉溢出,这种溢出的最终后果仍然脱离不了三元结构的霸权主义逻辑结构,只不过这种结构的重构是在世界范围内的。世界国家不同于世界体系,世界体系是在帝国主义背景下形成的,而“世界国家”[注]雅克·比岱:《现代性和全球历史》,陈喜贵译,《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3年第1期。则是以新自由主义原则为前提下形成的新型世界秩序。大众阶级一定是世界国家的大众,也只有在世界国家的背景下才能去谈论解放的策略,因为在单一民族国家内部已经没有斗争的可能性存在,资本的逻辑已经战胜了能力的权力并且完全统治了大众阶级。由此看来,新自由主义本身的发展中就带有了对新自由主义革命的全部可能性。最终的解放图景就是大众的直接交往把握了市场和组织这两种虚幻的理性中介方式,自由-理智-平等的虚假观念被击碎,开始走向了人们原初时态的本真交往,由此,全世界的人们联合起来了。以上就是比岱的元结构-结构-世界政治的拓扑学理论,通过对这个理论体系的阐述可以对新自由主义的社会运转机制及其本质作出基本判定。

四、小结

通过对比岱的新自由主义理论分析,可以发现,虽然理论过程的中途趋向于调和,但是理论最终的归宿还仍然属于激进的维度,因为阶级斗争仍然存在,并且会一直存在,而且未来的政治图景仍然是要大众通过革命或者斗争来取得,尽管这种革命是不流血的和平革命,是固定在霸权主义结构内的一种模式演进。这种理论特质代表了当代法国马克思主义研究的基本风格,激进左翼思想烙印一直存在法国马克思主义传统之中,这也就印证了为何其对新自由主义理论批判的不遗余力。此外另外一种研究特点也格外令人注目,那就是比岱的新自由主义理论中对社会现实的密切关注,这也是法国马克思主义研究中的共性,再联想起五月风暴中大学教授和知识分子的行动,可以体会到法国的马克思主义研究从来不是象牙塔里的沉思,而是对社会的凝视。法国当代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对新自由主义理论的关注点聚焦在对统治阶级的批判以及新人民大众的生活现状,在此间,学科交叉综合研究的视域十分开阔,在雅克·比岱这里能够很明显地看出,哲学、经济学和社会学之间的相互联系,关于马克思主义研究呈跨越学科领域趋势,彼此之间可以进行学术自由沟通和交流,以学术共同体的姿态面对复杂多变的社会局势,这也是我国马克思主义研究可以借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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