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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与女性通俗小说批评意识的兴起——以通俗小说序跋为例

2018-10-15刘璇

关键词:序跋镜花缘题词

刘璇



《红楼梦》与女性通俗小说批评意识的兴起——以通俗小说序跋为例

刘璇

(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23)

女性通俗小说批评以序跋创作为主体,于清嘉庆年间开始出现,至咸丰年间发展成熟。围绕《红楼梦》及受其影响产生的相关续书、仿作,出现了多篇序跋。女性小说序跋作者关注描写才女生活的通俗小说,多以诗、词、骈文形式撰写序跋,目的是为展现才学、塑造自我形象。不过在此过程中,她们也逐渐生成了严肃的批评态度,并且不自觉地开始对女性从事文学批评的正当性、小说批评理论等问题展开思考。此外,女性通俗小说序跋中性别意识的隐与显,体现出她们在较为狭窄的表达空间下,试图融入文学创作传统的努力,因此有着不可忽视的价值和意义。

《红楼梦》;通俗小说;序跋;女性文人;女性意识

长期以来,男性都是通俗小说批评唯一的创作群体,直到清代中期才开始有女性参与其中。女性通俗小说批评以序跋为主要载体,就笔者所见,共有17篇由女性撰写的通俗小说序跋。依照文体及内容,可将其分为两个阶段:自清嘉庆四年(1799)陈诗雯作《红楼复梦》起,至光绪二十六年(1900)附有朱素仙题词的《泪珠缘》刊行,可视作女性通俗小说序跋创作的初创期;光绪二十六年(1900)后,在小说界革命和女学运动的双重影响下,涌现出一批描写新时代女性生活的通俗小说,也出现了许多由女性创作的通俗小说序跋,可视作女性通俗小说序跋创作的成熟期。对于1900年后的通俗女性小说序跋创作,前人已从各个角度分析其所展现的启蒙意识和女性精神,而1900年前出现的女性通俗小说序跋则少有人留意。女性文人是何时加入通俗小说批评之中的?早期女性通俗小说序跋呈现出何种面貌?小说界革命前女性通俗小说批评经历了怎样的酝酿过程?都是尚未得到解答的问题。因此,有必要对早期女性通俗小说批评创作的发展历程进行一番梳理。

一、早期女性通俗小说序跋创作的发展历程

目前可见最早由女性创作的通俗小说序跋是清嘉庆十年(1805)金谷园刊本《红楼复梦》卷首的陈诗雯序,该序题署为“嘉庆己未秋九重阳日书于羊城之读书楼,武陵女史月文陈诗雯拜读”,可知序文作于嘉庆四年(1799)。此后相继有多篇由女性创作的通俗小说序跋问世,具体情况如表1所示。

这些创作通俗小说序跋的女性文人生平大多可考。从题署可知,《红楼复梦序》的作者陈诗雯字月文,号武陵女史,是小说作者陈少海之妹。《镜花缘》卷首诸篇题词的作者生平也多可考,如金若兰,字者香,安徽歙县人,为板浦场盐课司大史、词人金翀之女。早寡居,擅诗,为袁枚女弟子,著有《花语轩诗抄》。钱守璞,字藕香,又字莲因、莲缘,浙江钱塘人,为当时著名画家张骐之妻,为陈文述女弟子,诗作见于《碧城仙馆女弟子诗》,著有《云梦轩诗》《绣佛楼诗》《藕耕砚馆集》《小题襟馆集》等。徐玉如,字月仙,北京大兴人,为李汝珍好友徐鉴之妹。周绮字绿君,小字琴娘,生于嘉庆十九年(1814),卒于咸丰十一年(1861),曾随江南名士石韫玉、陈文述、蒋因培学习诗画,因诗文书画兼善而声名渐广,常熟一地的才媛也多从其学习。周绮的著作计有数十万言,但在太平天国之乱时多有散佚,现在可见的仅有《双清仙馆诗钞》。《红楼梦题词并序》中小序题署为“时道光乙未仲秋十日也”,可知此序作于道光十五年(1835),此时周绮二十二岁,当嫁王希廉不久。沈善宝,字湘佩,生于嘉庆十三年(1808),卒于清同治元年(1862),浙江钱塘(今杭州)人,是道光、咸丰年间文坛的女性文人代表人物,著有《鸿雪楼诗初集》《鸿雪楼词》,编有《名媛诗话》。为《泪珠缘》撰写题词的朱素仙,名恕,一字澹香,号懒云,浙江仁和(今杭州)人。生于光绪四年(1878),卒于民国三十三年(1944)。为朱祥甫之女,陈蝶仙之妻,以才思敏捷闻名于乡里,著有《懒云楼诗钞》《懒云楼词钞》等②。可见,早期女性文人多是在至亲好友的影响下接触到通俗小说,并开始进行通俗小说序跋创作的。

表1 清女性文人通俗小说序跋创作情况

另外,从这些序文的文体形态来看,《红楼复梦序》为骈文,《镜花缘》卷首诸篇题词为近体诗,周绮《红楼梦题词并序》也为近体诗,但诗前有一则小序,叙述其创作缘由,沈善宝《红楼复梦序》则为散体,而朱素仙题词为诗体,可见早期女性通俗小说序跋多为韵文形式。不过自周绮《红楼梦题词并序》开始,女性通俗小说序文创作开始散体化。发展至沈善宝《红楼梦影序》,女性作者的通俗小说序跋创作完全转为散体(朱素仙的《泪珠缘题词》可视为是女性以韵文作通俗小说序文的余响),故沈善宝《红楼梦影序》可被视作女性通俗小说序跋创作成熟的标志。

二、《红楼梦》对女性通俗小说序跋创作的催化作用

值得注意的是,女性文人们所关注的通俗小说,多为描写才女生活、婚姻家庭的题材,如《红楼梦》《镜花缘》以及《红楼梦》诸续书、仿作。在这一过程中,《红楼梦》所起的催化作用最为明显。

《红楼梦》成书流传后,备受读者好评,小说中常流露出对女性才情的欣赏之情,自然容易受到女性读者的青睐。早期女性通俗小说序跋作者都有阅读《红楼梦》的经历,并对《红楼梦》的人物、情节、感情、意境等相当熟悉。如陈诗雯《红楼复梦序》中有“隙驹蕉鹿,空闻子野之三;蚁穴虫窠,不数临川之四”[1](5)之语,其中“蕉鹿”一词典出《列子》,“郑人有薪于野者,遇骇鹿,御而击之,毙之。恐人见之也,遽而藏诸隍中,覆之以蕉,不胜其喜。俄而遗其所藏之处,遂以为梦焉。傍人有闻者,用其言而取之”[2](107)。此词常用来比喻虚空、梦幻之情景。陈诗雯在序中使用此典,很容易使人想到《红楼梦》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中的情节:大观园中众人结海棠诗社,各自取定别号时,林黛玉为探春“蕉下客”之号寻找到了典故出处。《红楼复梦》小说正文卷一下端题“红香阁小和山樵南阳氏编辑”“款月楼武陵女史月文氏校订”②,可知陈诗雯还参与了小说的校订工作。《红楼复梦》中的绝大部分人物都与《红楼梦》相互对应,作者一定是在对《红楼梦》情节、人物非常熟悉后才提笔创作的,作为校订者的陈诗雯也应熟读《红楼梦》。并且陈诗雯在此句中还将《红楼梦》与《南柯记》并举,意在说明两部著作都流露出了虚幻之意,说明她对《红楼梦》相当熟悉,能够熟练运用其中的语句和意象,为其创作增添文采。

此外,为《镜花缘》撰写过题词的钱守璞在其诗集《绣佛楼诗稿》中收录了八首与《红楼梦》相关的诗作,为《悟后有作》、《红楼曲》(五首)、《阅<石头记>咏潇湘妃子》、《为叶心香女史题宝琴折梅便回》,可见其对《红楼梦》的痴迷。其中《阅<石头记>咏潇湘妃子》一诗曰:“仙子沦谪寄侯门,命薄才高难自存。花若有情多惹恨,人偏识字是愁恨。斑斑空染湘妃泪,袅袅谁恋倩女魂。归到太虚应自悟,情魔慧业两无 痕。”[3](255)该诗表达了钱守璞对黛玉的怜惜之情。将钱守璞在诗集中对《红楼梦》的题咏与其《镜花缘题词》对读便可发现③,对才女命运的关注是钱守璞在阅读通俗小说时始终关心的话题。而沈善宝《鸿雪楼诗选初集》也收录了四首与阅读《红楼梦》相关的诗作,分别为《题葬花图》《读<红楼梦>戏作》《题葬花图》《观杂剧取其对偶者各成一绝·葬花》,抒发其阅读 《红楼梦》后的感受。沈善宝在《红楼梦影序》中也展示出对《红楼梦》情节的熟稔,序文说道:“作者不惜镂肝刻肾,读者得以娱目赏心,几至家弦户诵,雅俗共赏,咸知绛珠有偿泪之愿,无终身之约,泪尽归仙,再难留恋人间;神瑛无木石之缘,有金石之订,理当涉世,以了应为之事。此《红楼梦》始终之大旨也。”[4](1)该序反映了当时《红楼梦》受到读者追捧的情景,同时也体现出女性文人早已成为《红楼梦》的忠实读者。

不仅如此,女性文人进行通俗小说序跋创作时,常将《红楼梦》中描写才女生活的情节与其所题咏的小说联系起来。即使是朱玫、金若兰等人针对《镜花缘》所作的题咏,也与《红楼梦》关系十分密切。如朱玫的题词中有“十年未醒红楼梦,又结花飞镜里缘”之语[5](8),便将二书并举。钱守璞题词中更指出了《红楼梦》对《镜花缘》创作的影响:“笑他未醒红楼梦,只写寻常儿女痴。”[5](11)朱玫、金若兰等人的题咏很容易使读者在阅读时通过《镜花缘》中的才女联想到《红楼梦》中的才女,使《镜花缘》与《红楼梦》形成呼应。又如在仿《红楼梦》而作的《泪珠缘》中,朱素仙通过题词也将这部小说创作的渊源指向了《红楼梦》,“浪说红楼迹已陈,绛珠依旧谪红尘。夜来警幻查仙籍,离恨天下少几人?”“叶家情事感沧桑,富贵豪华两家当。赢得旁观成一叹,人生难得好收场。”[6](10)在读到“红楼”“绛珠”“警幻”“离恨”等语词时,读者自然会联想到《红楼梦》中的场景、人物及故事 情节。

此外,这些女性作家为《红楼梦》及相关续书进行序跋创作时,都对《红楼梦》评价甚高,并将其视为通俗小说创作的典范。其中沈善宝《红楼梦影序》所论最详:“《红楼梦》一书,本名《石头记》,所记绛珠仙草,受神瑛侍者灌溉之恩,修成女身,立愿托生人世,以泪偿之。此极奇幻之事,而至理深情,独有千古。”[4](1)沈善宝认为《红楼梦》在成书后受到读者喜爱的原因在于其故事情节极奇幻,传达出了深挚的情感,这样兼顾故事与情感的小说才能真正实现雅俗共赏。周绮在序文中也注意到《红楼梦》对日常生活的描写,“是将人情世态于粉迹脂痕,较诸《水浒》、《西厢》,尤为痛快”[7](99)。这些闺秀文人从不同方面肯定了《红楼梦》的创作成就。可见,在进行通俗小说批评的闺秀文人心目中,《红楼梦》是无法逾越的经典,是进行通俗小说评价的标杆,也是进行文学创作的源泉,极大地推动了女性通俗小说批评的发展。

自明末以来,闺秀文人开始活跃于文坛,至清代中期发展至顶峰。以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为例,全书共著录汉代至近代约4 000种女性文集,胡文楷在该书自序中曾说道:“清代妇人之集,超轶前代,数逾三千。”[8](5)可见清代女性文学创作之盛。《红楼梦》恰好在闺秀文人大量涌现的清代中叶创作成书。曹雪芹在篇首也强调小说是以身边女性为题材而进行的创作:“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9](1)说明其创作有一定的现实依据。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不吝笔墨描写了大观园诸才女结社、吟诗的情节,在现实生活中也多有类似情况发生。如《红楼梦》第二回有贾雨村入林府成为黛玉之师的情节,而在清代中叶著名学者毛奇龄曾收女弟子徐昭华,惠栋也曾教导女学生徐若冰,这种模式被学者称之为“南楼授诗传统”[10](155)。又如《红楼梦》第三十七回写大观园才女结海棠社,第五十回写芦雪庵即景联句,第七十六回写黛玉、湘云凹晶馆联诗等情节,在当时也常有发生。明末清初之时,商景兰家族便“有二媳四女,咸工诗。每暇日登临,则令媳女辈载笔牀砚匣以随,角韵分题,一时传为胜事”[8](156)。清乾隆年间袁枚的随园女弟子也有两次西湖诗会,均被传为文坛佳话。

因此,《红楼梦》对女性人物的生活描写,可作为当时闺秀文人生活的投射,才会使她们提笔对《红楼梦》以及相关小说进行题咏评价。经由闺秀文人的题咏创作,通俗小说与女性文学创作形成了良性互动:一方面,《红楼梦》《镜花缘》等通俗小说着意描写才女的诗意生活,激发了闺秀文人们的阅读兴趣,并使她们开始对通俗小说进行品评;另一方面,女性文人的评价被鼓励她们进行文学创作的师友收录入小说文本之中,公开出版流通,她们对小说的阅读感受又能被其他读者所知晓,产生更为深远的影响。

三、早期女性通俗小说序跋的创作目的

清代中期以来的女性文人,一般都以诗文创作见长,因此现在所能看到的早期女性通俗小说序跋也多以韵文创作为主。她们创作通俗小说序跋的原因除了对小说本身的喜爱之外,更侧重于对自身才学的展现,强调其阅读通俗小说时的感性认识。

陈诗雯的《红楼复梦序》以骈文形式作序,力求在遣词用典上显示出才情。她在序文中夸赞其兄之才学时说:“吾兄红羽,实稗史白眉。笔花得自青莲,傲文通之五色;心锦分来郭璞,窥子敬之一斑。聚彼芳魂,作吾嘉话。”接连用马良白眉、李白梦笔生花、江淹得郭璞五色笔之典,以显其才学。陈诗雯在序中还指出了不同性别的读者在阅读《红楼梦》时产生的不同感受:“普天才子,作如是之达观;绝世佳人,唤奈何于幽恨。”并以感性的态度来解释《红楼梦》续书的创作缘由:“爱由心造,缘岂天悭。斯则情之所钟,即亦梦何妨续。”[1](1)陈诗雯认为,接续《红楼梦》故事最主要的原因在于被小说中描写的爱情故事所打动。其兄陈少海在《红楼复梦自序》中谈及其创作目的 时说:

是以雪芹曹先生以《红楼梦》一书梓行于世,即李青莲所谓叙天伦之乐事而已。天伦,人之所同,而乐之之梦境不一,断无彼人之梦,而我亦依样胡庐梦之之理。雪芹之梦,美人香土,燕去楼空;余感其梦之可人,又复而成其一梦,与雪芹说梦之人民城郭,似是而非,此诚所谓复梦也[1](3−4)。

陈少海认为《红楼梦》是一部描写家庭人伦关系的小说,其所作续书便是在此基础上继续阐发“天伦”精神之书。两相比照,可以更加直观地感受到,与男性文人相比,女性文人在撰写通俗小说序跋时更注重抒发对情的感悟。

朱玫、金若兰、钱守璞、徐玉如四人的诗作,也呈现出闺秀文人创作典雅清丽的风格。女性文人们在阅读描写才女生活的《镜花缘》时,常能引发共鸣,因此在她们的序跋题咏中常有自怜之句。如徐玉如为《镜花缘》所作题词曰:“泣红我亦泪余痕,薄命徒嗟往事存。最爱挑灯深夜读,卷中常有美人魂。”[5](12)在抒发阅读《镜花缘》感动之情的同时,更描绘出了柔弱多情的自我形象。此外,周绮的《题红楼梦十首》由一篇小序及十首七律组成,分别以黛玉、香菱、湘云、晴雯、李纨、紫鹃、平儿、尤二姐、妙玉、鸳鸯为描写对象,再现《红楼梦》诸人物的心境。贯穿十首诗的主题便是理解与共鸣,如咏晴雯“素愿何尝形色笑,平生端的误聪明”;咏尤二姐“红颜大抵多如此,肠断千秋命薄人”;咏平儿“好花风总凭空妒,闻草春多不意逢”等,都展现出周绮对《红楼梦》中女性人物的怜爱之情。她的诗作也得到了身边名士的肯定,如周绮之师蒋因培评价这些诗歌“以香艳缠绵之笔,作销魂动魄之言”[7](104),周绮之夫王希廉赞赏其对《红楼梦》中女性心态的揣摩,“以《红楼梦》之实事,作诗中之三昧。故能胸中了了,笔下超超”[7](104)。可见,闺阁文人们的题词有较为强烈的代入感,既是阅读小说后的感受,也是对自我形象的塑造。

不过与上述序跋相比,沈善宝的《红楼梦影序》则呈现出不同面貌。相较于其他女性文人创作的通俗小说序跋,该序有清晰的逻辑。序文首先提到通俗小说的评价标准有两个,即事新奇、情理真。以此标准绳之,《红楼梦》可以说是一部优秀的通俗小说,自然会受到读者的喜爱。在此基础上,序文又引入了续书的评价标准,认为在满足通俗小说基本的评价标准之外,续书必须还要做到不与前书旨意相悖,而《红楼梦影》正是满足以上三个评价标准的优秀续书。结合沈善宝和小说作者顾太清的生平经历来看,她们虽为女性,但阅历见识已相当丰富。沈善宝少年时父亲自裁而亡,她以售画供养家庭,渐有文名。沈善宝在道光十七年(1837)嫁给武凌云为继室后,随宦广泛交游,文名渐广。顾太清幼时也曾漂泊江南,后嫁给清宗室奕绘为侧室,常与京城闺秀文人结社唱和,并结识沈善宝。顾太清大约在道光十八年(1838)开始创作《红楼梦影》,至同治元年(1861)小说尚未完全脱稿。据顾太清说:“余偶续《红楼梦》数回,名曰《红楼梦影》,湘佩(即沈善宝)为之序,不待脱稿即索看。”[11](235)可以想见顾太清在写作过程中,应该常与沈善宝探讨小说内容。沈善宝作为《红楼梦影》的第一位读者,也应当提出过不少重要的意见,故其撰写的序文也颇有理论总结意识。她们作为道光、咸丰年间女性文坛的核心人物,已将创作、通俗小说批评视作严肃的文学活动。从这一角度来看,沈善宝《红楼梦影序》的出现正说明女性进行通俗小说批评的态度悄然发生了转变,意味着晚清时期的女性正逐渐拓展文学创作的范围,意味着女性作家开始登上理论批评的舞台,即将成为通俗小说创作中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

四、早期女性通俗小说批评中女性意识的显与隐

女性通俗小说序跋的出现,说明自清代中叶以来,闺秀文人的阅读、创作范围都有所扩大。在这一过程中,大部分女性序跋作者并不讳言自己的女性身份,常在序末直接署上自己的姓名,并以“女史”“女士”等别号加强读者对自己女性身份的认知。但这并不意味着清代中叶的女性文人在通俗小说批评中,已经流露出明确的女性创作意识。除沈善宝外,现在所能看到的早期女性通俗小说序跋创作都是依附在男性作者之上的,如陈诗雯为其兄陈少海所作的小说作序,徐玉如之兄为《镜花缘》作者李汝珍好友,周绮之夫王希廉亲自评点、刊刻了《红楼梦》等。另外,这些女性通俗小说序跋作者多与鼓励女性文学创作的文人(如袁枚、陈文述等人)有所交往。由于她们生活于女性文学创作空间相对较大的清代中后期,并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有机会接触其亲友所创作、评点的通俗小说,并参与到序跋创作之中。从这一角度来看,早期女性通俗小说序跋的存在意义主要是作为点缀出现在小说文本之中,她们的文思才情受到了男性文人的肯定,序跋创作才得以刊刻出版。

不过,随着女性文人的阅读感受逐渐深入、理论意识逐渐加强,她们确实已经开始在序跋中对女性文学创作的意义、通俗小说的评价标准展开探索。如周绮在《红楼梦题词并序》中谈及其为《红楼梦》题词的经过:

余偶沾微恙,寂坐小楼,竟无消遣计。适案头有雪香夫子所评《红楼梦》书,试翻数卷,不禁失笑。盖将人情世态寓于粉迹脂痕,较诸《水浒》、《西厢》尤为痛快。使雪芹有知,当亦引为同心也。然个中情事,淋漓尽致者固多,而未尽然者亦复不少。戏拟十律,再广其意,虽画蛇添足,而亦以假失真。诗甫脱稿,神倦肠枯。假寐间,见一古衣冠者揖余而言曰:“子一闺秀也,弄月吟风,已乖母教,而况更作 《<红楼梦>诗》乎?岂不惧吾辈贻讥哉!”即应之曰:“君之言诚是。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为国风之始。如必以此诗为瓜李之嫌,较之言具彬彬,而行仍昧昧,奚啻相悬天壤耶!”言未竟,人忽不见,吾梦亦醒,但闻桂香入幕,梧叶摇风,楼头澹月微云,撩人眉黛而已[7](100)。

周绮在题词中虚拟出一位“古衣冠者”,对女性从事文学创作、阅读通俗小说提出了质疑。以往通俗小说评论者在论及小说的正面价值时,往往会以孔子删诗存郑卫之风为例来为小说进行辩护。如明人廿公为《金瓶梅》作跋,曾说:“《金瓶梅传》为世庙时一巨公寓言,盖有所刺也。然曲尽人间丑态,其亦先师不删郑卫之旨乎?”[12](1080)清云水道人在《巧联珠序》中也曾认为:“文章原本六经,三百篇为风雅之祖。乃二雅三颂,登之郊庙明堂,而国风不削郑、卫。二南以降,贞淫相参其间。巷咏涂讴,妖姬佻士,未尝不与忠孝节烈并传不朽。木铎圣人岂不欲尽取而删之,盖有删之而不可得者。”[12](1289)经过明清两代的发展,这种以经典之中的俚俗、爱情元素为通俗小说辩护的观点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流传,因此周绮在申述女性从事小说批评创作的合理性时,也援引了《诗经》进行说明。有学者指出:“周绮以此来论证女性可以阅读小说并为之作诗,则是前无古人的。”[13](42)可见周绮为女性从事文学批评进行辩护,在当时是颇具勇气的行为。

不过,读周绮的《红楼梦题词并序》可以发现,尽管周绮驳斥了女性不宜阅读通俗小说、不宜作诗评价通俗小说的观点,但她似乎也没能给予“古衣冠者”一个合理的解释,转而开始营造“桂香入幂,梧叶摇风,楼头澹月微云”的诗意景致。这种态度上的含混与暧昧说明:即使周绮认为女性从事文学创作是合理的行为,也没有办法为此进行强有力的辩护,只能回归闺秀才女的身份之中,在师长父兄们的保护和肯定下,继续进行诗意的文学创作。从中也能看出,当时女性文人通俗小说序跋的创作动机与具体内容,都深受男性文人的影响。

女性通俗小说序跋创作发展至沈善宝《红楼梦影序》,似乎有了很大变化。沈善宝的《红楼梦影序》有着极为清晰的逻辑。但颇为吊诡的是,一方面《红楼梦影》在小说史上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它是目前可见最早的完全由女性撰写、批评的通俗小说④。无论是作者顾太清,还是评者沈善宝,都是清嘉庆、道光年间颇有影响力的女性作家。《红楼梦影》一书在构思缜密、笔触细腻方面也得到了学术界的肯定。有学者评价说:“作者通过无数日常生活的琐屑小事,诞子、宴饮、起社、过节等,现无限烟波。”[14](273)而另一方面,此书无论是作者署名,还是批评者署名都相当含混,没有透露出任何的女性口吻和性别意识。若不是经由现代学者考证,读者很难察觉到《红楼梦影》是一部完全由女性创作、批评的通俗小说。只有在得知小说作者为女性后,才能隐约察觉其中的妇女本位立场。

对于《红楼梦影序》中理论逻辑完备和女性意识欠缺之间的状况,或许可以做出这样一番推测:《红楼梦影序》中充满逻辑的叙述文字,似乎有着努力向文学批评传统靠拢的意味。沈善宝在序中评价《红楼梦影》时说道:“且善善恶恶,教忠作孝,不失诗人温柔敦厚本旨,洵有味乎言之。”[4](2)她认为顾太清的小说创作有着诗人般“温柔敦厚”的品格。“温柔敦厚”本为孔子论述《诗》教之语,沈善宝将其引入通俗小说批评之中,意在强调《红楼梦影》在人物塑造、细节描写、情感渲染等方面自然真诚,张弛有度。因此有研究者便指出,沈善宝将儒家诗教观念与通俗小说批评相结合,是一种既符合其女性身份地位,也有利于拓展小说文体处境的积极行为[15]。实际上,沈善宝的通俗小说批评理念与周绮有着相似之处,即希望从既有的传统观念中找寻女性阅读、创作、批评的空间。由于沈善宝的人生阅历、文学创作范围相较于周绮更为开阔,因此她所提出的批评观念才更具理论意识。

一直以来,男性文人们对于闺秀文人文学创作的最高评价,是否定其性别特质的,如沈善宝就曾得到过“扫尽脂粉之习”[16](4)、“又岂寻常闺阁篆刻云霞、雕搜风月之所可拟”[16](8)之类的赞誉。在当时文学创作仍然以男性为主导的情况下,这种评价方式似乎被广泛接受,沈善宝对此也颇为自得。那么,像沈善宝这样具有创作野心的女性作家,在从事文学创作时,自然是希望达到“不辨男女”的最高评价标准的。或许沈善宝试图要改变此前女性的通俗小说序跋创作仅能作为点缀的处境,想要在序文中表达出除才情以外的内容,故而才在创作《红楼梦影序》时刻意隐瞒了女性身份,转而以思辨、评论的方式撰写通俗小说的序文。

女性通俗小说批评创作自清代中叶出现以来,经历了几十年的发展,其思想与观点隐没于才情抒发与创作规则之中,正说明女性群体作为一种新生的创作力量,如果想被纳入文学创作传统之中,势必要作出相应的妥协。清代中叶以来,闺秀文人的通俗小说序跋创作中的感性与理性交织,逐渐萌发出的思辨意识,这些都构成了近代女性意识“浮出历史地表”的基础,在小说界革命和新文化运动的激发下,女性在小说领域的边缘地位才发生根本变化。我们在惊喜于近代及五四时期女性作家大量涌现之时,也有必要对其背后漫长的酝酿过程予以注意和关照。

注释:

① 有关20世纪之后的女性通俗小说序跋评点创作,可参看吴宇娟《走出传统的典范:晚清女作家小说女性蜕变的历程》(台湾《东海中文学报》第19期)、黄锦珠《妇女本位:晚清(1840-1911)三部女作者小说的发声位置》(《中国文学研究(辑刊)》2011年第1期)的相关论述。

② 有关为《镜花缘》题词的朱玫、金若兰、钱守璞、徐玉如的生平,可参看魏爱莲《美人与书:19世纪中国的女性与小说》第二章《<红楼梦>和<镜花缘>的女性读者》(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53-62页)的相关论述。有关周绮的生平,可参看孙中旺《常熟图书馆藏周绮<双清仙馆诗钞>三种钞本述略》(《红楼梦学刊》2014年第4辑)一文的相关论述。有关沈善宝为《红楼梦影》序作者的相关考证,赵伯陶根据顾太清的诗词集《天游阁集》日藏抄本卷七《哭湘佩三妹》诗后自注,确定了其为《红楼梦影》的作者。此则自序曰:“余偶续《红楼梦》数回,名曰《红楼梦影》,湘佩为之序,不待脱稿即索看。常责余性懒,戏谓曰:‘姊年近七十,如不速成此书,恐不能成其功矣。’”根据这段文字可知《红楼梦影序》作者为沈善宝(《<红楼梦影>的作者及其他》(《红楼梦学刊》,1989年第三辑)。有关沈善宝的生平,可参看王力坚《清代才媛沈善宝研究》(台湾里仁书局2009年版)一书。

③ 陈诗雯《红楼复梦序》末题署为“武陵女史月文陈诗雯拜读”,可知《红楼复梦》的校订者也是陈诗雯。

④ 钱守璞《镜花缘题词》全诗为:“众香园里艳词成,一样才华各样情。名记泣红亭上女,大都薄命为聪明。黄娟新传幼妇辞,蛾眉良遇幸当时。笑他未醒红楼梦,只写寻常女儿痴。人间哪有小蓬莱,慧想奇思笔底来。百八牟民珠一串,竟无一字着织埃。端合焚香拜谪仙,前身侬亦是秋莲。传神欲倩先生笔,谱入空花镜里缘。”

⑤ 清代乾隆、道光年间女作家汪端曾作平话体小说《元明佚史》,因此她被认为是第一位中国通俗小说女作家,但此书已不存。故《红楼梦影》当为目前可见最早的完全由女性撰写、批评的通俗小说。

[1] 小和山樵. 红楼复梦[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4.

[2] 杨伯峻. 列子集释[M]. 北京: 中华书局, 1979.

[3] 钱守璞. 绣佛楼诗稿[C]//方秀洁,伊维德. 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藏明清妇女著述汇刊. 桂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9.

[4] 西湖散人. 红楼梦影[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4.

[5] 李汝珍. 镜花缘[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4.

[6] 天虚我生. 泪珠缘[M]. 南昌: 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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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曹雪芹. 红楼梦[M].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2.

[10] 宋清秀. 清代江南女性文学史论[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5.

[11] 顾太清. 天游阁集[M]. 沈阳: 辽宁民族出版社, 2001.

[12] 丁锡根. 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M].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6.

[13] 魏爱莲. 美人与书——19世纪中国的女性与小说[M].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5.

[14] 董文成. 清代满族文学史论[M]. 北京: 中国文联出版社, 2000.

[15] 聂欣晗. “温柔敦厚”小说观与《红楼梦影》的诗性书写[J]. 红楼梦研究, 2010(2): 77−89.

[16] 沈善宝. 鸿雪楼诗词集校注[M]. 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12.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and the rise of critical awareness of female popular novels

LIU Xuan

(School of Liberal Arts,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23, China)

Criticism at female popular novels, often taking their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as principal part, began to rise in Jiaqing period, and matured in Xianfeng period. And aboutand relative sequels and replication under its influence, there appeared seven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The writers of these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preferred to read popular novels describing the life of talented women, and to write in forms of poetry, Ci and rhythmical prose, aiming to uncover their talents and characterize their self image. But, in such process, these women writers gradually formed a serious critical attitude, and began to think unconsciously about some critical theories. Moreover, the manifestation and implication of the gender awareness in these female popular novels disclose that these women writers, in their narrow expressive space, attempt to fuse into the tradition of literary creation dominated by men. This is of non-negligible value and significance.

; popular novels;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women writers; women consciousness

2017−11−19;

2018−06−20

刘璇(1987—),女,陕西宝鸡人,南京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明清通俗小说,联系邮箱:xuancrabnie@126.com

10.11817/j.issn. 1672-3104. 2018.05.021

I207.41

A

1672-3104(2018)05−0178−07

[编辑: 胡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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