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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情侣(短篇小说)

2018-10-10马亿

广州文艺 2018年7期
关键词:王颖

1

陈才直挺挺地靠在实木床头上,眼神迷离地看着远处窗外刚刚露出的黑魆魆的树梢,两只手掌尽力撑开,死死地按在床垫上。王颖背对着他,呼呼喘气的声音被墙壁反弹回来,一下一下打在陈才的脸上,火辣辣地疼。陈才又觉得憋屈,使劲地从屁股底下抽出压得结结实实的薄丝棉被,被子的一端被王颖压着,连着她的身子一起挪了过来。

“你自己说你这是什么毛病。”王颖粗暴地将还压在身下的那一点儿被子抽了出来。

“什么什么毛病,没什么毛病。”陈才死死地盯着王颖的后背。

王颖愣了几秒钟,“好几次都是这样,你到底是怎么了。”又愣了几秒钟,“是不是最近工作忙啊?”语气明显软了下来。

一般到这个时候,听到王颖的语气有了转好的趋势,陈才便会将自己的身体贴过去,或者强硬一点儿,将她的身体搂进自己的怀里,但是今天他不想这么做,他今天什么也不想做。他抬起自己的两只手掌,用力地扭了一下两只手腕,“滋滋”两声脆响,然后两只手顺势交叉在胸前抱住了自己日渐发福的肚子。窗外树梢的暗影在晃动,起风了。

“没什么忙的,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陈才故意不松口。说完这句话,陈才的嘴角竟然微微往上翘起来一点儿。

“你说谁要死不活的?”王颖艰难地扭转身子,抬起头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对着墙壁。

见好就收吧,陈才心想,“我,当然是我要死不活了。”语气里带着不正经,两只手快速地顺着王颖的后背游到了胸前。王颖也作出配合的姿态,往陈才的怀里挤了挤。

“哎,说真的,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王颖把玩着陈才的手,微微离开,用手掌轻轻掠过陈才的手背,感受着他手背上的汗毛。因为刚出过大汗,身体渐渐凉了下来,汗毛根根独立,陈才觉得痒嗖嗖的。

“真没怎么想的,总觉得那样好出力一点。”陈才把自己的脸贴在王颖热烘烘的背上。

“床头有点松动了,明天找点东西塞一塞吧,隔壁都听到了。”

“好。”陈才闭上眼睛,试图听听王颖的心跳声,他把耳朵在王颖的后背移来移去寻找了好半天,却什么也没听到。难道王颖没有心跳,或者我聋了?他暗暗笑了笑,坐起身来把脚底的被子小心翼翼地在空中抖开,盖在王颖的身上。他重新躺了下来,对面楼上亮起了一盏微弱的小灯,照在窗前那棵半大的梧桐树上,影影绰绰之间,他觉得自己听到了叶子在响。

他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染上这个毛病的,在Y城吗?他想起刚到Y城的日子,租住在“环境险恶”的城中村床位房里,第一次看到比猫还大的老鼠,第一次用吹风机吹干内裤,第一次跟房东“商量”将租金缓一缓,其实只是几百块而已,真是恍如隔世。王颖刚追随自己到Y城的时候呢?那是三个月之后了,工作渐渐稳定下来,在Y城的边缘租了个单间,虽说是农民房,居住环境也算是好了很多,只是离地铁线路远了,每天得花二十多分钟找一辆缺胳膊少腿的共享单车去地铁站,还好坐地铁不用转线,又是始发站,所以每次都有座位。

现在想想那间房里床的位置还是觉得很奇怪,可能是因为那栋房子的地基本来就不正,导致好好的一栋房子好像被大风吹动了二三十度的位移,于是朝向道路的那一列房子的形状就变得很古怪。古怪归古怪,但是优点是租金不贵,更重要的是它还是个单间。房主也算是煞费苦心,为那间房定制了特别的床,一个大约是六七边形的不规则形状,床也是靠墙摆放,因为形状古怪,那张床只有很小的一部分能挨着墙。

也不記得是从什么时候起,陈才在跟王颖做爱时,会不自觉地将脚掌抵在墙壁上,依靠着墙壁的力量,陈才总是能把王颖弄得晕头转向,似乎连自己是谁都忘了。王颖当然没有发现陈才的这个小动作,但对于陈才来说,他越来越觉得做爱的时候将脚抵在墙壁上非常重要,似乎墙壁和脚组合在一起会发生美妙的化学反应,像他玩“狂野飙车8”时获得的一个个氮气筒,会有即时的响应。这大概就是开端吧。

2

随着日期的临近,王颖变得越来越暴躁,越来越像在她父母家表现的那样,无理取闹,乱发脾气,近乎失去理智。“你这是咎由自取。”陈才在心里奚落自己。他想起去年年底和王颖订婚的前夜,父亲醉醺醺地造访二楼自己的“狗窝”,对自己似乎是推心置腹又似乎是多年父子终成兄弟之前的一剂预防针。

“你真的想好了就是她了?”

“应该是她了吧。”

“没什么应该不应该,要是想好了明天就一切照办,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怎么我感觉已经迟了。“

“你真的要想好,你读书我没管你,我也管不了,你爷爷只让我读了小学五年级,我怎么管?你上大学算是给我长了脸,我没想着你能考上来。谈恋爱又找了一个本地的,熟门熟路,你妈之前还托亲戚去问了王颖她家的事。但是她这样一个脾气,你受不受得了?”

“有什么受不了,慢慢受着就习惯。”

“你要这么说那就随你了,反正是你跟她过。”父亲一只粗粝的大手在陈才脸上慢慢地搓动着,眼含爱意,多年水泥沙子浸泡出来的手,真糙。“你的脸真嫩。”父亲取下夹在耳朵底下的一根烟,塞进嘴里,“你千万别跟我说后悔,我们陈家人不爱做被人骂的事。”父亲下楼去找火。

陈才偎在被子里想着父亲的话,“我会后悔吗?我会后悔吗?我会后悔吗?”他在心里默念了三遍。后不后悔他说不准,但是王颖,他们都不懂她,父亲不懂,连王颖她爸妈也不懂她,甚至王颖自己都不懂,只有他懂。除了他之外,没有人知道王颖的贤惠、勤劳和善良。他们什么都不懂。父亲之所以会在这样一个对家里来说具有历史性时刻的晚上跟自己说这些话,不外乎是因为几天前全家人一起去买新衣服的事。因为自己的订婚算是家里这些年来最大的一桩喜事,从来不主动买衣服的母亲提议全家一起去县里置办几套行头,理所当然地也叫上了王颖。具体是因为什么事已忘了,反正王颖是突然发作,站在马路上就大哭起来,爸妈尴尬得也不知道怎么劝,正愣在那里,她突然往迎面开来的车子上撞,要不是陈才还算敏捷的身手,真不知道会是什么后果。至于王颖后来一个人跑开,又是怎么坐车回家的,父母问也没问陈才。

直到第二天,母亲才小心翼翼地问陈才:“王颖是怎么了,是对我和你爸不满意吗?”

“不是,真不是,她就是这样,脾气来了谁劝都没用。”

“这么大的脾气,以后可怎么办,一句话也不要人说,我原先以为她是个雍脾气,和你这个暴躁脾气能处得来,看她长得斯斯文文,哎。”

“没事,她不记仇,吵完就好了。”陈才漫不经心地说,忍住了快要浮上嘴角的笑容。每次看到王颖在“外人”面前发脾气,陈才心里的某个角落都在偷着乐,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是会有一股快意升腾起来,甚至有一个奇怪的念头:闹吧,闹得鸡犬不宁,闹得越大越好。

陈才第一次看到王颖发脾气是在三年前的十一假期,刚在一起还没多久,那是第一次到T城拜见丈母娘,当时王颖的弟弟还在T城的邻市上大学三年级。在家里憋了两天之后,是丈母娘提议一起出去走走。城市的北郊有一条著名的河流流过,夏天河岸边会长满比人还高的芦苇,青青绿绿的,又有宽敞笔直已经硬化了的水泥路。这样一个地方自然成为他们的选择。

由于是远郊,虽然此地算是个旅游景点,却很少有卖水的小商贩,又因为河流是半环形,有近30里长,所以到此处游玩的大多是骑自行车的情侣,这条临河小道又被当地人称为“情侣路”。那天天气预报报道的是阴天,没成想还未到正午便艳阳高照,而此时一行四人还没走完一半的路程。烈日炎炎,加上王颖穿了一双带了半坡的休闲皮鞋,一边脚后跟已经打了一个大泡,另一边甚至已经破了一块皮。本来她是开玩笑,叫陈才把自己的运动鞋给她穿一会儿,没想到陈才一下子暴露出了他学理工科的专业素质,不仅不将自己的运动鞋拱手相让,还讽刺王颖做事没有计划和条理,不多用几个APP查天气,吧啦吧啦说了一大堆。说着说着丈母娘也加了进来,说王颖小时候做事就没个正形,用指甲把隔壁小虎的脸抓破了相。于是王颖发作了,踢下那双皮鞋光着脚向前走,谁也不理。陈才追上去拉着王颖的手道歉,又说自己刚刚是开玩笑的,没看到自己是笑着说的吗,怎么这么开不起玩笑。王颖不管他是不是开玩笑,越走越快。陈才一直这么跟着,求爷爷告奶奶怎么着都不奏效。因为有王颖的弟弟和丈母娘在,陈才又不想表现得身段特别低,所以也不追远了,由着她越走越快,自己慢下来和丈母娘一起走。

闹剧的结局无非是两种,“离开”或者“再见”。

在头两年,陈才和王颖的交往大概就是围绕着“离开”和“再见”这两个主题词展开。

3

激情过后,两人躺在床上数头顶的顶灯上发着微光的荧光材料的暗斑,王颖数出上面镶嵌着16颗星星,而陈才要么数出17颗,要么数出18颗,反正无论如何都数不到16颗。

“你就是对我不满,越来越不就着我,你看不惯我不工作,我知道你在心里怪我拖了你后腿,我明天就从这6楼跳下去。”

“6楼跳下去可摔不死,你想好了,要是摔得半死不活,我们没有北京社保,挂号费就得50块。”

“那我还是回家跳吧,18楼肯定能死成一块肉饼儿。”说完,她被自己给逗笑了。

陈才把身体往女友的方向挪了挪,重新将她拥在怀里。“16颗,16颗,原来是角度不一样。”

王颖按开顶灯,郑重其事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你说,我们咋这么惨呢?”

“还好,不是最惨。不记得我前上司跟我说过的话吗?凡事你觉得已经到了最坏的地步时,千万警惕,得尽快想点儿什么办法补救一下,不然事情会坏到你无法想象的地步。”

“再坏能坏成什么样?今天晚上我在美团上点的过桥米线的汤被快递小哥儿全洒了,快遞小哥儿一个劲儿地道歉说不好意思,我对快递小哥儿说没事,反正我不喜欢喝这个汤,他关门的时候我忘记跟他说谢谢了。他肯定以为我不满意,后来还跟我发了一百字的短信道歉,他以为我会给他差评。看到短信我就赶快给了他好评,我怕,我怕他像新闻里的那样骚扰我。我觉得一点儿也不安全。”

陈才愣住了没有接话。

王颖似乎看出了他的“尴尬”。语气轻松地说:“你没觉得屋里少了什么东西吗?”

陈才环视四周,以被他压在身下的1.6m×1.8m的双人床为中心,方圆2平方米的空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实在看不出来少了什么。他摇摇头。

“就知道你什么也不关心。老大老二老三被我送走了。”

“啊?你送到哪儿去了?”老大老二老三分别是她/他/她分三次在附近的万达广场抓娃娃机里抓到的三个娃娃——绿色的小象,灰色的兔子,粉红色的熊。

“送给楼下小区幼儿园的阿姨了。”

“为什么要送走它们?”在搬家之前,这三个老大都是环绕王颖睡觉的,在她心目中的排位可想而知了。

“我不想它们跟着我受苦。上周从76栋搬东西过来的时候,老二掉到了床下,第二天我去找中介要了钥匙才拿回来的。”上周三下午,他们被中介连夜赶到了小区的另一栋房子的楼顶,6楼,无电梯,两家合租,属于他们自己的房子大概8平方米,租金每月1600,付三押一,没得谈。本来他们是很看不起这间屋子的,在跟另一家合租的朋友商量了半小时之后,在首都副中心的众多桥洞和这间被尘封了近一年的小小屋子之间,他们接受了这间房子。

“以后还是少买这些小玩意儿吧。”陈才又扫视了一遍屋子里摆满的发卡、杯子、各种笔、各种水、各种大小不一的盒子、各种规格形状不一样的纸巾……

王颖属于那种有点儿童心未泯的小女生,每次逛街必去名创优品之类的小店,而且从来不会空着手回来的。看着她满心欢喜的样子,陈才也没有多说什么,虽然都是一些可买可不买的东西。

千金难买美人笑。况且这些东西还都是十块八块的。

“再也不买了,说真的,我从来没有像这几天一样想要有一间自己的房子。昨天下午从(服装设计)培训班回来后,我把特别喜欢的一些小玩意儿都装进箱子用胶带封起来了,在这里估计是没机会拿出来玩了。还有你的那些书,以后别再往回带了,真的没地方放了,再搬家怎么办。这几天我老是有一个预感,中介会来通知我们这里也不能住了。要是那样,我就把那件新买的羽绒服穿上,把电脑背上就走,什么也不要了。明天上班你把你的电脑也背上,我感觉这里一点儿也不安全,每天下午回来总觉得屋里跟我早上出去的时候不一样,好像变整洁了,像是有人进来整理过。”

“估计是中介良心发现,坑了我们这么多钱,免费帮我们整理的也说不定。”

“我的婚纱这周应该可以做好,给你看看图片。”说着王颖翻出手机,兴高采烈地给陈才看她拍的未完成的婚纱。一片纯洁的白色披在人台上,领口附近还空荡荡的。

“比我想象中要好多了啊。”陈才打起精神说。

“你想象中是什么样的?”

“想象中你又会像上次给我做的衬衫一样,忘了留余量。”陈才摩挲着女友的头发,窗外的风发出打电话时对方把鼻子杵在耳麦上的那种声音。

“要是今年过年结婚的时候你找不到我怎么办?”

“怎么会找不到?你飞升了啊?”

“前天洗澡的时候被电热水器触到之后,你知道我那一瞬间在想什么吗?”

“想什么?”

“我想到了今年夏天我们一起在泸沽湖边看到的星星。”

4

王颖越来越觉得陈才跟自己想的有点儿不一样。

拿前天王颖被电热水器触到这件事来说,当时幸亏自己只是打湿了双手,在右手触到调节水量大小的开关时,那一瞬间感觉脑子突然懵了,于是叫喊起来。隔壁合租的男生最先跑过来,关切地问“咋了咋了”,平时觉得东北话特别土的王颖在那一刻觉得东北话咋听起来这么悦耳呢。

“好像是被电触了。”

“啊?没事吧,赶快退出来,我去把闸刀关掉。”

此时陈才慢悠悠地走过来,笑嘻嘻地说:“来来来,小姐,我代表西潞苑小区新闻台采访一下您,被电触了是什么样一种感觉?”

“你贫不贫?”王颖甩开淋浴器,径直从陈才面前走过去了。淋浴器在空中晃晃悠悠,最终撞在陈才膝盖上停了下来,他尴尬地看了看隔壁合租的男生,孩子气地翘了翘嘴巴,又摇了摇头,自己也不知道这些动作代表了什么意思。

陈才本来以为王颖是开玩笑,或者是感觉错了,真的被热水器的电触到可不是这个样子,前几天他在微信里看过好几例类似出租房里热水器漏电导致严重后果的报道,而且刚刚他虽然身子一直靠在床上,但耳朵一直注意着洗手间的动向,以他的判断,至少王颖的身体是无碍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走到洗手间的时候看到隔壁的男生一脸关切的样子,就脱口而出了刚才的那句话。

在“触电事件”之前,还有“电灯泡事件”。

在陈才和隔壁合租的屋子共同通向洗手间的路上,塞满了两家卧室里无法塞下的各类行李,横的竖的,高的矮的,最终只留出了一条50CM左右的窄窄的过道,因为东西堆放得并不齐整,而且客厅的灯光极弱,每次通过这条过道都得小心翼翼。搬来之后也找二房东说过客厅灯光的事,二房东以“灯还没坏,将就着用用”为由,断然拒绝了他们“能否换个亮点儿的灯”的提议,即使在隔壁东北男生一声一声亲热的“哥,哥,哥”的感召下,二房东也没有丝毫被打动的意思。客厅的顶灯又非常高,即使自己买来灯也换不上去,所以这件事就被耽误下来了。这是客观原因。

主观原因是两家的男人在谁去买灯这件事上较上了劲。

按说两家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出门在外该相互合作才是。这也是两家一直秉持的原则,但这样一个原则好像最近被某一方面或者两家一起打破了。先是去小区饮用水机打水,因为现在住的是6楼,又没有电梯,到小区的另一端搬回一桶30多升的饮用水确实不是一个小工程。最初是两家轮流打,大致维持着平衡,大家相安无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陈才发现最近三四桶水都是自己打的,于是不乐意了,他也不打了。僵持了一周,隔壁若无其事地买回了一瓶瓶的瓶装矿泉水。从那次起,打水就成了陈才一个人的事,那桶水理所当然地是只有王颖和陈才在用,隔壁既没有作出任何解释说明,也没有心怀抱怨,每天见面依旧面带微笑,但陈才觉得他的笑里藏着一些无法理解的成分。

有打水这件事在先,“电灯泡事件”是迟早得发生的。谁都知道客厅里的电灯泡导致了生活的不便,但是又都觉得这是二房东的事,即使二房东不管,顶灯这样高,自己又换不了,只能祈祷着这顶灯快快爆掉。在灯不自己爆掉的前提下,如果谁提出来两家自己换灯,就会涉及谁去买回顶灯这件事。而谁去主动买回顶灯好像就代表自己承认输了,不只是在顶灯这件事上输了,连在之前打水这件事上也输了。

当然,以上事件都是陈才单方面解释给王颖听的,说得王颖一愣一愣的,她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陈才,她觉得陈才变了。她觉得陈才以前是没有这么多小心思的,虽然他是天秤座,最初認识他的时候也是这样感觉的,小到午餐吃什么,大到什么时候买什么礼物去见王颖的父母,要让陈才作出任何决定绝非易事,而且即使作出了决定还是会反复斟酌,或是暗中修正自己的决定。陈才也知道自己的这种性格会给生活带来诸多不便,此刻他发挥了天秤座的另一项才能,遇事冷静,逻辑强善于分析。所以在遇到需要陈才做决定的时候,他倒会显得比其他人更加干脆利落,这大概是陈才觉得他必须克服的天生的弱点。所以在Y城,南方人的谨小细微在陈才眼里看来是一种不适合现代生活方式的气质,也正因为此,陈才的主管上司尤其器重他,毕业短短半年就让陈才当上了所谓的“项目经理”,手下管理着一个6人左右的办公室。而离开Y城到北京的这半年,王颖觉得陈才作为天秤座的另一个显著特点逐渐显露出来了:过分追求平等,吃不得亏。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陈才偶尔下班回来都会数落一下所在的公司,无非是老板傻逼,根本什么也不懂,同事按时下班轻轻松松有说有笑,为什么事情到最后总是落到他的头上。问来问去问到最后,原来是前几天公司领导分配项目奖金时让陈才比其他人少拿了5%。对生活当然也有了影响,陈才会暗暗记住合租房里的饮用水是谁打的,厕所里的垃圾袋是谁丢的,公共空间的卫生又是谁打扫得比较多。甚至对王颖,以前没有洗衣机的时候就是石头剪刀布,谁输谁洗衣服,而有了洗衣机后事情又变得更麻烦了。需要用手洗衣服的时候,洗衣服这件事就是一件事,谁输谁洗,愿赌服输。有了洗衣机后洗衣服这件事就变成了三件事,谁把四散的脏衣服丢进洗衣机,谁去晾衣服,晒干了谁去收衣服。没有洗衣机之前只需要一次石头剪刀布,而有了洗衣机后得三次。

刚发觉陈才有点儿不一样的时候,王颖觉得可能是陈才离开了熟悉的地方不太适应,心里有火,甚至是留恋起之前南方的那份工作,虽然钱不算多,但是人很清闲,有大把的时间干点儿自己喜欢的事。来北京后陈才变得忙多了,一天天早出晚归的,头发、衣服、行为举止似乎变得成熟了一些,有了一点儿电视剧里出入高级写字楼的白领范儿。当然,陈才的办公环境确实是在京城数一数二的写字楼里,每天按部就班地生活,身边的人都为了某个所谓的理想而努力着,到这里来上班的人就是为了赚钱,吃不下苦的人就会被淘汰。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部门的三个同事被辞退,隔壁部门半年内换了三个主任,特别是其中的一个同事,在被辞退之后还找陈才单独喝了一顿酒,看着那个肥硕的男人在小胡同的楼顶天台痛哭流涕的样子,陈才才认真地思考起了“北漂”这件事。在那个楼顶,陈才抽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根烟,第二根烟和第三根烟。

当然,他是嚼着口香糖回去的。

5

婚礼在按部就班地准备着,年中从Y城到北京的间隙陈才回家看了一趟,房子刚刚刷了白漆,二楼影视墙里镶嵌着大粉色的巨幅肥胖牡丹花,衣柜、墙柜都是爸爸找小镇附近的木工打的,陈才站在热火朝天的工地面前,他差一點儿就笑出了声音。所谓的“家具”这一概念大概还没有在父母心中完全形成吧,可以被购买的家具还仅仅局限在沙发、电视之类的大件,这些都是一些不能被父亲身边的手艺人朋友们打出来的家伙。回家一趟,陈才获得了一份购物清单,这是父母对辛辛苦苦读完大学工作一年就要结婚的儿子唯一的要求。

“双联筒灯4个。“

“啥叫筒灯,百度百度……”

“四色灯带12米,带手动遥控器的……”

“……”

“双十一”前的几天,陈才和王颖分工合作,将装饰一间房子所需要的所有东西都拖进了王颖的淘宝购物车,王颖还通过淘宝新推出的玩法儿,又是预付订金又是领取购物津贴,“能省下来好几百呢”,王颖眨着眼睛自豪地说。

00:10,付完所有款的那一刻,王颖抱着陈才猛亲了起来。

“你弄啥呢?”

“开心什么?钱终于花出去了是吧。”

“这几天是近段时间我们互动最多的时候。”

陈才把王颖紧紧地拥在怀里,“跟着我是不是好惨?”

“噢,跟你说个事,今天早上我坐小区门口的黑车去地铁站,黑车司机跟旁边的另外一个黑车司机聊天,说家里的第13栋房子前不久分下来了,导致他同样开黑车的儿子这段时间又在往建材市场跑,不能出车导致每天要损失200多块。在他说这话之前,这个黑车司机因为没有凑够4人而在寒风中吆喝了十几分钟(每人头5元),哎,你说北京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网上不是说了吗?这里现在已经成为一个不养穷人的地方。”

“那我们怎么办?”

责任编辑:高鹏

作者简介:

马亿,生于1992年,湖北浠水人,现居北京。小说发表于《天涯》《作家》《作品》《广州文艺》《山花》等杂志,被《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载,获《人民文学》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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