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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花指(中篇小说)

2018-10-10李玉明

广州文艺 2018年7期
关键词:领导

李玉明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

——清·曹雪芹《红楼梦》第五回

老秋盯着自己的双手,已经足足看了半天了。

从晚上6点来钟回到家,老秋不吃饭、不喝水、不洗手、不换衣服,也不跟老婆打声招呼,“咣当”一声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一屁股坐在那张缅甸花梨木书桌前,将双手举在面前,伸开五指,就这样看着,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地看着。

老秋的家在滨江路上,临街的一栋楼,一共22层,老秋住在18层。

20年前分房的时候,还在当处长的老秋专门挑选了18层一单元,坐北朝南,一线江景。媳妇埋怨说:“你可别挑18层啊,那不是地狱的编号吗?”老秋说:“别瞎说,咱们不信那个!再说了,十八多好啊!南方人讲谐音,十八,就是要发,发财的发,发达的发……”媳妇也就不说什么了。

老秋的房子三室一厅。装修的时候,老秋非要媳妇在望江的方向给自己留下一小间做书房。老秋这辈子走南闯北,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写字。老秋认为,书房,说起来是读书写作的地方,其实是私人的精神堡垒。有了书房,人生才有追求,生活才有品味,精神才有寄托。书房面积可以小一点,但不能没有。而且正因为书房小,才更有幽闭感、神秘感、自我感,躲进去,把门一关,就像刚从野地里回巢的田鼠,鬼鬼祟祟地舒服。所以老秋反复跟媳妇说:“在咱家里,所有的装修、摆设、家具等等你说了算,只有书房是我的私密空间,完全由我做主,你一张纸、一个字都不能动!”媳妇就说:“行行行,你就是把书房弄成猪窝狗窝我也不管……”

老秋的书房约有七八平方米。迎门的墙上,挂着书法家敬庭尧的“读书识古趣, 落笔畅真情”的书法作品。靠窗户,摆着一张老式花梨木书桌,是老秋在北京琉璃厂淘的。桌上有一台用了快10年的Dell电脑,一盏蘑菇型的节能台灯,一尊黄杨木雕笔筒,还有一些阅读、写作的资料。书桌后面,一排镶在墙上的四开门书柜,摆着一些中外文学名著和人物传记等。书柜前面打横摆着一个折叠沙发,累了,就一个人在沙发上躺一躺,干脆不回主卧室睡觉。

20年过去了,这狭小的书房是老秋唯一能够完全掌控的私密空间。除了读书写字、上网浏览,老秋一旦遇到什么重大的、烦心的、神秘的事,就把自己关进去,任外面天塌了也不会出来……

此时,已经是夜里9点多了。老秋仍然将两肘架在书桌上,把两只手凑在台灯下,细细地看。惨白的灯光,将老秋雕塑一样的身影,放大以后投射在墙上,变成一副巨大的黑色剪纸,一动不动。

老秋揉了揉不停流泪的眼睛,使劲把目光聚焦在双手上。

从手腕、掌心、十指,再到指甲、手背、手腕,自下而上、由内而外,自上而下、由外而内,老秋的目光,执着地铁犁一般扫描着双手的每一条纹路、每一个关节甚至每一根毛细血管。

老秋的手跟别人长得不太一样。古语说,“两手十指,为一生巧拙之关,百岁荣枯所系。手嫩者必聪,指尖者多慧,臂丰而腕厚者,必享珠围翠绕之荣。”老秋的手,红活圆实,肤如凝脂,既有硕美人的“手如柔荑”“三月不寒杨柳风”的温润,又有蟹钳一般“力霸乾坤、掌握天下”的强劲。四方形的掌心,丰腻厚实,生命线从腕部直冲食指,婚姻线干净顺溜,事业线南北贯通。眯着眼看去,这几条掌纹好似镌刻在大地上的山川河流,沿着凹凸有致的沟沟壑壑四散开来,或激流澎湃,卷起千堆雪,或宽厚平实,暗流涌动,或纤细乖巧,曲径通幽。几十年来,这双手不知道伴随着老秋演绎出多少生动的人生故事。

老秋把目光聚焦在两根小手指头上。

与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相比,老秋的这两根小手指头娇小稚嫩,像两个青葱少年,悄悄依靠在几个大哥哥身旁。只是小手指头顶上特意留出来的指甲,色如青玉、状如兰花,足有1寸多长,这才让这两个青葱少年平添了幾分高度和几分妩媚。伸开五指,人们最先看到的,一定是这两根因为留了指甲而“出人头地”的小手指了……

老秋的呼吸渐渐急促了,眼睛也酸得又想流泪。老秋想不明白,这就是留了差不多四个月、长了1寸多长的小手指甲吗?为什么它就不灵验了?这不是长得好好的吗?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精心呵护、健康成长的小手指甲,是他寄予了万千希望、万千宠爱的小手指甲!难道峨眉山大师的说法错了么?难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吗?难道这就是命中注定?老秋内心掠过一阵惊恐,呼吸越发急促了……

窗外,下起了深秋里少有的雨。开始是哩哩啦啦的小雨,后来是“哗哗”的中雨,转眼,就变成倾盆暴雨。从窗户往外看,铺天盖地的秋水,伴随如千军万马奔腾咆哮的轰鸣,冲刷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将这座南方最大都市淹没在深秋的惊恐中。与暴雨相伴的,是天空中猝不及防、捉摸不定的闪电,炸雷一样把本应温馨安静、灯火通明的秋夜,一次次劈成数不清的、面目狰狞的碎片,转瞬间抛向滔天巨浪的天空中挣扎飘摇。

老秋缓缓起身走到窗前,久久直视着窗外。窗台上,几盆林业局林局送来的老秋最喜爱的三叶梅,正在雨中颤抖着,原本开得正艳的梅花连同丰硕的绿叶,早已不见了。瀑布一样的雨水,顺着三叶梅紫红色的光秃秃的凌乱枝条“哗哗”流淌,沿着窗台留下一摊摊乌红的血。

老秋顾不上这些三叶梅了。他缓缓收回目光,将疲倦的身子像扔口袋一样重重投进沙发里……

老秋本名宋善秋。

老秋其实并不老,两头虚算一岁,到今年腊月也才53岁。四方脸,高挑个,身材笔直,走路一阵风,说话办事激情洋溢,女同事私下里都叫他帅哥哥。

老秋之所以被人叫作“老秋”,完全是因为其资格老、江湖地位高,就像中央领导称很多女同志为“大姐”一样,并不表明她们年纪大,而是一种尊称。

老秋16岁下乡当知青,17岁参军,20岁破格提干做宣传工作,30出头调往北京高级机关当处长,41岁转业进了市委机关。从知青到军人、从基层到机关,从部队到地方、从军事到行政,老秋有着大多数同龄人无法相比的丰富阅历。现如今,县处级干部已经干了快20年了,像这样的干部,不但在市委机关里少有,即使在老秋所在的城市里也找不到几个。再加上老秋为人处世沉稳大气,温厚老成,所以周围朋友、单位同事、部门领导乃至市委的领导们,见了宋善秋都喜欢叫他“老秋”。

对“老秋”这样的称呼,老秋本人非常受用。

老秋始终认为,自己在同龄人中属于最优秀、最完美的。“不是我自恋,是上帝给了我太多的完美”,“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不是没当大官、没挣大钱,而是永远找不到一个像我这样优秀的人做朋友”。

每当老秋在朋友面前夸夸其谈的时候,老秋媳妇总是撇着嘴说:“别再自恋了好不好?都多大年纪了,还说这些没用的?”老秋就用诗朗诵的口气,一本正经地说:“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明明如此优秀,你却不让我表白……”惹得周围的朋友们哄堂大笑。

老秋完全有资格自恋。老秋的父母亲都是建国前参加革命的老干部。老秋3岁之前,寄养在奶妈家里长大,以后上了全市最好的幼儿园,再以后上小学、初中、高中,全是当地最好的学校。用老秋自己的话说,咱可是根红苗正、正儿八经、如假包换的官二代、红二代了。

老秋最为得意、最为自豪的,还是因为他的一双手。在老秋看来,他的这双手,隐藏了老秋命运的所有信息密码。

小的时候,妈经常掰着秋的手说:“小秋啊,你娃子这双手,可不简单啊!双断掌哩,一辈子不求人哩,将来可是要当大官哩……”

“啥叫断掌?”秋问,

“断掌就是断手纹呗,你看你这手啊,掌中间这条线又粗又深,横贯掌心,这就叫断掌,”母亲说,“老话说得好啊,断手纹,打死人!断手纹,不求人!一个人如果长了一双断掌,一辈子命硬,有劲,勤巧,必定有大出息……”

听妈这样说多了,老秋从小就对自己这双手充满懵懵懂懂的自信和期待。后来,这双手果然不凡。10多岁的時候,秋就帮大人干家务活,洗衣做饭,干啥像啥;上中学的时候,写字画画、吹拉弹唱样样拿得出手,还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舞蹈演员。下乡当知青的时候,秋在青年农场做电工,全场的照明和生产车间的电器全部由秋一个人负责;参军以后,秋更是凭着这双手,先后获得了“特等射手”“刺杀能手”“投弹标兵”等荣誉称号。记得那年,在西南战区实弹射击大比武中,秋作为1号种子选手一举夺得“56式半自动步枪200米胸环靶卧姿射击”10发子弹98环的成绩,至今还无人打破纪录;再后来,秋从基层连队一个小班长破格提拔为大机关政治部的干事,因为写得一手锦绣文章,没几年就从基层“火箭式上升”,越级调往总部机关舞文弄墨、风光无限了……

才貌双全、玉树临风的秋,自然把一切成就归功于自己的命运,归功于自己这双长着断手纹的手。春风得意的日子里,秋总是喜欢盯着自己的双手浮想联翩。记得有个除夕夜里,红都的烟花照耀夜空。秋坐在铺着红地毯的总部机关办公室里,扎扎实实写了一篇赞美自己双手的散文《手到擒来》。结婚那天晚上,微醉的秋把媳妇拉到身边,然后举起双手向媳妇炫耀:“看看吧,媳妇你就认认真真地看看吧,你真是太有眼力了!有我这双手,包你一辈子吃香喝辣、衣食无忧、荣华富贵、前程似锦……”

媳妇撇了撇嘴说:“你神经啊,你举着双手向谁投降啊?你的手爪子有啥特别的?我啥叫有眼力了?”

秋就把媳妇揽在怀里,然后摊开双手给媳妇看,一五一十地介绍自己这双断掌的神奇魅力和光辉历程,说得媳妇将信将疑。

末了,秋故作神秘地跟媳妇说:“你找到我这样的夫君,不是有眼力嘛!告诉你吧,我的这双手,不但可以保今生,还可以遗传后代、福佑万年呢,你可一定给我生一个双手断掌的大胖小子啊……”说着,一把将媳妇拥到了床上……

对秋的命运首次提出质疑,实属偶然。

上世纪90年代初期,秋已经在总部当秘书好几年了。天天踩着红地毯上班、下班,天天围着高级领导干部转,秋骨子里的贵族意识也一天天成长起来。工作之余,很喜欢跟上流圈子打打交道,比如去钓鱼台国宾馆会会朋友,去北大、清华出席个什么研讨会啊,去中央美术馆看个什么画展啊,去首都剧场看个什么演出啊,去老莫餐厅跟朋友喝点伏特加啊等等。

有一次去德胜门中央乐团玩,交响乐队正在1号排练厅排练钢琴协奏曲《黄河》。老秋突发奇想,希望拜青年钢琴家忽忽为师学学钢琴。只见忽忽迈着优雅的步子从排练厅中央走过来,一边理着头发,一边热情地跟老秋打招呼。不料忽忽扳着秋的手指头看了半天以后说:“秋大秘书啊,您都多大年纪了还要学琴?再说了,您这双手可不是弹琴的料啊,弹棉花还凑合……

老秋说:“此话怎讲?”

忽忽说:“我说了不怕您不高兴啊,您的这双手啊……嗨嗨,既玩不了艺术,也当不了官,就是干粗活的命,我可教不了您啊……”说完,夸张地朝周围的人挤挤眼,周围的人“哄”一声都笑了。

“啊?”这可是秋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说他的手长得不好,这可能吗?

秋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嘲弄、讥讽甚至侮辱,心里一沉,说:“忽忽小同志,我看你那双手长得也不咋地!你不教我钢琴便罢,没有必要对我这双手下结论吧?你懂得手相吗?你说这话可是要负责的吆!”

忽忽见秋认真了,赶忙讨好地说:“您别生气啊秋大秘书,我只是看您的10个手指头又粗又硬,特别是您的两根小手指太短,确实不适宜弹钢琴,您一把能按8个音吗?这可是我们行内的规矩啊。其他的,都是胡乱说的……您大人大量别介意,后天我演出,还要请您来捧场呢……”

秋脸一沉说:“捧什么场?!有些事,可真不敢胡说!你们这些艺术家就是满嘴跑火车,只图嘴上痛快。我承认,我这双手可能真的弹不了钢琴,但我年轻的时候拉过二胡、吹过小号,那不是艺术吗?再说了,你没有看到我这是双断掌吗?这可是掌握印把子的手哩,你懂不懂手相啊,你艺术行当的规矩凭什么管到我们官场上来了?你居然还说我当不了官,难道我现在不是个官吗?笑话!……”

周围的人赶紧过来打圆场,把秋劝走了。

秋回去以后,好多天仍是闷闷不乐。“您这双手当不了官、就是干粗活的命”,忽忽这句略带陕西口音的普通话,是老秋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外人对自己的命运提出质疑,它像一根利刺,一遍又一遍直刺秋的命门,直至老秋最敏感、最隐秘的部位。秋后悔跟忽忽提出什么学习钢琴的事,甚至在内心痛恨忽忽居然说出这么不着调的话。老秋认为,我命运看好、前程似锦,而且是前世注定,岂能听你一个玩音乐的臭小子胡说八道?

秋清楚地记得,当兵离开家乡那天,秋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新军装,兴冲冲地来到市中心医院,跟躺在病床上的父亲话别。

父亲说:“秋娃子啊,过去你小,有件事一直没跟你说。现在你大了,要当兵走了,我得给你说说……”

“啥事?”秋心里一下子揪紧了,赶紧将身子挪了挪靠近父亲。

父亲说:“我四五岁的时候,你爷爷吸大烟吸死了,还落下一屁股债,我就跟着你奶奶去要饭。有年冬天要饭要到湖北随州,夜里就睡在随州城里一家大户人家的青石门楼下。第二天大清早,这家先生出门,一眼看见我们娘俩,就赶紧叫家里人送来4个白馍和两件衣裳……”

“有这样的事?你们这是遇见贵人了呀……”秋吃惊地问。

“是啊,你想想看,那时候我跟你奶奶孤儿寡母多可怜?寒冬腊月,无家可归。你奶奶做梦都不敢想能遇见这样的善人。奶奶赶紧接过白馍和衣裳,按着我的头,哭着和我一起跪在门楼下的青石板台阶上谢恩,半天不起来……”父亲继续说道。

“谁知这位先生慌忙把你奶奶和我扶起来,先生摸着我的头看了看说,大妹子啊你别哭了,也别谢我呀,你有福啊,你有喜事啊,你看你这娃子,命相好啊!从你娃子这一代算起,你们家三代要做官呢。要谢就谢你这儿子吧……”

秋问:“这是哪一年的事?后来呢?”

父亲说:“后来?后来我不是参加革命了吗?”父亲继续说:“1948年春上,部队解放咱们家乡,当时我正给村里地主使牛犁地扛长工,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部队一来,敲锣打鼓分田分地,建立农会。部队首长见我一个十七八岁大小伙子又是赤贫,就把我拉进农会当主席。再后来,我不是当了区长、县长、县委书记了嘛……”

父亲顿了顿继续说:“你奶奶临走的时候有个心愿,就是叫我一定去找到随州当年那位先生,好好报答人家。谁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没能成行,现在我也老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秋接过话头说:“你是让我去找找那位先生吗?”

父亲摇摇头说:“不是要你去找,而是要你用实际行动来报答人家。那位先生说咱家三代做官,我这一代应验了,你这不是第二代吗?”

父亲说:“这几年我总在想,你娃子长大以后到底干啥好,咱们是工农干部家庭,一不会经商,二不会做学问,看来你只有从政了。”

“我从政做官,是官逼民反,是为了活命。而你从政做官,应该是必然。你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现在当兵了,前程似锦。如果将来在政治上碌碌无为、无所追求,那可对不起这个时代,对不起咱這家族!更对不起当年随州那位老先生!你到部队以后可要好好干啊!”

想到父亲“三代做官”的神奇故事,为了弄清楚自己这双手到底能不能当官,第二年春上,秋借着陪首长去四川出差的机会,专门请了两天假去峨眉山,请金顶华藏寺的慧宝法师给自己算算。

华藏寺始建于东汉,当时称普光殿,后改名为光相寺。明代在殿后最高处营建普贤殿,殿顶鎏金,又称金顶。铜殿及华藏寺皆毁于火。新建的金顶华藏寺依山势而建,中轴线上由低到高分布着三重殿堂。第一殿是弥勒殿。殿门上悬挂着赵朴初题写的“华藏寺”金匾。寺内供奉铜铸弥勒佛像,背后是韦驮铜像。殿内还有三足铜鼎和明万历年间铜碑等文物。第二殿是大雄宝殿,殿中供奉着铜质金身的三身佛,坐高3米。殿内有铜磐、铜钟等法器以及铜铸像、铜普贤像等佛教文物。第三殿是普贤殿,是峨眉山最高的殿堂。殿门的匾额有“金顶”“行愿无尽”“普贤愿海”“华藏庄严”等,为赵朴初、本焕、明旸等题写。殿内供奉普贤骑象铜像,普贤端坐在莲花台上,手执如意,莲台置象背上,白象脚踏四朵莲花,整个造像通体铜铸,通高4.5米,置身于这样辉煌庄严肃穆的殿内,所有的人都有一种卑微到尘埃的感觉。

秋清楚地记得,那是个乍暖还寒的夜晚,金顶上伸手不见五指。秋摸摸索索爬上金顶,先后穿过弥勒殿、大雄宝殿,最后来到普贤殿,隐约看到慧宝法师身披袈裟端坐在殿前的蒲团上,泥塑一样一动不动。

秋悄无声息跪在慧宝法师面前,心里七上八下的。按道理,秋本不相信算命这套说法,但他拒绝接受忽忽的质疑,他太希望自己有一个好的命运,他太希望父亲说的“三代做官论”能够在峨眉山得到证实。但是,如果结果正相反呢?那可咋办?

秋正在琢磨,只听慧宝问:“施主,我已经等你半天了。你可是远道而来?”

“是的!”秋答。

“施主可是求功名?”

“是的!”

“那么请施主先看看你旁边的舍身崖吧!”慧宝说。

秋心中一紧,扭身朝舍身崖方向看去。秋知道,普贤殿下方就是舍身崖。每当清晨,从这里下望,可见云雾似海,时而波涛翻涌,时而风平浪静,变幻无穷。苍茫的云海,似雪、似棉,厚厚的,无边无垠,似能让你卧、让你踏。风一吹,一缕微云便扑到脸上,薄薄的凉意沁入心脾,让人刹那间忘却身后的世界,似乎只要纵身云海,便能到达神仙居住的地方。但是,此刻,是晚上啊!漆黑的春夜里,舍身崖能看到什么呢?老和尚为啥叫我看舍身崖呢?这里面有什么玄机吗?

秋心里怦怦乱跳,一边瞪大双眼使劲朝下看,一边飞快地寻思:“这老和尚到底让我干什么呢?”突然,秋想起了唐代诗人薛能的《峨眉圣灯》:“莽莽空中稍稍灯,坐看迷浊复清澄。须知火尽烟无烬,一夜栏边说向僧。”秋在内心偷偷笑了。秋想,我来峨眉山可是真心诚意,是看得起你,你老和尚还想考我吗?你不问,我不开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夜幕里的峨眉山死一般寂静。

半晌,慧宝法师问秋:“施主可看见了什么?”声音清澈而遥远 。

秋缓缓回身,双手合十,故作虔诚地说:“法师啊,刚开始的时候,舍身崖漆黑一片,啥也看不见。后来,我凝神静气再看,就看到有一些飘浮的绿色光团,一点、两点、千万点,好似繁星闪烁跳跃,飘忽不定……”

“真的?”法师显然有些兴奋了。

“真的,太美了,我差一点想跳下去哩……”

法师说:“施主啊,这可是我峨眉一大奇观,也称作‘万盏明灯朝普贤,一般凡夫俗子是看不见的。看来,你与我佛有缘啊……”

秋内心暗笑,赶紧接过法师的话头,虔诚地说:“法师啊,那就请您指点指点吧,有人说,我命中无官可做,说我这手相不好,您帮我看看吧……”说着,将双手递给慧宝法师。

法师双目紧闭,接过秋的双手,慢慢地、翻來覆去摸揉着,从手掌到指尖,再从指尖到手背,秋立刻感觉一股热流通过法师的指尖直达心底,好像温泉里投进一粒石子,激起层层叠叠温暖的涟漪,一下子传遍全身。

法师放开秋的双手,两目微睁,缓缓地说:“实不相瞒啊施主,你命中有两颗文曲星下凡,你这双手本是握笔的,可以写得一手春秋文章,但是……”法师顿了顿,继续说道:“但是施主你功名淡薄,官运不通啊……”

秋心里一沉,赶紧问:“那怎么办?有没有解法?如何才能打通官运呢?”

法师闭上了眼睛,淡淡地说:“天机,天机啊,天机不可泄露!”

秋像突然跌进舍身崖的黑暗里,身子轻飘飘的,耳边是呼啸下坠的风声。

稍顷,秋摸出一个厚厚的红包,恭恭敬敬地放在法师的蒲团前,然后弱弱地说:“法师啊,您不是说我跟佛有缘嘛,你就指点指点吧……我从北京来,在皇城里做事,跟佛很近啊……”

法师闻声,将红包收在袈裟里,然后重新捡起秋的双手看了看,说:“要改变你的官运,其实并不难,只须把你的两根小手指的指甲留出来,让它超过无名指的第一节关节线!明白吗?”

“为啥?”秋一边点头一边问。

“佛说,一牛生二尾,反手掌乾坤。有道是身相不如面相,面相不如手相,而手相有掌、指、纹三律,要律是小指头。施主你看,你这小手指头胖而短,粗而拙,命中没有官运。而手指甲乃肉身之延续,如若将小指头的指甲留长一些,使其越过无名指第一关节线,施主便可鲤鱼跃龙门,官运亨通了……”

慧宝法师娓娓道来,一气呵成,清朗而浑厚的声音,居然在漆黑的秋夜里,营造出“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意境。但秋听起来,却是“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的味道……

回到北京以后,老秋闷闷不乐地把自己关在宿舍里,从头到尾把有关自己命运的种种说法,细细理了一遍。父亲的“三代做官论”,母亲的“断掌论”,与钢琴家忽忽、慧宝法师的“功名淡薄、官运不通”论,两军对垒,捉对厮杀,直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

最终,秋拒绝了关于自己命中官运不通的论调。

秋坚定地认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父亲从一个放牛娃成为党的高级干部,这不是实践检验吗?自己从战士破格提拔为军官,这不是实践检验吗?现在年纪轻轻就选到总部当秘书,这不是鸿运当头照吗?你一个什么大师胡诌几句就否定了我的好运吗?

老秋越想越生气。什么天机不可泄露?自己原本就是当官的命,哪里需要什么大师的指点啊?!哪里需要将小指头的指甲留出来,让它长长并超过无名指的第一节关节线,这不是唯心主义吗?这不是封建迷信吗?你一个什么破法师收了钱才吐露什么天机,这不是图财害命又是什么?

从那一刻起,秋在心里暗暗发了狠话:“说我这双手搞不了艺术我认了,但说我这双手当不了官,完全是一派胡言!我的手指头是爹妈给的,我不信爹妈还信谁?我的小手指头再短我也不留指甲。我一定用我官运亨通的成功实践,回击你们这些荒谬的奇谈怪论!”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2010年。从北京到南州,从部队到地方,掐指一算,老秋参加工作已经26年了,其中在正处级岗位上已经整整干了18年。

从官场上一路打拼走过来的老秋明白,一个正处级干部,如果在县城里那可是县太爷,一方诸侯,风光无限,一人独尊,万众拥戴。而在大城市、大机关里,正处级就简直算不上个干部,一个打字员出身的老太太,到了退休年龄准能混成个正处级。即便当个正儿八经的处长,那也是没车坐、没单签、没有单独的办公室,就是个拼命干活的差事。所以,当上正处级干部以后没几年,秋就有点按捺不住了,总在盘算着啥时候能再上一步,也不辜负已故父亲的愿望,实现“三代做官”的第二代梦想。

这几年,眼睁睁看着那些比自己资历浅的人一个个提拔成厅局级干部,老秋就越发想不明白了。论资历、论能力、论品质、论贡献,我老秋哪点比别人差?为什么就不提拔自己呢?“难道我的官运真的走到头了?”“难道我命中就是个处级干部?”每每想到这个问题,老秋都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双手,只见那两根小手指头,圆圆的、胖胖的、拙拙的,指尖的高度永远在无名指第一关节之下……

一次朋友聚会,几个人在白天鹅为一位北京来的朋友洗尘。因为老秋的威信高,大家就推着老秋坐在首席位置。酒过三巡,话题转到了官场上的事,在座的人就开始纷纷为老秋打抱不平。

一个说:“秋啊,以你的水平,当个厅级干部都屈了才了,现在是什么世道啊……”

一个说:“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这是官场铁律,你们懂不懂啊?”

一个说:“老秋啊,你可真沉得住气啊,在商言商,在官言官,谁让咱们误入官场了呢?当不当官、当多大的官本来无所谓,但是看到那些无才无德之辈都提拔起来,你说我们能甘心吗?要是我啊,早撂挑子不球跟他干了……”

大伙正说着,只听北京来的朋友沉沉地说:“你们就别说那些没用的了!你们知道秋哥为啥没提拔吗?”

“为啥?”大伙齐声问。

“为啥?这不是明摆着的嘛……”北京朋友抿了一口酒,继续说道:“这就叫作——寡妇睡觉,上边没人!”

大伙一听,立刻来了兴趣,赶紧催北京朋友详细说说。

北京朋友接着说:“你们看啊,咱秋哥,那可是人品一流、才华出众、出口成章、文武双全、政绩突出、经验丰富……但是为什么没有提拔起来呢,就是因为缺一样……关系呗!”

北京朋友说到“关系”两个字的时候,把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做了个数钱的动作,然后使劲拍着桌子,震得杯杯盘盘“叮当”乱响。

“要说嘛,”北京朋友接着说,“咱秋哥常年在高级机关工作,经常接触大领导,有太多的条件和机会,但他就是守着不值一钱的清高,只知道埋头拉车,不知道抬头看路,这还能高升吗?市场经济,按价论质,没有投资就没有回报。这不就是寡妇睡觉理论吗……”

一位朋友接过话头:“你小子说得轻巧,跑官要官可是个技术活,咱们这些人,既没钱送也不知道行情,咋送?最要命的是,送礼遇到个贪官还行,要是遇到个清官呢,那还不落个行贿受贿、鸡飞蛋打、人财两空?”

北京朋友哈哈一笑,提高嗓音说:“告诉诸位吧,现如今的行情嘛,副厅级干部起步价两百万!至于你的领导是清官还是贪官,那就靠你自己的判断喽……反正当官不打送礼的!”

说完,北京朋友斟满一杯酒递给老秋,咬着老秋的耳朵说:“秋哥,你就放下你的尊严,跑一跑送一送吧,不先做孙子,谁能做老子?为了当官去拉拉关系,不丢人!不先卖身,谁能给你塑金身?我们这帮兄弟就指望您了……我先把这杯酒喝了,先喝为敬……”

那一夜,老秋失眠了。他就像在黑暗中走到悬崖的边沿,突然看不清前面的路了。家庭背景、正统教育、从政经历和已经取得的成就,让老秋坚定地认为,自己一定能够凭真本事在仕途上有所作为!父亲讲的“三代做官”的故事,像一块巨石,没日没夜地压在秋的心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又像一条石柱,坚定地支撑着他当大官的信心。老秋觉得,既然自己已经从政,职务越高,责任越大,贡献也就越大,个人的价值也能得到最大体现,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什么叫官本位?有了官做,你的荣誉、地位、待遇、钱财等等什么都有了。但是,想做官必须走正路,必须靠真本事,靠个人的业绩和贡献,靠群众评价和组织推荐,怎么能出卖灵魂出卖身体买官卖官呢?怎么能把个人的命运寄托在请客送礼拉关系上呢?朋友说的起步价200万的行情是什么逻辑?你要我送给谁去?为什么现在做官这么难呢?

老秋觉得,自己就是个可怜的寡妇。几十年来,老秋从来没有在个人进步问题上动过什么歪脑筋,更不曾跑官要官乱拉关系。不跑不送,自然原地不动了,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反过来想,好多人跑了送了也未必一定得到提拔。嗨嗨,那些人,亏不亏啊!

有一次,对秋的仕途一直看好的媳妇,竟然弱弱地对老秋说:“秋啊,我看你就别再坚守你的清高了吧,你该跑就跑、该送就送吧……你说你那处级干部都干了多少年了?”

老秋一听就来气了:“跑什么?送什么?我老秋这辈子就靠本事吃饭!我追求的是人格上的高尚和精神上的富有,坚决不去卖身投靠、丢人现眼。还有啊,你知道现在跑官要官的行情吗?咱家能送得起吗?我就是狠狠心把你送出去,还不知道有没有人要呢……”

媳妇脸一红,赶紧说:“又在胡说了!我还不是为你着想。跑不跑是你的事,我可不跟你一起干那些龌龊的勾当……”说着,眼泪出来了。

媳妇抹抹泪继续说道:“这么多年了,跟着你走南闯北,没少受罪。我知道你清高,我知道你的官运好,我知道你自信,决不会为当官的事低三下四去求人。但是现在是啥社会?啥风气?你既然不送,就不要总是唉声叹气、壮志未酬的样子。要不,干脆豁出去送送看,即使当不了官我也不怪你,至少咱们努力过、争取过啊……”

老秋说:“媳妇啊,你说的,我比你懂。但我确实迈不开这一步啊!我宋善秋这辈子堂堂正正,从不干偷鸡摸狗的勾当,从不做出卖人格的小人。艾青说,我宁愿裸体,也不要让不合身材的衣服来窒息我的呼吸!要我说,宁愿饿死,也不当乞丐伸手要饭!当不当官,这是命,我认了……”

媳妇看秋这么一说,也就不吭声了。但她绝对想不到,老秋内心坚守了几十年的防线,从这一刻起,开始松动了。

有道是山不转水转,老秋期盼多年的官运,终于在今年夏天有了转机。

这天晚上,微醉的部长从电话那头说,经过自己的极力推荐,市委主要领导已经同意超配一名副部长,专门解决秋的问题。还说,现今官场腐败,本来早该解决的问题,非要拖到现在云云。

老秋心里一阵喜悦,但嘴上酸溜溜地说:“部长啊,我命里不是当官的料,别是又来忽悠我吧?!”

部长一听,就假装有些生气:“秋你这话可是胡说!为你的事我腿都跑断了,谁忽悠你?老板都点头了,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吗?你赶紧做好準备吧!”

“哪个老板?”秋问。

“你傻啊,还能是哪个老板?!我上午跟书记汇报工作时专门提了你的事,我可是给你说了一大堆好话呢……”

老秋挂掉电话,下意识看看自己的小手指头,还是胖胖的短短的,指尖没有任何超越无名指第一关节的迹象。老秋立刻得意地想:吉人自有天相!老和尚要我留出小指甲才能官运亨通,现如今我就是把小手指剁掉,还不照样有官当?

小手指头当然不能剁,但要真正提拔为厅级干部,并非部长在电话里说说那么简单。官场上的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见到提拔任命,谁也说不准。而且,现在干部提拔程序非常严格,要经过群众推荐、民主测评、个人事项审查、组织考察、提交方案、个别酝酿、会议决定等等法定程序,和比法定程序更要命的其他地下程序。哪一个环节出问题,都可能泡汤。

想到这里,老秋暗自觉得,事到如今,还是听峨眉山慧宝法师的话吧,赶紧把自己一双小指头的指甲留起来算了,让它长长为好。这叫作顺势而为、借力发力,并非向老和尚屈服。俗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关乎提拔厅级干部,那是多大的事?自己还不主动谋一谋?再说了,不就是留个小手指头指甲吗?听人劝,吃饱饭。此一时,彼一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长江后浪推前浪,指甲一定能长长!老秋下定决心:从今天起,老子必须把小手指头的指甲留下来!

老秋明白,“一个实际行动比一打理论还要重要”。

下定决心把小手指甲留出来以后,老秋的第一个行动,便是精精细细地草拟了一个完整的《行动方案》,分为“指导思想”“重大意义”“主要任务”“时间安排” “保障措施”五部分。老秋想,老子先老老实实地按照《行动方案》来办,如果将来遂了心愿,如期提拔,那可是真的要再上峨眉山找老和尚还还愿哩。

老秋《行动方案》最得意的部分,是“保障措施”。老秋觉得,凡事必须“神形兼备”,留出小手指甲说到底是“形”,无论形而上还是形而下总归是“形”,而其背后的“神”就太深奥了。所以应当把主要精力放在“神”上,比如要高度关注干部调整提拔的动态,做到“预则立”;要切实摸清主要领导的籍贯、经历、特长甚至饮食习惯、兴趣爱好等等,尽快跟领导接上关系;要抓紧在工作上干几件漂亮事,为自己多积累点政绩;要尽可能改善同周围人事关系,多交友、少树敌,将来多弄点选票等等……

按照《行动方案》的精神,老秋每天一条一条地抓落实,并且要求媳妇予以密切配合:

一、每天要喝一碗大骨汤,以增加钙质促进小手指甲的快速生长;二、每天将两根小手指以外的其他8根甲修剪干净,以将有限的营养突出和保障重点;三、凡属可能影响小手指甲成长的家务活一律不干,包括洗衣服、洗菜、叠被子等,甚至自己背上发痒了,也请媳妇帮助挠挠。老秋对媳妇循循善诱说:“既然好运来了,咱们就顺着多做点促成的工作。今天你帮我挠痒痒,将来我提拔了,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哭着闹着帮你挠痒痒呢,嗨嗨,你就请好吧,我的厅长夫人!”

在老秋的精心呵护下,两片小指甲日渐长出来。老秋每天用放大镜对着小指头尖认认真真地看上半天,然后分左右手分别记录下小指甲的生长速度、成色、形状等等。每晚睡觉前,都要在小指甲上戴上一个指头套,以防睡着以后迷迷糊糊伤了小指甲。就连跟媳妇温存的时候,也小心地将两根小手指头高高翘成兰花指状,生怕伤了指甲。媳妇翻着白眼极度愤怒:“秋老虎,你还干不干啊?出工不出力你是太监啊?哪有双手翘着兰花指做爱的?”老秋越发把兰花指翘得老高,“呼哧呼哧”地说:“你知道慈禧老佛爷为啥要留长长的手指甲吗?你知道皇帝老儿为啥要戴个玉扳指吗?这是天命不可违啊……”

与小指甲的成长同步进行的,当然还有“神”的有关工作,老秋琢磨着,也该考虑给领导送点礼了。

经暗中打听得知,主要领导最大的爱好是文物鉴赏,说白了就是喜欢弄点值钱的珠宝、文物、字画等玩意。明确了主攻方向以后,老秋陷入深深的思考。老秋明白,送礼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鸡飞蛋打、人财两空,最后还背个行贿送礼、跑官要官的黑锅。所以,当务之急是首先解决好“送什么”的问题,然后再依次解决“何时送”“采取什么形式送”“以什么理由送”等问题。从战术上讲,这叫作谋定而动,一招制敌!

得益于朋友的帮忙,老秋很快就弄到一件清康熙黄地釉下三色松鹤延年琵琶尊。

朋友神秘地说:“釉下三彩是康熙时期独有装饰手法,青、蓝、红三种釉色同时在釉下呈现,对窑烧技术要求极高,传世所见的釉下三色作品极其罕见。特别是尊体画面构图舒朗,留白很多,有汉唐绘画遗风,其中的流云松树笔力简阔有力,充分体现了古人对康熙笔绘的评价,意境高远,是一件富有人文情怀的罕见作品……”

朋友还没有说完,老秋就不耐烦地打断:“别忽悠了,你就说是不是真的,要多少钱吧?”

朋友压低嗓音:“绝对是真品!佳士得起拍价1000万,我这有鉴定证书。你出100万拿走!但是可千万别拿去送人啊,送人你就亏大了……”

老秋说:“庸俗!我老秋是那种送礼的人吗?”

老秋背着媳妇,东拼西凑了100万,拿下了这件宝贝。

老秋认为,既然迈出了这一步,就不能舍不得钱。现如今送礼就是投资,投资越大回报越大。听说有个小子送给领导50万就想弄个副厅长干干,结果鸡飞蛋打,你小子傻不傻啊?“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媳妇逮不住流氓”,老秋我今天就横下心赌上一把,看看到底是“鬼推磨”还是“磨推鬼”!

老秋虽是这么想的,但是在拿出100万真金白银交给朋友那一刻,呼吸急促,浑身发抖,好像气血全没了。

送礼这天,是老秋反复思考、精心谋划的。

老秋知道,市委主要领导日理万机,通常会在星期天回办公室处理文件,中午让办公厅把饭菜送去。这个时间段内,领导办公室里一般不会有闲杂人员打扰,领导的心情也不坏。所以老秋算准这个星期天领导肯定要去办公室,就早早跟办公厅打招呼:“我弄了点领导爱吃的家乡菜让领导尝尝,你们这个星期天中午就不用给领导送饭了……”

办公厅在电话那头说:“老秋啊,还是你想得周到,难怪领导这么喜欢你呢……你准备了啥好吃的?”

老秋自豪地說:“潮州卤水、天麻炖猪脑、菠萝咕噜肉、和味三杯鸡,当然还有客家老烧酒,让咱老板解解乏。咱老板可是太辛苦了……”

星期天上午10点钟起,老秋就催促媳妇赶紧准备饭菜。约莫12点的样子,老秋提溜着竹制提笼和那件宝贝,轻手轻脚地来到一号楼808房间。

不出所料,领导果然在办公室批文件。黑西装,白衬衣,粉色领带。从巨大落地玻璃窗户射进来的阳光,把领导一丝不苟的头发和架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弄得明晃晃的。

老秋踮着脚尖走到领导办公桌对面的小会议室,从提笼里把饭菜一样一样拿出来,精精细细地在桌上摆成一个五朵梅花形状,然后满满倒上一杯客家老烧酒,摆好筷子,再把那件宝贝悄悄放在不显眼的位置,这才躬身退到旁边的小椅子上坐下,两手扶了双膝盖,乖乖地候着。办公室里,除了领导翻看文件的声音,就只有老秋的心跳声了……

半晌,领导终于抬起头,问:“怎么是你?”

老秋像突然松开的弹簧,立马站了起来,向前趋了几步,弱弱地说:“书记、书记,我这不是给您送饭来了嘛……我给您备了几样咱们家乡土菜……您看现在都12点多了,哪家哪户不是团聚在一起休息吃饭的时候……可是您还在操劳……我们内心……”

老秋正说着,见领导扶了扶眼镜,轻轻“嗯”了一声,又伏下脑袋继续看他的文件。老秋也就不敢再说什么了,重新退回小椅子上坐下,细细端详着领导的办公室。

市委大院里,一共有16栋楼。1号楼是书记、常委们办公的地方,俗称常委楼。常委楼坐落在大院中心位置,坐北朝南,8层高,由前后各9根、左右各5根汉白玉柱子撑着。楼前是宽阔的国旗广场,左右两边通过连廊连着会议中心、大礼堂、健身中心、接待中心以及其他部门的办公楼。

常委楼的背后,原本是个岭南风格的假山瀑布小花园,据说是北洋军阀私宅的后花园,有一百多年历史。领导上任之初,要求一定把假山平了,把亭台楼阁拆了,把瀑布喷泉封了,把花花草草铲了。领导说,咱们是人民公仆嘛,不要把办公场所搞得像地主老财的后花园一样嘛,凡事要以民为本、接地气、万古长青嘛等等。

根据领导指示精神,办公厅闻风而动拿出一个花园改造方案,预算4000万,工期一个月,总的指导思想要体现“以民为本、万古长青”的理念,并且明确由园林局长亲自督办施工。开工以后,专家认为这里的土壤不适合栽种北方的松树,就专门从北方运来上百卡车黄土,铺了两三米厚,精选了99棵红松树栽上,然后让雕塑院昼夜不停用10多吨汉白玉雕了16只红顶白鹤围着松树翩翩起舞。

竣工那天,领导迈着四方步在园里转了几圈,黑着脸不说一句话,临了,丢下“明天会上说”几个字就走了。当天晚上,听说园林局长就领着工程队的人去领导家里作检查了。

第二天上午,领导亲自在花园里召开现场验收会。领导率领一帮部长、局长、主任们踩着红地毯,把花园细细走了一遍,光看不说,表情非常严肃。园林局长怀里抱着一大堆图纸资料,气喘吁吁地跟在领导身后,额头一层又一层冒着虚汗。

突然,领导在一只石雕松鹤前停下脚步,转身厉声问大家:“你们都看了吧,你们都说说,这个工程究竟怎么样?听说超出预算好几倍了,咹?都要说实话……”

随行的部长、局长、主任们立刻围着领导站成一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

半晌,领导说:“你们都不说话,证明没意见喽,没意见就说明这个工程不错喽……”

领导顿了顿,抬高嗓音:“要我说啊,这项工程搞得确实不错!咹?花钱不多,效果很好,还美景于人民,寓理想于长远,既庄严又生动,不错不错嘛……”

领导对宣传部长说:“你们要好好总结宣传一下,什么叫以民为本?什么叫造福于民?这就是生动的例证嘛!民生事业是大事,我们必须把钱花在刀刃上……”

宣传部长正准备点头称是,不料领导的表情再次凝重起来,扭脸对着秘书长、园林局长等人严肃地说:“但是,我还是要骂人呢,你们说说,搞这么个现场验收用得着铺红地毯吗?红地毯不是人民群众的血汗钱吗?将来,如果人民群众想来园子里转转,你们还铺不铺红地毯?这不是要我脱离群众吗?咹?”说完,扭头走了。

见领导走远,众人这才长出一口气,三三两两地散去。文化局长拍着园林局长的膀子说:“老弟啊,这下子你放心了吧?老板说了,既庄严又生动,庄严是松树,生动是仙鹤,连起来念不就是松鹤延年了吗?还是咱老板高明啊!”

宣传部长凑过来低声说:“你们知道个屁,这叫作“万众颂贺”才对哩,咱老板不是叫万松鹤嘛!”

老秋把思绪拉回到领导的办公室里。

领导的办公室占了1号楼8层整整一层,约有800来平方米,分为主办公室、会议室、会客室、文件资料室、健身房、休息室、秘书室等。主办公室里,一大张紫檀木办公桌永远朝着东方摆着,后面墙上挂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横匾,白底黑字,红框金边。匾牌下面,一字排开领导同上级领导的合影和接待外国首脑的工作照。办公桌左手,是一溜缅甸花梨木书柜,分层摆放着一排排红色封面的领袖著作和一排排黄色线装书籍。右面向阳的位置,是一个宽大的博物架,上面清一色摆满各色各样的兰花。坐在这样的办公室里,确实让人有一种既庄严又生动的感觉。

老秋把目光停留在博物架那些兰花上。

领导上任不久,专门把机关事务管理局长叫来,递给他一张单子,要他按照单子弄点兰花来,既要有中国的春兰、蕙兰、剑兰、墨兰、寒兰,还要有国外的名贵品种,如泰国的美花兰、印度的黄蝉兰、缅甸的虎头兰、日本的兔儿兰。这可把见多识广的管理局长搞得眼花缭乱了。等管理局把所有的兰花弄来以后,领导带着秘书们一一品赏。只见白、纯白、白绿、黄绿、淡黄、淡黄褐、黄、红、青、紫等各种颜色各种舌型的兰花,将领导的办公室装点成名副其实的兰园。

领导问秘书们:“中国人将竹、菊、梅、兰合称为四君子,你们知道本人为什么独独喜爱兰花吗?”

还没等秘书们回答,领导接着说:“古人写了很多兰花的词赋,那都是文人的穷酸。我以为,兰花高洁而不自傲,质朴而不笨拙,文静而不孤僻,典雅而不虚荣。所以李白说,“气如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我们共产党人、领导同志,就是要著兰章、倚兰交、树兰志啊……”

从此以后,大院里上上下下都知道,草根出身、没上过几天学的新来的万松鹤书记,不但政治水平高,而且还是高雅之士呢!

老秋正沉浸在关于兰花的遐想中,就见领导终于起身过来吃饭。

老秋急忙打起精神伺候着。

领导慢慢摘下眼镜,接过老秋双手递过来的雪白温香的毛巾,细细地擦了擦脸、手,然后一屁股坐到“五朵梅花”前面。

“嗯,不错嘛,有酒有菜,荤素搭配,都是我中意的……”领导和蔼地说。

老秋弓着身子在一边赶紧接过话:“哪里哪里,这都是我让我老婆照着家乡的菜谱试着做的,要是书记喜欢,我就让家里天天给您做好送来……”

领导夹了一块菠萝咕噜肉送嘴里,还没有嚼几下,只听“滋”的一声油就流出来了,老秋赶紧送上毛巾,又捧起一杯客家老燒送到领导的手上。

领导将客家老烧一饮而尽,然后逐一品尝着老秋老婆的手艺,边吃边喝,脸上慢慢就有些红润了,“这么说你也是客家人喽?哪个地方的?”领导漫不经心地问。

“哎呀我的老板啊,咱们可是正宗的老乡啊,怕跟您惹麻烦,我一直不敢跟您报告啊!”

领导一脸嗲怪地说:“有啥不能讲的?咹?乡亲乡亲同乡则亲,这是老祖宗定下的。再说了,举贤还不避亲嘛……说说!”

老秋见状,就赶紧把自己的身世、成长经历、德才表现一五一十地向领导作了汇报,末了动情地说:“老板啊,能在您手下工作我真是三生有幸啊!您来这里都好几年了,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向您汇报汇报,今天、今天我,我真是太幸运了……”

领导放下筷子,盯着老秋看了半天:“你小子长得还是有点官相的嘛,咹?多大了?当处长多少年了?”

老秋直觉得血压一下子升高了,立马给领导再斟满一杯客家老烧,然后放低声音说:“老板我跟您报告啊,我在处长位置前后干了10多年了,从部队到地方,干了三四个单位了,眼看都快成老干部了……说到年纪,我比您老人家还虚长几岁呢,还盼望老板多多提拔……”

“老干部?你有多老?”领导的口气有点变了,“你们这些人,动不动就说自己是老干部,咹?这不是向组织上施压吗?哪条规定必须提拔你们?咹?你们为什么不想想自己的贡献?咹咹?贡献,你想过没有?咹——?”领导把个“咹”字拉得很长,像在大会上作报告那样。

老秋立刻察觉自己说错话了,满脸憋得通红,连忙佯装着打着自己的耳光,说:“啊呀我的老板啊,在您面前,我永远是个小兵,绝对忠诚的小兵,一心一意为您服务的小兵。如今当个处长我就心满意足了。只要能在您身边服务,让我当一辈子处长我都心甘情愿,哪里敢奢望提拔呢……”

老秋还没有说完,只见领导“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在桌上,“呼”一声站起来,劈手指着对面墙上的横匾和那些兰花,大声对老秋说:“什么叫作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什么叫作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你们要好好悟一悟!我到这里来,最痛恨的就是吏治腐败,你今天弄几个老家的小菜来,不是来拉关系、跑官要官的吧?咹?”

老秋只感到血气冲顶,汗水顺着脊梁骨一直往下流。这一刻,老秋突然想起北京朋友关于“到底是清官还是贪官,要靠你自己去判断”的说法,甚至后悔来干这些阿谀奉承、卖身投靠的勾当。

少顷,领导重新坐回到饭桌前,一边继续吃一边含含混混地说:“当然了,如果你表现好,也不是不能提拔的嘛,现在选人用人标准你也清楚,关键是,看现实表现,看现实表现!你懂吗?咹?”领导把重音放在“现实表现”4个字上。

见老秋仍然局促不安地弓着身子站在一边,领导说:“来——你坐下吧,今天是星期天,不谈工作,不要弄得像皇上跟太监一样,咹?我有那么可怕吗?”

老秋这才拉过一把椅子,小心靠在领导侧后坐下,半个屁股悬着。

“我懂我懂,”老秋说,“老板您礼贤下士,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上上下下都这么说。但是您毕竟是我的老板呐,您的批评是对的,是我不懂规矩,我的贡献还远远不够,您就是打我骂我都是属下的福分……”说着,又满上一杯客家老烧,双手捧着递给领导,一不小心,将两根小指头翘成兰花指,两片如舌型兰花瓣一样的指甲暴露在领导眼前。

“嗯?”领导一眼瞅见了老秋的兰花指,“你小子还留这玩意?”领导问。

老秋立刻想把两根小手指缩在掌心藏起来,但是来不及了,只好将两手交叉放在胸前,局促地说:“我吧……那个年轻的时候喜欢唱两句咱家乡的地方戏,这才留下小指甲……嗨嗨……丢人得很哪,被老板您发现了……”

“屁话!”领导说,“啥叫丢人?咹?唱戏哪有不留兰花指的?你喜欢唱哪一出?”领导明显来了兴趣。

老秋说:“我只喜欢咱家乡艺术,主要唱唱兴梅汉戏,先前唱过《百里奚认妻》《齐王求将》,听说老板您对兴梅汉戏也很有研究哩……”

“好啊好啊……”领导说,“兴梅汉戏可是咱祖宗留下的活化石啊,我也喜欢哼几句小生,看你细皮嫩肉的,一定是唱正旦的吧?”领导说着,就用鬼魅的眼神直直盯着老秋,让老秋心里一阵阵发毛,不知如何是好。

就这样边吃边喝边聊,约莫半个小时的样子,领导终于用餐完毕。其间,领导接了好几个电话。让老秋感动的是,领导接电话的时候根本不需老秋回避,其中跟一个女的打情骂俏嘻嘻哈哈半天,这对老秋是多大的信任?看着酒足饭饱的领导一边剔着牙一边打着饱嗝,看样子是要继续工作了,老秋就急急收拾桌上的碗筷,一件一件放回提笼里。

此时,已过正午的阳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射进来,照在那些幽香的兰花上,在领导的身上和红木地板上,洒下斑斓的花影,让人温暖又有些迷幻。老秋想,该抓紧时间让咱的宝贝登场了!

老秋把宝贝从一尺见方的檀木匣子里取出来,一层一层拨开金丝绒布,端端正正地摆在领导的面前。霎时,由鹅黄底、紫色松、乳白云、红顶鹤构成的“黄地釉下三色松鹤延年琵琶尊”,在斑斓的花影中亭亭玉立,光彩逼人。

老秋颤抖着声音说:“老板啊,我这里有件家传宝贝,想送给您鉴赏……”

领导闻声,迈着四方步走过来,细细端详着宝贝。领导先是转着圈绕着瓷尊看,一会儿远看,一会儿近看,老秋就跟在领导身后一起转圈。接着,领导轻轻抚摸着宝贝,一边摸一边若有所思频频点头,半天不说话。

领导不说话,老秋也不敢吭气。老秋知道,领导可是古玩行家,自己万一说错了咋办?

“哪里来的?”领导问,口气像检查工作。

“祖上传下来的……”老秋谨慎地说着早已想好的话。

“这釉下三彩,可是少见啊,”领导一边说一边亲自将瓷尊翻转过来,只见底座中间烧了“大清康熙年制”官印,6个青釉小楷清晰可见。领导微微一笑说:“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哈哈……”

老秋正在纳闷,就听领导说:“现在国内文物市场乱得很,鱼龙混杂,赝品多得是。可惜有些造假者不分年代把所有官印都弄成小篆、金文或是什么甲骨文,傻不傻啊?連拍卖行都搞不懂,咹?”

老秋立刻觉得浑身冒汗,因为老秋并不确认这件瓷尊的真假。如果是假货,那不是花100万找上门送死吗?

“俗话说的好,藏有道,意无穷,”领导轻轻敲敲瓷尊,瓷尊便发出浑厚的嗡嗡声,“你听见这声音吗?不错嘛……起码不是赝品……咹?”

老秋噩梦醒来一般赶忙接过话:“老板您英明啊,这件宝贝放在我们老宋家已经好几百年了,肯定错不了……”

老秋顿了一下,壮着胆子靠近领导的耳朵,小声说:“老板我实话跟您报告啊,去年苏富比愿意出1000万收购,我都不干,我这不是专门留着孝敬您的嘛,我这里还有估价证书呢,中英文对照版……”老秋说着将烫金的估价证书递给领导。

领导细细翻看着证书,老秋继续说道:“老板啊,其实值多少钱并不重要,关键是您跟这件宝贝有缘啊,您看啊,这上面的图案叫松——鹤——延——年,这不正好应了您的名讳吗?这不是老天爷几百年前专门为您定制的嘛?”

领导把估价证书看了看,然后甩给老秋,说:“又在胡说八道了,我万松鹤是古代的帝王将相吗?咱们可是农民的儿子,人民的勤务员啊!我跟你讲啊,搞收藏不能有铜臭味,主要是一种情怀,咹?”

老秋连忙点头称是,领导说:“包起来吧,放里屋!”说完,扭身回办公桌办公去了。

老秋就将瓷尊用金丝绒包好,连同说明书、鉴定证书、估价证书一起放进木匣子里,像抱着初生的婴儿一样抱着进了领导的休息室,轻轻放在床头的保险柜上面,然后躬着身退出,走了。

回到家以后,老秋第一件事就是透透地洗个热水澡。不知道为了洗去刚才惊出的一身大汗,还是洗却说不清的晦气,反正老秋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一个多小时。热腾腾的蒸汽里,老秋盯着镜子中全裸的身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哭的是自认为“一世英名”“高风亮节”“清白做人”的老秋,居然拿出一百万送礼,干出这样出卖人格、低三下四的龌龊勾当,万一败露了,这不是丢了八辈子的人吗?这不是跑官要官行贿犯罪吗?笑的是他堂堂一个书记,号称“一尘不染”“两袖清风”“反腐倡廉”的儒雅之士,居然如此虚伪,如此爱财,如此精于权钱交易。从这一刻起,老秋心中耸立了几十年的道德丰碑终于轰然倒塌,就像覆盖在全身的肥皂泡沫一样,刚刚还洁白无瑕,但是经清水轻轻一冲,就沿着并不漂亮的躯体,流进肮脏的下水道里。直到媳妇在外面一遍又一遍喊着“秋,你神经病啊?还不出来?”老秋才穿戴整齐,有气无力走出卫生间。

凡事要想成功,必须天时地利人和。老秋寻思,现在“人和”“地利”算是有了。对于万松鹤来说,提拔手下一个厅级干部,完全是“洒洒水”,只要他一句话,谁敢不办?不知道那件宝贝能不能打动老板。接下来就要看“天时”了。时机不到,急也没用,时机到了,挡都挡不住。所以,送完礼以后,老秋除了继续精心呵护着自己那一双小手指甲以外,把主要精力放在观察动向、捕捉时机上,比如有意无意地跟领导秘书套套近乎、送点小礼品,有意无意地跟组织部门的人聊聊天,问问近来干部调整的动向等等。当然,属于自己分内的工作,老秋更是拿出十二分精神,“关键时候可不能掉链子!”老秋太明白这个道理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昏昏欲睡的老秋正窝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剧《伪装者》,领导秘书突然打电话来,说老板找他有事,让老秋赶紧去神泉居一趟。

“神泉居!”老秋一个鲤鱼打挺从沙发上跃起来,赶紧穿戴整齐冲了出去,在门口拦了一辆的士,朝神泉居方向疾驰。老秋判断,自己的好事终于来了!终于来了!!老秋明白,这个时候老板找他,一定不是公事,公事轮不上他,更不会让秘书直接通知他一个小处长。不是公事就必定是私事了,而老秋目前最大的私事就是提拔的事了……而且,能去神泉居见老板,那绝对是老板信任的人,外人是万万不可的。既然让老秋去,那就说明老秋已经是老板的人嘍……老秋一边想一边催司机快点开,生怕误了时间。正想着,神泉居神秘的灯光就在眼前了。

神泉居坐落在缙云山南坡一个山洼里,一股飞瀑之下,蜿蜒着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据说上世纪六十年代林彪在缙云山挖了个防原子、防化学、防空袭指挥中心,为了掩人耳目就在指挥中心洞口修了十几幢仿古建筑。八十年代以后,指挥中心废弃了,洞口的这些建筑却变成了世外桃源,专门接待各类神秘人物。在神泉居里,不仅能吃到海内外美酒佳肴、珍奇异兽,还有时装秀、音乐会、歌舞表演、桑拿按摩、4D影院、琴棋书画等等。凡能来神泉居的人,非富即贵,那可是上流中的上流,极品中的极品。特别是在2013年以前,神泉居真可谓日日歌舞升平、夜夜酒绿灯红,比北边的“天上人间”红火多了!

老秋在距离神泉居不远的地方早早打发掉出租车,然后一路摸索、小心翼翼地来到神泉居粤畔湾厅房。

粤畔湾是神泉居主楼,俗称神泉1号,三层高,外圆内方,乍一看像客家围楼一样。中间是巨大的宴会厅,宴会桌对面是椭圆形舞池,四周依次是休息室、棋牌室、书画室、K歌房、健身房、桑拿房等等。

领导秘书领着老秋经过了好几个连廊,轻手轻脚地来到粤畔湾的偏门,还没有推门进去,就听到里面闹哄哄的,一股浓烈的酒香、肉香混合着女人身上的香水味,热浪一般淹没了老秋。老秋振作了精神,猫一样悄悄溜了进去。

粤畔湾里灯火通明,金碧辉煌。直径约8米的大圆桌子中间铺满各色鲜花,圆心位置竖着一尊汉白玉小天使塑像,周围是清一色的骨瓷餐具和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各种酒杯。春风得意、红光满面的领导,正端坐在首席位置,领导右手边坐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左手边是一位约莫40来岁、珠光宝气的女子,接下来还依次坐了四五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大家正恭恭敬敬地听领导讲话,好像是关于陈世美、百里奚的什么事。

秘书领老秋拣了个末座坐下以后,同领导耳语了几句,然后谦卑地同老者点点头,就去旁边的休息室了。老秋就将两手放在膝盖上,像小学生一样乖乖地坐着。老秋明白,在这样的场合,是万万不可乱说乱动的!

只听坐在领导右手的老者说:“万老弟啊……”秋心中一惊:胆敢称呼领导为“老弟”,说明此人身份不凡,更说明今晚是绝对的私密聚会。正想着,见老者捋了捋胡子继续说道:“依老夫所见,上下五千年,纵横数万里,还是数百里奚为尊……”

老者还没有说完,领导突然隔着桌子丢过来一句:“老秋,你来说说……”

老秋闻声,立马站起来准备回话,领导伸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坐下说坐下说,不要紧张嘛,”然后对老者说:“金老先生啊,这位可是我这里为数不多的兴梅汉戏专家,专门研究百里奚的。老秋你说,陈世美、西门庆和百里奚,谁是坏蛋?咹?你说说……”

老秋弄不清楚前面他们到底说了什么,一下子坠入云里雾里,吭吭哧哧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领导最喜欢看到属下窘迫的样子,这样才显示出自己的高明。见老秋脸上的汗水都憋出来了,领导哈哈一笑,然后对姓金的老者得意地说:“我说金老啊,你搞文物,那是专家,一言九鼎,谁也不敢马虎。但说到人文历史,特别是古代男欢女爱,就不如我喽……”

领导说着,朝坐在左手边的女子挤了挤眼,女子立刻娇腆回应:“是啊是啊,你万哥的功夫谁不知道?铁棒都磨成针了……”

领导继续说道:“依我看,西门庆调戏潘金莲,那叫作两情相悦,恋爱自由;陈世美抛弃秦香莲,那叫作腾笼换鸟,与时俱进。而且人家陈世美说在明处、干在明处,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你黑老包铡了小命也是以死殉情,不违皇命。哪像你说的百里奚,结发妻子杀鸡取蛋为他送行,结果他在外游山玩水30年、吃喝玩乐30年、加官进爵30年,啥时候想过自己的老婆?”

金老插话道:“古时候交通不便,信息不通嘛!”

“错,大错!”领导接着说,“他被秦穆公拜为大夫主持国政,从咸阳到南阳不过500里,快马3天即可到家,他啥时回去找过自己的老婆?你们千万不要相信那些什么狗屁史学家的考证!”

“肯定是身边有红颜知己了呗,要不他憋得住吗?”领导左手边女子插话。

“对对,红绫说对了!”领导说,“人们歌颂百里奚几千年了,说他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屁话!百里奚离家30年不管不问自己的老婆,结果人家千里寻夫,假扮女佣人找到他府上,他竟然假惺惺地跪倒尘埃、抱头痛哭,这不是大奸大滑吗?这能比得上西门庆、陈世美的率真、耿直吗?”

领导边说边扭头对叫红绫的女子说:“你说呢?我的红绫姑娘,你可是演过潘金莲的啊!”

红绫说:“那是那是!我看这个叫什么溪的最坏,比我万哥还要坏。什么溪憋了30年才见自己的老婆,我万哥连3小时都憋不住呢……哈哈哈。”说着,一串浪笑叮叮咚咚砸在桌子上,其他人纷纷低着头“嘿嘿”地迎合着。金老则手舞足蹈地晃着身子,嬉皮笑脸地拍着桌子说:“妙,妙,老夫我今天开眼了,万老弟果然不凡啊!”

领导扭过脸对金老郑重地说:“你先别夸我,我那件事你办成了我再谢你。现在先请你听段百里奚吧,”说着对老秋道:“叫你来,就是想听段兴梅汉戏,你不是会唱吗,来几句,要正宗青衣,明白吗?”

老秋这才明白要他火速赶来的原因,就乖乖地站起来,先润了润嗓子,然后端起兰花指,隔着桌子对众人说:“那我就唱一段百里奚老婆杜氏的《琵琶调·思夫》吧,让各位领导见笑了!”

“忆当年奴夫妇双宿双飞好比鸳鸯 / 今日里只落得形单影只嗟叹凄凉 / 屈指数流年似水 / 三十余载漂泊他乡 / 想奴夫重义多情 / 既天赐良缘良缘何快尽 / 嗳哟天哪……嗳哟天哪…… / 怨苍天缘快尽 当初何必相爱相亲 / 嗳哟天……嗳哟天…… / 似有缘似无缘咫尺天涯远天涯远 / 含泪……人……嗳哟人 / 到如今累得 我万水千山到处寻 / 嗳哟……薄情人 / 我好比浪打浮萍线断风筝 / 飘飘荡荡更谁怜。”

秋还没有唱完,领导就打断说:“看看看看,薄情人,連他老婆都说百里奚是薄情人,你们还有啥可说的?”

众人立即点头称是,一片附和。

只听金老说:“哎呀万老弟呀,看来我要改口叫你老哥了,你这么年轻有为的大领导,居然对中国传统文化有如此研究,着实让我这个老朽汗颜啊……”

被领导称为红绫姑娘的女子接过话头:“金老你错了,哈哈,我万哥这是实践出真知嘛,男人女人那点事,不就是21加21嘛!”

“什么21加21?”金老问。

红绫抿了一嘴茶,继续说道:“21加21嘛 ,就是上床前,男人是两蛋加一枪,这不是2+1么?女人呢,是两个中心一个基本点,这不是2+1么?上床后,就变成二人转哎吆哎吆、爱要爱要、还要还要……这不是2+1再加 2+1吗?这都是我万哥总结出来的。你们说的西门庆啊陈世美啊还有什么溪啊,比我万哥差得远了去了!”说着,又是一串浪笑,震得桌子上的杯子、盘子叮当乱响。

领导立刻佯装不高兴的样子,伸手在红绫大腿上掐了一把:“胡说,我万松鹤可是农民的儿子,只知道为党分忧、为民谋利,哪里懂得什么21加21 ?你是不是想让我叫你哎吆哎吆了,啊?是不是?”

红绫嘻嘻一笑说:“是啊是啊,我正想哎吆哎吆呢,万哥好长时间没有让我哎吆哎吆了……”

领导还没等红绫说完,就一把抱住红绫在身上乱摸。红绫如受惊的金丝雀一般,在领导的怀里假装挣扎,哎吆哎吆乱叫。其他人知趣地扭过头小声说别的闲话,只有满面红光、满脸是汗、满身酒气的金老,直盯盯地看着眼前这对男女呵呵直笑,笑声像从木质的老风箱里挤出来,一股一股地迷漫到污浊的空气中。

见此情景,老秋就意识到自己该走了。谁知老秋刚要起身,就见领导一把推开怀里的红绫,对秋说:“你过来,”然后让人斟满一杯茅台递给老秋,说:“你小子今天表现不错,奖励一杯!还有啊……”领导突然放低声音说:“你拿给我那件玩意确实是祖传的吗?”

老秋闻声,脑子里“嗡”的一声,惊得手里的酒杯差点落地。关于那件宝贝的来历和真伪,老秋只是听朋友发誓诅咒说的,但并没有证据能拿出来。万一是赝品,这不是找死吗?不会是领导发现什么破绽了吧?难道朋友忽悠了老秋,骗了100万银子?

好在老秋还是见过一些世面,到了这个节骨眼上,绝对不能犹豫,即便是假的,也要一口咬定是真的,何况文物鉴定这些事,走眼的事还少吗?

想到这里,老秋定了定神,先把那杯茅台酒一仰而尽,然后把酒杯稳稳栽在桌子上,凑在领导耳朵旁悄悄说:“我的老板啊,这件宝贝可真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啊,俺们老宋家的家谱续得很详细,我上面第十七代祖宗是当朝四品大员呢,怎么可能是假的呢?这个、这个……我敢用性命担保……”

领导一脸严肃地说:“哼哼,你的小命值几个钱?如果有假,就是欺骗国家,欺骗政府,欺骗我万松鹤,我非杀你五代不可,咹?”

老秋只觉得两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领导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天发誓:“老板啊,我就是想孝敬孝敬您啊,怎么敢骗您呢……为了这件事,老婆直骂我是败家子,还说我是您的孝子贤孙,我可是把心都掏给您了啊……我冤枉啊……呜呜……”

老秋这突然一跪一哭,让在场的人大吃一惊。领导不断拿眼睛看着金老,那眼神分明是问金老“怎么样,你都看到了吧?”于是,金老赶紧把老秋扶起来坐在自己身边,再慢慢斟上一杯茅台酒递给老秋,说:“老弟你就别哭了,你这番忠心领导领情了,相信你,好了吧?老夫我陪你喝一杯!”说着就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红绫姑娘和其他几个不曾开口说话的人,也一一端着酒过来敬老秋,十几杯酒下肚,老秋就像烂泥一样瘫倒在地毯上。

其实,老秋一点没醉。老秋心里明镜一样。此时此刻,装醉,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躺在地毯上的老秋,肚子里翻江倒海,脑子里乱成一团。“我这是怎么了?我为什么要下跪呢?我这辈子不跪天不跪地,甚至没有跪过父母,为什么今天居然跪倒在权贵面前,是因为领导的淫威吗?是因为自己的心虚吗?没有人强迫自己下跪啊?这让我今后怎么做人?哎……做人难,做官难,想做大官难上加难,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今天跪就跪了,好在闯过了这一关。而且,向领导下跪不过是见机行事逢场作戏,既然是演戏,就一定要演足。过了今晚,我老秋还不是个堂堂正正的君子么?等我将来遂了心愿,再收拾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也不迟……”想到这里,老秋心里释然了。

一周以后,组织部突然通知说,经书记会提名,拟提拔老秋為副部长,并且派了9个人组成考察组来到部里,在一个下午时间里突击完成了民主推荐、民主测评、个别谈话、政治审查、考察公示等所有提拔程序。末了,领导秘书打来电话给老秋,说你就静等佳音吧。

临下班的时候,部长把老秋叫到办公室说:“老秋啊,你小子狗屎运啊!现在落实八项规定,全面从严治党,严惩吏治腐败,你小子赶在这个时候能够提拔,可真不简单啊!要不是我反复给你推荐,你这样不跑不送人,能有今天吗?你说你怎么谢我吧……”

老秋立刻诚惶诚恐地说:“是啊是啊部长,我老秋一辈子就知道傻傻地干活,如今碰上您这样的好领导,我真是三生有幸啊……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工作,报答您的知遇之恩、提携之恩……”

部长说:“老秋你这就俗了,俗了!咱俩是兄弟不?咱俩是啥关系?你上来以后,啥活都不用干,就等着接我的班吧。后年换届的时候,我还想去人大政协再混几年。到时候,你帮我在领导面前多说几句就行了。我的脾气你知道,我啥时候找领导说过自己的事?”

老秋赶忙说:“部长您取笑我不是?我鞍前马后跟着您干还行,其他的事,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吆……”

部长嘿嘿一笑:“哼哼,宋善秋同志,你小子不简单啊,不简单啊……”

回到家以后,老秋激动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他仔细审视着自己的一对兰花指,已经有5厘米长了,弧形,乳白色,凑在灯光下,像晶莹剔透的绿玉一般,两根指甲凑在一起,正好拼出一个“心”形。他赶紧用手机拍下这个“心”发在朋友圈里,并且取名为《心心相印》。他要用这种特殊的形式记住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他知道,走完了今天的程序,下一步就等着上常委会了,常委会一过,老秋就是堂堂正正的厅级干部了。什么叫厅级干部?过去叫州官,现在那可是高级领导干部了!老秋甚至计算着市委召开常委会的日子、提拔公示的日子、组织部下达任职通知的日子……我的妈呀,这梦寐以求的好事,终于就要实现了……秋赶紧招呼媳妇弄几个好菜,要先喝两杯庆贺一番。

就在这时,朋友火急火燎打电话来,说:“老秋啊,你可真行啊,你小子不声不响做了这么大一笔买卖,你要是不拿5000万给我,我跟你没完!!”

老秋如坠云里雾里,问:“什么买卖?”

朋友说:“你脑残啊?你装什么傻逼啊?你赶快打开凤凰卫视,正在播呢!”

老秋放下碗筷,赶紧打开凤凰卫视,见正在播一个文物拍卖新闻,只听漂亮的女主播说:“……据苏富比亚洲区主席、中国艺术品部国际主席金伯达先生介绍,这件藏品成功拍卖2.1亿元,成为清代瓷器第三高拍卖成交价,实在是物有所值……”

接着,画面给了一位老者,老者的面前摆着一具瓷尊。老秋眼前一亮,这不是我那个宝贝吗,这老头不就是神泉居那天晚上的金老吗?

只见金伯达侃侃而谈:“是的,我搞了一辈子文物,这件清康熙黄地釉下三色松鹤延年琵琶尊,也是精罕艺绝,传世仅见。你看,釉下三彩是康熙时期独有装饰手法,青、蓝、红三种釉色同时在釉下呈现,对窑烧技术要求极高,传世所见的釉下三色作品极其罕见。特别是尊体画面构图舒朗,留白很多,有汉唐绘画遗风,其中的流云松树笔力简阔有力,充分体现了古人对康熙笔绘的评价,意境高远,是一件寄清白廉洁之德、寓高尚追求之意的罕见作品,真可谓康乾重器、传世孤品、独一无二、殊为珍稀啊!”

老秋一屁股坐回沙发上,六神中少了五神。

他细细回忆起神泉居那天晚上的前前后后,终于明白了那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什么唱兴梅汉戏?什么批判百里奚?不过是让他这个献宝人露露脸,以证明那件宝贝的真伪。说白了,自己不过是一场交易中的一个小棋子罢了。但让老秋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么一件来历不明的所谓宝贝,居然能在国际市场上拍卖两个多亿,这个金老到底是什么人?那个红绫到底是什么人?这次拍卖的主家是谁?是谁掌眼估的价?买家又是谁?老秋越想越乱,五脏六腑好像被人掏空了一样,不知不觉,浑身上下早被冷汗湿透。只惊得媳妇不停地用筷子敲着碗说:“哎哎哎……我说秋老虎,你今天是不是中邪了?你醒醒啊,你还吃不吃饭了?你刚才不是还要喝酒的嘛!”

十一

老秋要提拔的消息,很快就在市里传开了。远远近近、上上下下的一些朋友、熟人、同事,纷纷发微信、短信或打电话表示祝贺,最后都少不了说上几句请日后多多关照的话,老秋虽然嘴上说“要低调,低调……现在还八字没一撇呢……要感谢组织”之类的话,但心里甜蜜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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