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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戌变法最终走向垂帘体制

2018-10-10徐定茂

北京观察 2018年9期
关键词:皇太后谭嗣同康有为

文 徐定茂

谭嗣同在北半截胡同内的浏阳会馆从容被捕,留下《绝命诗》一首:“望门投趾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但后来在王照写给朋友信中提到,此诗其实是经梁启超修改过的,并不是谭嗣同的原诗。

康有为(1858—1927年)

120年前,在北京任工部主事的康有为听到德国派兵占领胶州湾的消息后,悲愤万分。按他后来自己的说法,就是胶州湾事件给他脆弱的心灵以致命打击,爱国之心油然而生……于是康有为通过起草一份建议书来表达自己的意见。康有为提到,甲午战后,列强看到中国的发展而产生了妒忌和遏制的心理,西方国家正在预谋如何瓜分中国,一旦德国强占胶州湾成功的话,势必激发其他国家的效仿。因此中国当前应该立即改革,维新变法,从制度上奠定近代国家的基础。光绪皇帝看到康有为的上书后十分高兴,认为有许多想法与自己暗合。故而在1898年6月11日,也就是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三日郑重颁布了《明定国是诏》,拉开了百日维新的帷幕。正当维新政策调整步步推进的时候,康有为感到了四周隐藏着的层层阻力。康有为觉得阻力出现的原因是皇上一向比较软弱,而皇上软弱的背后是缺少实力的缘故。于是他想到了军权,想到了袁世凯。所以康有为在新政推行不久,就派自己的弟子徐仁录去往天津小站游说袁世凯,以求一旦发生危机,袁即可“拥兵权可救上者”……

徐世昌在戊戌年间的日记里详细记录了徐仁录的小站之行:

六月初九日 晨起,来客。出门约徐艺郛(仁录)同食,聚谈半日。夜漏三下始眠。京城、小站皆有信。

十二日 起行回营。午后到小站,到慰廷寓久谈。徐艺郛同来,留宿营中。

十三日 晨起,合大操。归,与慰廷谈。午后沐浴,与艺郛谈。到文案处,荆门州署连日来两电音,孝达尚书问本军情形。

十四日 阴雨。与艺郛、仲远畅谈一日。云台来。

十五日 晨起,艺郛冒雨行。与仲远谈,办公。午后到华甫处,又来客。到慰廷寓久谈,商办公事。留晚饭,日西归。

十九日 晨起,办公。慰廷来久谈。午后又校书,写信。由邮政局发一书上孝达尚书。夜出查各营操演防守,调其备战队,皆应调甚速且甚寂静。

相对来讲这几天日记的记述还算比较详细,提到了检阅新军操演(合大操),甚至还记述洗了个热水澡(沐浴),但日记中并没有袁世凯与徐仁录曾经会面交谈过的记录。当然,日记里没有记述并不等于徐仁录“到小站未得见袁之面”,但要找到一个在日记中有意回避的理由就不容易了。徐仁录在小站的四天三夜里由徐世昌和言敦源全程陪同,尤其是到了第三天因下雨没有外出时,袁克定(云台)又专门前来探望,并代表袁世凯向徐仁录表示忠心,“袁倾向我甚至”。同时还吹捧康有为“谓吾为悲天悯人之心,经天纬地之才”。徐仁录可能就此提出此行的目的:一旦事危还望袁“拥兵权可救上者”等等。对于这种不着边际的要求,徐世昌、袁克定也就只好“应以模棱语”点头称是,然后说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之类的客气话罢了。但一直受到热情款待的徐仁录沉醉在极度兴奋与自信之中,自感任务圆满完成,于是转天便“冒雨行”。徐仁录回到北京后对康有为的汇报显然也带有误导之嫌,以致后来康有为在一些策划行动中首先想到袁世凯,大概就是和徐仁录的小站之行有关。民国后,康有为自海外归,在上海下船,往迎者众多。康见后当即就问:“徐艺郛还在否?”众答:“尚在。”康随即感慨言之:“戊戌之事,不是他还坏不了事……”

袁世凯(1859—1916年)

真正害怕坏了事的是袁世凯。就在徐仁录离开不久,小站练兵营立即安排了一次夜间以防守为主要科目的军事演习,“调其备战队皆应调甚速且甚寂静”。

同时还有一位因怕坏了事而密切注视着事态发展的人物就是张之洞,“荆门州署连日来两电音,孝达尚书问本军情形”。

其实在康有为的原定计划里袁世凯也只不过是个“备胎”。他最早想让王照利用自己的关系去拉拢聂士成。康有为曾委托谭嗣同及徐致靖、徐仁镜父子先后数次劝说王照,并承诺聂士成如能在需要的时候起兵拥戴皇上则“且许聂以总督直隶”,但最终还是被王照拒绝了。王照在《方家园杂咏纪事注》里提到了拒绝的原因:“世人或议世凯负心。殊不知即召聂、董,亦无不败。倘余往聂处,则泄露愈速,余知之稔,故不为也。”

王照与康有为一样,同样具有强烈的政治意识和改革意识。他们的区别在于王照始终认为在现实中根本不存在着什么帝派、后派的斗争,这种派别的划分纯粹来自于康有为“阶级斗争扩大化”。王照认为皇太后也不是为了贪恋权力而反对改革,否则《明定国是诏》就不可能颁布。只要皇上能够做到“早请示、晚汇报”,及时和皇太后沟通,冲突是可以避免的。

为了表明自己的意见,王照也起草了一份奏折。王照在奏折里特别强调的就是请皇上注意和皇太后搞好关系,不要被一些惯于投机的小人钻了空子。同时希望皇上能够在考虑政治改革、社会发展等问题时充分利用皇太后的威望来开展工作。由此,王照还特意建议皇上可以奉皇太后到国外游历,如去日本考察。

问题又是出现在清政府官僚机构的体制上。因为王照的编制在礼部,所以当王照把建议书送交礼部后,却遭到礼部行政领导的拒收。礼部领导其实并没有读出王照建议书中的真正含义,而只是简单地按照字面上的理解,认为王照提出请皇上奉皇太后圣驾游历日本的建议简直就是信口开河。几年前李鸿章不就是在日本挨了一枪吗?这样的建议是置皇上、皇太后的安危于不顾,没有任何可操作性。于是礼部满尚书怀塔布和汉尚书许应达成一致意见,那就是将此件扣押,坚决不予转呈。

王照当然不服,因此几乎是“咆哮公堂”了。一不做二不休,王照索性直接弹劾怀塔布、许应,理由为阻扰新政、对抗御旨。王照的依据是几天前皇上曾发上谕,宣布开放言论,允许士民自由上书,都察院及各部一律不得以任何理由稽压。就此皇上甚至还提出,如果呈请代奏代转件是封口的话,各衙门均必须原封呈进,处理该件是朝廷的事,用不着底下人代拆、代读。而且呈报的必须是原件,不准另行抄录。

慈禧(1835—1908年)

其实礼部一直就没有号准皇上的脉。他们或许不知道皇上对出游甚至周游世界具有浓厚的兴趣,觉得如果实地考察一下可以增加必要的感性认识。因此皇上认为礼部的做法毫无道理。他们不仅仅是“有令不行”的问题,甚至是“有意对抗”了。很快皇上作出批示,指出这不是一般的工作失误,而是一个政治错误。至于如何处理,由吏部根据有关条例提出相应意见。

吏部参照大清条例的处分标准提出建议对相关人员分别给予降三级调用的处分。然而皇上觉得这个处理意见未免太轻了。因为自己近日来一再强调各级官员要破除旧习,对于有上书者均不得以任何理由私自扣留。这样不仅可以多听取一些建议意见,而且可以发现人才。但礼部人员竟然不买皇上的账,是可忍孰不可忍。对于这种愣往枪口上撞的行为必须从严处理。因此发布上谕,将怀塔布、许应等礼部六堂官即行革职。同时为了表彰王照的大无畏行为,赏三品顶戴以四品京堂候补。

就在礼部部分领导人员被集体撤职的第二天,皇上又以四品卿衔特加杨锐、刘光第、林旭、谭嗣同四人为军机章京,参与新政。这样做的目的显然是往“老人”里面“掺沙子”,希望这些来自一线的年轻官员能够给萎靡不振的官场带来新气象。但问题还是出现在清政府官僚机构的体制上。待新任的章京来到军机处上班时才发现,狭小的章京办公室里根本就没有他们的办公桌椅。经协调未果,谭嗣同当即甚怒,拔腿就走。后来还是王大臣出面干预,下令为四位新到任的章京设置了几张办公桌才算完事。但新、老章京由此而产生了严重的隔阂。

1908年,光绪皇帝在戊戌变法失败后,被慈禧太后软禁并死在瀛台的涵元殿

同时还有新章京身份定位问题。新章京的任命在军机处,但由于皇上十分不满意那些昏昏沉沉的军机大臣们对于推行新政的做法不力,所以干脆把有些事情直接交代给了新章京。加之四位新章京个个年轻气盛,有了皇上亲派的特谕自然是雷厉风行,也没想到应事先和军机处的大臣们沟通一下,结果弄得军机大臣反而对皇上指派的若干重大事务一无所知。由此带来的后果必然是同样恶化了军机大臣们与四位新章京的关系。

引起朝野震动的上谕是根据岑春煊的建议裁撤了光禄寺、鸿胪寺、太仆寺、大理寺、詹事府、通政司等衙门。同时还裁撤了湖北、广东、云南三省的巡抚。裁撤了河工总督以及部分省的河道、盐道、佐贰等官职……在被裁撤的部门中确实有一些没多大用处,如詹事府。詹事府是明朝初年设立为太子提供教育的机构,满清入关后沿袭旧制也就保留了下来。但清朝祖训是不立太子,詹事府纯粹就是个摆设。

裁撤冗署、裁减冗员本是从建立高效廉洁的政府着眼。问题是朝廷一下子大规模裁撤机构,其中除了少量的原部门负责人另行安排外,大批一般干部就此变为失业者。这些“勤勤苦苦已度过半生”的原“公务员”们可没有什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的心理准备。一时间大家人心惶惶、不知所措。

戊戌六君子

几天前发生的王照事件就已在众多人员中产生了负面影响。其处罚明显大于过失,而且超出了大清条律,不免使得人人提心吊胆、惶惶不安。怀塔布怀着一肚子委屈在被革职的第二天便去天津找荣禄诉苦。怀塔布,叶赫那拉氏,满洲正蓝旗人。就冲这身份,荣禄在适当的机会下就得在皇太后面前替他说说好话。

皇太后也觉得事态有些失控,于是便约皇儿谈谈心。皇太后的意思是要告诫皇上,大清朝的政治基础是依靠满洲贵族的支持,这是一条底线。无论以什么理由提出的改革都不能削弱满洲贵族的统治。所以在人事问题上要慎重,一些老臣,即便如今已是暮气沉沉,也不要轻易罢黜。因为如果离开了满洲贵族的支持,最终什么事情也干不成。

皇太后的约谈自然给皇上带来一定的震动。恭亲王死的又太不是时候了,否则皇上还可以请皇叔出出主意。无奈之下,皇上想到了张之洞的亲信杨锐。

为了能让杨锐大胆直言,皇上私下给杨锐写了一份手谕,“近来仰窥皇太后圣意,不愿将法尽变,并不欲将此辈老谬昏庸之大臣废黜,而登用英勇通达之人……果使如此,则朕位且不能不保,何况其他?今朕问汝,可有何良策……尔等与林旭、谭嗣同、刘光第及诸同志等妥速筹商,密缮封奏,由军机大臣代递,候朕熟思审处,再行处理。朕实不胜紧急翘盼之至。特谕”。

从手谕的内容上看,皇太后和皇上之间并没有什么原则分歧,只不过“皇太后圣意,不愿将法尽变,并不欲将此辈老谬昏庸之大臣废黜”。其实皇太后的担心不无道理。因为一旦满洲贵族统治集团集体发难,则可能“朕位且不能不保”,还奢谈什么变法。但皇上觉得“朕亦岂不知中国积弱不振至于阽危,皆由此辈所误”。只是“但必欲朕一旦痛切降旨,将旧法尽变而尽黜此辈昏庸之人,则朕之权力,实有未足”。所以皇上叫杨锐与“诸同志等妥速筹商”。适当调整一下政策,以利改革正常进行。

据《康南海自编年谱》云:“二十九日交杨锐带出之密诏,杨锐震恐,不知所为计。亦至是日,由林暾谷交来,与复生跪读痛哭,乃召卓如及二徐、幼博来,经昼救上之策。袁幕府徐菊人亦来,吾乃相与痛哭以感动之,徐菊人亦哭,于是大众痛哭不成声。乃嘱谭复生入袁世凯寓,说袁勤王,率死士数百扶上登午门而杀荣禄,除旧党。”

康南海就是康有为。文里提到的林暾谷是林旭、复生是谭嗣同、卓如是梁启超、幼博是康广仁、徐菊人是徐世昌,二徐指的是徐致靖和徐仁镜。因为手谕是写给杨锐私人的,所以康有为并没有见到原件,他只是听了林旭向他转述大致内容后便绘声绘色地以“吾乃相与痛哭以感动之”的方式向“诸同志”进行了传达。出于义愤,谭嗣同痛哭后便去找袁世凯。对于“谭嗣同夜访法华寺”的故事几十年来在一些电影、电视剧里有众多的展示,其内容对照目前已有的一些回忆录来看大致没有什么差别,在此就不再赘述了。只是顺便提及两点:一是,几乎所有的电影、影视剧都把谭嗣同夜访法华寺一节的场景拍摄成暴雨倾盆,这可能就是为了突出紧张气氛而已。仅从徐世昌日记中看,那一天没有下雨。二是,袁世凯居住的法华寺并不像一些影片里描述的那样庭院幽深、香烟缭绕。法华寺不大,现址为东城区王府井大街多福巷44号,早已凌乱不堪,只有后排屋檐下尚存两块石碑,其中一块已被砸断,碑上刻“大清乾隆四十三年仲秋吉日……”

几天后皇太后回宫,重建垂帘体制。而谭嗣同则在北半截胡同内的浏阳会馆从容被捕,留下《绝命诗》一首:“望门投趾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但后来在王照写给朋友信中提到,此诗其实是经梁启超修改过的,并不是谭嗣同的原诗。

谭嗣同的原诗是:“望门投宿怜张俭,直谏陈书愧杜根。手掷欧刀仰天笑,留将公罪后人论。”

诗中前两句用了后汉书里人物的典故,虽经改动但其意未变。第三句“手掷欧刀仰天笑”被改成了“我自横刀向天笑”。欧刀是古代行刑时用的刀,“手掷欧刀”带有主动进攻、武装夺权的含义。而“横刀”则是一个被动的防守动作。第四句“留将公罪后人论”被改成“去留肝胆两昆仑”。“公罪”指的是因公犯罪。原诗的意思是我们计划诛杀荣禄、包围颐和园是迫不得已,即便有错也是公罪而不是犯上作乱,是非对错留给后人评论。但对于康、梁而言,公罪也是罪,所以这句非改不可。经梁启超修改后的后两句表现为仰笑青天、慷慨就义,留下的是如莽莽昆仑般的浩然肝胆之气……改后的诗确实更加豪迈了,但毕竟不是谭嗣同的原意。

政治危机过后,难免有人会被冤枉,也一定有人会占便宜。随着皇太后回宫第三次垂帘听政而皇上被囚入瀛台后,袁世凯的确捞到了政治资本。见徐世昌日记:

戊戌八月初十日 德律风传,慰廷代理北洋大臣。

姑且不论袁世凯是否出卖了谭嗣同,但袁世凯具有私心也是一个事实。袁世凯必然会利用各种机会向领导表一表忠心,因为他是一个有抱负的人。

而徐世昌仍在小站练兵营里。至夜外出巡营,驻足河边,静静地听着流水的声音:

己亥四月初五日 夜出巡查,在新农镇东新闸桥上听水声。徙倚良久。作诗一首。闭闸疏疏如泉声琮。远望数星灯火,扰攘之中得此清境良不易也。

日记里提到的所作诗为:“十里营屯静不计,长桥星月照鱼义。夜深海气侵衣袂,满面疏风听咽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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