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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策—生计模式—文化”聚落变迁动力解释模式
——以贵州省黔西南册亨县布依族板万村为例

2018-10-09CAOQing

西部人居环境学刊 2018年4期
关键词:吊脚楼布依族民居

曹 卿 CAO Qing

0 引 言

中国的布依族源于古代“百越”,有人口287万,现主要分布在贵州、云南、四川等地,在贵州主要聚居在黔南、黔西南和黔中一带。

册亨县位于黔西南布依族自治州南端,地处珠江上游两大支流南北盘江的夹角地带。这一带为喀斯特地貌,沟谷纵横、峰峦迭伏、交通不便。境内最高海拔1 634 m,平均海拔830 m。

传统的布依族是稻作民族,也进行狩猎和放牧。在传统布依族聚居区,或沿江水河流、或卧山间平底、或依山地丘陵,分布着极具特色的布依村落。村落旁则是不同面积的山间平地或者田坝。这些田地不仅是布依族先民世代耕作的生产地带,也是传统布依族自给自足社会的重要保证。但是,随着政府政策模式的调整,生计模式的变迁和汉族文化的侵入使布依族的聚落和民居发生了剧烈变化。

1 板万布依族聚落的内容与边界

村落是以“家”为单位构成的社会。但聚落却不只是家的集合。它包括了人类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福田亚细男在他的村落领域论中指出,聚落可理解为由居住领域、生产地带的领域和采集地的领域所构成的三重同心圆结构[1]。聚落应该是人类物质生产、精神生活、社交活动等所有场合的集合。具体说来,聚落包括民居、道路、山林、水源、耕地、庙宇等一切与人的生产生活相关的空间(图1)。

板万村是典型的布依族山地聚落,于2014年入选第三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2],位于黔西南州册亨县西南部,与广西隔江相望。板万古寨村落选址于地址条件较好的“卜山公”半山腰处,整个村寨坐西南朝东北,背山面水。建筑群布局沿等高线自由布置,但建筑正面都能看见“盘龙山”。板万村的农田位于周山环抱的平坝上,是理想的水稻耕作之地,本地人称之为“海坝”。通过“盘龙山”山顶流出的水引入灌溉水渠进入“海坝”,里面主要种植苞谷、水稻、甘蔗、油菜花等作物。环抱“海坝”的七座大山是布依族世代采集材料和能源的地方。整个空间呈现出“村落—坝田—山林”的基本结构。板万村的建寨时间不可考,在村民的口述中,板万是由小寨子与散户逐渐组成的大寨。板万古寨扼守住垭口进入寨子的道路,易守难攻。随着人口的不断增加和硬质盘山道路的修建,民居不断沿道路向坝田拓展。接近山顶的传统吊脚楼和靠近田坝的新式民居高差接近190 m,直线距离为1.2 km。现保留传统吊脚楼111栋,新式民居203栋,农户大部分已经搬离吊脚楼,只有少数老人和贫穷的农户继续住在吊脚楼里面。

笔者在2016年跟随设计团队对板万村布依族聚落和民居进行了测绘,着重探析聚落和民居的变迁。由于板万村的文字和图片资料极少,本研究采取人类学研究和聚落空间形态研究相结合的方法。研究材料主要来自两方面:一是访谈材料,其中最重要的来源是对寨老、布依戏传承人、村两委成员、村民的采访;二是聚落相关资料,主要为在地调研结果、公开地图和地形数据。两种研究方法相互结合、互补有无,试图在“政策—生计模式—文化”的框架下来解释聚落与民居变迁的形式与原因。从对村民和村两委成员的访谈中得知,2002年之前村寨的变化不大,所以聚落变迁分析的时间段限定在2002—2016年。

图1 贵州少数民族山地聚落的“山—村落—祭祀空间—耕地”的空间格局Fig.1 “mountain-village-sacri fi cial realm-farmland” the spatial pattern of Guizhou mountainous minority settlements

2 影响当代布依族聚落变迁动因

2.1 聚落变迁理论背景

生态人类学是一种用生态环境因素来分析解释文化现象的学科。美国人类学家斯图尔德(Julai H Steward)通过考察环境对人的影响和对文化的选择,以及人类文化对环境的适应与影响,提出了生态的文化适应理论与文化生态学的理论[3]。周政旭在他的文章中总结的生态人类学“环境—生计模式—文化”理论[4],对于理解历史聚落空间的形成和演变过程有重要意义。

然而,该理论还是不能完全解释近二十年来贵州布依族聚落的剧烈变化。贵州作为全国唯一没有平原支撑的省份,由于地形富于变化,山川阻隔较大、交通不便,边远地区的少数民族聚落对自然环境的改造不大。不利的自然环境是经济发展和吸引投资的障碍。自然环境的阻隔、交通设施陈旧落后、居民居住分散,给招商引资设置了重重障碍,严重制约了产业化、集约化、商品化进程。资本都是逐利的,只会向价值洼地汇聚。在不利的自然环境的制约下,特别是在自然环境很难在短时间内被改变的情况之下,只依靠市场的力量很难改变经济发展速度慢的事实,需要发挥国家和政府的力量。在此背景下,那些地势封闭、位置孤立、发展缓慢、自然环境不利的布依族聚落受到国家和政府力量的支配和影响,无法通过大规模的环境改造来促进聚落的变迁,环境只是制约聚落变迁的要素而不是推动聚落变迁的重要因素。因此,对贵州近十几年来聚落剧烈变化动力的解释模式是“政策—生计模式—文化”。

2.2 政策背景

由于历史原因、地理环境、区位条件、基础设施等诸多因素的限制,贵州是西南地区乃至中国贫困面最大、贫困程度最深、扶贫开发任务最重的省份。贵州省为了消除贫困,加快推进城乡一体化,结合自身条件出台了一系列具体措施。

2.2.1 四在农家,美丽乡村

为改变贵州农村贫困面貌,结合贵州的实际情况,完善了农村硬件设施,建立乡村道路体系。在推动基础设施向边远地区延伸时,做到“村村通油路,村寨路面硬化”,改善农民居住条件,改造村容村貌,为农村经济发展打下基础。然而,便利的村落道路在打破聚落闭塞的同时也开始改变聚落的空间形态。

2.2.2 危房改造

针对危房评定标准进行拆除和加固,房屋改造按照农房风貌图集和危房改造技术导则实施。然而,部分农户拿到补助后并没有修补老房子,而是作为建新房子的启动资金,导致老房不去修、新房建不起的结果,原本的聚落形式开始异化。

2.2.3 贵州农业产业调整

扩大新能源技术的引进、推广光伏扶贫工程与生物燃料是保护生态环境、发展生产力的突破口。但是,新能源企业会与聚落原住民在土地、水资源的争夺上产生矛盾,使聚落的生产生活空间发生变化。总之,在自然环境制约经济投资和基础设施不完善的背景下,在少数民族聚居的边陲区,政策是社会和经济发展的主导力量,政策也是贵州少数民族聚落剧烈变化的主要外因。

2.3 生计模式

对生计模式的探讨一直是生态人类学的重点。它是指特定族群在与周围自然环境长期互动的过程中,逐步构建和完善的各种谋生手段和谋生方式的总和[5]。居住于西南喀斯特地区以稻作为主的布依族的生产生活很大程度上依赖传统的生态知识,资产对农民的约束较强,生计风险高,遇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家庭生活会陷入困难。传统布依族以家庭和家族为单位,共同生产、相互协作,这是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下找到的适应当地环境的生计模式。

板万村布依族聚落传统生计模式是适应当地自然环境、充分利用自然资源的一种文化机制。它是以稻作农业为中心的传统生计模式。面对市场经济的侵入,村民以积极主动的态度接受了这种变化。在调查中发现,原本以稻作农业为根本的布依族,现在转变为以种植甘蔗、油菜花等经济作物为主,以黑山羊畜牧养殖业为重要补充的多元生计模式,水稻和玉米的种植只是满足家庭的饮食和酿酒需求。但是,由于不利的自然环境和不便的交通,商品经济侵入板万村的程度有限,传统经济并没有淹没在市场经济的发展中。

随着经济和社会的发展,商品经济世界吸引着年轻村民,在农耕收入无法提高的情况下,出去打工是为数不多的提高剩余收入的手段,而这些收入则是新建民居所需钱财的主要来源。在商品经济中,打工经济对板万村的侵入和影响最大。综上所述,生计模式是研究聚落变迁的形成原因和动力机制的重要视角。

2.4 文化变迁

文化变迁指的是一个族群在与其他族群的接触过程中,引进新的观念与做事的新方式,造成传统价值观念与传统行为方式的改变[6]。涵化是文化变迁理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指因不同的文化群体因持久而集中地接触,两者间相互适应、借用。其结果是一方或双方原有的文化模式发生文化变迁或部分渗透。董恩正先生对“涵化”的解释是:“当一个社会与另一个经济文化上都比较强大的社会接触时,这个较弱小的社会经常要被迫接受较强大社会的很多文化要素,这种由于两个社会的强弱关系而产生的广泛的文化假借过程即为涵化。[7]”文化涵化的过程包括两方面的内容:一是文化的接受过程。通过文化特质的传递将一种文化的新元素加入另一种先前存在的文化内容中,或以新元素取代原先的内容元素。二是适应,将接受过来的各种文化成分同自己的文化传统体系部分或全部协调起来的过程[8]。

在所研究地区,布依族、苗族、侗族、汉族等民族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实质的文化接触和渗透,或完全融合、或部分接受、或完全排斥。这个过程中,各种文化此消彼长,但各民族的文化核心并没有发生很大变化。然而,近几十年来,汉族文化在布依族的核心区域成为强势文化,随着汉民族文化在大众媒体和政治宣传中的不断传播,布依族文化作为核心文化身份的角色渐渐远去,变成以布依族为主体的族群的生存空间中的弱势文化。因此在研究中,需要分析文化变迁的过程和形式,甄别出对聚落空间产生影响的涵化作用。

聚落形态的变迁势必为内外因互动的结果。生态人类学中“环境—生计模式—文化”理论模型可用于阐述传统贵州布依族聚落的演变过程,然而,却对近年来贵州布依族聚落的剧烈变化缺乏解释力。尤其是不利的自然因素使该地缺少投资吸引力,国家力量和政策是区域变化的主要力量。当代贵州布依族聚落正是在国家政策、生计模式变化、民族接触的三重影响下发生剧烈变化的。

3 变迁形式和原因

板万村于2002年为建小学,修建了连通板其村的7.5 km的乡村公路,2007年在册亨县国土局的帮助下修建了村寨至田坝的硬化路面。至此,板万村才打破封闭的状态,开始了与外界的交流。2007年板万村村民大规模离开乡村去城市打工,2008年危房改造政策开始在板万村推动实施,2014年村寨内78栋吊脚楼租给开发公司。在此阶段,板万村的空间在政策介入、生计模式变化和文化涵化的作用下发生剧烈变化。然而,板万村的自然环境却变化得非常缓慢。

3.1 聚落的变迁

3.1.1 垂直聚集型—平面分散型

传统布依族板万村聚落依“卜公山”而建,在高差40 m的山坡上聚集着100多栋结合坡地的传统木质吊脚楼。民居沿等高线呈带状和团状布局,聚落顺应山地起伏,建筑背靠山坡、面朝坝田,沿等高线一级一级向上排列,体现了对山地的适应性。近十几年来,板万村不断扩展,新式民居沿盘山路由老寨向离田坝近的缓坡和平地蔓延(图2-3)。建筑群布局由原来依山势而建的紧密的带状变成沿公路与平缓地带而建的分散的带状,建筑群逐渐平面化。由此,板万村逐渐分成老寨“上板万”和新寨“下板万”两部分(图4)。

图2 板万村区域平面图(2002年之前)Fig.2 Banwan Village area plan (before 2002)

聚落布局的变化始于2002年和2007年的公路工程。农村公路的建设使板万村不再是封闭的山地村落,村域内居住区到生产地带之间通达便利,村落与外界的物资交流更加顺畅。另外,现在建房不再考虑防卫需要,择屋的位置更加追求交通的便捷性。自然环境对平地上的房屋的威胁远小于依山而建的吊脚楼,现代的布依族建房子不再需要组团聚居,更多考虑家庭的需求。因此,布依族由山地向平地的转移是他们追求便捷交通和物资获取等生计利益的结果。

从垂直聚集型村落向平面分散型村落的变化对布依族居民的生活产生了一定影响。山上老寨居民的生活用水只能依靠位于寨中不同高度的两口井水,水资源相对匮乏。而新寨地势平缓,海拔相对低一些,居民从“盘龙山”引来自来水,还安装了网状的现代供水系统,解决了24 h随时用水的问题。另外,在靠近田坝的公路旁建新房可以在平时的生活和农业生产中节约时间和劳动力成本。因此,饮水、交通、垃圾处理等优越的条件会促使更多的村民搬离老寨而在沿公路处自家耕地上建新房。

3.1.2 自给自足型—外部汲取型

传统板万村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以自给自足为生活逻辑的社会。在日常生活中,传统板万村依赖村域内部资源实现自治,并因此维持稳定。然而,现在板万村的资源却成为村域外资本汲取的对象。2016年底,板万村的传统牧场被征地133 ha(2 000亩)并与某光伏电厂签订25年租用土地合同。征地意味着分离,村民必须离开熟悉的土地与熟悉的生计模式。除此之外,政府计划征收部分田坝作为停车场,板万小学也因旅游开发搬离原址,传统的景观和生计被新的物质形态和产业所取代。

图3 板万村区域平面图(2016年之后)Fig.3 Banwan Village area plan (after 2016)

如今的板万村已被纳入国家政权体系,开始承担为国家发展提供资源的角色。乡村作为多种资源的载体,是开放市场体系中资本抢占的洼地。之前不利的自然环境使村落保持了与外界相对隔绝的状态。2007年以后逐步完善的通村公路和贵州“村村通”政策的实施,在帮助农产品走出深山的同时,也为资本汲取资源提供了必要条件。在此过程中,板万村的自然资源转化成为外部所需要的社会资源。此外,受到市场经济的冲击,且缺乏先进生产要素的投入,板万村布依族单一农业的生计模式使农户更加贫困。

新的资本运作模式在取代传统牧业的同时,也消灭了农民基于山地资源的生产方式,其结果不仅降低了农民农业生产的能力,还难以逆转地瓦解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关系。不同的外部力量攫取不同的资源,带来的不仅是生态灾难,更是对聚落形态的破坏。资本不断地重新定义板万村的内部边界,聚落中的山林和耕地从一种承载生活方式的空间蜕变为攫取资源的场所。农民自用、自建的土地事实上被转化为外部资本的经营性建设用地。传统的“村落—坝田—山林”的基本空间结构已被打破。

3.2 民居的变迁

3.2.1 板万村布依族传统吊脚楼基本形制板万村布依族吊脚楼主体结构为穿斗式木结构,多为枫香木和杉木,正面为木板壁,其余三面多为厚度为40~50 cm的夯土墙,墙上会留洞作为窗户和门洞。板万村的吊脚楼大部分为三开间,少数为4开间或5开间。开间在3.5~4 m之间。中堂开间大于两侧或边侧开间。根据房屋进深和高度的不同,分为5柱13头或7柱19头,中柱子一般在5.5~6 m之间。

图4 “上板万”及“下板万”Fig.4 Old Village and New Village

传统吊脚楼为三层,架空层关养牲畜、家禽,储物; 首层为部分架离地面的居住空间,前半部木结构吊起悬空,后半部坐落在升起的平整土坡上,前部分木板地和后部分泥土地相平。二层由于通风条件好,一般用作储藏粮食的空间,部分家庭也用作子女卧室。二层不设固定楼梯,通过楼梯架联系上下空间(图5)。

建筑的平面布局在架空层的居住区表现得较为明显,平面布置分三段,中间为堂屋;左侧一分为二,靠山面为厨房和火塘区,悬空区为卧室;右侧也分两部分,靠山面为酿酒区,悬空区为卧室,堂屋外侧设坎檐和阳台。通常情况下,中堂上方不再设楼房,可以直接看到瓦顶。堂屋是整个空间的核心空间和供奉祖宗牌位的地方,而火塘则是家庭生活的中心,是取暖、吃饭和聚会议事的场所(图6-8)。

图5 吊脚楼的竖向空间结构Fig.5 vertical space pattern in stilted building

图6 吊脚楼架空层Fig.6 the fl oor layout of stilt

图7 吊脚楼首层Fig.7 the fi rst fl oor layout of stilt

图8 吊脚楼二层Fig.8 the second fl oor layout of stilt

3.2.2 信仰型—世俗型

涂尔干(Durkheim)认为,生存的需要迫使所有人,无论是信仰者还是非信仰者,都需要通过某种方式把我们周围的宗教事物表现出来,不断对它们做出判断,并且在我们的一举一动中必须考虑它们[9]。传统板万村吊脚楼不仅体现了稻作农耕的生产模式,更反映了布依族对自然的礼敬和对祖先的崇拜[10]。布依族在选择房屋朝向的时候,房屋的正面一定要“开门见山”。另外,古寨中有一棵巨大的金丝榔,它是布依族山寨的风水所在,保佑村寨家族源远流长、六畜兴旺。无论是神山还是神树,都是传统吊脚楼建房时重要的参照物。房屋室内堂屋正上方板壁有供奉祖先的牌位,堂屋是接待客人地方,严禁妇女在堂屋睡觉。

近十几年来,方便的交通和自来水是新建民居择地考虑的主要因素。房屋不再面朝“盘龙山”,而是沿盘山路而建,以获取交通便捷性。新式民居室内布局为了功能模糊了很多信仰禁忌,原有的空间禁忌无法维持。厨房、酿酒区、火塘等功能性强的服务空间则被划分出去,设置为单独的伙房。火塘由一个家庭的象征变成纯粹的工具。但是,堂屋家神的牌位被保留下来继续守护家宅、庇佑子孙,即便任何人都可以在堂屋里供奉的祖先牌位面前随意经过。

2007年,在县土地局的帮助下,村里修建了老寨通往田坝的硬化盘山路,以促进村寨的现代化发展。新建民居因顺应盘山路的方向而放弃了原来必须朝向“盘龙山”的原则。政府的生态保护计划使就地取材的建造方式成为不可能,布依族只能选择其他替代材料。现代建筑材料的受力特性、耐候性和易获取性是部分传统材料无法比拟的。此外,汉族城镇建筑形式对他们的自建房有极大影响。现代房屋的功能性、世俗性势必与传统吊脚楼的布局产生矛盾,但在市场经济和汉族文化的双重入侵下,布依族选择了更强调功能的现代民居。

综上所述,中心地带的汉族文化的传播和涵化使布依族的传统住宅从信仰型改变为世俗型,这样的作用并不是单向的,布依族建筑对当地汉族的建筑形式也有一定的影响。但是,汉族的文化在市场经济和大众传媒的影响下会变得更加强势。布依族传统民居文化的保持会变得越来越困难,如果没有外部力量的介入和保护,布依族传统民居和文化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消失。

3.2.3 功能实用型—审美炫耀型

传统布依族没有贵族和祭祀阶层,和侗族与苗族相比,没有需要彰显权利和财富的阶级,且缺少繁复的礼节和隆重不菲的仪式性消费。传统布依族建筑是简朴实用的,跟仪式和礼节的关系不明显,相较周边民族,布依族没有礼制建筑和宗教建筑,和汉族相比,也没有中轴对称式建筑,布依族聚落呈无中心的散居形式。

吊脚楼三段式的空间划分是基于稻作农耕的最实用的空间格局。在农耕时代,牲畜和家禽是一个家庭的重要资产,在底层圈养牲畜,可以在实现人畜分离的同时,方便农户照看家畜;日常居住空间离地有1.8 m的架空,不仅可以防止昆虫毒蛇的侵扰,还能在雨季雨水冲刷山地时保持室内干燥;顶层储存粮食,由于良好的通风条件,在潮热的条件下粮食也不易发霉。

2007年后,大量新建民居外观采用了非布依族文化装饰元素:室外立面或用瓷砖饰面,或用油漆粉刷,窗户上增加凸出的拱券结构,阳台和平台的栏杆多被镜面不锈钢或水泥柱替代,阳台的支撑结构多为罗马柱式。各色琉璃瓦的使用可以在屋顶装饰上显示这个建筑的与众不同。在调查中发现,房屋面积超出实际使用面积,每个新房有几间空置的房间是普遍现象,如一个五口之家的家庭有八个卧室。

随着大众媒体的普及和打工经济的兴盛,商品经济和炫耀性消费进入到每一个家庭。消费主义认为:“消费的目的主要并不是享受消费品的使用价值所带来的对需要的满足,而在于消费品的符号象征意义。[11]”从实地的调研中可以看到,农民新建的民居通常采用汉族的装饰来表现家庭的财力。这种现象也牵扯到了萨林斯所言的一种对于“他者性(alterity)”的文化政治学的思考,即通过整合外部存在和权利,社会如何获得自身秩序与认同[12]。新建民居的外貌所具有的“他者性”表明了新建民居是通过对他者的部分吸纳而实现的一种涵化过程。

这种以炫耀为目的充满盲目审美的新建民居对实际生活产生了很大影响。在9月水稻和玉米收获的季节,村民把粮食储藏在铺满瓷砖的室内,既不透水又不通风,粮食容易发霉。另外,这种盲目的炫耀式的建房让许多家庭背负过多的经济压力,影响了生活的其他方面。

3.2.4 匀质型—分化型

拉普卜特(Rapoport)认为,原始性和风土性的建筑形式很少能体现个性的欲求,而是整个群落对于理想环境的追求[13]。板万村传统吊脚楼的样式统一,有相同的竖向空间布局、平面基本布局、立面基本形式、结构形式和材料构成。进入21世纪后,伴随市场经济的成长和政策的实施,城乡二元结构出现了松动,劳动力、资金等生产要素跨越了城乡和地区的藩篱。在生产要素跨越城乡的同时,消费主义和新生计模式也使社会关系被重组,推动了民居形态和聚落功能的分化。

首先是民居的“去传统化”。作为中国改革开放的滞后地带,板万村村民的经济和文化不自信使他们认为只要是城市的建筑就是好的。2007年的危房改造在经济上解除了村民对传统民居的依赖,开始了向现代民居过渡的过程。村民抛弃了原有适合山地的吊脚楼,转而改建适合平地的砖房,整个板万村村寨民居体现出“传统—现代”的分化现象(图9)。其次是民居的“去统一化”。市场经济的导入与交通条件的改善把以血缘为核心的传统乡村社会从有限的地方场景中剥离出来。村民建房屋的时候不再参照传统的吊脚楼,而是把外部世界的建筑形式作为参考对象。富裕与贫困家庭拥有不同的室内外装修、门窗系统和庭院布置。房屋体现了明显的贫富分化。最后是聚落的“去乡村化”。按照列斐伏尔(Henri Lefevre)和哈维(David Harvey)等人的分析,资本是塑造空间形式、推动空间转换的根本力量[14]。在政策和市场经济的双重加持下,资本开始进入并侵占村落空间。最突出的例子是2014年县政府与开发公司签订房屋流转协议,并试图将小学搬离,修建停车场,改变原有空间功能,将生活空间变成展演空间。

图9 民居的分化现象Fig.9 differentiation phenomenom in dwellings

这种民居和聚落的“去传统化”和“去乡村化”推动了板万村“传统—现代”“富裕—贫穷”和“生产—开发”的空间分化。基于血缘、宗族和相同信仰的有着共同归属感的乡土空间开始消解和分化。村民在长期相似状态下的互动博弈由于市场经济的侵蚀和实用、功利文化的介入变得不确定和不对称。乡村空间的变化从自然演化的渐进过程变成由政策、市场经济和文化介入的快速重构。当然,这种分化现象也是村民自身为适应现代社会所做出的适应和调整。

3.2.5 延时回报营造—即时回报营造

民居营造模式是适合当地气候与生产力条件的民居建造策略,它同样也是利用资源和生活方式的体现。以前布依族家庭劳动力有限,到了建房时便通过换工以获得家庭之外的劳动力的帮助。然而,2007年后板万村的劳动力大量流入城市。原本稳定的协作关系受到挑战。例如:老陆帮小黄拉来建房子的红砖,可到了老陆建房需要小黄帮忙时,小黄却去城里打工,无法获得还工。所以,现在板万村在建房时的工作都是基于货币结算的雇佣行为,瓦工、木工和石匠都要请专门的师傅,村民之间的合作更加灵活。

图10 新式民居立面构成Fig.10 typical new residential facade form

农民在对换工还是雇工进行选择时受到市场规律的支配,他们会权衡短期和长期的利益,最终做出基于利益最大化的选择。伍德伯恩认为有两种根据经济和社会组织进行食物搜集的社会,即延迟回报系统(delayed return)和即时回报系统[15](immediate return)。延时回报系统以食物资源剩余积累为基础,即时回报系统以食物资源的快速消费为基础。传统布依族家庭靠天吃饭,资源的积累依赖于季节性农产品的收获,剩余资源积累有限。单家独户的劳动力和生产能力无法满足建房的需要,农民只好依赖情感联结的换工以获取社会支持。这种换工行为体现为一种延迟性的劳动力交换。如今,本村劳动力在城乡之间出现了大幅流动,昔日村民间常态性的换工行为遭遇了人口流动的不确定性,于是昔日换工方式中的延迟性劳动力交换被雇工方式中的货币即时结算所取代。

现在板万村建房子取决于家庭的经济能力。在调查中发现,建造一幢两层的砖混结构的房子需要12~15万元。对于惯于种地的农民来说,即使去城里打工也很难一时凑齐钱款。村民会根据钱财的累积程度分阶段建造房屋(图10),一般先建第一层,同时建好通往二楼的楼梯,有钱后再建第二层或第三层,最后是内外装修。板万村大多数新民居有较长时间的建造跨度。村域内充斥着大量一层红砖、二层水泥砌块的由不同材料建造的看起来未完工的民居,但是房子内部却是正常的生活状态。

基于劳动力不足和情感联结的延时回报型营造模式导致民居的造型呈现出匀质和统一的状态;基于市场经济背景下的即时回报型营造模式由于各户不同的经济状况,使建造时间不同程度地被拉长而呈现“未完成”的状态。

4 结 语

本文对近十几年来影响板万村空间形态变迁的特征与动力机制进行了分析。板万村作为西部少数民族贫困地区典型的山地聚落,政策干预、生计模式和文化涵化三个机制的耦合作用是推动其聚落空间变迁的根本力量。政策是契机,起发动机的作用;生计模式为聚落的发展提供资金支持,带来消费观念的转变;文化侵入则促使信仰系统和观念的转变。这三点是贵州少数民族地区聚落变迁的重要动力,在板万村得到了体现和证明。从板万村空间转型的特点来看,聚落和民居的营建大体经历了“垂直聚集型—平面分散型”“自给自足型—外部汲取型”“信仰型—世俗型”“功能实用型—审美炫耀型”“匀质型—分化型”和“延时回报营造—即时回报营造”的过程。

传统板万村布依族用单纯包容的信仰、勤劳互助的精神在原本贫瘠的自然环境中找到了可以栖居的家。然而,城市化、消费主义等外部的侵入却时刻提醒其自身是如何贫困与落后,这种外部的变迁是否会打破布依族居民“诗意的栖居”[16]的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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