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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家的本质
——纪念柯俊先生逝世一周年

2018-10-09

教育家 2018年33期
关键词:冶金论文教育

2017年8月8日,国际著名材料科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北京科技大学教授柯俊在京逝世,享年101岁。柯俊先生是钢铁科学与技术的集大成者、中国电子显微镜事业的先驱者、中国冶金史研究的开拓者、我国金属物理专业的奠基人、新中国高等教育改革的先行者。国际同行称他为贝茵体先生(Mr.Bain),因为他首次发现贝茵体切变机制,是贝茵体切变理论的创始人。离世后,柯俊先生选择继续润泽杏坛净土,将遗体捐献给母校武汉大学,进行科学研究和医学教学。

去年,中国金属物理“一代宗师”柯俊去世,网络热度却几乎为零。科学家不会主动宣传自己,但是我们不能少了对他们的致敬。我们享受祖国的崛起,生活在盛世中国,就是靠无数个如柯俊一样,默默奉献钻研的科学家、建设者。我们需要正确的价值导向。今天,尽我们的绵薄之力,缅怀先生。

2018年8月8日,先生离开我们整整一周年了,是时候静下来想想他给我们留下的精神遗产是什么了。

“先生”是旧时对德高望重学者之尊称,也是对传道授业解惑老师之尊称。我不知他什么时候开始被人尊为“先生”的,印象中20世纪80年代末上大学时候就听人称其为“先生”,待我20多年前成为他入室弟子以后很自然地就跟着大家这么称呼了。

先生不仅因是中国科学院院士名扬海内外,他一生还有多个成功角色,正如挽联所赞“理学工学史学求实鼎新学贯中西百年科技强国梦,天文地文人文察宏探微文通古今一代宗师赤子心”。他20岁至40岁沉浸于理学,从化学到物理学,主要从事金属材料相关的基础理论研究;40岁至60岁转向工学,不仅为国家冶金工业培养了理工结合的复合型人才,还参与了多种国家急需金属材料的研制;60岁至80岁再转向史学,开创冶金史研究方向,书写科技与文明的新篇章;80岁至100岁则心系教育,创办“大材料”实验班,探索工程教育改革之路。所以,我除了跟随先生学习科学技术史以外,最经常耳闻目睹的就是先生闪亮的教育思想。这里愿与大家点滴分享一位作为教育家的先生。

先生一直提倡宽口径培养人。20世纪50年代,我国高等学校全面学习苏联,专业划分得很细,比如冶金工程不仅分成钢铁冶金和有色金属冶金,甚至钢铁冶金还要分炼铁、炼钢、电冶金等专门化(专业),这在早期确实迅速培养了一批工业战线需要的工程技术人员,为国家建设贡献了力量。改革开放以后,北京钢铁学院率先开展校际国际交流,多次出国访问的他更清楚地意识到通才教育的重要性,即学校培养人才的目标是培养学生各方面能力,而不是仅仅教给具体的专业知识,过细的专业不改革不行。他担任第一届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成员,促进了第一次学科专业的精简转变。20世纪90年代初,他开始关注影响面更大的工程教育改革,指导研究生选题做了相关研究,亲自调研美国工程教育发展状况,并以此为依据建议中国高等工程教育的改革。他与张光斗、路甬祥等院士不谋而合,后来形成了给党中央国务院的咨询报告。90年代中期,在北京科技大学实践的“大材料”实验班拉开了全国高等工程教育改革的序幕,也是新一轮大规模学科专业调整的先声。很长一段时间,和先生谈话,三句话他就能给你讲到教育改革上。他经常提到自行车的例子,会问同学们这辆自行车是怎么做出来的,这里面涉及力学、机械、材料等多个领域的问题,再问这个材料从哪里来呢,是从矿石转变来的,经过采矿、选矿、冶金、轧制、热处理等多个工艺得来的。虽然你不能全部掌握每个工序的技术诀窍,但是理解材料生产的全过程是必要的,而且还要知道一些相关装备的情况。就是这样,在先生的倡导下,材料科学与工程学科打破了原来过细的专业划分,逐渐实现了大类招生的转变,适应了新时代的要求。今天,经过多年的改革实践,我国高等教育基本上从原来的专业知识学习模式转向了全面人才培养模式,宽口径培养本科生已逐渐成为现在主流的教育思想。

先生一直教导我们要注重基础理论研究。20世纪50年代,先生就意识到了缺少理论基础的工科教育弊端,随后创办了北京钢铁学院的金属物理专业和冶金物理化学专业。他并没有按照苏联的教学大纲,而是加强了数学、物理、化学等基础课和实验课,减少了工艺课,学制5年半,着力培养理工结合的复合型人才,在工科大学中显得格外耀眼。这样保留了一批具有坚实理论基础知识的工业技术研发型人才储备,但我们很难想象在计划经济时代此种另类是何等艰辛。他非常关心基础理论课程的学习,挑选研究生的时候,喜欢从物理、化学等基础学科中挑选。90年代中期,冶金史专业报考的人很少,他就从报考金属物理、冶金物理化学等专业的学生中挑选一批原来本科学物理或化学的学生。他曾说过:“像学物理出身的,刚开始可能材料专业基础知识并不多,但他能够理解物质最本质的东西,会提出不同于工科出身同志的方案,往往会有原创性的成果。”并常常拿物理学出身的陈难先院士等作为正面典型教育我们。在培养学生时候,他经常刨根问底,几句话就逼着你去找问题的本源,并且强调科学家就是要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就是要认识世界的一切。他正是这样,强调创新的源泉是基础研究,并且力行不倦。

先生一直注重继续教育。早在20世纪80年代,先生就积极推动成人教育体系建设,长期担任北京市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委员会委员。他重视在职研究生的培养,认为有一定工作经验的人来学习都知道有的放矢,并且鼓励他们围绕工作所需进行选题。先生招收的在职研究生比较多,有位博士生曾经在河南省技工学校任教,先生知道后非常感兴趣,就商量以“中国技工学校教育发展历程研究”为题做学位论文。通过对历史上技工学校教育的梳理,先生认为社会需要庞大的具有实践操作经验的技术工人培养体系,也积极呼吁重视职业教育。他鼓励“从娃娃抓起”,曾经给《学与玩》杂志题词:“玩和学;玩中学,学中玩;学会‘会玩’,学会‘会学’;学会做人,学会做事;团结互助,合作创新。”体现了他对我国青少年人才培养的深刻思考。不仅如此,80年代初他受中国科学技术协会委托出国考察了国外科学活动中心的情况,给中国科学技术馆建设提了建议,呼吁加强少年儿童互动性体验,以在实践中获得真知。

先生教育方法自有他启发式一套。在对我博士学位论文选题时候,他不是先抛出一个选题,而是先给出三个可考虑的方向,让我自己考虑选择。经过一番仔细的文献调研和先期工作尝试,我选择了其中一个并向他汇报,他会心地笑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早就想让我做这个,但是需要通过我自己的努力来证明什么。我协助他指导博士生的时候,也发现他会在设定的选题框架里面给你说出很多反面意见让你思考,直到你一一解决好。这样经过思考的选题已经反复论证过,相对风险也小了很多。他曾不止一次对填鸭式教学方式提出批评,认为启发性的引导式教学才是正道,并常以我为反面典型:“做事情先有畏难情绪,而不是迎着困难去解决问题,反映出思想僵化,不知灵活应变,这就是填鸭式教育的产品。”原来早就知道先生要求特别严厉,但他晚年带的学生都觉得他像一个慈祥的老头儿,会循循善诱跟你攀谈很多,从家乡到学校,从具体课题到教育改革,常常一聊不知不觉就几个小时过去了。有一回,一位博士生中期报告完了,先生与他在答辩会议室聊了好几个小时而不知疲倦,我替他们打来的饭菜未动一口。这种场景不知发生了多少次。

先生非常重视实践教育。他认为眼见不一定为实,要亲自动手操作一遍才可信,相信只有自己做一遍才有可能更好地掌握。我向他汇报研究进展时候,说到某从未见过的古代金属样品很难浸蚀时,他就坐到显微镜旁,认真指导我,从常规的浸蚀剂一直配制到复合浸蚀剂,最终清晰地看出了不同相组织的分布特征,方才罢休。他80岁高龄时还亲自联系并领着“大材料”专业的本科生到宝钢去实习,启发式地让学生自己选题,鼓励大家早点参与社会科研实践,大大提高了学生学习的积极性,对本专业有了更感性的认识。他说:“工程师和科学家不同,科学家有些课题可以单干,工程师一个人是搞不了工程的,必须大家合作,因此人际协调能力和合作能力很重要。”他经常强调团队合作精神,不仅在金属物理教研室,在冶金史研究所,也教育我们合作科研的重要性。

先生的严谨学风对我们教育意义很大。他对发表论文的要求与常人不一样。现在我们顶着各种考核压力,不仅自己层层加码,也让学生积极发表论文,灌输各种“不发表即死亡”的观点。但是,先生当时对我们发表持另外一番态度,他自己一生发表论文并不多,也没有要求我们必须发表论文,而是强调一定要有新观点,反对一种方法换不同材料发表很多论文。他认为发表文章的作者必须对文章内容负科学责任,如果不负责任发表,有可能会造成错误结论和误导,甚至造成严重后果。他对他挂名发表的论文一定是反复修改琢磨,直至满意为止。这就导致我们几个弟子都罕有与他共同署名的研究论文发表,我这么多年来仅一篇英文文章而已。其实也是自己的懒惰,害怕他改正的太多,许多文章写好就干脆不拿给他看而自己发表了。今天想来,这是很愚蠢的,不仅失去了与先生联名发表的机会,也使我失去了向先生学习讨教的好机会。有一次,他评审一位外单位的博士学位论文,看到作者在读期间几年内发表了20多篇论文,他认为是有悖于常理的,拒绝评审这份学位论文,后来还打趣说:“我把这个事情跟师昌绪先生说,他说这不算啥,他那里还收到读博期间发表有30多篇论文的,直接毙掉了。”老先生们的严谨治学态度是值得大家学习的。还有一次,他在报纸上读到邹承鲁院士批评学术不端行为的文章,他仔仔细细裁剪下来,让我们复印传看,以此为警示。

图1:柯俊先生指导金属物理研究生

图2:北京大学物理系同学与指导教师合影,前排左三为柯俊先生

图3:1984年,博士生开学典礼

先生是常为新的。他在20世纪70年代毅然开始冶金史的系统研究,多次强调我们是小学生,要虚心向文物考古工作者请教,自己亲力亲为,像一个初学者忙碌在一线。他在耄耋之年,还积极开拓新方向,令我辈汗颜。有次他从美国带回来某大学的一堆“工业与社会”资料,认为培养的工科学生不仅要掌握专业技术知识,更需要走向社会,应该学习一些工业与社会的知识,并积极在北科大科学技术史学科中开设了科技与社会研究方向,重点研究工业技术与社会发展的互动关系。他根据形势审时度势,认识到文物保护工作的重要性,亲自领着我们去国家文物局参加申请文物保护科技发展战略研究课题的答辩会,虽然没有中标,但是以此为契机开启了北科大文物保护研究方向,为国家培养了一大批这方面的骨干研究人员。在研究生培养中,他特别强调研究的创新性,鼓励学生有新的想法和新的创意。他反对将一些论文整理成专著出版的做法,认为只有研究论文才能够及时反映创新成果。这种顽固致使他的著作并不多,因为他花了很多时间在思考新的东西。

图4:2017年 6月22日,柯俊先生百岁生日,后排左二为本文作者潜伟教授

先生的爱国主义教育无处不在。他是一位真正的爱国者,“九一八”事变让他从沈阳跑到天津继续中学生活,又在“七七”战火中辗转至武汉完成了大学学业,抗战时期担负起物资运输任务,驾车穿梭于枪林弹雨的滇缅密林中,再负笈英伦获得博士学位,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义无反顾地返回到祖国。他常常教导我们要珍视祖国给予我们的一切,给我们计算培养一个研究生国家的投入,教导我们要养成勤俭节约的好习惯,并苛刻地要求做电镜前要在金相显微镜下观察仔细,这样可以节省在当时还颇为可观的电子显微镜等大型设备上机费用。他常感叹:“为什么你们的学位论文致谢没有一个人感谢咱们祖国的?如果没有国家安定团结的局面,如果没有国家提供经费给你们,你们如何能够做出这样的成果?”以前觉得他这些话好像“大而空”,但是今天结合他老人家一生的经历来看,真的是发自肺腑啊!“不论在何时何地,我们一定会牢记历史教训,一定要知道祖国并不强大,还要培养艰苦奋斗的精神。”

先生的国际主义教育更使我们受益匪浅。他从事电子显微镜学研究,国际上众多著名学者都是他的好朋友,曾任国际电镜学会主席的日本学者桥本初次郎算最重要的之一。尽管他年轻时的经历让他痛恨日本侵略者,但是科学无国界的理念和人民友好且不再重蹈战争覆辙的追求又让他们两位前辈惺惺相惜。他和桥本教授常互祝生日快乐,并获得了中国电子显微镜学会第二届“桥本初次郎奖”。他与宾夕法尼亚大学麦丁教授颇有同道之谊,不仅因为他们曾是在二战中国战场上互不相识并肩前行的热血青年,也有在材料科学研究领域的共同追求,还因为他们有着材料在人类文明进程作用的共同语言。他对曾任英国李约瑟研究所所长的何丙郁先生赞赏有加,并延聘其为北京科技大学荣誉教授,认为他是一个没有计较任何利益得失而献身中国科学文化走向世界的伟大人物。

先生一生关注的领域从微观世界到宏观社会,从自然科学到社会科学,既是一位有战略思维的科学家,又是一位爱国济世的教育家,他已从一个小我世界走向了一个大我境界。此种无私大爱,此种无疆情怀,吾辈默念于胸,感恩之余,唯有泪水盈眶。

谨以此文纪念先生仙逝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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