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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源初的生存境况
——论史铁生的写作观

2018-10-08李德南

新文学评论 2018年2期
关键词:智性人民文学出版社史铁生

◆ 李德南

史铁生是中国当代的重要作家,他从1970年代末开始写作,先后完成了《我与地坛》、《我的遥远的清平湾》、《病隙碎笔》、《务虚笔记》、《我的丁一之旅》等重要作品。直到2010年去世前的一天,他仍在修改、完善长篇随笔《回忆与随想:我在史铁生》。史铁生最初开始写作,为的是从实与虚两个方面来应对身体残疾以及由此而造成的不堪处境。在此后漫长的迷途中,他艰难地追索存在,求证意义,最终超越了自己作为一个个体的局限。他从文学出发,却跨越了文学的边界,进入哲学和思想的纵深领地。史铁生那种真诚的写作姿态,平和而深邃的表达方式,还有对人生基本问题的关注,赢得了大量读者的认可,也让他得以受到不同领域的学者的共同关注。除了具体的文学实践,史铁生也曾试图用不同的方式来表达他对文学或写作的看法。这些看法,既有助于理解史铁生的创作本身,也有助于增进对文学和写作的理解,值得重视。

史铁生表达他对文学或写作的理解的方式之一,是通过对科学、哲学、宗教、文学等进行比较,借此来理解文学的功能与意义。

史铁生倾向于认为,不同的艺术活动或科学门类都是人类的存在方式,但它们各有特点,对人类的意义也不尽相同。首先是科学。史铁生对科学也包括自然科学始终怀有浓厚的兴趣,因为科学能开启人智,史铁生对命运的不确定性的认知,对“我”与“世界”的关系的理解,便部分地借助了现代自然科学那“步步深入的证明”。可是史铁生并不是科学主义者,并没有在认识论上赋予科学以绝对的霸权。相反,他是反对科学主义的。在他看来,“科学仅仅是一种方法,一个角度”。以下的问题是自然科学所不能解决的:“在这不确定的处境中,人只能是随便地走向哪儿呢,还是仍然可以确定地走向哪儿?”和韦伯、海德格尔、伽达默尔等人一样,史铁生对科学主义的否定,就在于科学或科学活动不能解决生命意义的问题。“比如阿波罗登月,其意义,恰在于证明了科学之于人生意义的无效——即无论科学发达到什么程度,人生的谜题都不因之而有所改变。”可惜的是,在现代,科学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被视为一切存在的基础。对科学的过度崇尚,早已将人类自身及其生活世界引向了一个危险的境地:“现代最大的迷信就是科学自己,说得痛快!任何思想、逻辑、认识世界的方法,要是醉在自己的成功上,自负得以致封闭,都有望愚昧蛮横成一头暴君。”而事实上,过度迷信科学,可能既无法认识外在世界,也无法认识人类自身,人与世界的关系也由此而扭曲。“我们的智力、语言、逻辑、科学或哲学的理论,与生命或宇宙的全部存在相比,是有限与无穷的差距。今天人们已经渐渐看到,因为人类自许为自然的主宰,自以为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便可引领我们去到天堂,已经把这个地球榨取得多么枯瘪丑陋了,科学的天堂未见,而人们心魂中的困苦有增无减。”

在史铁生看来,哲学和科学亦有相通之处。“哲学依靠着智力,运用着与科学类似的方法,像科学立志要为人间建造物质的天堂一样,哲学梦寐以求的是要把人的终极问题弄个水落石出,以期根除灵魂的迷茫。但上帝设下的谜语,看来只是为了让人去猜,并不想让人猜破,猜破了大家都要收场,宇宙岂不是寂寞凄凉?因而他给我们的智力与他给我们的谜语太不成比例,之间有着绝对的距离。这样,哲学越走固然猜到的东西越多,但每一个谜底都是十个谜面,又何以能够猜尽?期待着豁然开朗,哲学却步入云遮雾障,不免就有人悲观绝望”说到底,哲学和科学一样,也只是一种方法、一个角度,也有其限度。这一限度,用史铁生的话来说便是智性(智力)的限度。智性的限度可以由悟性来补充;科学与哲学的局限,则需要由宗教精神来补充。史铁生的信仰之路有其独特的地方。他不信仰某种教派,而是“昼信基督夜信佛”。真正重要的,是内在地具备宗教精神,而不是认信某一宗教,或是刻板地持守宗教仪式。宗教和宗教精神有着如下的差别:

如果宗教是人们在“不知”时对不相干事物的盲目崇拜,但其发自生命本原的固执的向往却锻造了宗教精神,宗教精神便是人们在“知不知”时依然葆有的坚定信念,是人类大军落入重围时宁愿赴死而求也不甘惧退而失的壮烈理想。这信念这理想不由智性推导出,更不由君王设计成,甚至连其具体内容都不重要(譬如爱情,究竟为了什么呢),毋宁说那是自然之神的佳作,是生命固有的趋向,是知生之困境而对生之价值最深刻的领悟。这样,它的坚韧不拔就不必靠晴空和坦途来维持,它在浩渺的海上,在雾罩的山中,在知识和学问捉襟见肘的领域和时刻,也依然不厌弃这个存在(并不是说逆来顺受),依然不失对自然之神的敬畏,对生命之灵的赞美,对创造的骄傲,对游戏的如醉如痴(假如这时他们聊聊天的话,记住吧,那很可能是最好的文学)。

宗教精神的“本质”,是“知生之困境而对生之价值最深刻的领悟”,在宗教精神中起作用的,就不是智性,而是悟性。建基于悟性的宗教精神并不敌视智性,宗教也并不敌视科学和哲学,反而会在哲学和科学的尽头构筑另一条道路。宗教精神本身也不是为宗教所独有,“譬如哲学,倘其见到自身的迷途,而仍不悔初衷,这勇气显然就不是出自哲学本身,而是来自直觉的宗教精神的鼓舞,或者说此刻它本身已不再是哲学而是宗教精神了”。文学也同样如此。好的艺术和文学本身,也可视为宗教精神的文字体现:“人类在绝境或迷途上,爱而悲,悲而爱,互相牵着手在眼见无路的地方为了活而舍死地朝前走,这便是佛及一切神灵的诞生,这便是宗教的引出,也便是艺术之根吧宗教与艺术总是难解难分的,我一直这么看:好的宗教必进入艺术境界,好的艺术必源于宗教精神。”

在陈述这些观念的时候,史铁生所念念不忘的,实际上是写作和存在的关系,尤其是写作与存在源初的关系。这也进一步体现在史铁生对“写作的零度”这一观念的阐释中。

在《想念地坛》一文中,史铁生这样写道:

史铁生强调具体的经验和个人意识,实际上是为了反对冰冷生硬的文学理论、主义、流派等对生机勃勃的生活经验的扼杀。对于文学来说,最为源初的起点是什么?不是任何抽象的总体话语,而是个体的实际生活,是个体此时此地的具体遭遇与精神意识。而写作最根本的意义和价值,就在于让这种真实的、源初的、不可化约的实际生活和精神意识得以自由地敞开。为了抵达这一存在论的、现象学的、解释学的层次,知识论层面的技巧、形式等问题是不必予以考虑的。在形式、技巧等知识学层面的问题和生存论意义上的需求产生矛盾时,他总是强调要回到“写作的零度”。

史铁生强调要回到“写作的零度”,其实也就是像诸多现象学哲学家所提倡的那样,要回到事情本身。这一“事情本身”,指的是存在及其意义。史铁生对“写作的零度”的强调,正是为了让源初的存在得以从遮蔽中显现。

本文系“羊城青年文化英才”、“广东省青年文化英才”特资项目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史铁生:《给FL(1)》,《史铁生作品全编》(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48页。

②史铁生:《给XL》,《史铁生作品全编》(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80页。

③史铁生:《给FL(1)》,《史铁生作品全编》(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48页。

④史铁生:《给孙立哲(2)》,《史铁生作品全编》(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11页。

⑤史铁生:《随笔十三》,《史铁生作品全编》(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28页。

⑥史铁生:《无答之问或无果之行》,《史铁生作品全编》(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38~239页。

⑦史铁生:《自言自语》,《史铁生作品全编》(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50页。

⑧史铁生:《自言自语》,《史铁生作品全编》(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50~51页。

⑨史铁生:《自言自语》,《史铁生作品全编》(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50页,第51页。

⑩史铁生:《给杨晓敏》,《史铁生作品全编》(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71~17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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