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现代中国文学教育中的前教育机制
2018-10-08翟二猛
◆ 翟二猛
自孔子始,中国教育领域的主流声音一直是将包括文学教育在内的教育视为国家治理的重要内容。按孔子的设计,国家治理包含繁衍人口、发展经济和教育三个层面,而教育处于最高阶段。随着孔子及儒家地位的抬升,注重教育社会功用的观念不断强化,进而衍生出一种浓厚的工具情结。这种工具情结并不会随着时代变迁而有较大改变;反而在一些历史转折期,它会由隐变显,发出强大的历史声量。
受其影响,传统的文学教育与其他方面的文化教育融为一体,“文史哲不分家”,甚至与自然科学也不分。在不分科的情况下,语言和文学教育只是进行其他文化教育的必备基础,并无独立属性。“五四”以来的中国文学,虽以反传统始,却沿袭了重视功用的传统思维方式。这在文学教育领域体现得尤为明显,文学的教育价值被充分发掘,虽有了学科意识,但其工具属性仍不断强化。而中国文化素来尊师重教,整个社会的教育氛围都较为浓厚,文学教育从来不止存在于学校。在具体的文学教育实践中,其参与者开始越来越多地受到外部环境的制约,文学教育越发溢出个体想象,夹杂更多的时代与群体意愿。
本文将文学教育与文学一样视为一种复杂的现代创构。多元文化视角下,“文学”被认为是现代化进程中被创构出来的,掺杂着社会、历史、文化等多种因素。在这个过程中,可能形成了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所说的“想象的共同体”。因而,现代意义上的“文学”是“文学教育”的产品。借助现代出版传媒、现代学校,“文学”不再单纯是语言的、审美的艺术存在,日益成为在复杂环境下被“生产”出来并参与社会和民族想象的精神产品。清末“文学救国论”热潮退却以来的历次文学“运动”,以及百年来文学教育一直在文化类的综合课程与专门的分科课程之间徘徊的史实,一再证明现代文学、现代文学教育的生成和发展从来都不完全是内部自发,也不仅仅限于观念领域,外部因素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因此,我们认为现代中国文学教育中存在着一种“前教育机制”。强调“现代”,既是为了确保其在现代性语境下的学术根基,也是为了探讨其独特运行机制,至少是不同于古典的运行机制。这种不同,主要体现在文学教育的全过程都是体制化的、可量化操控的,包括人员聚合、教材编选、教法运用、课程编排、内容取舍乃至历次文学思潮和论争等。现代中国文学教育既是现代化进程中民族国家想象的副产品,也是新的主流意识形态的重要试验场。倘若这一研究忽视了文学教育与同时期社会、文化乃至政治、经济的复杂关系,其对现代中国文学教育的认识就是不真实、不客观的。
“前教育机制”探讨外部因素对文学教育的影响,而这种影响在某些时代甚至成为决定性的因素。这种机制的形成,一方面来自心理、情感层面人们普遍存在的道德归罪现象,另一方面来自组织、制度层面的规约性力量。前者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耻感文化密切相关,后者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政治文化紧密相联。
一、道德归罪:前教育机制的心理基础
刘小枫在分析拉伯雷的小说叙事时,提到了道德归罪问题。所谓道德归罪,“是依教会的教条或国家意识形态或其他什么预先就有的真理对个人生活作出或善或恶的判断,而不是理解这个人的生活”。道德归罪支配权及其合法性的根源是理解它的关键。在道德归罪合法性问题上,相比于欧洲文化传统得之于上帝的道德法官形象,中国文化传统则源于世俗社会里至高无上的王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中国文化从生成时便构建起一个严密的家国社会。
管仲曾提出“国有四维”,即礼、义、廉、耻,“耻”是第四维,却是最基础的。后经孔子及儒家学者的不断阐发,形成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内容“耻感文化”。这虽不同于西方传统中的“罪感文化”,但二者都注重道德教育,都强调道德的约束性功用,通过内部运行都能指向道德归罪。
人的交往活动中,可能存在一种自我情绪“制裁”,大致分为“耻感”和“罪感”。中国人主要倾向于“耻感取向”。具体的心理机制是,个体感觉自己的言行为他人所赞赏、为群体所肯定,就会产生荣誉感;反之,个体感觉自己被他人斥责、被群体贬低,就会产生羞耻感。“耻感”这种心理感受被不断确认、升华,随之成为一种文化积淀,对中国人的心理、言行和中国文化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甚至也深刻地影响着国家与民族层面的顶层设计。以儒家思想为主导,中国传统文化的理想历来都是建立道德理想社会,而“耻感”在其中起支撑作用。好的政治是,“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如果以德治教导人,用礼仪约束人,民众便有羞耻心(即“耻感”),且能自行端正自己的言行,借助于内在的“耻感”自发地建立道德底线,从而自觉地有所不为。
孔子把“耻感”视为对人行为的外在要求,孟子则进一步深化,把“耻感”视为人与生俱来的内在规定性,是人之为人的根本前提。孟子强调,“羞恶之心,义之端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没有羞耻感是一个人最大的耻辱,可见孟子已经把“耻感”对于个人的意义提高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从而使“耻感”成为道德理想社会的基础环节,实现了对人外在约束行为、内在建构心理的内外统一,进而成为维系中国社会稳定的重要力量。
与“耻感”密切相关的心理内容是中国人普遍“心向内倾”,都比较能忍。人际交往中出现冲突时,合乎礼义的做法是“扪心自问”、“能忍则忍”。这个时候考验的是人的度量,这也是一种修为,“宰相肚里能撑船”便成为一种人生智慧,是人们争相标榜、效仿的典范。这样的心理作用下,固然能出现勾践卧薪尝胆、韩信胯下忍辱等历史佳话,但更多的是与强权合谋,塑造“大多数”的逆来顺受和盲从的性格。
我们所说的前教育机制,正是基于这样一种中国人普遍存在的“前心理”而形成的。每个时代,都有具体的先验的道德要求,有很多具体或抽象的言行“禁区”,一旦触碰这个底线,就是“可耻”的。几乎每个中国人都在或多或少地进行着这样的“自我批评”,并以道德眼光审视他人。因“举头三尺有神明”,所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中国人在某些情境中是“务虚”而不“务实”的,特别注重他人的反应与评价,尽管“他人”在现实生活中并不一定存在。这为前教育机制的形成与持续发挥作用奠定了深厚的心理基础。
清末以来,中国最大的道德是救亡图存与现代化。不同时代的道德具体内容在变,但不变的是时代的意识形态和道德规范对个体的先决影响。这种影响往往掺杂着传统与现代,使得前教育机制的力量是无形的却又是异常强大的。在这样的背景下,无论何种立场,人们谈论文学时,已经先验地包含着一种“文学应该怎样”的倾向。这种“应该怎样”,就是文学必然要参与到民族救亡与国家复兴的事业中去,任何个人及其创作必然要反映这个历史进程的总要求。任何与其文学想象不同的文学理论与创作都是不合理的、可耻的;相应地,其作家作品都是应该被批判、被教育的。不接受教育,不“改过从善”,其存在的合法性便被质疑乃至被取消。
“五四”时期最大的道德是“科学与民主”。在白话文与文言文的“对决”中,新派自恃“武器”先进,在批判旧派文人时却往往拿起传统的武器,比如将林纾等人斥为“桐城谬种,文选妖孽”,便不是学理的分析而更像是道德批判。使用“谬种”与“妖孽”,不排除有从道德和血统上瓦解旧派文人存在合理性的意图。个中逻辑是,“新文化”语境下,“新”比“旧”更有道德。但这样的批判却常常更有效,随着新派文人的声量越来越大,林纾等人再也无力反击,这就是前教育机制在发挥作用。
在前教育机制运作之下,会使受教者的身份与能力被模糊,其“道德”缺陷被放大,使其在“耻感”的驱动下“心甘情愿”地认同并接受这种教育,如沈从文在文坛和文学史的消失。抗战时期最大的道德是全民族抗战,文学自然“应该”为抗战服务。在这样的道德感召之下,文艺界实现了空前的“团结”并建立组织。“文协”作为战时文艺家自发的组织,从筹备到成立仅3个多月,此后陆续在全国各地建立数十个分会及联络处,几乎囊括了当时文艺界所有爱国人士,足见民族救亡的道德感召力之深。文协打出“抗日救国”的旗号,号召文艺家们“文章入伍、文章下乡”,并明确了这一历史语境下的道德规范,即文艺要担当“政府与民众间的桥梁”,“诚心抗日的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妨碍抗日的是汉奸,我们的善恶分明,也希望使全民族辨清是非”。任何与此相悖的言论,都被视作对抗战的破坏。即便如此,却依然不乏抗战道德的挑战者,沈从文就是其中的代表。
二、规约性力量:前教育机制的文化基础
在现代中国文学教育的历史语境下,普遍存在的规约性力量主要有新式教育的兴起、现代学科的划分、白话文的胜利、出版传媒的繁盛、职业观念的成熟、理论的倡导与争鸣、创作群体的聚散、文学运动的起伏、文学史及教材的书写等,对应着不同时代的中心议题。其背后隐现着对于话语权力的争夺,直接体现着话语权力争夺者在某个时代对国家与民族的理性认知,也代表着其对现实世界的审美想象。当这种认知与想象被限定在具有规约性力量的制度框架内时,文学便是显在的、有形的,是一种罗兰·巴特所说的“被教授的东西”。在时代中心话语的规约下,在整体的国文教育架构下,日渐完整的“新文学知识体系”被不断建构起来。这其中包含着观念和内涵的不断变革,诸如现代人文话语的普遍言说、文学观念的现代转换、文艺政策的及时调整、教育方针的施行,等等。这一变革的完成,以一种新的“知识——权力”关系的建立为标志,规定着“什么是文学”及区分文学好坏的标准,同时决定文学由谁来教、教什么、怎么教。
晚清以来,在“全盘西化”以挽救民族危亡的热潮中,文学革命的倡导者们急迫地从西方文艺思潮中汲取理论源泉和创作经验,并将其有限地中国化。这也成为现代中国文学的一大传统,即在翻译和模仿中用西方话语想象现代中国,即便1980年代的“寻根”也没有跳出这一话语范式。人们以进化论为文学革命理论基础,以人道主义思想为基本规范,并不断填充着中国化的西方话语,建构着中国的“新文学”。在这个过程中,文学从“经史子集”的附庸中“解脱”出来,并打破诗文为文学正宗的观念,确立了小说的正统地位,引入了文学“新兵”话剧剧本;“人的文学”、“国民性改造”、“民主与科学”、“个人主义”等先后被确立为现代中国文学的经典范畴。
对话语权力的争夺始终在进行,对“新文学”来说,具有根本性意义的事件是《中国新文学大系(1917—1927)》的编纂和出版。这是一次严整的理论化、制度化的组织运作。1930年代初,“新文学”既受到市场上鸳蝴派等通俗文学的强有力竞争,也受到政府的文化“围剿”。人们日益发现建构一种新的文学规范的必要性。它几乎集结了“五四”文学革命中所有创作家、理论家,这尽管有左、中、右等不同倾向,但都共同属于新文学群体,以一种历史书写的姿态确认着共同的文学想象。其分别从现代文学观念上、理论上、史脉上进行了确认、总结与论证,并圈定了新文学的“势力范围”。这既是建立内在一致性后的自我总结和表达,又是一种宣教和示范;既宣告了“新文学”的合理合法,也确立了新文学规范的权威性,从而占据了话语和理论的高地,有效弥补了与鸳蝴派等在市场争夺上的不足,最终确立了“新文学”在中国现代文学中的正统地位。自此之后,新文学的言说大体都在此框架下展开,通俗文学则暂时退出舞台中心。
三、 前教育机制对文学教育的影响
它是一种“前心理”,即在强大的道德伦理约束之下,主体的任何言行、思想,在付诸实践之前都须做一个自我调适、道德验证,以符合先验的道德伦理规范。它还与情感联系起来,因而情感也分道德正确与否。比如,延安时期工农大众的情感是正确的、进步的。在这一机制下,主体是被动的,不仅失掉了自由自主,更可能伴随着痛苦体验。事事都问情感与道德如何,或主动或被动,反而易于生出一种宗教般的虔诚。在这个道德聚落之外的人们,他们或主动或被动,会努力按照主流意识形态的要求校正自我,去除不为意识形态所接受的东西,并将其压抑到潜意识中去。当然,一旦道德专制解除受到压抑的内容或许便会被唤醒。
再次,前教育机制导致整体的功利性诉求后,现代中国的文学教育实践中特别注重思想、忽视艺术,重视功用、忽视审美,重视知识、忽视技能。与此相关,文学教育的学科独立性问题似乎都还有待解决。尽管这中间不乏兼具工具性、人文性、艺术性的新理念的探索,文学教育的地位也有一定提升,但其已严重滞后于时下文学观念的变化,从体制上、利益上乃至心理上过度依赖于民族国家及其意识形态。由于体制突破难以一蹴而就,政策法规不完善,市场经济运行中的利益驱动等原因,多样化文学教材及其教育实践越发显得稀有。现代知识体系下,以科学性和规范化为总要求,学科越分越细,但文学教育被“装进”语文教育而承担文化教育工具的历史遗留问题一直在科学性操作的惯性叙述中没有得到实质解决。再如当代中国大学中的文学教育,专业分得过多过细,以致课程设置上产生严重的专业壁垒:在教法上出现重通论介绍、轻文本阅读的状况;课程安排上,训练基本能力的、强调文史哲打通的基础性课程被压缩,而流于一般介绍性的通论课则过多。这样的运作,使学生对文学的审美感知能力被转化为对概念术语和知识思想的识记能力,学生们忙于吸收各种专业“知识”和“理论”,看似熟悉了专业知识、新潮理论,但学风空疏,能力欠缺。这种教育下的学生,掌握的知识也不中不西、不通今不博古,难言参与未来的社会文化建设,这是前教育机制的历史悖论。
此外,前教育机制的运作之下,曾参与完成了中国文学在20世纪的两次重大转型,一次是“五四”时期完成的中国文学现代化的价值体系转换,文学由“古代”进入“现代”;第二次则是延安时期完成的带有乡土气息的民族化的刚健质朴风格的塑造,文学由“现代”进入“当代”。在这一历史趋势带动之下,文学形式与文学创作都发生了相应的积极变化。比如话剧创作在“五四”时期的出现,“赵树理方向”及山西作家群在延安时期的“崛起”等。
本文为重庆理工大学科研启动项目“新中国文学教育的历史演变及其问题研究”(编号20169ZD11)的阶段成果。
注释
:①孔丘著,杨伯峻、杨逢彬注译:《论语》,岳麓书社2000年版,第119页。
②有时还会借助民族国家政权,比如白话文对文言文的最终胜利是以北洋政府教育部的文件来确认的,再比如延安时期鲁迅被神话是自上而下发起的。
③刘小枫:《沉重的肉身》,华夏出版社2007年版,第166页。
④孔丘著,杨伯峻、杨逢彬注译:《论语》,岳麓书社2000年版,第8页。
⑤孟轲著,杨伯峻、杨逢彬注译:《孟子》,岳麓书社2000年版,第56页。
⑥徐乃翔主编:《中国新文艺大系1937—1949·理论史料集》,中国文联出版社1998年版,第808~809页。
⑦沈从文曾在《从现实学习》中谈到胡适等人对他的影响,“更重要的还是影响我对工作的态度,以及整个态度推广到国内相熟或陌生师友同道方面去时,慢慢所引起的作用。这个作用便是‘自由主义’在文学运动中的健康发展,及其成就”。参见沈从文:《从文自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118页。沈与胡、徐等人在情感的亲近与理论上的认同,促使沈从文长期坚持自由主义文艺观。
⑧金介甫著,符家钦译:《沈从文传》,时事出版社1991年版,第250~252页。
⑨沈从文:《文学闲话》,四川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71页。
⑩张兆和及其次子沈虎雏多年后的回忆都提及,当时家人不仅不理解沈从文,而且认为他“落后”,认为他与时代的“欢天喜地”格格不入、有“神经病”。参见陈徒手:《人有病,天知否——一九四九年后中国文坛纪实》,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3页;吴菲:《儿子眼中的沈从文》,《北京青年报》2002年12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