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史铁生的母性期待内视女性的个体遮蔽
2018-10-08◆王琨
◆ 王 琨
在史铁生的相关作品中,父亲形象一直处于缺失状态,而与之相反的是时常出现于行文中对母性的讴歌与礼赞,母性关怀对于史铁生的影响,超越了父爱可能发挥的空间。女性式的伟大——爱并事奉弱小者,的确部分是隶属于父权制的产物,父权制强化了妇女的这种行为,但是这种女性式的伟大同样具有自发性,女性本身对于苦难的承受能力,令她们的隐忍与无名涂上了一层令人敬佩的光环。在史铁生看来,女人是真善美的化身,而母性的力量则在于用爱温柔了整个世界。对母爱的眷恋,影响了史铁生对这个世界观察与体验的视角。他偏于诗性、感性的普世情怀,无不浸润着母爱的融融暖意。
一
在《我与地坛》中,我们可以看到地坛之于史铁生的重要性,于史铁生它是涅槃之地,是灵魂重新出发的地方。更主要的是,作者在写地坛的同时写到了母亲。时过境迁后,他开始试图揣摩,自己双腿残疾给母亲内心造成的苦难,愧疚与思念渗透进《我与地坛》的字里行间。坐上轮椅以后,找工作的过程中,因为残疾被负责安排工作的人奚落,敏感而强烈的自尊令史铁生再也不去找他们,他还提醒母亲也不许再去。但是他知道母亲仍抱着一线希望、埋藏着自尊偷偷去找、去求,回来后还要小心翼翼地跟怒气冲冲的他赔不是。在他无数次情绪化地发脾气时,她只能够默默承受。同时她不是一味隐忍,作为儿子的史铁生深深明白,自己在早年的不幸是加倍地疼在母亲身上的,“她不是那种光会疼儿子而不懂得理解儿子的母亲。她知道我心里的苦闷,知道不该阻止我出去走走,知道我要是老待在家里结果会更糟,但她又担心我一个人在那荒僻的园子里整天都想些什么。我那时脾气坏到极点,经常是发了疯一样地离开家,从那园子里回来又中了魔似的什么话都不说”。
史铁生的母亲是新中国优先实现经济独立的知识女性,“职业本身给女人以经济上的独立,这种独立对全面的生活意识来说是稳定的。此外,还有一种社会自我价值感”。这样的女性一定可以教育出不错的孩子,自己母亲的形象与史铁生在小说中对“母亲”的期待相符。在《好运设计》中,“我”期待来生遇到的母亲应有相应的知识以足够维持她的社会身份,但又不会将自己难就的功名抱负孤悬于孩子身上,她不会给孩子下命令,她只会用爱感染,教会他爱这个世界,给他充分的自由。而史母正是以这样一位沉默的奉献者的姿态出现于儿子史铁生早年生活的空间。在史铁生的笔下,母亲有着大地般的情怀,她所给予儿子的隐忍了无止境,这种宽容伟大得近乎神圣。很多时候在地坛里,她找到了儿子,但是又不让史铁生知道,只图个自己安心,然后默默离开。“我也看见过几回她四处张望的情景,她视力不好,端着眼镜像在寻找海上的一条船,她没看见我时我已经看见她了,待我看见她也看见了我我就不去看她,过一会儿我再抬头看她就又看见她缓缓离去的背影。”地坛不大,但有过史铁生车辙的地方,想必都有过母亲的脚印。
当史铁生告诉母亲决定要写作时,她到处去借书,像过去为儿子找大夫一样,顶着雨冒着雪推儿子去看电影,并给儿子买了一台在当时算是花大价钱的电视机,尽一切所能地去丰富坐在轮椅上的儿子的精神世界。她温顺而刚毅,照料整个家庭,是家庭的精神支柱。可是她太累了,终于熬不住了,临终前她的最后一句话是:“我那个有病的儿子和我那个还未成年的女儿”在母亲逝世后的岁月里,史铁生满怀悲情地悟到,也许死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在永远沉默的地坛里,“我闭上眼睛,想: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很久很久,迷迷糊糊地,我听见了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了。’”这样想的时候,便似乎得到了一点安慰。这位冥思中的上帝所给予史铁生的慰藉,在一定程度上安抚了他痛失母亲的悲恸,从中也可以见出史铁生的生死观,即生代表着苦难与承受,而死,则是解脱,是进入天堂前与现世的道别仪式。冥思中的上帝所给予的承诺,源于人对“生”的有限性、缺乏性和偶然性的否定与不满足,是人对无限追求的体现;在制度化宗教中,“死”后的永生既是神对人的承诺,也是解决其自身现实困境的一种手段。因此,“永生”具备无限与超越、补偿与慰藉的特点。史铁生向未知神灵寻找死后的答案,在一定程度上安抚了自己的丧母之痛。
二
史铁生从小在奶奶与母亲的呵护下长大,母性情怀里的温厚祥和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看世界的角度,他自己也承认是站在女性这一边的。“母亲生前没有给我留下过什么隽永的哲言,或要我恪守的教诲,只是在她去世之后,她艰难的命运、坚忍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随光阴流转,在我的印象中愈加鲜明深刻”,母亲对待他的方式,影响了史铁生看待外界的视角,史铁生对待这个世界和命运的方式是宽厚仁爱,爱是他的出发点:爱命运,无论它是多么不公;爱世界,无论它看起来多么不堪。史铁生将母亲视为最崇高最神圣的人格象征,母性崇拜的原始情结流转在史铁生的思想脉络。母爱有济世的功能,并令他初步意识到爱就是生命本身,是人的自由本质和自然天性的体现,是以善化恶以丑化美的救世良药。
史铁生在创作时给母爱无论多么高的礼赞都无可厚非,但在颂扬母性的同时,我们还需要重新归整母性的原始性与世俗性,承认母亲作为一个自由人的价值和权利,同时承认她有自己的个体欲求和情感渴望。自然健康的母性期待,应该是自然母性与文化母性,女性与母性的和谐统一。
然而在传统书写范式中,“母亲”已沦落到他者的地位,一位为人妻的女人,她首先要是某某的妻子,然后是某某的母亲。在这种身份遮蔽之下,“母亲”成为她的社会身份中最为重要的一种,同时这种身份因为传统文化的期待而折损了本该完整的自我。在社会约定俗成的观念里,母亲就意味着一个非完整的个人,就应当牺牲自我主体性,母亲不应该有“我”,“母性不仅仅是天然的母亲属性,置身社会、文化、历史环境的父权制对母性的解释以及对母性的造就,直接影响到母亲的形象和母亲的性别角色分担的逻辑理论以及母亲的价值本位的确定”。如张爱玲所说“一般提倡母爱的都是做儿子的男人,而不是做母亲的,而女人如果也标榜母爱的话,那是她自己明白她本身是不足重的,男人只尊重她这一点,所以不得已加以夸张,浑身是母亲了”。史铁生笔下的母亲形象固然令人感动,但不可否认的是其对母亲作为个体女性存在的属性的忽略,在其文字中,我们感觉到的史母是一个母性符号的代表,而非她个人。她的经历,她的喜好,都是灰色的背景,唯一生动的是她对轮椅上儿子的牵肠挂肚。
“在一个男性社会里,在该社会关于观念、思维与行为方式、语言与价值的标准中,女人们失去了她们自己的现实。”这造成了我们对母亲这一形象立体认知的缺失,这种缺失,是母性永远臣服于父权制的话语体系之中的体现。母爱是本能,同时也是文化的产物。但随着父权制的坚固,文化传统对于母性的规约越来越成为禁锢女性的无形枷琐,令人无处逃身。《圣经》里,亚当和夏娃犯罪以后,上帝对夏娃的惩罚是要经受生育之痛苦,并且永远仰慕丈夫,“我必多多加增你怀胎的苦楚,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你必恋慕你丈夫,你丈夫必管辖你”,这种宿命像一个咒语被一代代女性无声承受。我们在对母爱的颂扬之时,对母亲的无尽期待,架空了母亲作为一个个体人的独立意识,既没有从女性本身出发考虑母亲独特的生命体验与个体欲望,也没有考虑母亲所处的外在环境对她生活状态的约束和影响。单纯地展示符合自己的母爱诉求,令其模式化,从而成为母亲们必须被动承戴的荆棘王冠。在对母爱的期待里,母亲成为戴着文化期待的无声者,她们在为女儿、为妻子、为母亲的无尽路途中,一再地延迟着回归自我的日程。
三
1989年,史铁生遇到了后来成为自己终生伴侣的陈希米。陈希米在生活上对史铁生悉心照料,数学专业出身的她对于哲学的造诣也独到精深。她有自己的哲学和文学阅读体系,柏拉图、维特根斯坦,海德格尔、罗兰·巴特、弗兰茨·卡夫卡等都对她产生过影响。很大程度上,陈希米决定了轮椅上的史铁生的阅读视域。陈希米于史铁生的意义不只是提供了生活上无微不至的照料,更主要的是,在精神领域,她令史铁生的创作也有了内向化的转变。
希米,希米
见你就像见到家乡
所有神情我都熟悉
希米,希米
你这顺水漂来的孩子
你这随风传来的欣喜/听那天地之极
大水浑然、灵行其上
《让“死”活下去》以沉着冷静的语言记录了史铁生离去后的点点滴滴,从字里行间可以见出,他们夫妇二人的爱情有着精神之爱与世俗之情的双层属性。在史铁生离世的日子里,陈希米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在与亡夫进行冥思交流,并且丝毫不失理性,即使在这世间只剩下她孤身一人,不死的爱情亦可以成为活着的人现世生存的汲养。史铁生实际上就是陈希米灵魂所属世界的本身,灵魂超越寻常状态,而与超常的实在沟通,在理性直观中达到一种升华。陈希米认为自己在史铁生离世后的生,是一种死而复生,它带有延续史铁生属世生命的义务。
《圣经·雅歌》里说,爱情如死之坚强。世俗中凡人的爱情,往往因匆忙和或多或少的算计而轻易逝去、褪色。但是在史铁生与陈希米身上,我们看到了脱离俗世的爱情光芒,这种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的爱情本身,令人欣羡,能考验它的似乎只剩下死亡。然而在死亡面前,通过陈希米的坚守,我们看到,爱情的生命并不仅属于在世生命的范畴,它亦可以像死亡一样坚强、永恒。在陈希米对史铁生的怀念文字中,其所透露的缠绵而不失生命质感的现世体验,淋漓尽致地注释着:当爱情如死之坚强,爱情也就超越了死亡。
四
通过与史铁生息息相关的陈希米在爱情里的自我投入方式与实现方式,我们看到了女性自我实现的一种可能,但我们依然不得不承认的是,在爱情中,女人对于恋人,除了保持自身的女性特质外,更渴望彰显的还有骨子里的母性。她们在仰慕男人的同时,更希望自己扮演一位施予者的角色,这种无私,无形中迎合了男性与生俱来的恋母情结。在《务虚笔记》中,即使是阅女无数的诗人L,也执着地希求从女人那里得到永远的温暖。希望她们看清了他的真相而依然不厌弃他,供给他永远的欢乐。这种对永恒的寻求只指向女人,而女人的存在在这种希求中是温暖的代名词,女人等同于温暖。L向女人袒露自我虚弱的同时,其实在变相索取,他并没有当女人是一种需要被爱与呵护的平等对象,他需要的是她们的呵护,以要她们甘愿牺牲的方式。
女人的伟大就在于看穿他们的自私,还可以无私地给予下去。虽然L的恋人最后离开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母性的隐没,而是在爱情面前,恋人的女性意识最终战胜了母性情怀。她发现自己在L眼中并不是特别的那一个,她的离开虽决绝,但终究带着在这份关系中不被认可、不被正视的怅然若失,在这样的落寞里,她发现自己连牺牲的激情也失去了,生命形如枯槁。同样在爱情里无以为继的还有O,虽然当初奔向爱人的步伐是那么坚决,而且死前在遗嘱里依然不改初衷,表达对他至死不渝的爱,但是O的母性与女性的双重挣扎引领她走向的是自我灭亡。在爱情里,女人比男人需要得更纯粹,但正因为这种精神领域里的纯粹而更难以实现,生命黯然陨落的结局势所必然。
而同样是分离,当男人离开女人时,原因则往往要归咎于现世里的某些客观困境,他们无法逾越,只有用背弃前盟来另寻他途。而且即使沉迷爱情之中时,他们对于另一半的需求依然是为我所用。在《妄想电影》里,男人称爱人为顺水飘来的孩子,这种珍视令人感动,但这孩子所做的事往往是他们间的爱情得以存在的基础,即她在人群中只看到他,急他之所急,随时都准备着去为他提供帮助,这种需求心理能否称之为爱情?答案不置可否。在男人那里,爱代表着需要。
在爱情模式里,女人的妻性、母性有时也会战胜女性意识,同样是在史铁生的长篇《务虚笔记》里,Z或WR的母亲一边含辛茹苦地抚养孩子,一边在等待与寻找着走失的爱人,这是妻性与母性的双重体现,岁月并没有磨蚀她们本身所具有的女性意识,在孩子长大成人后,她们依然不忘当年的盟约,毅然踏上了寻找爱情之路。她们的爱愿之所以能够维持经年,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她们的妻性、母性使其忘记了个人的情爱得失。妻性历来不是一种独立自主的人性,作为一个好妻子的首要条件是温柔贤德耐得住寂寞。而母性的伟大是因为对子女的生存与丈夫的延续后代付出了自己的代价,在这过程中,女性意识是被忽略的。当然在男性作家的眷顾之下,这种忽略并不是自我掩埋,当岁月使她们完成自己妻性母性所赋予的使命后,她们的女性意识终于可以独立彰显,继而才有空间去寻找自己的爱情——也许早已不存在了的爱情。
在史铁生的笔下,女人是理想化的,她们的存在是男性视角对其的一种想象,在作者看来女性应该生于如水般细腻的南方,她们去北方往往就是为了拯救习惯于粗犷的男人,这种想象与其说是对于女性温柔的赞美,毋宁说是男人对于救赎的渴望。在史铁生的笔下,男性的残缺、柔弱、孤独都要依靠于女性来拯救,而女性所缺失的,所求之不得的爱情,只能用熬人的守望去等待。
注释
:①史铁生:《我与地坛》,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页。
②温德尔著,刁承俊译:《女性主义神学景观:那片流淌着奶和蜜的土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1页。
③史铁生:《我与地坛》,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页。
④史铁生:《命若琴弦》,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38页。
⑤史铁生:《我与地坛》,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页。
⑥史铁生:《我与地坛》,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页。
⑦王红旗主编:《中国女性文化》,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年版,第169页。
⑧张爱玲:《流言》,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84页。
⑨温德尔著,刁承俊译:《女性主义神学景观:那片流淌着奶和蜜的土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22页。
⑩刘晓枫编:《柏拉图的〈会饮〉》,华夏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