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卷
2018-09-30舒婷
舒婷
春卷的普及范围是这样狭小,只有闽南人心领神会。厦门和泉州虽同属闽南,春卷体系又有不同,一直在相互较力,裁判公婆各执一词,于是各自发展得越加精美考究。
即使在厦门工作了好几年的外地人,也未必能吃上正宗春卷。有稀客至,北方人往往包饺子待客,而南方人就做春卷吗?也不。即使上宾有如总统,春卷却也不肯招之即来。首先要看季节,最好是春节前后。过了清明,许多原料都走味,例如海蛎已破肚,吃起来满嘴腥。第二要有充足的时间备料。由于刀工要求特别细致,所以第三还要有好心情。当然不必像写诗那么虔诚,但至少不要失魂落魄到将手指头切下来。
终于翡翠般的豌豆角上市了,芫荽肥头大耳,街上抹春卷皮的小摊排起了长龙。主妇们从市场回家,倾起一边身子走路——菜篮子那个重呀!
五花肉切成丝炒熟;豆干切成丝炒黄;包菜、大蒜、豌豆角、红萝卜、香菇、冬笋各切成丝炒熟,拌在一起;加上鲜虾仁、海蛎、鳊鱼丝、豆干丝、肉丝,煸透,一起装在大锅里文火慢煨。
这是主题,桌上还有不少文章。
春卷皮是街上买的,要摊得纸一样薄,还要柔韧,不容易破。把春卷皮摊平桌上,抹上辣酱,往一侧铺张脱水过的香菜叶,撒上絮好油酥过的海苔,将上述焖菜挤去汤水堆成长形,再撒上蒜白丝、芫荽、蛋皮、贡糖末,卷起来就是春卷。初涉此道的人往往口不停地先问怎么啦再问怎么啦,延误时机,菜汁渗透皮,最后溃不成卷。孩子则由于贪心,什么都多多地加,大人只好再帮垫一张皮。因此鲁迅的文章里说厦门人吃的春卷小枕头一般。
曾经到一个外地驻厦门办事处去玩。那儿几个巧媳妇雄心勃勃想偷艺,要做春卷,取出纸笔,要我一一列账备料。我如数写完,她们面面相觑,无人敢接。再去时,她们得意洋洋留我午饭,说是今天有春卷。我一看,原来是厚厚的烙饼夹豆芽菜,想想也没错,这也叫春卷,福州式的。
春卷在厦门,好比恋爱时期,面皮之嫩,如履薄冰;做工之细,犹似揣摩恋人心理;择料之精,丝毫不敢马虎,甜酸香辣莫辨,惊诧忧喜交织其中。到了泉州,进入婚娶阶段,蔬菜类炖烂是主食,虾、蛋、海蛎、鳊鱼等精品却另盘装起,优越条件均陈列桌上,取舍分明,心中有数。流传到福州,已是婚后的惨淡经营,草草收兵,锅盔夹豆芽,粗饱。
我有一个九十岁的老姑丈,去菲律宾六十余年,总是在冬天回厦门吃春卷,又心疼我父亲劳累,让我父亲操作精简些,说只要在蔬菜类中加些鸡汤、虾汤、鲜贝汁就行。我父亲默默然半天问:“剩下来的鸡肉、虾仁、鲜贝怎么办?”
做春卷是闽南许多家庭的传统节目。小时候因为要帮忙择菜,锉萝卜丝,将大好的假期花在侍候此物上真是不值,下定决心讨厌它。我大姨妈是此中高手,由她主持春卷大戰,我们更是偷懒不得。还忆苦思甜,说当年她嫁进巨富人家,过年时率四个丫鬟在天井切春卷菜,十指都打泡。吃年夜饭时,她站在婆婆身后侍候,婆婆将手中咬剩的半个春卷赏给她吃,已算开恩。听得我们不寒而栗。大姨妈的“春卷情结”影响了我们,除夕晚上,我们几个孩子无一不是因为吃多了春卷而灌醋、而揉肚子、而半夜起来干呕。
每每发誓,轮到我当家,再不许问津春卷。
不料我公公、丈夫、儿子都是死不悔改的春卷迷。今年刚刚入冬,儿子就计较着:“妈妈,今年我又大了一岁,春卷可以吃四个吧?”丈夫含蓄,只问我要不要他帮拎菜篮子。公公寡言,但春卷上桌,他的饭量增了一倍。只好重拾旧河山,把老节目延续下来。
幸亏我没有女儿。
可惜我没有女儿。
【赏析】
借物抒情是本文最大的特色。本文抒情方式巧妙,并没有直抒胸臆,而是欲说还休,点到为止。从篇幅而言,春卷从头至尾占据了整篇文章,作者从选料、备料、制作等方面对春卷进行详尽细致的描述,令读者在垂涎美味的同时也感慨工序的繁杂,为后文情感的寄寓做好了充分的铺垫——正是不厌其烦的精心备制,才体现出对家人关爱的深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