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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夏日的傍晚

2018-09-29丛晓伟

伊犁河 2018年3期
关键词:野鸭

丛晓伟

野鸭

大江里混涌着冰水雪水,水声生动。大地万物,膜拜祈祷。近岸水波哗哗啦啦闪动着阳光,江心野鸭合在一起叫,飞起来也是合为一的,今天奇怪地吹着哨音,拍打声朴拙厚实,一个个开阔心胸。看一只,飞起来像十字架,去安放自己,找不到合适位置,从天空又落回大江面。有几个小飞虫一直飞绕着我,我却不烦,据说它们只有一天的寿命,我给它们放大悲咒。近岸处,水流提示我,静水深流。

大水的蓝,搭配草的黄,在鸭绿江套外一带铺开大幅油画,一直向前铺,消隐于茫茫群山。大画以蓝为主调,艺术蓝、哲学蓝、现实蓝、还有蓝图——理想蓝。以蓝为主调的还有蓝天、蓝花、三荚菜花、外国人的蓝眼睛——中国人眼睛的白是天空,外国人蓝眼珠就是微缩的地球。今天江水叮叮咚咚,冬天一下子活过来了。刚刚这个冬天极冷,水里的寒风,一部分化身为纹状,抓住水面,一心爬回来处,未果,风和水,一起变为冰,冬天就到了极致——对于极致,你怎么猜想都不为过。今天江水活过来了,刚活过来就立即表演男声四重唱,之后吉它演奏,水越凉,流水的曲子越生动,天空之城、北国之春。听水声不是放松,而是让群山之上的蓝色跑动起来,翻出新的浪花——比起绿、黄、红、白、紫,蓝色的生命意识更彻底,漫无边际,可以随便在上面搭配什么。

天上飞的是野鸭么?翅膀扇动极快,不排队形,飞似跑的。是野鸭。鹭缩脖飞,鹤优雅,大翅慢展。鸭子不追大天鹅和大白鹤,它们自己结伴飞翔,鸭子所谓的飞翔,就是以破50米短跑纪录的速度在天空一直跑。人类的目光如果足够长,可以跟住了一只野鸭,沿太平洋海岸飞至南半球某孤岛,在那里,可能发现一部分人类史,一部分地球史,一部分心灵史。也可以跟随野鸭,由此岸至彼岸,再由彼岸渡回来。还可以饱览更多的天蓝海蓝,并发现蓝的来处——野鸭迁徙南北,最大的享受,是落在水的蓝上。鸭绿江水蓝,它们误以为越过了云层,落在天的蓝上。

十几只野鸭正在逆水游。水流急,它们的蹼和水流逐力,平衡也是安定,不退则进。大自然到处有类似的力量,在暗处和深处,维护整体结构,包括撑控动和静的变化。节令气候也如此,下个节气正潜伏在这个节气里面,伺机而动,顺势而为。野鸭正在对大江简洁描述,为长幅画卷点染几块水墨,其实它们在挺辛苦地劳动,或者举行一场仪式——捕鱼。鸭子捕鱼是艺术行为吗?这是人的一厢猜想——无非是水下少了几条鱼的自由,水面多了几声野性的呼唤。由它们艺术吧。我低头看江边台阶下的泥滩:潮水创作了一幅版画,雕刻的是南美热带雨林的繁茂,每棵树身清晰,线条流畅。潮水和江泥用人类看不懂的图或字,对天地注一下解,野鸭对寒江、大桥、远山、天空也在注解——野鸭注解什么?它就是大自然,它与生命的蓝是一体啊。

至静水处,一只野鸭,独自捕鱼。大江面就它自己。游几下,忽然钻水里,三秒,五秒,十五秒,五十米外,它钻出来,又成为大江的主角。休息三五分钟,再扎猛子至深水。深水里,它看见光的反射、弯曲、闪动,看见水的混沌,混沌里有气泡的上升和破灭。往回返,水面之上是更深更蓝的大水,巨大的漩涡……再深深地扎一次吧,石块圆的,沙粒四方块,一个玻璃片反射天的蓝光,气泡开出一串串花骨朵。再多待一會,听音,大江长调——大江一直唱“大江东去”“逝者如斯”——长调即挽歌,挽歌在深水里单一得悠长。闭目静听,一条鱼,均匀呼吸——瞬间也是永恒。大水戛然而止,一束光,向天空飞奔。它终于重新露头,向江心游去,身后打开一把水的扇子,扇面上,无数个光的圈、三角、线段、眼睛。

黄昏。我用目光在大江面重新划半径,一直划上对岸,划至群山巍峨,远天朦胧,让精神宽大一下。野鸭忽起忽落,游鱼、石沙、水花、大潮,忽起忽落。谁在岸边钓鱼?我用目光钓,钓大水的落日。

江水往夜里奔走。对面小岛上各种水鸟聚在一起,我听出野鸭的歌声,它们越唱越高,歌声挤在一起,不让水流冲走。

一个夏日的傍晚

老柞树下。斜阳透过这片林子的空隙,感觉是照着老窗,炕、琴、柜金黄。草,这里一团,那里一团,金黄色的反光。晚风微乎其微,最高的一棵绿草,只两条细长叶,把自己的身子扭转180度,摇摆——我称“天鹅草”。她奔跑在绿色的水面上。

树林小道上,我看蚂蚁,看树叶动,读巴勒斯。路人甲惊奇地看我,路人乙走过去了还一直回头疑虑。我端正坐定,安下心神,脸上斜阳——一个在树下读巴勒斯的人的相貌,应该和一棵树差不多,发绿叶,伸展枝条,挺拔,长老根——我在树下能除却自卑。在林间,最高的礼仪不是读书,是对细微的注目后,再放逐它们到宇宙中。它们——眼前这几棵老树的根,从地里露出了,挺着脊梁前行一阵,又把“泥脚”再插进土里,像中国古代的农民。“挣扎”这个词,若不表达绝望,我就这么形容:树根在挣扎。一只蚊子咬我胳膊,我拍它,它流血。“屠宰你的力量,也同样在屠宰我;我也一样要被食用。将你送交我手的法则,也将把我送交一只更加有力的手。你我之血不过是滋养天堂之树的汗液”——引文易让读者心生反感——但引摘纪伯伦除外。一个看不见的法则,正在滋养我的结局,用血或树的汗液。

我等太阳下山。谁在吹长号,一声声,送来一只飞花——蒲公英一样的小白絮——落在我脚下,欲落而落不定,它随风在山坡上走。我眼前这棵老柞树,贴着古老粗实的干,独独新生出两枚嫩的叶来,两支半开半合的绿翅。我立即大胆组词造句:一条小鱼在长城上游。

大树稍稍挪开身体,把斜阳倾到我和身边的草上。我眯眼,太阳顺着一棵树枝慢走,至树杈稍歇。近处绿叶继金光点燃,远山浴火重生。落下去的太阳不再是夕阳,它正在远方渐次开始黎明。草叶、鸟声、小白絮,在我目光的指挥下吟唱《送别》,献给蚊子。

这坡高树多,灌木稀疏,底层贴着地的全是类远古时代的一种草,形似铁树。还有栗树,百年千年在传种接代,比阿拉伯、华夏还久远。忽然一声,小孩的哭——《山海经》里有一种鸟,九婴,悲哭。大兴安岭一种猫头鹰,也声似孩儿哭。这只绝不是九婴,也不是猫头鹰。我看见它在栗树枝和老槐树稍之间,一闪,迅即隐去。尾长,羽色黄,杂着灰褐色的斑纹——看不清。三分钟,它换了声调,婉转灵动,再次闪过我,黄鹂啊!这回它一声声敞开了,一直到天色暗——我正身处古老的生命大河里,鸟的叫声,几粒细沙,掺进大水的滚流,提醒一下我在疼痛和愉悦。蕨的名字我一直没查到,叫它“古蕨”吧。除了古蕨,哭鸟,奔跑的蚂蚁,在我的安排下,这坡还奔跑着几只恐龙,异特龙、迅猛龙、乌尔禾龙。但眼下,一个形而下的事件紧迫着,树叶落满了尘灰,该下一场雨了。

我想拔“天鹅草”回家鉴别一下名字,转念松手——她陪我看日落,明天我不一定来,她安于这里,继续转180度、360度——夏天傍晚,做为一项事业,由我归纳一下,无外乎一只天鹅草的落幕和出场。

树下独步

元宝山栽大树,丹东桧,桧和松是北方大地的强者,与无数场大雪一起构筑了今年冬天的品格。“树挪死,人挪活”,树那么深的根挖出来,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伤元气是无疑的。我小时候好几次从前山挖枣树挖山楂树移栽后院,从来就没活过一棵。开发商把农家院的大树买来移栽小区,挪活了,但没落过一只鸟,听不着蝉鸣。树丢了什么?没有大树的庇护,夏天的院子晒死好多蚂蚁。树挪死挪活,除了树天生品质,外界因素也在作用,人力、天缘和地因,江边的梧桐,个个都挪活了,月下留影,阔叶一枚枚是树的千眼,日察大水,夜观星移,天天向上。

一棵树的枝上,一只小松鼠独自蹲着,看样子刚出生不久,我猜想动物是没有“自我”意识的,如果有,我就带个镜子给它照照吧:长尾蓬松,毛色暗亮,头上竖着两只毛笔头,胡须向左右分别放射出力量和坚决,或许它自己最满意是尖尖的嘴和小豆粒大的眼睛。动物独处的时候最引人的想象:一只离群的蚂蚁在大雨来临时竞不慌不忙,散步回家;枯叶上歇落的一只蜻蜓,用尽气力也要探求一下秋天的深度;眼前这只小松鼠,仿佛是“我”,在看树,看人的奇怪,看着天空那枚金黄灿烂的大果球。前日上网看一博友的摄影作品,一个地瓜,像极了一只鸟,我评论:这不是“起”出来的,是飞出来的呀。传说,古代有一种奇鸟,形似地瓜,人称地瓜鸟,蛋孵在土里,出仔后,一个个破土而飞,直接落到大树上,又恒久不动,谓之“抱一”。

在事物的内里,科学达不到的地方,有想象在扇动翅膀。

遇一只野鸡独步林间。长尾蓝,圆头也蓝,羽毛艳美奇异,有新西兰毛利人的风格。野鸡走路,像一位木讷的老实人去办一件打怵的事儿,比如参加一个陌生的高档的饭局或者上门送礼——长颈四顾,脚抓得紧,一抬一落,犹豫不尽,赴汤蹈火。

打雷

5月5日,清晨,打雷。一个个大雷打下来,振奋着跑道上的春天。8点半,雨停了,街道银杏树叶全都大睁着眼睛,满地找刚才落地的大响,哪儿也没有,又重新以树为单位抱在一起,等天上再打下来新的响。

古代的人,可能以为天上的雷是雷公公用两个大铁饼撞出来的。在人发明电以前,不知道有没有“电”这个字,那时候的“闪电”,该叫做放天光、开天眼之类。大自然的神秘,生出哲人的想象。我想古代人类写个散文和小说什么的,肯定比现代人富于想象。也会迷信,怕鬼神。后来,科学战胜了神话,写诗歌的比较吃力了。再后来,比方今天早晨,大雷一打,我只想着不能打手机,把灯关掉,电视插头拔下来。

有句话叫“干打雷不下雨”,说空想、空喊,天天下决心不行动。严格说,打雷也是行动,确切地说,是表达云的态度,雨的力度——雷声滚滚之后雨不滂沱就会尴尬。

雷打不动的,除了懒汉的懒,还有大开阔的某种眼界。雷打在天上,地下的走路仍是步調不改,甚至慢下来看黑云变幻,细心观察雨的疏密急缓,这是看见了云层之上的阳光,一会儿东山要出现彩虹。

今早的大雷下的是小雨,一天的云,一直没好意思散开。

立夏

隔卧室的窗,看高楼围着一块天,天很蓝,像深井,没有鸟,飘几朵云,唱“归去,来兮”。

今天立夏。我腿让车撞了,一瘸一拐,向大地索要没及时给我的春色。如果早几天上山,我能看到紫地丁打骨朵。我今天的心情,多少有点像小时候的某一天,城里来照相的,我出去玩了,而我哥姐在家一人照了一张,我知道了别扭得直想哭,我又强硬着追去邻村,把一张相片补回来。

肉身一直愉悦需要伤痛来提醒,这叫补偿吧。这几天,我捧着《爱默生随笔》生涩地读,终算领会这么一点点。老子也这么说:有无相生,福祸相伴。看大树发叶,却绊了一跤,爬起来看见树枝上抽出一缕缕大叶,原形、原色、原质。我不那么疼了,把腿搭在树干上,看周边的景物。

风一直在晃动稍高起的白花和长条的绿叶。野蜂三只,一只在花上劳动,一只钻去草叶的下面问候一只散步的蚂蚁,另一只有黑熊的体态,轰炸机一样雄姿,巡视着草地的上空,意在进攻或守卫。静观一棵树,可以领略春天的全部:叶子一把把抽出来,有着腰刀出鞘的力量。树的内里,大水溪流上下奔走。今晚的月光,将落在每个草叶的肩头。树的上面,天越来越高,群鸟一掠而过,是云撒了一把黑米。

大地的物候,有统一的原则或规律在推动。

立夏,我描述她:依在春天的大枝上,看绿叶抽刀,催花恋爱。大地吸收雨水,大树渐渐成荫。

视野

2月25日。冬天的大树叶不全掉光,我身边这棵树的大叶,一直在冬天的起点准备起跑。冬天接近尾声,它仍然在起跑——起跑比奔跑更有力量。这棵辽东栎,这棵蒙古栎,宗同族同,北方的土著。南方的树叶,水灵、细致、煽情,热爱每一天的生活。北方大枯叶,树立起北方大旗,呼啦一阵,悲壮;呼啦一阵,思想。曙光阁下坡有几棵黄栌,北美的康科德也有黄栌,1845年,梭罗坐在瓦尔登湖畔的黄栌树下,一上午,一下午,看瓦尔登湖反光。黄栌树棵小,叶子瘦,一枚枚在寒风里跳荡。几块雪还未来得及化掉,趴雾霾里喊阳光,喊风。雪在锦江山上一直尽责,失去了本色,来自天上的信仰却不轻言放弃。雪在天上就心怀绿叶和云朵。一棵栓皮栎举一树的红旗,给霾雪助力,安抚化去。雪在天上的时候,比棉花还白。

转过身是几棵松。红松笔直、傲然,斯巴达克斯、成吉思汗、江姐都这么站立过。这坡的树真多。这棵樟子松长相奇怪,大枝和小枝都纠结,千个百个结节,里面什么东西一直咬牙沉默。这样的矛盾,扭曲成为独特的树身,芽苞鼓涨,我预知它的开放会照常美好。树越扭曲树越接近一支古典乐。古典乐我不懂,看树皮。树皮的经历形态也各异,腊树皮坚实,弹性大,美在力度上。松和槐的树皮裂痕深,冬青驻扎,又从深处往外涌。我从一棵老松深刻的皮纹里,揪出了一缕,闻到了大连付家庄的海浪。喜鹊不太喜欢松树,把家安在老槐上,它的家,简朴、疏朗,透着天空的光亮。我从下面看,它的翅膀一直在忙碌。旁边一棵老柞,具备老年巴勒斯的形和神。巴勒斯作为象征,是鸟鸣的一声或者千万声,清正着人类的精神基调。

满山坡的树,树的细枝,密密生长,像人体大脑的血管神经元。冬和春的过渡期,大树外面安静、保守,暗地里,无数的叶芽,内里的花苞,一直向春天推进。冬天是吸收,春天是呼出。呼吸之间,二月在生发自己,生发无数个细节。土壤、风、热量、各种形式的水分,互相联络,释放信息,意在歸纳整理出一个宏观、完整、强大的系统,各个物质的精神元素,精密而有条理地发生联系,成为思路、思想、灵魂或号角。把握整体,不可单打独斗,老树的冬青,为严冬闪亮了新绿,一直没形成大地般的、春天般的博大。冬青在大地上遭遇了孤独。但没有谁可以否认:冬青正是随后而至的春天和它的全部色彩。

2月29日。啄木鸟啄木的节奏一直从容。鸦鹊噪,尖厉,正在扭断一棵棵大枝。天地沉静,草木安然,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细节,特别是鸟的叫声,完全不同于别的时间地点我曾经听过的,预备和等待,即将突破却从容不迫。这只鸟——它根本没走还是提前回来了——它行走树干的速度和敲打的节奏和去年秋天一样。谁一下下绷紧一把老琴的弦又忽然松开。不远处,几只灰背鸫扭转细身,向一棵黄菠罗树射击,“啾,啾,啾”,这棵黄菠罗树一直为它们留着黑果儿。一只布谷鸟站在一个枯枝上,它和鸫的体形很像,差别在叫声,布谷鸟的音域覆盖山坡、农田,可以翻过几道山岗。对应节气物候,每只鸟都将采取新的行动。一群小家雀在小灌木上玩闹十几分钟,一个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黄昏,一只身形不算大的鸟,在天空滑翔一个圆,扇动几下翅膀,再划一个圆——它用无数个角度组成一个时空——视野。这是一只小型猛禽,雀鹞。它飞到高处观察这面的山坡,已经划过了多少个圆了,一直这么俯察、游目、聘怀。一个大钟的分针,紧紧跟随一个时针,时针藏在天际。今天它不准备捕食,一直锻炼身体,或者欣赏自己,巩固和扩大视野,享受风速,羽毛和皮肤的快感,迷恋圆圈的圆度,把一棵大树变作一棵草。猛禽之美,在于沉默,为喧嚣指明方向;猛禽之美,在于旋即提高,继续转圈。这只老鹞子,待会儿俯冲,会提升世界的美感。

身边一棵蜡树,我用手握住一枝,有弹力,它给我手反馈的态度是:仍在掌控中,给以适度的反弹。

几摞书,睡前我整体瞄了它们一眼:朝不闻道,夕亦未闻。白天,山路上遇一老头儿,九十二岁,一天两趟锦江山,他张嘴的时候,锦江山的山风在他宽广的牙床上恣意徜徉。白天那只雀鹞,一直在我头上盘旋,一圈,一圈——梦里觉悟:信仰不过视野,角度即态度,读书走步尔,老子、爱默生可读,也可以白天握住蜡树枝,夜晚跟老鹞子转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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