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见字如晤

2018-09-29钱红莉

伊犁河 2018年3期

钱红莉

1

H君:

处暑以后,天气渐凉,问或忽冷忽热,不太稳定。今天早晨出去散步,一下变得幽凉,秋风徐徐,人走起路来,特别舒服,偶尔几滴雨,也不碍事。草丛中秋虫唧唧,蛙鸣消失了,蟾蜍也不叫了,夜露一点点被风吹干,芦苇叶子自根部一点点枯竭,濒临枯瘦,仿佛焦墨的点点勾划——秋天里,放眼而望,什么都是薄的,轻的。芒草顿枯,犹如箫声遍布,人在其中,惘惘地要落泪。这样的季节,没有了欣红悦绿,处处流于枯索幽清。

四季流转,犹如参禅——盛夏呢,好比金刚手段;一旦入秋,自是菩萨心肠了。地上的草尚绿着,但这种绿,再也不是蓬勃的绿,是不出声的哑绿,克制的绿。

秋天是克制的,如人到中年,苦的,冷的,历经得多了,一颗心难免荒凉苍老,唯有身体里装着一卡车的疲惫。

晌午,躺在沙发上起不来,满山遍野都是疲倦,犹如门前的野茉莉,克勤克俭开了一夏,真的累了——这样普通平凡的花,不为别的,径直一日日里开着,直到把自己都感动了吧。蜀葵差不多全部枯谢,月季仍有花骨朵,一夏开了三茬,简直是不老的神话,不死的光荣梦想。秋天成了果实的天下,小区里,柿子、石榴、无花果一日日地收服自己,渐趋饱满。

到了九月就好了。微风振枝,熟果坠地,是木槿的紫白缤纷,也是糖炒栗子的幽香甜冽……银杏树上白果累累,线装书一样泛起浅黄的光。

秋天的气质散淡,不失锐气,但不张扬。

榉树叶子,每天哗哗哗往下掉,铭黄色系,锦障一般华丽,衬得原本萧瑟的秋天有了贝壳的脆响。栾树正值花期,碎小的黄花,绛红的蕊,旗帜一样风中猎猎,美好得让人想唱几句《盗御马》:御马到手精神爽,金鞍玉辔黄丝缰。左右镶衬赤金镫,项下的提胸对成双,认镫扳鞍把马上,洋洋得意我转回山岗。

前几日天色,是汝窑的淡青,衬了泾宣一样的云朵,偶有风过,慢慢地,又轻了,薄了,狂草里添了飘逸,是王献之的草书,浑然里尽是勃勃生气,仿如虫声沥沥……

也只有到了秋天,我们才能感知到,天地均在发声。近期,连日来都是阴的,沟渠旁,园林工人在割草,草汁的甜香沁人心脾,来来回回一趟一趟,闻着闻着,恍如置身深山泉林,有长风万里的辽阔。荒坡上,除了杂草,更多的是桑树、梓树幼苗,年年如此,确乎凭空长出来的。鸟雀们吃了桑果、梓树果,在飞翔的过程中排泄,粪便一旦落入泥土,尚未消化掉的籽实则发起芽来,于草丛里层出不穷地生长。自然万物的循环该有多么幽微和奇妙。《诗经》里有“桑梓之地”这样的说法,望着这些幼苗,犹如两千年岁月滔滔而来……

最大的苦恼是屋子前后草地里油蛉开始了大面积地呜叫,吵得人睡不踏实,前后窗户关起来,又闷,开一扇吧,即便用上耳塞,也阻挡不了油蛉们潮水般汹涌的叫声,要到霜降以后,这些小虫子们才会噤声。意味着还要煎熬一个半月,只能睡三四小时的觉,疲惫不堪。

人生苦多乐少,没有法子。

去超市买牛排和青虾,回来的路上,碰见一个老人,她坐在路边,面前摆了一堆豆角、山芋藤、秋茄。秤被城管没收了,她就把山芋藤一堆一堆分在那里,两块钱一堆。她的这些菜就是身后的地里种出来的。开发商圈了很大一块地,捂在那儿,准备盖商业楼,这些年一直荒着。即便四周把给围得密密实实的,老人们闲不住,掏了一个很大的豁口,每天钻进钻出的,种几畦菜,自家吃不掉,就摆在路边卖。我买了一把豆角,一份山芋藤。老人说,山芋藤放点肉丝、青椒炒炒,别提多好吃。她坐在地上,仰着头跟我聊天,微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四散。那一刻,恍然问,仿佛通靈一般,一口“村气”又接上来了。问她平常怎么浇水呢?她说,从家里拎过来。问她怎么施肥,是不是用化肥。她说,不瞒你讲啊,我家侄女在这里做豆腐,我地里下的都是豆腐渣呢。

豆腐渣简直是上等的有机肥料啊。这菜吃起来肯定是甜的。她非常自豪,是的,吃起来甜丝丝的。

今天,我简直买到了特供菜!

整个夏天,不厌其烦骑车去大菜市,为了去买老人们种的一点有机蔬菜。超市里的蔬菜,一律水畸畸的,入嘴无味。尤其空心菜、苋菜,非露天种植的,简直味同嚼蜡,每回吃一半倒一半,浪费不少油盐。

夜里,了无睡意,随手翻书,又翻到汪曾祺《晚饭花集》,重复读了多遍,真是好。有一个短小说就叫《晚饭花》,不及三千字,淡得不得了,清清浅浅的笔风,娓娓而来,更像一小幅淡墨点画的册页,虽无《世说新语》那般传奇激烈,但堪比宋人小品,寡寒枯瘦,古中国的气质一下出来了,与明朝外销画则同,即便一张桌子用旧了,纹理尚在,仿佛可以触摸到温度,是刚刚喝了一碗热汤的家常,就是那份生活的底子与静气,一下回来,把你深慰良久。现今小说,遍布浊气、躁气,没法读,一律静不下来。

这样的时代,让古气、静气走向式微,无以挽回。

《晚饭花》里的李小龙就是汪曾祺自己。一个作家纵然到了年老,依然尚可借助文字去还原一颗远去的少年心。

这世上,单纯的,都是永存的。

李小龙每天放学经过巷子里,东看西看的,石榴垂在树枝上,王玉英家的墙根边一排晚饭花。王玉英坐在这一排花前做针线。要是没有王玉英,黄昏就不成其为黄昏了。后来王玉英许了人家,未婚夫是钱老五。李小龙听说钱老五风流浪荡不务正业,还传说他跟一个寡妇相好,不仅住在那个寡妇家里,还花寡妇的钱……后来,一顶花轿把王玉英抬走了,晚饭花还开着。李小龙很气愤,他觉得王玉英不该嫁给钱老五。从此,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原来的王玉英了。

就这么节制,许多东西,不写出来,特别低徊。

前阵,重读废名短小说系列,以及长篇《桥》,一样简淡,绝句一样,不肯浪费语言。无论废名,抑或汪曾祺,都曾受了古诗词极深的影响吧,只点染,不铺排,一直往内收,留下大片空白,简直是倪云林的远山图卷啊,一派苍烟枯老,飘拂了人世间淡淡忧伤,总要等到读完以后,去咂磨,有一种莫名的情绪肆意流泻,渐渐地,不晓得怎么了,又浓烈起来,就是那种余音不竭的浑然、缭绕,令人怦然。

把小说写到单纯的境界,也是一种生命的还原吧,点点滴滴,把你打动,然后有了白菊花茶一样的寂寞,很淡很淡的惆怅。

前几天,参加一个会,会后晚餐。身边的年轻人何等快乐自得,把菜拍一下,再把自己拍一下,然后瞅个机会跟若干名人合影,呼噜呼噜发在微信九宫格里,好有存在感。我一直颓在位置上,茫然地、不知所措地盘思着,跟名诗人、名小说家、名评论家又不认识,倘若前去搭讪,该是何等伤自尊的事情呢。后来我们总编带着一个同事说,你也跟我们一道给客人敬酒去吧,我这个丧人,还是频频后退地杵在位置上不动,只冷眼看别人相互搭讪,交换微信……

这些平常小事,永远做不来,作为一个话题终结者,能跟一个陌生人聊什么呢。

2

H君:

连日秋雨。从超市出来,车子座垫尽湿,无法骑行。雨中推车,异常狼狈。乍到小区,南门口一地桂花,水泥地的黝黑衬着碎花的橘红,幽秀而壮美,仿佛一床碎金的被子在雨中嘀嗒。

秋雨落花,原本有一份时不我予的孤单凄清落拓,未曾想,还能给人如此强健的审美力。自美学角度分析,这世上所有的美都是有底蕴的,这种底蕴恰恰都是在落寞、失败、孤独、凄凉中生长起来的。相比于喜悦、圆满等良好的人生境遇,落寞、孤独作为一种人生逆旅,则慢慢变成了腐殖土,自觉去滋养一种美,这种美才是永恒的。

今秋雨水多,桂花繁密,放眼而望,简直一派壮阔,气势汹汹地开,犹如一份不可言说的野心。目力所及處的行道树,大多栾树,栾树下必植桂树。每到秋来,这两种乔木商量好似的,栾树枝头挂满硕果,自粉青慢慢过度至铁锈红,桂花疯狂无节制地绽放,细碎的花粒洒了一地,人人都在赶路,没有人停下看一眼,桂花它就在自顾自地开,自顾自地落,是有那么一点凄清的恍然。

无非金桂银桂。实则,说金桂是不合适的,颜色里分明是橘红的层次多些,比金色要高好几个档次。金永远是俚俗的,橘红要脱俗雅致得多。

橘红也是残阳的颜色。前阵子在云南,向晚时分,一群人站在亭上望远,落日悠悠,恰好被一朵乌云迎接了去,橘红的光被削弱了些,光芒幻成无数直线,顿时有了质感。四周几万公顷茶园,默默然不着一言,极目处青山隐隐……天还是那么青,一种身心被放空的喜悦,令人无以挪步,徘徊了又徘徊。不晓得谁说了一句:江山如梦啊。

脱口而出这几个字的人,简直通灵了,一颗心与天地自然相契相合,激发出灵慧之气。江山如梦这四个字出现在那一刻的昏暝时分,太当得起了。那样无以言的至境,唯有“江山如梦”来配。以往,书本里遇见的这四个字,它投影在心间的都是清浅的间接的涟猗,并不能触及到内涵。只有当你于生命中的某一刻,去往那样的境地,才会对“江山如梦”这个词有深刻体悟。

夜读萧红《生死场》,悚然而惊,行文纵然克制淡浅,却一样让你听见生命的骇浪惊涛,简直澎湃着的,是大海的波澜,一波一波于虚空里翻滚。

萧红太了不起了。不清楚,她师承于谁,或可就是自然而成的一个腾空的天才。

她写一个叫月英的女子嫁过来时很美,过后生了病瘫痪在床,丈夫起先还照顾,后来不闻不问。月英深夜里哀嚎,无非想喝口水……邻居们能听见,丈夫听不见。白日,村里女人们过来看她。她一排牙齿都绿了,一直九十度地坐在床上,无法躺下,下肢没有知觉,女人们挪挪她的身体,臀部下面是蠕动的白虫。丈夫想,反正离死不远了,也不要浪费了棉被,索性把她垒在几块方砖里……

萧军向来轻视她的文笔。她坐在床头奋力地写,他则报以冷语恶言的嘲笑……那么敏感纤弱的她,却有着一根无比强大坚韧的神经,面对最亲近的人的否定,却不曾对自己的书写有过一点怀疑;端木一开始也挺欣赏她的,后来也有了轻蔑的态度。她照样兀自燃烧,像极今年的秋桂,难得一回的奢靡阔气,却连遭阴雨打击……简直蹊跷的事情,对于摆在面前的这么一位不可多得的珍宝,他们大男人一律无视,那么好的文字呈现出来,他们竟然一起目盲,同时失去了审美鉴赏力。鲁迅确实要高超得多,甘愿写序推荐。在用笔浅淡克制方面,恐怕连鲁迅也是自叹不如的吧。他一直挺爱惜她。那样的年代,一个女文青能被一位有着巨大声望的长者欣赏并提携,也算幸运了。所以,临死,她还那么天真地感念着,要与鲁迅先生埋在一块儿。

萧红短暂的一生实在太苦——倘若张爱玲的一生都活在了秋天,那么,萧红的一生一定活在了寒冬,一推门,便是大雪纷飞,鲁迅先生只是她寒屋里一盆青灰色的炭,给过一丝暖意。

一直在思考——书写中,我们到底需要不需要运用技术?技术与情志是相互背离的。比如下笔浅淡这一块,它到底属于技术吧,还是情志呢?应该是技术吧。一篇好东西,有了情志,却未处理好克制的技术,难免漫漶,还是失败的。那么,技术与情志同等重要,一样不可或缺。现在的新诗,大多是意象的堆叠,人人擅于运用科幻一样的高级技术,却读不出一点情志,可统称为“小冰”体诗歌。情志与技术同在,才称得上好诗。有一诗人非常著名,不久前还得了一个什么大奖,几乎人人夸,我特意看了他的几组,无以共鸣。他运用了非常高级的技术堆叠意象,意象后面空空荡荡,脱不了平庸。

一首高级的诗,是可以触及灵魂的。杜甫的诗里,我们可以看见一个悲悯苍生疾苦的灵魂,他即便缺乏李白的天才;李商隐的诗里,可以看见一个情深之人的敏感纤弱以及百折回肠;李贺的诗句波诡峭崛,怎么看都是一个激烈燃烧的短命天才。苏轼痴心不死,一直有不放手的天真,一波一波的激情让他的生命历挫愈勇——“山高月小”的卑微,他受得,“江海寄余生”的归隐,他也心安;一次又一次地贬谪,让他写出了层出不穷的失败之书。我还是最欣赏晚年的王维,他那些诗篇,就是天地万物与小我合而为一的产物。王维的成佛之路是每一个虚心求静之人的必经之路。静能生智,比起王维来,苏轼简直是不智的,杜甫亦如是。

这是诗歌。小说呢?曹雪芹塑造宝玉,可以无所顾忌地与丫头袭人同眠,然后以父母之命去娶宝钗,但是,宝玉的心一直在黛玉那里。灵魂层面,宝玉不仅懂得黛玉,他同样是晴雯的知音……然后这一切灰飞烟灭,留给我们最后的意象是一袭红麾衬着白茫茫雪地——人生都是空的。但,置身同一个时代,刘鹗比曹雪芹更为高级,《老游残记》里,女道士逸云可以无忌地与男道士赤龙子同住一个多月。所谓精神上有戒律,形骸上无戒律,也是因人而施。妨害人或妨害自己的做不得,若两无妨害,就没什么做不得的。当灵魂相契,倒不必拘于俗世礼节了。

好比任何形式的好的写作,大抵都是彼此寻找灵魂的相契吧。

下笔克制这一关,太难了,简直是捧着一颗心的同时,又要抽离出来置身事外。贾平凹有一篇怀念父亲的长文,就是一个经典的范例。仿佛在写着一个无关痛痒的人,但同时又能渲染出那种无所不在的涛声。中国古诗词何以伟大?尤其四言、五言,一起笔,便煞了尾,许多情怀未曾流露,可是又都流泻而出了,需要用生命去体悟——读诗即阅世,阅世也是另一种写诗。人生的每一个阶段去读古诗,都有不同的相契感,年龄愈大,愈甚。

下笔克制,好比人至中年,不再任凭感情泛滥决堤,总是自恃,放弃,一路走,一路掩埋,甘愿心碎……写作真是一场心碎的旅程。

3

H君:

近日暖阳高照,空气里似乎没有一丝杂质,天蓝得要发疯,放眼处,都是清明一派——人活着,都不晓得做什么好。知道这样的日子有多么难得,真是不敢辜负,却又不知如何是好,犹如老远见到一个崇拜的人,你却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能傻傻地搓着手掩饰尴尬之情,让其侧身而过。有时窗外凄风苦雨,一颗心反而定定的,做什么都有条不紊。可是,置身这么好的日子,却不知所措了,是想珍惜却又力不从心地茫然。

还是做家务吧。在阳台放好椅子,两两对对,把枕头、被子抱出来搭上去晒晒;把毛巾、牙刷全部拿出来晒晒;把口罩、手套拿出來晒晒;把露台上所有的花都浇上一遍——紫菊开了,郁郁累累。蜡梅的花苞一日饱似一日,薄荷发出了新叶……做完这些,日子还是这么亮堂。洗袜子吧,大大小小,足足二十双。洗完袜子,再拖地——把电脑开着,循环放闽南歌《爱拼才会赢》,就觉得家务决不是苦役……做完这些,好累啊,沙发上歇一下,恍惚一下,时间不早了,要烧中午饭了。

买的是黑猪肉,放在锅里炸油,小时候一样的香。把油渣捞起,不丢掉,留着待会儿炒青菜。一碗千张结放在瘦肉丛里慢慢烀,接下来的空档,还可以看几页书。所有的时间都利用起来了,一点不荒废。

霜后的青菜真是好吃。每次不辞艰辛,去到远地,买一个老奶奶的菜。她的慈祥,一如外婆。她说她的菜是饼肥种出来的,我一定信。把青菜切碎,入锅,拨拉几下,加一碗水——秋天的青菜汤,是天下第一等美味,无一可比,仿佛《射雕英雄传》主题曲——世间始终你好。

每次买菜回时,特意拐到北门山坡走一走……这个山坡真是我的福地,许多模糊的思考一旦盘旋不定,只要来这里走一走,再静静捋一捋,就什么都清晰起来,回去开机,差不多也能表达得清楚。

刚才凤飞飞唱:春去春回,年年如梦……真是恍惚。古人所谓的伤春悲秋,大抵是讲,自然投影于人心的事情。不然怎么解释人乃万物之灵呢?一颗心面对风雨四季日月山川,总是有所感,有所触。始终觉得杜甫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好,做到了物我相融。王维的诗,自是不用提了。

秋冬之际,人的情绪最复杂,总是难以言明。

昨晚散步,走了一个多小时,不舍得回来——临近初冬的月,无与伦比,明亮,皎洁,孤清,独自,太有气质了,光芒四射,把平庸的人世照亮。望得久了,不免惶恐。有一种美,有相当迫人的压力。四季中,深秋的月最美。春月雾嗒嗒湿淋淋的,暧昧不清,夜风吹在身上止不住的冷。夏月永远是彤黄的,狂狷的,天地遍布燥气,需要一万斤梨子榨汁消火,也还不一定降得下去。冬月于人世,一直是疏离的,没有体温,永远地把人冷着,偶尔见雪夜赶路的人太孤单,才勉强投人以影——影子跟影子是作不了伴的,只会更加孤单。

还是深秋的月最好。我说她有情有义,她就是有情有义的。

近年,写东西,一律先放放,然后一遍一遍修改,直到读起来顺畅。过不多久,还是要修改……像一个木匠,文字的刨花遍地,总是出不来一件成品。即便出来了,放一阵,依旧粗陋,假以时日地打磨,一定要等到它自带包浆,看起来就温润了。可是,谁可以一年到头把文字写到玉的质地呢?

前阵,将一篇很满意的长文给一家杂志,一直渺无消息。那杂志换主编了,又是一茬年轻人。

昨晚,我走在月下,忽然一阵低落,想起一句“明月照沟渠”烂俗的词。我的那篇长文给了那家杂志的年轻人,基本上就是明月照了沟渠……苏雪林有一天跟丈夫散步,指着月亮讲:好圆哪。理科生的丈夫回:哪有我用圆规画出的圆。这也是明月照沟渠。

鬼使神差,今天我又打开文档,修改,永无厌倦。我写它,从早晨八点半一直持续到午后一点半,连水也不敢喝,生怕一起身,再也续不起来了,简直要饿晕了。可是,我竞花了十数倍的时间去修改。就是——有时候,当你有了某种情绪,如果不写,会觉得活不下去。

小区里的树,日渐好看起来。柿树巨大的叶子渐黄,晚樱的叶子橘红夹杂着橘黄,在月下无比温存,叫人看了又看。它那么美,却不自知,浑然一派。许多人在跳舞。人类永远那么嘈杂,更衬出树的静谧,一生都不言语,只默默承受,等到风来,把一身的叶子卸下,还是不言语。

不晓得为什么,我每次听罗大佑唱《摇篮曲》,都想落泪。只有钢琴,一声声低鸣,伴着人声的嘶哑:

让我们的孩子睡在母亲的怀里

让母亲的希望寄托在孩子的梦里

当三月阳光轻轻抚照着大地

春风也带来了青草成长的消息

让我们的孩子睡在母亲的怀里

让母亲的希望寄托在孩子的梦里

当流水悠悠飘来花香的醉意

春雨也滋润了绿叶萌芽的奇迹

让孩子们留下一些尘封的记忆

让他们将来懂得去辛酸地回忆

母亲的怀中有多少乳香的甜蜜

睡梦里伴有多少轻柔的细语

上次在云南,看他们的史诗,特别天然,里面却藏着许多东西,需要一个人有所历练,才会懂得,然后深深地共鸣,并为之倾倒。

我也会为这个秋天倾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