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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事·村事

2018-09-29杨虎

伊犁河 2018年3期
关键词:狗肉黑狗老三

杨虎

城事

老三那时候还住在鱼凫桥。

鱼凫桥一带,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护城河从老城墙那边逶迤过来,高高低低地铺开一片青檐瓦舍。河水很绿,在桥头下漩成个回水沱,几乎达一竹蒿深。有人家别出心裁地把房子盖在河上,人在屋里坐着,谈着话,能听见河水在脚下哗哗地响。桥边砌了几级青石台阶。夏天的早晚,总有人上上下下,淘米、洗菜、清衣服、涮马桶……露着白腿的妇人居多。

这儿是进城的要道,不拘寒天或逢场,每天一大早,卖菜的、转糖人的、卖豆腐的、打锅盔的、补锅的、跑江湖卖药的……各种声色的吆喝就弥漫开来:

“转糖儿嘞——”

“补锅补盆!”

“青菜,青菜,自家种的青菜。”

秋高雁飞,黄叶低旋。吆喝声每天周而复始,等到冬日晴空里的第一声鸽哨开始旋响,老三便一早起来,泡杯热茶,提把椅子坐在院里的柿子树下,一脸天籁地倾听着外面街上的吆喝声。待那阵吆喝渐渐低下去,屋里炊壶上也袅起了缕缕白汽,他用热帕子抹了手臉,就在卤锅前开始了一天的营生。

他养的那条黑狗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川西坝子的天气一入了冬是那种不动声色阴阴湿湿的冷。“冬至到,狗肉香。”还未等到冬至,狗肉馆的幌子已经在一些巷口随风晃荡。也许是要讨个口彩,这儿从事餐饮的都管狗肉叫“地羊肉”。因此,他们的幌子上一律都书写着“地羊肉”三个字。

晚来欲雪的天气,沽一碗酒,就着热腾腾的“地羊肉”,该是何等的美事呀!

在我们小城,二十年前,要吃狗肉,你得上“芸香居”去。这名字透着雅气,店面却破旧不堪,且坐落在鸡市巷子内。逢场天,“芸香居”门口落了厚厚一层鸡屎鸭屎,风一吹,一地鸡毛便晃晃悠悠地在空中飘来飘去。老板在大灶上忙碌,头也不抬一下。

向晚时分,食客们纷纷闻香而来了。

“芸香居”门口,不知是谁写了一副对联:

三杯未必通大道,

一醉真能出百篇。

正是黄昏,二中学生们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在“芸香居”门口叮叮当当地响过去。走上嘎吱嘎吱作响的木楼梯,散发出旧年气息的雅问里灯火明亮,洁白的狗肉鲜汤在汤锅里突突地沸腾,窗外是渐次明亮起来的万家灯火……此情此景,无论独酌,无论小聚,无论豪饮,无论浅抿,舀一碗狗肉汤,撒几根翠绿的香菜,待汤哧溜一声下肚,燃一颗烟,真是今夕何夕!

吃狗肉讲究三个字:滚、香、鲜。除这三味外,

“芸香居”独有一道特别受人欢迎的香卤狗排。这狗肉排骨,就是老三卤的。酒过三巡,香卤狗排端上了桌。正是微醺状态,味蕾已经有些麻木了,肚子里揣进了不少的油荤,本来是兴冲冲地来吃狗肉的,这时,你却只盼望来上一碟酸甜脆嫩的泡萝卜缨子,咬在嘴里,真是清爽呀!香卤狗排就在这时候恰到好处地端上来了,黑得发亮的几根骨头,却全然没有一丝腻人的油荤气,居然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清香。

周围只听得一片牙齿响。

待食客们散去,已然月上中天。老三在“芸香居”杀狗的后堂里喝了酒,手里拎个袋子,里面装着精心挑选过的排骨,拿回去先下了锅,用祖传的秘方卤水泡着,待第二天一早卤。月光照得鸡市巷子黑一段,白一段,老三歪歪斜斜地走着,身边跟着那条不声不响的黑狗。

这狗是他老婆死后,他在护城河边上捡来的。他老婆是难产死的。老婆死后,老三也没了劲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混着。黑狗渐渐长成了个漂亮的母狗,眼里闪着温柔的光泽。老三每天掌灯时分给“芸香居”送排骨来,黑狗跟到门口,就不敢进去了,趴在门口可怜兮兮地等着他。后面杀狗的汉子出来,还没有到它面前,它就吓得远远地跑到角落里。旁边进出的食客们哈哈大笑,说:“李老三这家伙,把那么多的狗都整成了香喷喷的排骨,咋个还有条狗死心塌地地跟到他哦。”老三出来,看到黑狗怕怕的样子,也不禁笑了起来。

老三晚饭就在“芸香居”里吃,没喝醉时,就给守在外面的黑狗整点吃的,更多的时候,他喝着喝着就高了,等到半夜出来,黑狗迎了上去,老三一脚将它踢出老远。黑狗疼得在地上翻滚。老三却又俯下身去,抱着黑狗,呜呜地哭,哭完了,巷子里就响起他破锣般的嗓音: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博古通今。

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料定了汉家业鼎足三分。

……

闲无事在敌楼我亮一亮琴音,

哈哈哈……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哈哈哈……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哈哈哈……”

许多个夜晚,老三和黑狗就这样在娃娃桥和鸡市巷子之间默默地走着、哭着、笑着……

如果老三一直就这样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地生活着,那破锣声版本的《空城计》也许到今天还在我们小城的某条小巷里回荡,那香喷喷的卤狗排到今天也许还在飘香,然而人的命运总是逃不出自己所处时代的掌握。那一年,不知怎么就闹起了打狗的狂潮,说狗不光传播狂犬病,还和人抢粮。根据某某文件精神,和其他县一样,我们县里也成立了打狗队。打狗队的人一律红袖章,黄军帽,威风凛冽。没几天,城里的狗叫声就几乎消失了。

老三的黑狗被带到护城河边乱棒打死的那一天,冬阳在小城上空暖暖地照着,老三失魂落魄地跟着打狗队的人走,也不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黑狗那一双惊恐的眼睛。黑狗细长的嘴被一根麻绳紧紧地勒住,呜呜地喊,腿脚不停地抖动。

夜半时分,老三浑身酒气地从不知的地方游荡回来。他站在卤锅前,望了望天上那一弯盐一样洁白的月亮,忽然从院子里捡了半截砖头,狠狠地砸了下去。一整个晚上,他和衣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醒,醒了睡,梦里一会儿是老婆笑眯眯的样子,一会儿又似乎看见黑狗欢快地蹦来跳去,等到他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天已经亮了,外面街道上传来一声吆喝:

“青菜,青菜,自家种的青菜。”

老三忽然狠狠地跟着喊了一声。

村事

男人们出远门的时候,女人们都喜欢聚在村头的槐树下。阳光从老槐的枝叶间洒下来,在秀子粉嫩的脸庞上投下一抹金黄。女人们说笑,秀子也笑,但笑得淡淡的,藏不住那一抹愁情。

秀子在想:青海是在哪个方向呢?

这一带出木匠、瓦匠、泥水匠,多是祖传。过了大年,吃了象征一家人团圆的汤圆,男人们就坐不住了,在村巷问碰了面,寒暄几句,便急切地打听着工地上的事情。

这里的匠人有跑西藏的习惯。一个村里的匠人们聚在一处工地上,遇到个事,就能抱成团,不吃亏。今年,强娃却另外说好了青海的一处工地。村里就他一个人在那处,秀子有些担心。强娃说:“秀子不怕!到年底,我给你挣大把大把的票子回来。”

过了二月二,男人们陆续出了门。到三月三,该到乡场上的庙里拜送子娘娘了。秀子和村里的女人们邀约着赶场,看见街上的男女成双成对,心里顿时空落落的。男人们一走,田里的农活就全甩给了女人们。割了麦,秧子也该栽了,可田还干着,女人们就到上游赶水。赶水常常是在夜晚。女人们两三个人一路,扛几把锄头,打个手电筒,就沿着沟渠弯弯曲曲地到上游去了。秀子胆小,女人们就叫她在堰头守水。

月亮在浮云中时隐时现。秀子觉得身上有些发冷,想唱歌来壮胆,却不知道唱什么好。秀子想,要是强娃在身边就好了。强娃天生一副好嗓子,会唱许多歌。黄昏的时候,牛在河滩埋头吃草。强娃往水面打个水漂,等那一圈圈涟漪平静了,强娃就扯开嗓门唱起来:

太阳出来啰喂,喜洋洋呢啰喂

拿起扁担啷啷扯,咣扯

上山砍柴啰——喂

……

活了十九岁,秀子还没有见过这么快乐的放牛娃。可放牛娃心里藏着深深的愁苦呢。暮色涌上来的时候,秀子听见强娃压低了嗓子在唱:

小白菜呀,叶儿黄呀

兩三岁呀,死了娘呀……

暮色又深又浓,秀子的心里,第一次装满了一个小伙儿的悲与喜。

像朵花儿般的秀子竞喜欢上了个穷得叮当响的孤儿!亲戚们七嘴八舌。出嫁那天,父亲黑着脸,一早就到城里赶场去了。强娃和同村几个年青人从对岸涉水过来。秀子紧紧偎在强娃身边,边走边回头看站在门口依依目送的母亲。冬日的阳光照在母亲鬓边的白发上。母亲的身影渐渐小了,秀子心里又甜又苦。

这儿只有一条弯弯的村道和外界相连,每隔十来天,就有一个老头来村头吆喝:“新鲜的挂面,两斤麦子粜一斤喽!”

老头的担子上挂了把胡琴,兴致来的时候,老头将胡琴取下来,眯了眼,在风中咿呀咿呀地唱。待那琴声低了,秀子小心地上前:“大爷,您知道什么是‘花儿吗?”

秀子是从强娃的信中学会了一个新的词语:花儿。起初,秀子去问女人们。女人们说:“啥子花儿?家花儿还是野花儿?”

槐树下咯咯地漾起一片笑声。秀子急了。粜面的解了围:“是不是说的唱歌的那个花儿?”

秀子眼睛一亮:“你会唱?”

老头摇摇头。秀子失望地站在槐树下,那固执的念头又冒了出来:这青海是在村子的哪个方向呢?哪个方向呢?

秀子在心中一遍遍读着强娃的信:“秀子,家里一切好吗?辛苦你了。我不做泥工了,在工地轧钢筋,开搅拌机,工资每天要比西藏高好几块钱。秀子,我还学会了这里的‘花儿歌,疲倦的时候想想你,唱几句‘花儿,就不累了……”

起风了。槐树叶子在风中上下翻飞。

秀子久久站在风中。

……从城里文化馆来了一个收集民歌的男子,脸白白的,戴着厚厚的眼镜。秀子忍不住又问:“你会唱‘花儿吗?”男子笑了:“你要听四川的还是青海的?”

“青海的!”

稻谷已经开始飘香了。男子的歌声混和着醉人的稻香,在村头久久回荡。秀子听着那在心中念叨了千百遍的陌生而熟悉的歌儿,觉得青海的一切在脑中顿时清晰了起来。

男子在秀子家里住了两天,村里的闲话讲了两个月。

秀子不理会,只管大大方方地向男子学唱。渐渐地,闲话消失了,女人们反而佩服起秀子来。有两个比秀子早嫁来一年的女人不知从那里学会了几句西藏民歌,想自家男人的时候,就在槐树下哼唱。女人们都说好听。

其实全村人都在期待着听秀子的歌声,但——

割稻的时候,秀子没唱。

太阳下去了,秀子在月光荡漾的溪水里清衣服,也没有唱。

鸡公车弯弯曲曲地行进在通往碾坊的田埂上。女人们喊“秀子,唱一个!”秀子微微一笑,还是不唱……

秀子要等强娃回来了,两个人一起对歌。文化馆的老师说了,这花儿呀,要哥哥和妹儿一起对唱,才好听。

村里跑西藏的男人们还没有回来,强娃就回来了。强娃走的时候是两只手和两只脚,回来的时候一只袖管却空荡荡的……

村头的槐树下,不见了秀子的身影。女人们望着秀子和强娃的小屋。屋门紧闭着,听不见一点声响。村里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那一年,在西藏做泥工的老五摔断了腿,他女人熬不下去,就悄悄跟一个收荒的男人跑了……

秀子和强娃会怎么样?女人们揪心地望着那几间小屋,屋门依然紧闭着,一天,两天……听不见一点声响。

第三天早晨,秀子家的屋顶上袅出了热气缭绕的炊烟。沉默地守侯在槐树下的女人们忽然听见一阵歌声。初冬的阳光里,秀子清脆的声音真好听——

正月里花开花哟未开

采花人盼那春光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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