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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

2018-09-29李剑

伊犁河 2018年3期
关键词:长平强子事儿

李剑

李阿久对班里所有人都很好,除了我。而我不屑于对任何人好,除了她。

其实以前,她对我也好。她爸和我爸是好朋友,村里人都说他俩好得像穿一条裤子。我妈也这样说。她有时候埋怨我爸,强子就是个二球,你一天少跟他呥乎!我爸头一撇,说:“你个娘儿们,懂个屁!”

强子叔叔的二球性格,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他总爱跟人干仗,三句话不合,就要冲上去动手。还爱喝酒,一喝了酒,什么不着边际的事儿都能干得出来。有一天晚上,他喝多了,去爬春兰姨姨家的墙头。爬上去后,他骑墙坐着,上半身趴在墙上,扯着嗓子喊:“春兰,春兰……你给我出来!你说说,你为啥不跟我好?我哪点比不上王建国……你说,我哪点比不上他……春兰,春兰,你出来,我带你去镇上跳舞、喝酒……”

我们村子不大,又逢着夜里安静,他这一嗓子,全村人差不多都听到了。我当时正在附近跟伙伴们玩捉迷藏。听到强子叔叔喊得好玩,我们都凑过去看热闹。大人们也都先后从家里出来,齐刷刷地杵在春兰姨姨家的门口,像一条条黑色的影子。大家看着强子叔叔,都“哈哈”笑。建国叔叔冲出门,从墙上一把把他拽下来。他随即烂泥一样软在地上,嘴里还在叫唤:“春兰,你出来……你出来……”建国叔叔要打他,被邻居们拉住:“他一个酒鬼,你跟他计较啥?你问问他,他知道他在说啥吗?”

我看到我爸也来了。他走上去,说:“建国,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就是个二球,回头我教训他,你放心。”他说着,蹲下身子,把强子叔叔从地上捞起来,架回家。

强子叔叔骑墙这事儿,被村里人念叨了好久。每次说起来,都能引起一阵哄笑。

强子叔叔再来我家玩,我爸也数落他:“你以后就不能少喝点酒?丢不丢人!”他“嘿嘿”一笑:“行了哥,我知道了。”他一直把我爸叫哥。说起来,他人是不太招人待见,但很仗义,对我们家的事儿,需要他帮忙的,他都尽心尽力,常常一拍胸脯,说:“他娘的,这点事儿算事儿吗,哥,包在我身上。”

可我不喜欢他。换句话说,我看不上他,覺得他有点不着调儿,想:李阿久摊上这么个爹,可真够倒霉的。

但我喜欢李阿久。李阿久常跟她爸一起来我家玩。每次来,她妈在家做了什么好吃的,她一准带给我一些。她给我的时候,不当着大人面给,总轻轻叫我一声“长平”,我看向她,她再悄悄招一招手,“过来。”我跟她走到院子里,她就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瓜子或者一把花生,向我一递:“给。”

大人们在屋子里吹牛扯皮,我就跟她在院子里抓石子,玩跨大步。我有时觉得光我们两个人玩有点没劲,说多叫几个人来。她总急得摆手:“咱们两个人玩挺好的呀,不要再叫人了吧,长平!”我起初不理解,后来有一次,我坐着我爸的自行车去赶巴扎,看到她一个人在路上走。我爸问她:“阿久,你爸呢?”她手向前一指:“骑着车子先走了。”我爸又问:“你咋不坐你爸的车?”她低下头,没吭气。我从我爸的自行车上跳下来,说:“爸,你先走吧,我跟阿久一起走。”

我爸点点头,骑车走了。我又问她:“你咋不坐你爸的车子?”

她脸红起来,半天才说:“巴扎上会有很多班里的同学吧?”

“有同学咋了?”我更加不解。可她只抿了抿嘴,没说话,脸上却浮起一片红色。我见过她这样。上回她迟到,被老师罚站在门口,她就是这样低着头,脸上红扑扑一片。我一下子琢磨过来:她是不是也觉得她爸有点不着调儿?从那之后,她来我家玩,我再没说过叫其他人一起来玩的话儿。不光这样,每天上下学,我都跟她一起走。我想,她虽然面上没说,肯定也希望我这样。在她眼里,她觉得我爸跟她爸玩得好,那么我自然也不会看不起她爸,看不起她。因此,我悄悄把对她爸的那点儿“看不上”,藏在了心底。

可即便这样,我们俩的友情还是葬送在了我们十一岁那年。

那时候,村子里的人都不再单单满足于种地,想着法儿地赚钱。我爸也一样。他拉着强子叔叔一起,合伙凑钱、贷款,买了辆班车。强子叔叔负责开,我爸负责卖票吆喝,每天从村子里往返市里一趟。两人刚开始跑车时,早出晚归,都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强子叔叔说:“哥,照每天拉这么多人来看,咱们今年干一年,就能回本了!”我爸也说:“强子,我没说错吧,现在去城里人多了,车少,咱们肯定能赚上钱。”

我和阿久也高兴。放暑假的时候,我俩就一起坐车去市里玩。人多时,我爸让我俩站起来,把位置腾给客人坐。就是这样,我俩还是很兴奋。车子走一路,我爸冲着窗外喊一路,我和阿久看一路,“那房子好看”,“那座楼高”,“好多的气球”……以前,我们几乎一年也不来一次市里呢。因为这辆班车,我爸和强子叔叔从种地的农民转身成了司机和售票员。村子里人不再打趣强子叔叔。阿久也开始拉着我走出院子:“两个人玩抓石子太没劲儿了,人多了才好玩!”

可这样快乐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

那天,我爸和强子叔叔出车回到家,俩人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强子叔叔要走,我爸说:“强子,吃了饭再走,咱俩把事儿好好说一说。”

我好奇,吃完饭也不去写作业,赖在厨房,低头拨拉鞋上的泥巴。

我爸说:“你不信哥是不是?”

强子叔叔不吭气。

我爸继续说:“你一天光看着我们拉了多少人,你看没看到我们每天烧多少油?一年修多少次车?换多少零件?这些都不要钱?”

强子叔叔说:“那别人都能赚上钱,为啥我们赚不上?”

“哪个别人赚上钱了?”

“四队的那个,他们就赚了呀!”强子叔叔梗着脖子说。

“你听他们吹!他们要是赚上了,那也是因为他们干得久了!我们才干了多久?两年都不到。我们去年赚的钱,不是先把贷款都还了吗?”

强子叔叔瞪着眼,低着头,半天说道:“哥,我媳妇儿身体不好,一个人也种不下来地。我还是不干了,回家种地去!收多收少,我自己心里也明白。”我听得出,强子叔叔心里还堵着一团气呢。

我偷偷瞄了一眼我爸。他的脸更黑了,比我不愿带我妹,他把我揪回来暴揍一顿时还黑。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强子,你这就太不够意思了。”

强子叔叔这回没像以前那样,“嘿嘿”一笑,说,“行行哥,你说啥我都听你的”。他也沉着一张脸,说道:“我强子别的没有,有的是仗义。就怕我这仗义,在别人那里,就只当个傻。”他随即站起身,说:“哥,我这一年半就算花时间买见识了,别的不说,你就把咱们当初凑钱时,我出的那份给我就行。咱们该咋咋,以后,见了面,我还是叫你声哥。”

说完,转身走了。

我爸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忽然一转头,看到我,立马吼道:“滚去做作业去!”

我赶紧跳起来往外跑,正碰上我妈抱着我妹进来。她说:“强子咋气呼呼地走了?”

我爸回她:“他不干了,要把钱抽出来,回家种地去!”

“那咋办?”我看见我妹趴在我妈怀里,一副快睡着的样子。

“什么咋办,他不干,明天开始,把璐璐放在我妈那,我开车,你卖票!”

“那钱呢?强子的钱……”

“屁的强子的钱……这车就是我们自己买的!”

我妈和我都愣在原地。我还记得两年前,强子叔叔来我家,从一个黑色提包里拿出三沓厚厚的钱,说:“哥,这是三万,我能凑出来的都在这了,拿去!”我爸把钱一沓沓拿起来,握在手心里,笑着说:“给你打个欠条吧,强子。”

强子叔叔手一挥:“打什么欠条,车买回来,还不是我们兄弟俩一起开!”

“行!”我爸把钱递给我妈,“等车买回来,咱兄弟俩好好干,一起赚大钱!”

听他俩说这些话儿的日子,感觉还在眼前转着,没离开呢,怎么我爸就忘了?我看看我妈,她脸上倒没疑惑,只是担忧:“强子那二球脾气,不给他钱,他还不得……”

“行了,我知道该咋办。”我爸不耐烦地挥挥手,“累了一天了,还不让人清静会儿!”

我妈再不说什么。我从厨房出来,一点去写作业的心思都没有。我坐在院子里的板凳上,看天。满天的星星,一颗挨着一颗。看在眼睛里,时间久了,全都混成一团,亮闪闪一片,晃得人头晕脑胀。我明天,该怎么面对阿久呢?

强子叔叔回家好像没跟家里人提跟我爸吵架的事儿。第二天,阿久早早就来了我家,等我一起去上学。我妈看到她,低着声音招呼:“阿久这么早呀!”

她“呵呵”笑,说:“长平不会还没起床吧?”

我在厨房里听到阿久的声音,饭也没吃完,抓起书包,拿个馒头,就往外跑。我不想让阿久看到我爸。好像她看一眼,就能识穿我爸一样。

没过两天,就是星期六。那天一早,我妈跟我说:“今天别乱跑,中午咱们一家请你强子叔叔在公社食堂吃饭。”

我一听,高兴极了。我爸和强子叔叔和好了么?强子叔叔是要继续跟我爸一起开车了,还是我爸准备把钱还给强子叔叔了?我心里一连串的问题,简直等不及中午,就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我一溜烟地跑去找我爸,但看看他的脸,又把一肚子的话硬憋了回去。

中午吃饭的地方,选在了公社派出所门口的一家食堂。吃饭的时候,我奶奶也来了。强子叔叔一到,我爸就站起来招呼:“强子,那天是哥不对,哥在这给你赔不是了。咱们今天坐下来好好喝,咱俩之间,有啥事情不能解决呢。”

强子叔叔看看满屋子的人,再看看我爸,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哥,你这也弄得太隆重了……我……哎哟,行,咱俩今天好好喝,喝不趴下,咱们不回去!”

这顿饭吃得极其漫长而无聊。饭桌上,我爸和强子叔叔不停地互相敬酒,互诉衷肠,各自抹着眼泪,都说自己的不是。我奶奶也在一边不断地给强子叔叔敬酒,说:“强子,我就卫华这么一个儿子。你跟卫华玩得好,我也高兴,你们俩相互照应着点过日子!”

我吃饱了饭,实在熬不住,偷偷溜到食堂外面去玩。这一条街,是我们乡最繁华的地方。一溜儿商店,卖着日用百货和农机用品。正是午后,整条街上看不到一个人影。恹恹的日光罩着全无生气的店铺,连树上的叶子,也都垂着头,动都懒得动一下。这会儿,大家都在睡午觉呢。

我一个人,顶着日光,用一根木棍,左抽一下,右打一下,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遛足达。

等我再回到食堂时,看到食堂门口站满了人。我妹在我妈怀里“哇哇”地哭,我爸被一个警察拉着。他胀红着脸,像是要扑到强子叔叔身上去:“强子,你这个畜生,这么小的娃娃你都不放过!你还是不是人!”我奶奶在一边抹眼泪:“造孽呀,真是造孽呀。”

强子叔叔被警察拷着。那个警察我也认识。他不是本地人,在我们乡派出所当了警察后,经常去我奶奶的商店里买东西。一来二去,就跟我奶奶聊熟了。我奶奶说,她一直想有个当兵的儿子,“你又没亲人在身边,不如给我当儿子吧”。警察也没含糊,说:“好呀!”我奶奶因此有了一个当警察的干儿子,逢年过节,都会把他喊到家里去吃饭。

强子叔叔满脸通红,连眼睛也是红的,一张嘴,话也像喝醉了酒一样,一个字一个字歪歪扭扭地蹦出来:“那……那个……我啥也没……啥……啥也没……”他的舌头,哆哆嗦嗦,转半天,也没转出一句完整的话。警察扭着强子叔叔,叫上我爸和我奶奶,去了派出所。我妈抱着我妹,带上我,回了家。

两个月后,强子叔叔因猥亵幼童被判刑八年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村子。

村里人都说:“强子再糊涂,也不至于干出这么混账的事儿。璐璐才多大?才两岁!”

“人心隔肚皮,强子算是栽在他好哥们儿身上了。嘿哟,这就是好哥们儿……”

我打路上走,一些闲言碎语总能飘进我耳朵里来。我全当没听到。我根本不关心他们嘴里的我爸我妈的样子。因为他们是什么样,和我没关。

我只知道,这件事发生后,阿久再没跟我说过一句话。而我,除了想对她好,再不愿搭理任何人。

对村里人的议论,我爸妈也全当没听到,照样开着班车一天朝市里往返一趟。晚上回到家,我爸一边蘸着唾沫星子點钱,一边说:“那些人一天就是吃饱了没事干,活该他们受穷!”我剜他一眼,回屋睡觉。

每天躺在床上,我都会算,我今年五年级,明年六年级,六年级上完之后,再有三年,我就可以去县上读高中,就可以住宿,就可以不用再看到我爸妈。

除此之外,我每天会利用下课和自习课时间把作业写完。等放学,就远远跟着阿久一起朝她家地里走。她妈身体不好,一个人根本照料不好地里的农活。阿久放了学,都会去地里帮她妈一起干。我也干。尽管阿久跟她妈说:“妈,你让他滚开!”阿久她妈看看我,沉着脸说:“你走吧,长平。”我也只当没听到。我已经习惯了这样。

我爸妈后来听说了我帮阿久家里干活的事情。我爸指着我鼻子吼:“你要再去干,就别进家里门!”我听了,背起书包,转身就走。我妈上前一把抱住我,哭道:“长平,你这是咋了?你为啥不说话了?你要是想干,你就去干,爸妈不说你了。但你别不跟家里人说话,啊?”我的眼泪也流下来,流进嘴巴里,咸咸涩涩的,可我终究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阿久很努力。进了高中,她脸上那种有意讨好周围同学的神情消失了。她每天很早起床,借着路灯背书。下了晚自习,还留在教室里做题,直到宿舍楼门要关闭了,才匆匆忙忙往回赶。我掌握到她的时间节奏后,会先她一步起床,赶到路灯下陪她;会看着她在舍管阿姨的催促声里,跑进楼门后,才放心地飞奔回男生宿舍。

可她还是一句话都不跟我说。

有一天,在学校食堂里,她又只打了一份馒头,就着自己买的一罐辣酱,坐在角落里吃起来。我买了两个鸡蛋,两根烤肠,一份肉饼,用袋子装好,拿过去,放在她面前。她抬起头看是我,把袋子提溜起来,直逼着我的眼睛,将袋子狠狠摔在地上,转身走了。

食堂里有很多人。眼前这一幕虽然进行得悄无声息,但还是引来了很多饶有兴致的目光。

我低下头,从地上捡起袋子,坐在阿久刚刚坐过的位置上,打开袋子,吃起饼。舍友走过来说:“杜长平,你何苦呢?追不上就不追了呗,我咋看不出她哪点好!”我白了舍友一眼,收拾起我的东西,起身说:“她哪点都好。”

转眼,高中三年即告结束。在这三年里,我爸妈卖掉了班车——往返市里的客车越来越多,他们终究在竞争中败下阵来。不过,还是赚上钱了的。他俩给家里新盖了房子。这座在村子里最为堂皇的房子,耀武扬威地证明着他俩的财富。但同时,也笼起了更为阔大的清冷和寂寞。我奶奶去世了。商店好几天没有开门,隔壁店铺的人觉得不对,打电话给我爸。等我爸赶到我奶奶家时,她的身体已经开始腐烂。我妹也已经长成了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八年前发生的事,没人跟她提起过。村子里的人也早没了议论这件事情的兴趣。“她的成长没有受到影响。”我曾经这样以为。但有一次假期,我坐在院子里看书,见她一个人蹲在地上玩石子。小小的身子蜷在暗影里,像是极力在隐藏自己。我想起我和阿久的童年。我问她:“怎么不去找你的朋友们玩呢?”她听我跟她说话,吓了一跳,不相信似的看向我。我心里突然泛起酸涩。在她眼里,我是一个从不跟家里人说话的哥哥,是一个从不向她展露半点温情的哥哥。她撇着嘴,脸上露出窘色。她不知道该怎么样跟我说话,半天才怯怯地说:“不想去。”

“为什么不想去?”

又是一阵沉默。

我想,她大概也不愿跟我说话吧,就低下头,继续看书。

“没人愿意跟我玩儿。”她忽然说道。我抬起头,向她看去。她仍然低着头,默默地拨弄着眼前的石子。阳光已经追到了她身上,几滴晶莹的泪珠儿接连砸在她面前的水泥地上。

“轰”的一声,那场八年前的风暴再次席卷而来。不,这样说不对。那场风暴自它发生后就从未远去。裹挟其中的人,一个都别妄图置身事外。

我走过去,蹲下身,从地上捡起石子,对我妹说:“我也会抓石子,我陪你玩。”她抬头看着我,眼睛里还闪着泪花。她又撇了撇嘴,终究,在嘴角边,牵出一点点上扬的弧度。

高考结束了。填志愿那天,我看见阿久在操场上哭。我问他们班同学,他们说她考砸了。

“她填了哪里的学校?”

她的好朋友抿抿嘴,说了一所外地的二本院校。我毫不犹豫地也报考了那里。

录取通知书收到后,我去阿久家里找她。她站在院子里,单薄的身体在八月的阳光里通体透明。她冷着脸问我:“杜长平,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是八年来,她第一次开口跟我说话。我能听到我的心在“咚咚”跳。我说:“阿久……阿久……”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扬了扬手里的通知书,说:“我也报了你那所学校,开学的时候,我们一起走,行吗?”

阿久说:“杜长平,你难道看不到我们两家之间发生了什么吗?你难道不知道看到你,我就只能想起不堪吗?你难道以为我们俩还能回到八年前的那种友谊吗?”

我摇头。我什么也不奢望。除了她愿意接受我对她的好,我真的什么也不奢望。我说:“阿久,你尽管去过你想过的日子。但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你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一直都会在你身边。”

那年,我和阿久一起去上的大学。当年冬天,我们还一起去接她爸回家。村里人都说,照强子这二球脾气,回来了,肯定得把杜卫华家房顶掀了。但出人意料的是,他回来后,什么也没做,不再跟人打架,不再喝酒,也从来不跟人说起和我们家的事儿。

他见我和阿久一起去接他,也没表现得非常意外,只是像从前一样,“嘿嘿”一笑:“这长平长得我都快不认识了。”说罢,拍拍我的肩膀。我也笑一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大学里,阿久先后谈过两次恋爱,但都无疾而终。毕业后,我在她工作的城市里,也找了份工作。她不久告诉我,她又恋爱了。“我们准备明年结婚。”她喜滋滋地跟我说。她对婚姻有强烈的渴望,这我一早就知道,但还是没料到会这么快。我说:“真好!不过,你这结得也太早了点,你要是等我发达了再结,到时候,我就能给你封个大大的红包!”她笑一笑,说:“你也好好找一个吧,别一直单着。”我说:“好,等你把自己嫁出去了,我就找。”

但這份恋爱,还是失败了。

她一直都没有告诉她男朋友,强子叔叔曾坐过八年牢。更没有告诉他强子叔叔因何而坐牢。直到婚期快近时,她才鼓足勇气跟男朋友坦陈一切。

“我虽然一直不敢告诉他,但心里还是始终相信,他不会在乎这个。我后来想,我还是要在结婚前跟他说,以免等他日后知道,会觉得我有意瞒他。可我没想到,我说完之后……”阿久坐在我面前,眼泪流了一脸。她说:“杜长平,你说,这世界上,我们到底能相信谁?能指望谁?”

我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说:“阿久,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相信我。”

我想,对阿久好的方式,或许就是给她一个足够安全,足够健康体面的家庭。而我知道,只要她愿意,我就会拼尽所有力气去给她这样一个家庭。

阿久抬起眼睛看向我,睫毛上的淚珠一闪一闪。她无奈地笑一笑,摇摇头:“我们俩怎么可能走到一起?”

但随后,她把头靠进我怀里,说:“长平,我好想试一试。”

我抚着她的头发,说:“好,我们试一试。”

我和阿久结婚了,婚宴设在阿久的家里。出席婚宴的一共就四个人,她父母、她、还有我。

那天晚上,强子叔叔举起酒杯说:“长平,我们大人的事儿,不关你们俩孩子。你们俩从小就玩得好,现在能走到一起,我也高兴。我已经差不多十多年没喝酒了,今天破个例,陪你小子多喝几杯!”

我还是不敢看强子叔叔的眼睛。我低着头说:“好,咱爷俩今天一醉方休!”和强子叔叔一边喝着,一边聊着。喝到两人都醺醺然时,强子叔叔突然左右望了一下,确定阿久和她妈不在房间里,放下酒杯,对我说道:“长平,我问你个事儿啊?”

我眯着眼说:“强子叔叔……不,爸,你问!”

“好,那我就问了。这事儿梗在我心里好多年了。那年,你爸妈请我吃饭。你妹哭,你爸和你妈在吵架,你奶奶在一边劝。我想着哄哄你妹,就把你妹抱起来,晃到了食堂外面。我当时喝多了,现在想起来,好多事儿都是模模糊糊的。但我隐隐约约记得,你当时就坐在食堂跟前的一个板凳上。我还拉着你妹妹的手,跟你招手,有没有这回事儿?”

我低下头,慌慌张张地挥手:“没……”

“真的没有?那板凳上不是你?”

我转过头,看向窗外。夜色已经降下来,几株白杨在暮色里显出清寂的轮廓。我握着酒杯,沉默了好久。我不敢说话。我不知道我的嘴巴张开后,它会冒出来“是”还是“不是”。

“可能是我记错了,我当时真是喝太多了……”强子叔叔摇着头说。

“不,不是的……爸,爸……那个人,那个人是我。”我再也忍不住,一股凝滞在胸腔里多年的气流“呜”的一声喷出来,眼泪也决了堤,“哗哗”地淌个不停。那个孩子,十多年前的那个孩子又一次蹦到我面前。

他从那顿漫长的午饭里脱身,走出食堂,却发现整条街上都泛着一种慵懒的午睡气息。日头太大,他不愿到街面上去遛跶,就坐在距离食堂门口不远的一个长条板凳上,用一根树枝,左一下,右一下地抽打着面前蔫塌塌的草。这时,强子叔叔歪歪斜斜地抱着他妹妹从食堂里出来。他迷离着眼睛,指着前面,对怀里的小女孩说:“璐璐,看哥哥,看哥哥!”

男孩斜觑了他们一眼,继续抽打自己面前的草,心里想:“这饭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他想,等回到家后,先不写作业,叫上阿久去他们家果园。他们家果园里有一株梨树,今年第一年结梨子。这会儿,应该已经熟了吧。

他突然听到他奶奶喊:“你个流氓,你咋这么对孩子!”他慌忙抬起头,看见她奶奶一把从强子叔叔怀里夺过他妹妹。他妹妹受了惊吓,“哇”一声大哭起来。强子叔叔被用力一搡,倒身在地。

他吓坏了。他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儿,一堆人就涌了上来。再接着,警察就来了。

当晚,他们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他爸问他:“你强子叔叔在派出所里说,他抱着你妹到食堂门口的时候,你就在跟前,是不是?”

他说:“嗯。”

他爸说:“明天,警察要来问话,你就说你啥也不知道,你去街上逛了,等回来,就看到强子叔叔被抓起来了,知道没?”

他想问为啥,但隐隐觉得,照着他爸说的来做,似乎是对自己家,对自己最好的办法。

他告诉自己,他去街上遛跶了。从街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恹恹的日光顶在头上,黏在他身上。他回到食堂时,就看到食堂门口,已经聚了黑压压一堆人。

阿久听到我的哭声,冲进来,皱着眉头对强子叔叔嚷:“你干嘛让他喝那么多酒!自己喝了爱惹事不算,现在让长平也喝成这样!”

我挥挥手,对阿久说:“别说爸,是我自己要喝的。”

强子叔叔“嘿嘿”一笑:“行,不喝了,不喝了,咱们今天就喝到这。长平,我丫头从今往后,就托你好好照顾了。”

我“呜呜”地点头。阿久看我这样,又气又笑,眼泪也跟着滚下来。

我抬起头看她。她脸上的笑容,像极了小时候,仿佛下一刻,她就会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瓜子或一把花生,向我一递,说:“给!”

我还看到,在她背后,有一个十一岁的男孩。他看着我,笑了笑,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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