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栩栩如生

2018-09-29王闷闷

伊犁河 2018年3期
关键词:长卷剪纸作品剪纸

王闷闷

1

看着南方洪灾不断的新闻,我痛恨起老天的偏三向四,就算是一碗水端不平,也不能胡乱倾斜啊。南方的雨在不住气地下,处于北方的这里却整天晴空烈日,地被晒得开了裂子,坐在家里,不运动都会汗流浃背,天然桑拿房。父亲倒是淡定,坐在自个房间里看报纸,问热不,回答这才哪到哪,比起以前的热,这算是好的。我没有父亲这般平静,坐在客厅,把空调开到最低,看着电视,吃着妻子从冰箱里拿出的冰镇西瓜,再没有比这美妙的事情了。我喊父亲来吃西瓜,沙发上的手机响起来。

老张打来的,接起来没等我说什么,他就直入了主题,王总,这里有个生意,你做不?我心想,同行都说老张财迷,往钱眼儿里钻,既然有好生意他不做,为什么要让给我?我谨慎着,开玩笑说,有好生意还能轮得上我,非你老张莫属,老实交代,是不是这生意风险很大?他这次实诚,认真地说,你还真说着了,是有风险但不大,我现在手里没有多余的钱,你要是不想做,你借点钱给我,我做,我到时候给你利息。忘记给读者说了,我是有一点钱,但还不至于做起收藏来,我就是倒卖些艺术品,转手挣点差价。这样手里的钱就不至于一滩死水,老张是我经常来往的生意伙伴,时间久了我们成了好朋友,知己知彼。看老张认真严肃的架势,说不准真是件赚钱的买卖。我说,老张,这是什么东西。老张说,我给你发邮件,你先看看。做生意七八年,一直很平稳,主要得益于父亲给我说的,银钱是勾命的鬼,差不多就行了。因此,我不贪,一年挣个养家糊口的钱就收手,再有就是不做过大的买卖,也可以说有自知之明。

电脑里传来滴答一声,有新邮件,我打开邮箱看,顿时愣住,剪纸作品我见过不少,但这个是我见过最震撼最有气势的,没有之一。不知为什么,我对剪纸作品有着超乎寻常的热爱,到现在也是一买一个准,不瞒你们说,我能有现在比较富裕的生活,七八成来自对剪纸作品的转卖。怪不得老张找我,真是找对人了。回过来仔细看邮件,从开始挨着往下看。邮件内容:

拍賣网

由于本人急需用钱,不得已才拍卖此作品,若有诚心买者,先电话细谈,电话:138XXXX8765。

作品(人生百态)

剪纸图片

父亲正好从房间出来,看我惊诧的表情,说,什么东西让你新奇成这样?我说,爸,我保证,你看了这个作品后,也会有这样的表情。他径直地走过来,说,什么作品?我说,剪纸。他说,你爹我见过的剪纸作品多了,到目前为止还真没遇到能让我震惊的。说话问,他走到电脑前,比我想象的更甚,在我边上坐下,盯着电脑足足看了有半个小时,不住地感叹,惊天之作啊。能得到父亲这般称赞的作品没有过,他说不上是专家,可一辈子也经手无数作品。他年轻时就做剪纸的收集与研究,也正是这样,才有了我起初就厚实的家底。他坚决地对我说,这个作品你要尽最大努力买下来,要确定这是最初的作品,不是仿制。我唯一的担心是对方要价太高,我难以支付,这样的话,即使再想买,那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父亲看出我的顾虑,就劝我说,这个价钱你出得起,只要心诚就一定能买下,现在要做的是,马上联系卖家,约时间见面。我点点头,不管怎么都得去试试,过程中假如出现什么问题,到时候再作打算。

夜里,我又把电脑里的作品看了许久,父亲估计也没睡着,我听见卧室里不时有翻身的声音。我做了分析:首先,陕西剪纸这一民间艺术形式有着悠久的历史,在全国各地不同风格和特色的剪纸艺术中,古老而纯朴的陕西剪纸以它特有的魅力,为人们所喜爱,专家们称之为“活化石”。而陕西剪纸主要又集中在陕北,所以卖家大概是陕北人。其次,结合作品名及图案,可以看得出这是一副有着独特含义的作品。最重要的是它是非常罕见的长卷作品,从图片上看不出有没有破损与断裂,如果这两样都不存在,那真是不可多得的上乘之作。越盘算越激动,心痒得难以自制。我坐起来,到客厅喝了好一阵子茶,在天明之际才有睡意涌上,倒在沙发上睡着。

睡梦中,我感觉到有人推我,睡得正香甜正浓艳,推一下已经够可恨了,何况是不停地推。就像非要把一颗晶莹剔透价值连城的珠子滚放到崖畔上,下面是怪石嶙峋的乱石林,掉下去肯定会摔得七零八碎。我忍耐的同时也在反抗,把被子往上拽,尽量包裹住自己,不再感知到推力,睡到最舒服的姿势。一切都是徒劳,我突然看到,有只野狗跑来,叼起地上的一个圆筒就跑,父亲从老远跑来,对着我喊,快拦住它,别让他把剪纸作品抢走。我转过头再看已经拉开距离,狗不见了,变成了人在跑,圆筒拿在手里,拼命奔跑。前方路口有一双手向他欢喜地摆动,我逐渐看清了他,财迷老张,果然是个见钱眼开的人,给我说好的,现在却又招来其他人,定是给了他不少钱。我怎么能让这老狗的阴谋得逞,疯狂跑起来,和风互换身体,那人眼看就要到了,难以再阻挡,我突然想起,我可以让风给前面的人使个绊子,这样我就能赢得时间,成功截获。就在我要从绊倒的人手里夺过圆筒时,他猛地转过头,脸上表情流动起来,汇成一汪七彩的嘴脸,对着我一声大吼,我被弹出去好几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圆筒再次被他拿走。我不甘心,想爬起来再去追逐,可怎么也跑不动,腿脚仿佛被捆绑住,我愤怒地捣掐自己的双腿,被一双手拦住了,撕扯起来,我从梦中惊醒过来。那双阻拦我的手原来是父亲的,我看了眼窗户,强烈的阳光灼烤着万物,昨天夜里看天上星月就晓得今儿是好天气,天空瞪得簇蓝,谁家女人的脸,爬满无数颗闪耀的星,稠得化不开。父亲面无表情地说,快起来吃饭,你还有正事要做。我用手背搓几把惺忪睡眼,想要眼睛里清澈见底,慵懒地伸展下身体,看到茶几上的电脑,顿时想起昨晚激动不已的事情,懂得了父亲刚说的话。

2

出门时天就阴沉沉的,车刚开出市区,天上就飘洒起了碎雨,从车天窗看去,一滴雨不偏不倚落进我的眼里,等眼皮反应过来闭合时,已经难以再阻挡。我搓搓眼睛,好在是郊区的道路,没有太多的车辆行人。路两边的绿色在不断地闪过,我像是在绿色的洪流里,车子开足马力,在其中乘风破浪,用不了多久就会柳暗花明。我的思绪轻飘起来,成了颗没有重力的氢气球,在空中胡乱飘荡,来到另一个世界,虚幻却又真实。绿色流淌在形状各异的模子里,长成树,枝蔓伸展开,花骨朵露出鲜艳艳的模样,嫩草郁郁葱葱地铺展开,遮住大地的眼睛,玩耍的忘记时日,晃眼就是三四个月。地里有农人在忙碌着上肥,趁着雨后的湿润,能更好地吸收。边上的院子里,有羊在咩咩叫唤,鸡也不甘落后,不仅不合时宜地打鸣,还跑上房顶,抬头挺胸地叫不停。女人出来倒泔水,看到鸡的得意,拿起墙角的扫帚窜,鸡看女人拿它没办法就更是放肆,招呼同伴上来一起闹腾,女人气愤不过,直接把扫帚扔上去,正中鸡身,鸡仓皇而逃。烟囱里哈出一口口浓烟,逐渐清淡,一口比一口香,萦绕空中,迷醉了万物。车里面也钻了进来,我把车停靠在路边,喝口水清醒下。说真的,这趟真不是为能挣多少钱,而是对这幅长卷剪纸作品里所蕴藏的内涵着迷。让我梦寐以求、魂牵梦绕。

拨通图片上面的电话,象征性地嘟嘟几声,接通,对面的人说,既然有诚意要买,就来村上,当面谈最合适。没等我说什么,电话就挂断了,我从刺眼的光芒中缓过来,正愁着就算是想去也没个地址,手机上来了短信:

若是真想来,地址是西城环北县李家寨子87号,到了后拨打这个电话,会有人迎接,千万莫张扬。

看完后,我就一个感觉,这不像是在做生意,倒像是两个接头的特务,就差对暗号了。

车子重新开动,越是往目的地走,山就越清秀,流水声也越清脆,鸟在林子里追逐,忍不住就嘰喳几声。我的记忆里明明没有这些景致,但每次到郊外游玩或办事情,总是觉得一切的一切很是熟悉与亲切,我给朋友和妻子说,或许我上辈子是这些村落里的一棵树一簇草甚至一只猪羊牛驴。按导航上面的路线,大概得四个小时,今天去了肯定得住下,我视力不好夜里开车,开一会眼睛就酸疼得流眼泪。

三个多小时后,导航里发出前方五百米就是李家寨子的提示,我按着前面发来的短信内容,拨通电话,说我就要到了,请在外面等我。对面只是嗯了声。在进村这段路上,我车开得很慢,不住地东张西望,看哪里有等待我的人。我猜想过很多个他的模样,拥有这样艺术作品的人肯定不简单,说话都这般的简练,不多说一个字。村里特别安静,也就是后晌四点多。水泥硬化路,路两边有新旧不一的院落,不知里面是什么样子。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把车倒回去,从后视镜里看见一个院落大门口处站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朴素整洁。到了跟前,我把车窗降下去,客气地问,你好,请问是你要卖剪纸作品吗?

男人看我一眼,说,车开进来吧。转身进了院子,似乎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们是不平等的,好像我千里迢迢地来,不是为买长卷剪纸作品来的,而是来看他的冷淡面容。

车停好后,他在家里说,到这里来。

我按着他的指示,走进去,里面的布局甚是精致,和城里楼房里不相上下,他在卧室。我坐下,他给我端来茶,说,路上累了吧,先喝口茶,我让家里给做上饭了。我说,这怎么好意思。我想说剪纸作品的事,但看他的意思,现在不着急。我只能把茶杯里的茶分成一万口喝,仔细品咂,说什么话成了要紧的事情。两个男人,坐在卧室,静悄悄的,这样的情景,不用想都能知道多么尴尬,何况我还身处其中。

有人进来,说,掌柜的(有些地方女人对自己男人的一种称呼),快和客人来外面吃饭。

男人招呼我一起去吃饭,我们坐在院子里摆放的小桌子前,三个菜,一个西红柿炒黄瓜片,一个凉拌野菜,一个炒青椒,就着稀饭煮洋芋吃。女人说,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只有这些粗茶淡饭。我说,这就挺好的,比什么都好。吃饭问男人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呼噜呼噜地喝着稀饭。吃罢饭,我们在院子里坐着,继续喝茶,雨后的乡下是清香扑鼻的,一股股浓淡适宜的自然之香环绕在院子里,钻进我们的鼻孔,深呼吸一下,能把身体里残留的气息换个通透,全身充满乡间的味道。夜间睡下,身上说不定还能生长出各种各样的植物呢。

十点多,男人站起来,说,跟我来。

进到另一间卧室,男人从柜子的暗格里拿出一个长方形纸盒子,盒子上画着一条龙和一些凤,明显有些年月了,表面掉落的斑斑驳驳。男人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期待已久的惊世之作就要出现在我面前了,我的身体躁动不安,身子不自禁地往跟前挪挪,但极力地控制着,以免让男人产生误会。

盒子放在桌子上,我看到了里面的长卷轴。就要看到其庐山真面目了,长卷轴缓慢地展开,长卷上人儿的姿态神情尽显出来。光看老张传来的图片就让人惊叹,现在是实物,任何一个小细节都能看到,着实不容易。

院子里有摩托车停下,女人说,妹子,你怎么来了?

男人迅速收起盒子,放在柜子里,对我说,你就说你是过路的,在这暂住一晚。

来的人和女人一起进来,看看我,说,哥,事情怎么样了?

男人说,就那样,得花钱。然后指着我说,这是个过路的,天色晚了在这里借宿,也算是我积德,打动上天,为强强网开一面。

来的人说,哥,听说你要卖那幅长卷剪纸,是真的吗?

男人说,你听谁说的?谁要卖,尽胡说。

来的人说,这个不能卖,就算是对方出多少钱也不能卖。强强的事情,我们都会帮你的。我偷偷地看了眼说话的人,就是个普通的农村女人,但身上散发着一股沉沉的气息。尤其那双眼睛,我肯定,不止一次见过,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出神的思考中,我和来的人的眼睛有了接触,能看得出她也一惊,触电样闪开,我看出了她眼睛里的微笑,还有其他的意思。我得琢磨琢磨。来的人说,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你们早点睡。

来的人出了院子没多久,女人就怒骂起来,你妹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她会帮助强强,怎么帮助,尽是光溜嘴。这不是她家阳阳,没事人说的胆大话。再说,她管咱卖不卖那幅剪纸,关她什么事,她得到的还少吗?真不要脸。

男人愣声喊道,你给老子悄悄价,这里没你的事,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女人根本不管我的存在,发狂般地嘶喊,你就在老娘这里胡乱叫,有本事冲你妹发火呀,没逑本事,你是长子,你得到个屁了。窝囊的,一枝都挑不起,尽他娘的胡扯蛋。老子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哪里有她死女子管的份?今晚就把剪纸卖给人家,她又不是不知道咱等钱用,以后少他娘的来这里胡骚情。

男人递给我一根烟,他独自抽起来,我没有点着。女人去另一间卧室咿咿呜呜地抽泣,我尽管不明其中的事由,但肯定和这幅剪纸有关。从他妹妹的眼睛里我仿佛读懂了什么,男人说了个日期,七月二十八日。

3

男人一早就骑着摩托车出去,院子里有几处积水,夜里又下了不少雨。我睡得很死,从来都没有睡得这么沉过。起来后坐在清凉的院子里,我分析着其中的原因:是昨天开车累的?不太像是,通常开八九个小时,回到家反倒会睡不着。是晚饭吃的?有可能,但应该不是主要原因。女人给我端来碗小米稀饭和两个热乎乎的馍馍,一盘昨晚没吃完又新拌了些的凉菜。我赶忙起身,说,您不用这样,我自己来。女人笑着说,没事的,你只管吃,不够家里还有,自己去加。我说,大哥呢?她说,不管他,他吃过了。女人端着碗,坐在门槛上,边吃边看着院子里的什么,一会又把眼睛投向对面雾气迷蒙的山问。我想起来,昨天夜里,隐约听到女人和男人说什么,但我翻了个身就睡过去了。

你是从城里来的?是的,是看到那幅剪纸作品,给大哥打了电话后过来的。你想买它?嗯,来看看。你准备给多少钱?那得看大哥要多少了?

女人说,昨晚的事情,让你见笑了。

我说,怎么会,谁家还不拌个嘴。

女人手里的碗空了,但没有站起来去加的意思,把碗和筷子放在窗台上,双手抱着腿,小孩样地把下巴搁在膝盖上,静静地说,唉,你说人活的有什么意思?天明了黑了,黑了明了,吃了睡了,睡了吃了,一阵价还不如牲口。人坏透了。我不知说什么好,尽量说点能沾染到此话题的话,说,姐,好好坏坏都要活著,活着觉得没意思,不活着更没意思。人确实是坏透了。

女人说,你大哥是个老实人善人,吃亏吃到头也不会吭一声,就要我做这个家里的坏人了,和他妈争闹。村里人都说我不是省油的灯,他们就是看热闹,给谁摊上,谁都和我一样,甚至更厉害。唉,其实,我也不是那不讲理的人,他妈是好人,一辈子没好活,坏就坏在了她会的手艺上,一碗水端不平,偏三向四。你说,人常说,手心手背都是肉,都说重男轻女,他家恰恰相反,重女轻男。即使就是这样,老人殁下,还不是要他给养老送终了,也没见女子怎么样?从女人的话语中,我听得出怨气里的无奈,说不清道不明,她无法说明其中的对错,纠结困扰着她。我想找个突破口,惊讶地说,手艺?因为从种种迹象表明,这个家里的所有矛盾,就我目前来看,都是与这幅剪纸有关,说剪纸范围有些小,更准确地说,是女人口中的手艺。

就是手艺,他妈,也是我的婆婆,他家就他和他妹妹两个孩子,我从嫁过来那天起心里就不痛快。我婆婆的剪纸手艺,在十里八乡都是有名的,每年遇到过年过节会有好多人来让她给剪,主要是剪窗花、喜花、寿花、炕围花、祭祀花的,剪得最多的是“抓髻娃娃”系列,是人们对生命的渴望与呼唤。所以婆婆是个手艺人能人,家里的吃食不断,即使公公走后,留下两个孩子,婆婆的日子过得并不艰难。说出来,你怕是不相信,婆婆的日子反倒好过起来,公公在世时,爱赌博,输掉家里的钱,然后还和婆婆要,婆婆不给就得挨打。那些日子,婆婆和孩子们过得暗无天日。就是这样能养家糊口的手艺,传给了女儿,没有传给儿子,理由是,男娃学这个不合适,这是女孩子应该做的。可祖上的规矩是,传男不传女,我问你大哥这不就矛盾了吗?为什么?你大哥不回答我,他就是乖善、孝顺得要死,大概他的心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婆婆活着时,我多次去问她,她不说,就笼统地说已经过去了。经常给我们点钱,女儿有手艺在,她当然没眼红的份。

照女人这么说,中间确实有些解释不清的。我作为一个外面来的人,不可以轻易去评说人家的家事,仅是听听罢了。我是因为要买那幅剪纸,这才不远千里地赶来。对于其中所蕴藏的故事,我当然愿意听,可就是怕没时间,若是没有机会就先买下剪纸作品。她看到我在想什么,就问我,你是在想那幅剪纸吗?我顺势说,是的。她还是那个话题,让我心上略显难受,难道钱真的可以衡量一切吗?你可以出多少钱?她说。我说,那得等我看了那幅剪纸后才能说,还有,再就是你们想要多少,最好是大家都满意。她吞吞吐吐地说,可不可以给二十万?那幅剪纸你随时都可以看,不然昨晚你就已经看到了,是他妹妹给打搅了。我说,是啊,为什么他妹妹一来,你们就不再提剪纸作品了?她说,因为他妹妹不让卖,你说管得宽不,这是他妈临终前给他的,任凭他怎么处置,何况现在我们遇到了难事。我说,那你现在可不可以带我看看?她痛快答应下来。

我们就要进房间一览它的真实面貌时,他回来了,摩托车上带着厚厚的泥浆,一涌骑到院子里,裤腿、上衣溅满了泥点。这是去哪里了?进山了还是去参加摩托车拉力赛了?女人过去帮扶着男人从车上下来,进房间找了几件干净的衣裳,说,怎么样?人家怎么说,能同意不?男人叹口气说,唉,看来给那个数不行,人家的意思是要咱拿钱解决,怎么也得在以前给的基础上翻个跟头。女人惊异地说,什么?这是抢人的吧。男人换好衣裳后出来,端了碗稀饭,在我身边坐下,喝起来。我观察着男人,他脸上的褶皱绝对不是这个年纪应该有的,天上泛起了白色,我看到女人的头发林林里隐藏着不少白头发。这个家里肯定有什么重大事情在进行着,且刻不容缓,但我目前还猜不到,也不能直接问。

女人在大门道坐了半天,说,我们还有多长时间?

男人蹲在地上吃烟,跟随着烟雾的喷出,说,不到十天。

他们这个期限说的是什么?我搞不懂。看得出他们的惆怅是浓郁的,只要一不留神忘记了搅动,就会凝固住,和铁块一样。到时候你就算是有再坚硬的刀子也割不裂,就会看不到内里。我独自想象起那幅剪纸作品,真是神奇,就是一把剪刀,一沓红纸,剪刀到了陕北女人的手里就成了马良的神笔,事先不描不画,跟随着心里所想的,一幅幅作品就由心到手,再由手到纸上流淌出来。听说这幅连着的画轴式的长卷剪纸作品,总长度有三十多米,是一个人不同年龄段的不同模样,差不多有二百多个人儿。只有陕北这样粗犷豪放的地域里才能剪出如此宏大而又精细的作品,手艺人具有惊人的气量,拿起剪刀,打量着几十米长的红纸时就有了信心,胸有成竹。它融合了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文化积淀,具有极为丰富的哲学、美学、考古学等文化内涵,是民族文化的凝聚和结晶。真不敢想象,三十多米长啊,要是铺展开是多么的壮观。可惜我来此两天终究还是没有看到它的样子。

后晌,阴雨像是落在水里的白砂糖一样,在地上不断消融散开,太阳以最温柔的姿态给予大地最浪漫最舒适的拥抱。他邀我一起去后山走走,我欣然应允。我们吃了好多烟,看着他愁眉不展,我也吃烟,似乎吃烟可以减轻他的负担与愁急,我们两个在簇新的空气里徜徉着,山上草树及庄稼的绿是刚出生的,没有沾染一丝的灰尘,更莫说污浊了。我细致地看着他,如她说的一样,他的确面相很善,一看就是老实人。他之所以不提起自己女人心里积压的不公平,估计是理解了什么,或者一直忍耐着,不想提起以前的过往。

下山的路上,他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一个转弯处生长着几个坟堆,有一个是新的,虽然上面长了杂草,但依然掩饰不了新土的青涩。他走过去,拔起坟上的杂草,口里念叨着什么,然后磕了三个头。走出不远,他问我,你相信灵魂吗?我后脑勺发紧发凉,这是白天啊,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大概是自己的神经绷得太紧了。自己吓唬自己。走在前面的他,离我有八九米远,我看到了他后背在变异,长出很多疙瘩与坑洼,也算是公平,有升就有降。腿脚变得弯曲,最可怕的是他转身的瞬间,满脸鲜血,我看到一个披头散发,呲牙咧嘴,脸颊腐烂不堪,爬满了蛆虫,一层叠一层,厚到让人生厌发呕的地步。我慌不择路地跑起来,脚下一滑,落进一个黑咕隆咚的水岔里,四周都是荒草,挂满蜘蛛网和蛇蝎的尸体,我蜷缩在边角上,眼睛里爬进来好多蜘蛛,我身子使劲往墙上靠。咕咚,掉进了水里,拼尽全力地游,一只手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是他的,说,快拉住,我拉你上来。

昏迷中,我听到他说,你愿不愿意出四十万买这幅作品?

我的意识在说话,表示同意,但就是发不出声音,只有两根手指在抖动。

他说,这是什么意思啊,说清楚,我着急用钱呢。

我从呛人的烟里咳嗽起来,喉咙上有一块烟雾像是淋湿的棉花,怎么使劲都咳不上来,我想完了,弯下腰做最后的努力。一只手在我的背上有节奏地拍打着,突然,当啷一声,一个铁疙瘩掉在了地上,不是棉花吗?不,应该是烟雾,怎么就变成了铁疙瘩?我也说不清,捡起来,装在口袋,回去慢慢研究。

等回到院子里,我回过头看走过的路,心里浮动着许多云彩。湿漉漉的地上只有一双脚印,从山路上蜿蜒下来,肯定是他的,那我的呢?难不成我是飘回来的,身上又渗出细密冷汗,只有鬼才是脚不着地,难道我是跟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饭桌上女人看我心神不宁,没个吃饭的样子,就抱怨男人不该引我到山上去,大概是被你妈看到了,人家买剪纸作品来又没错,你妈就是管得太多,说好死后剪纸作品由你处置,现在看来,不是的,和你妹一样,出尔反尔。女人去案板上拿起菜刀一通胡乱砍,嘴里恨恨地说,死了还不安分,管活人的事,快走开。此刻的我又多了一重危险,明晃晃的刀子在我身上乱蹭,刀刃张着血盆大口,只要轻轻叮啄下,我就会鲜血横流。最后男人把女人手里的刀给夺下,才给我解了围,我心里的那股恐惧都被擦抹掉了。真是一身轻松啊,可以安然地边吃饭边想怎么快点买下这幅剪纸作品。

4

上山下洼的所有疲乏全部涌上来了,九点多我就睡了,可没多久我却走在了浓雾弥漫的树林问,不知谁在漆黑里打出几个圆拱拱的洞子,忽明忽暗的光在其中闪烁不已,蛐蛐叫唤不止,四处蹦达。我的脚底生长出无比长的铁钉,钉在地上,前面的浓雾让出一条路,一个穿着一身花花绿绿衣裳的人向我这边走来,我想跑,无奈脚挣脱不开,着急地头上直冒汗,顺着脸颊流下,在下巴处汇集,一颗接一颗,连续不断地掉落在地上。地被打出了坑。枯瘦的老人走到我跟前,深陷的眼睛在亲和的笑意中更是恐怖,我哆嗦着说,你想做什么?她的衣裳被风吹得哗啦啦往后倒,前面的身体被紧紧裹住,说,你真的要买那幅剪纸作品?我说,是的。她说,你可以买走,本来就是你的,也是二毛(她儿子)的,其中的故事很凄苦。我想说什么,她却直往后退,人影虚晃起来,一个成了两个,两个成了四个,四个成了八个……消失在了昏暗的林子深处。

门外有人咚咚地敲门,我说,谁呀。

男人说,我,睡着了?

我用手揩把脸,一溜下炕,趿拉着鞋,跑去开门,说,没有,就是眯会儿。我看到男人手里抱着陈旧的盒子,就是上次给我看却没看成的装那幅剪纸的盒子。身后站着他的女人。我喜笑颜开地把他们迎进来,他毕竟是男人,直截了当地说,你能给到四十万不?能给的话你就把它拿走,给不了就不再谈了。我很清醒,我就是想给四十万,那也得看看剪纸作品啊。

男人说,我也不思考了,思考需要时间,我不再拥有思考的时间。

我看到男人眼中流露出的无奈与无助,甚至有一丝孤寂的凄凉。我心疼痛起来,不忍心伤害他,即使我是用同样价格的钱得到这幅剪纸。对于倒卖这些艺术物件的我来说,艺术作品让我看到的是一种真实,钱币是无尽的虚无。若是整个世界都充满了钱币,我想世界上最珍贵的就是一个个物件的真实。

女人低沉地说,必须四十万,这是最基础的条件。她用低沉的声音去掩饰住气力不足的颤抖,不是身体难受,而是心的空荡。

我说,我先看看作品,然后再出价,可以吗?

男人和女人互相对视下,点点头,拿出盒子里的剪纸。我觉察到了此刻的神圣,期待已久的大师级的作品将栩栩如生地展现在我面前,好像全世界只剩我一人,长卷上的人儿真的活了,一个个蹦跳出来,围在我身边嬉戏。正当我暗喜时,睡梦中出现的女人再次向我走来,欣喜不已地给我招手,嘴里喊着什么,然而却没有声音发出,在逐步靠近时,就其嘴型,我猜测到她是在称赞我。但是,这也只是猜测罢了。

5

车刚开出村子,就被一个骑摩托车的人给拦截住了,摩托车横停在路中央,我心想难道是遇到收过路费的了?微博上不是有很多小视频,内容就是无缘由地收取过路费。我打定主意,关紧车窗车门,就算是对方动棍棒,我也不会主动把车窗降下,更不会把车门打开。从摩托车上下来的是个女人,很是熟悉,我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走过来,手指很有礼貌地敲玻璃窗,我看是个女人,周邊也再没人,就把车窗露出条声音可以自由出入的缝隙。

有事吗?

你把剪纸作品买走了?

嗯,买走了。

女人脸上显露出不悦,手掌重重地拍打玻璃窗,说,你下来,我们谈一谈?我庆幸自己没有当即信任她,不然此刻就难堪了,就这种急躁得要吃人的态度,如何谈,谈什么?我和她有交集吗?翻遍脑海里的一切记忆,没有找到一丝半点。她看我受到了惊吓,没有要把车窗降下来的意思,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清清嗓子,说,你不认识我了?我满眼迷茫给予了她答案。她说,我们见过,在我哥家。我想起来,她是他妹妹,来过一次,劝说她哥不要卖剪纸作品。纵然是这样,那对我也没什么益处,挡住我想做什么?

女人看我神情里有了缓和,虽然还朦胧,但这个不影响她接下来言语的意思,她说,我们在这里也谈不成,能不能到我家坐坐,不会耽搁你太长时间?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走?因为我分析,她哥哥嫂子是绝对不会通知她的,难道她一直都在周围监视?不可能,昨晚谈论的一切只有我们三个人在,难不成遇见鬼了?她的回答让我毛骨悚然,说,是我妈昨晚托梦告诉我的,让我今天早上八点二十五到村口拦截你。本来我也不信,但最后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来试试,没想到还真是。所以,你还是跟我去一趟吧,咱们把事情说开,否则以后出现什么不好的事情,别怪我没提醒过你。梦里的人,同时走进了两个人的梦,说了不一样的话。对我像是称赞,我才明白,那是对我的迷惑,让我掉以轻心。好制造今天早上的围堵,还是人家女儿亲,我毕竟是外人,一个拿钱来交易的生意人。

调转车头,跟她来到山脚下的院落,车开不进去,停在了坡底的荒滩上。

我们坐在院子里,她给我倒了杯开水后,回窑里去了。我仔细打量这个点缀在村子尾巴上的小院,真是世外桃源啊,三孔八成新的窑洞,宽大的窗格子上安着绿色玻璃,与山、天、地很好地呼应着。院子前面种着各种各样的蔬菜,从坡上上来,看院子外面,坡底的荒滩里有条小溪隐匿在绿草中,鸡鸭在其中欢闹,黄牛卧在上面闭目养神,不时揽上一口草咀嚼。她从窑里搬出个半米多宽的木箱子,打开放在我面前,说,这里面的剪纸,你随便挑,算是送你,你买我哥的那长卷剪纸花了多少钱,在那个基础上我加五万,你卖给我。任何人听了都会觉得不可思议,这兄妹俩是在做什么?一个卖了,一个又买,为什么两个人不直接交易,非要从我跑这么远来的中间人手里买,之间还多出五万块钱的差价。我苦笑着说,这是为什么?

她说,这是我妈最珍贵的东西,我不能让你买走,更不会让它流落到其他地方,拥有者必须是我们。

我这时才想到,这幅剪纸既然是出自她母亲之手,那她母亲肯定是剪纸的高手,我为什么在来之前不做个了解?这么稀里糊涂地过来,得走多少弯路啊。我说,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她说,王凤霞。

我把这个名字输入百度框里,几秒后跳出了此人详细的介绍。

王凤霞,生于1935年,陕西王昭村人,八岁开始执剪至今,先后剪出人物、花鸟、山水、建筑和乡风民俗等作品3万多幅。作品表现了原生态的文化内涵,诸如图腾崇拜、祖先崇拜等,具有原始性和纯朴性。她的剪纸作品不仅剪工流畅、构思独特、题材广泛、内容丰富,而且贴近生活,乡土气息浓厚,蕴含着陕北人民的风俗习惯和历史演变过程。王凤霞早期的作品以图案精巧、细腻有神见长,到了晚期,尤其精于创作场面宏大的巨幅作品。

果然是大师级的人物,我买到的这幅长卷剪纸作品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她说,我哥现在是遇到难处了,我直接帮助他他是不会接受的,所以他宁愿悄悄把这幅长卷剪纸作品卖给你也不卖给我。说实在的,我帮助他是应该的,不仅因为他是我哥,更重要的是,我妈把手艺传给了我,而没有传给他。所有人都知道,手艺是个长流水,虽然水量不大但常有。一副剪纸作品就算是再珍贵再值钱,那也只有一个,卖了就没有了。我妈临走时,让我去找村里的李叔,他知晓其中的所有。我一直没去,今天你也在,我就把李叔叫来,一起听听其中的故事。

箱子里的剪纸我没有动。就手里这幅长卷剪纸作品,只要稍有文化的人,都能知晓,这么宏大的作品,不会是无缘无故完成的,肯定因为什么触动了内心,然后才下定决心创作的。技艺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手里的剪刀如游鱼一样在红纸上任意畅游,但上面的图案不能随心所欲剪出来。我买这幅长卷剪纸,也不是简单的倒卖,而是做收藏,何况制作者已经不在人世了,在整个世界它也是绝无仅有的。

等待李叔的时间里,她说,这幅作品不能留在城市里。没等我问为什么,她就做了有力的解释,在城市里它会痛苦,只有这里的空气水分土壤甚至这里的人,才会让它更好地存在,最适宜它生长。

我没听明白,想不到一幅剪纸作品竟会被她说的有了生命,需要呼吸,真想问问,要不要吃饭喝水?扯什么,城市怎么就不适合它生长?那很多在城市展览着的珍贵艺术品就死掉了吗?这里是好,但不要固步自封,外面的世界也很精彩。

我没发现,在我想这些时,她其实一直在盯着我看。

她对我认真地说,城市里的一切都是虚假的,真的东西在其中也会被感染,会被一点一点侵蚀掉。

6

李叔来了,佝偻着腰,不紧不慢地走进院子,没牙的嘴巴因为笑又瘪了不少,说,翠红,你叫我来做什么?她站起来迎上去,扶老爷子坐下。老汉和她母亲应该一般大。水倒好,放在老汉跟前。她说,我先做饭,快晌午了,咱们边吃边聊。她做了两个菜,锅里热五六个馍馍,煮一锅小米稀饭。她那会说城市里一切都是虚假的,此刻我感受到了。两个菜摆上了桌,一个是炒鸡蛋,一个是豆角茄子。鸡蛋是院子里喂的鸡下的,蔬菜、米是自家种的。一股股浓郁却不黏腻的香味升起来,在我的鼻子问徘徊,在诱惑我。我极力地控制自己,米香和甘甜的山泉水,麦子的香醇,鸡蛋蔬菜的香都是完美的。我明白了自己平时在城市里所吃的一切,都是残缺不全的,有好多的养分从来都没有得到过的。或者说,一切的内里都是缺斤少兩的。我们每个人使用的、食用的,都使得我们每个人的身体危机四伏。

老爷子没牙,就把馍馍泡在稀饭里,夹点菜和鸡蛋,嘴巴蠕动半天。

她说,李叔,你还记不记得我妈?老汉把耳朵凑过来,眼睛往上翻,嘴巴和手里的活动停住,说,你说什么?红娃。她把说过的话,凑在老汉的耳朵上重说一遍。老汉脸上露出了充满着回忆的微笑,说,记得,怎么不记得,我又没有痴呆。她指着我继续说,现在这个人要买走我妈留下的人生百态长卷剪纸,我得给留住。他放下手里的碗筷,嘴巴颤动好久,说,这个不行,你得留住,现在在哪里放着?你哥是个逆子,怎么能把这卖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她哥从院子里进来,对我说,兄弟,那幅剪纸我不卖了,你回去不用给我打钱了,我把你先付的一半定金和身份证复印件都还给你。这时坐着的老爷子听到这话,站起身拿着手里拄的拐杖追着她哥满院子跑,嘴里说着打死你个不孝子。我彻底地陷进这片泥滩里,身子在变短,泥滩敞开宽大粘黏的胸怀,喉咙也开始发力,使命地吸,我的手在满世界找可以抓住的东西,周边能抓的植物已经被我抓遍了,都被泥滩身体深处的吸力连根拔起,最后我只能用指甲抠进泥里,也是杯水车薪,拖延几分钟,指甲被扯掉。十个失去指甲盖的手指疼痛的没地方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地面的消失。她哥边跑边说,李叔,你听我说,别追了,你操心别跌倒。她找到恰当的时机,拉住已经上气不接下气的老汉,说,李叔,你听我哥说说,不急,要是他真有不对的地方,那你就打。老汉这才气喘吁吁地站住,送着气,愣声说,看在翠红的面子上先饶了你,你过来说。

她哥过来坐下,说,都是我的不对,唉,可是强强等不得啊,要是晚了,娃娃的命就保不住了。她说,哥,你就是太争气太要强,我已经把钱给你准备好了,你先拿上用,救娃娃要紧,不管受害人那边要多少你都答应下来,不够,我们帮凑,只要能救下娃娃的命。老汉一脸的迷惑,说,你们在说什么?她说,没什么,李叔,今上叫你来,是想让你说说这幅长卷剪纸的前前后后。老汉为难起来,思索着。她又补充说,您就说吧,李叔,没事的,这也是我妈临走前交代的,让我找你问个清楚,但我一直没问,今天正好,大家都在。

老汉长叹了一声,说,唉,老话说的好,纸里包不住火,雪地里埋不住死人,真真的大实话。

7

在回去的路上,我脑袋里嗡嗡地回荡着老汉的声音和编织出的故事,眼前时不时就浮现出梦里出现的那个她,她在对我笑,笑着笑着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得人心上难受,我问怎么了,她头也不往起抬,身体不住地抽搐着,越来越激烈。我乱成一团,突然洪水从远方浩浩荡荡而来,我大喊,要她起来,赶紧跑。她无动于衷,我跑过去拉她,她一把推开我,让我快走,莫牵挂她。我的身体里瞬间涌上一股小时没有记忆的记忆,很温暖,激活身体里的每个细胞。我抬眼一看,天呀,和前面行驶的车的车距不超半米,就要亲吻上了,我一个急刹车停住。好在后面没车,不然就酿成大祸了。十几秒后,我把车停在边上,趴在方向盘上休息,等再抬起头,远处的热浪涌动着,上面站着一个人,在对我哭泣。我搓搓眼睛,还是能看到。头在车窗上猛磕了几下,远处只有热滚滚的气流,没有了她的存在。就这个状态的我是没办法开车了,才走了少一半路程,为了安全,我坚持着把车开到不远处的服务站,坐车回去。

我躺在卧铺上,回想着老汉说的话,不知为什么,我很想哭。

凤霞来村上时,村里人都说你爹是遭了狗屎运,一朵鲜花插在了这坨牛粪上。你爹那会得势,人灵活,心眼多,鬼精鬼精,从长的模样就能看得出,和猴子一样,能上墙能翻梁。也就是因为这个本事,生活过得比谁都滋润,你娘也是因为家里欠了钱,人家逼着要,正好你爹能给一份厚实的彩礼,才嫁过来的。谁都知道好景不会长,你爹做的营生,是违法乱纪的,再就是你爹还沾染上了赌博的臭毛病,一输了钱回来就打你娘,你娘那些日子过得艰难啊,无奈有你们,不能走。你爹播种厉害,一年给你娘身体里种一个,你们不晓得,你娘在生育上受尽了罪。你爹说她是扫把星,才导致生养下的娃娃不得活。村里人也议论,说生养下的娃娃,要不一出肚子就死了,有的没出肚子就是个死物,最好的也只能在这阳世活个三五天,最终难逃死神的召唤。

晌午,我在地里锄地,听见山沟里有人隐隐啜泣,我年轻,常听老人说鬼怪什么,后脑把子一阵一阵发紧,双腿发麻,浑身冰凉。哭泣声愈发清晰起来,声音听着熟悉,我就慢慢移到地的塄畔上,看见你娘坐在沟底的凉荫处哭。

我说,唉,大妹子呀,别哭了,快回去吧。

你娘说,大哥啊,活人咋就这么难,老天爷的心眼子坏了,让我受他的罪不算,还要我娃的命,我前世到底做了什么坏事,这世这么惩罚。

我说,别胡思乱想,有的是你命里的,有的就不是,既然留不住那就不留。我这是劝慰她的话,她当然晓得。人常说,有个再一再二,再就是再三,再四以后就不行了。因为前面两个都可以原谅,会用意外等理由来圆成,第三个也勉强可以原谅,理由还是意外,不过下次就不行了。等到了第四个头上及以后,还是老样子的话,就没有人会原谅了,只能找毛病所在,最怕的就是这种没办法说透的事情,大家开始猜测,人言可畏啊,你娘还是坚强,要一般人早就在这个世上活不下去。

没办法,唉,哭过就好了。说完后,你娘揽杯小河里的水,把脸洗净,回去了。后来一直生养到第十二个上,是个男娃,这个娃打破了众人的猜疑,活了下来。第十三个娃生养下,是个女娃,两个都活着。

翠红说,这应该就是我和我哥吧。

不是的,不,你是,你哥却不是?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明白他说的话,怎么会不是,一个男娃一个女娃,且男娃活下来了,怎么就她是,她哥不是呢?总不能把人出生的先后顺序打乱吧,那时医院肯定没有这个技术,即使现在也是不能完成的。

一年后,你们都患上了不知名的疾病,那个时候你们的爹不着家,在外面胡乱逛。你娘毕竟是女人,照顾不过来你们,来找我商量,急躁地说两个娃娃难活得在炕上翻搅个不停,就是谁看了也会心焦,何况我这当娘的,两个鲜活的生命啊,怎么突然就不行了。

我从镇上医院请来医生,医生最后的诊断结果是,两个娃娃都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病,他们目前还检查不清楚。医生把我叫到院子外面说,两个娃娃估计都不顶事了,不是今晚就是明天。我听到这话时,眩晕不止,真是天崩地裂,这让你娘可怎么活,也骂老天的不公道,就算是欺负人也不能逮住一个往死欺负啊,她好容易有了两个娃娃,现在又要夺走。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在那时收回去,何必等到现在?鲜活的生命有了音容笑貌,不再是初来世界的陌生,一两年相处下来早已有了感情,何况是母子问本就拥有着深厚的感情呢?想不到的是,你娘在院墙内把这一切都听到了。

你娘说,大哥,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我也不忍心,人一焦躁就胡撩乱,既然医生不行,那就找个神婆婆来,祈祷祈祷上天,手下留情。到十里外的地方,天擦黑时,我带着神婆婆回来了。神婆婆立刻摆起神案,做起法事,舞剑、摇铃铛、烧黄纸、点香、倒烧酒等,我也忙得不可开交,一阵闹腾后,神婆婆坐下来,眼睛闭上,口里碎碎念念地不知在说什么。手指不停歇,掐算着。窑里的你们难受得大哭,一声比一声尖利,你还好,你哥不行,哭声明显微弱了许多,是气息不足的迹象。神婆婆站起来,走到窑里,看了眼炕上的你们,尤为在你哥头上抚摸了许久,说,唉,好娃娃,但不该来这世上,下辈子转个好地方吧。转身对我们说了句话,把我这个大男人都难住了。

保住小的,舍弃大的,不然一个都保不住。最难的是你们的娘,都是身上掉下来的肉,舍棄哪个都是挖心了。你娘说,舍我行不行,只要能保住两个娃娃。神婆婆摇摇头,说,这是上天的旨意,违背不得,容不得商量。你娘的眼窝里早就被眼泪淹没了,看着你哥,哭得和泪人似的。神婆婆说,要做决定就趁早,不然过了时辰,就是想要这样做也不行了,两个连一个都保不住。我也看得出,你哥确实不行了,昏迷不醒,我把手指放到你哥鼻子上,感受到的是几丝若有若无的悠悠气。你还好,最起码呼吸是通畅有力的。你娘肯定下不去手,做不出,就由我来做吧,抱起你哥跑出门,你哥被放在纸箱子里,我连带纸箱子一起把你哥放在了河滩边上的石头下。因为多少还出口气呢,不好直接埋掉,我想,等明天一早过来,抱到山上埋了。

说来也奇怪,你真的好起来了,晚上吃了神婆婆给的药(纸灰沫沫),贴了留下的符咒,半夜你没有再翻搅,第二天你就能吃能喝了,病像是一股风,散去了。这算是对你娘最大的慰藉,舍弃了一个总算保住了一个。但有一个事情,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给你娘说。

我看你没事了,一早就去河滩边找你哥,准备抱到山上埋了。可到了昨天放下你哥的地方,箱子和你哥都不见了,我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在河滩上找了好几遍都没有找到。夜里河里也没有下来山水,根本不存在被冲走的可能,那会是?就算是被野狗叼走了,也不可能把箱子都叼走啊。我扩大寻找范围,整整找了一天,也没有找到。你哥凭空消失了,像是被上天收走了,成了天上的云,成了黑夜里的星月,我再也找不见了。这也是我几十年来没有办法释怀的事情。

那我是哪里来的?她哥问。

你是你娘从一个过路人手里收养的。一年后,你们的爹在外面的一个桥上掉下去摔死了。拉回来后,门子里的人帮衬着给下了葬。有人说,你们的爹是被人害死的,他在外面行骗,惹下了人。不管怎么,你娘那会儿哪里有精力去查这个,再说也查不到。只能就此作罢,好好抚养用一个生命换来的另一个生命,绝不能再出岔子。就这年,一个大概是逃荒的女人,带着一个孩子来到村上,可能是上天也觉得过去做得太绝情了,得给你娘做些补偿。女人到你们家门口时,孩子晕倒了,女人大喊大叫,是你娘救了孩子。女人第二天把孩子留下,一个人走了,从此没了消息。她就一心抚养你们,她心灵手巧,自小就有剪纸的经历,在村里一个老婆婆的指点教授下,学得特别快。后来老婆婆的家里人知道了此事,就来质问逼迫你们的娘,因为剪纸从来都是只传直系亲属的。老婆婆央告自己的娃们守住这个秘密,别人问时就谎称这是失散的妹妹。孩子们最后接受了,一边是娘一边是祖上的规矩,只有这个办法是最好的,两全其美。

李叔语重心长地说,你们的娘是伟大的。你们七八岁时,可以学习剪纸了,但是你学不成,即使你娘想说你是她自己的孩子,也不行。因为村里有不少人知道你是半路收养来的,再就是你的长相也不对。这次不会再像你娘那次的妥协了,人家坚决不同意,只能教授给你妹。所以也就造成了你和你妻子的不解,你娘要做好多解释,拿男孩子做这个像什么话,这是女孩子该做的。女孩子在这个方面有讲究,有这样的说法,“生女子,要巧的,石榴牡丹冒剪的”,谁的花儿剪得好,谁就是村里的能人、文化人,受人尊敬。真实的情况你娘心里清楚,等你记事以来,你娘就慌乱了手脚,最怕你问这样的问题。所以她为了弥补对舍弃掉的孩子的愧疚,同时为了照顾到你的感受,就下定决心,要做一件大事情。给你留下一笔财富,她看到了剪纸定会大放异彩的未来。事实也如此,2000年以后,国家对剪纸重视起来,现在更是把它审批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召集好些人学习,传承创新。你娘下定决心要做的,就是留给你的那幅长卷剪纸,当时哪里有那么长且连着的红纸,硬是把一张一张粘起来,晒开,然后折起来剪。从一个人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模样剪起,到老去离开结束,之间经历的每个变化都会剪出来。你们大概没有数过上面有多少个人儿吧?!你们的娘剪好后,最先是给我看的。

大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她欣喜不已地走进我家。

我说,什么东西啊,凤霞,看把你高兴的。

她从胳肢窝下的盒子里拿出刚完成不久的这幅长卷剪纸,放在炕上,我慢慢铺展开,从头看到尾,惊呆了,记下上面的人数,共248个。

凤霞,你太厉害了,起好名字没?

她不好意思起来,红了脸,说,他大哥,你就别笑话我了,剪纸我剪得,起名字我不行,我大字不识一个,扁担倒了不晓得是个一,哪里会起名字。你念过书,有文化,给咱起一个。

我心里盘算着,脱口说出四个字,人生百态。

从此这幅长卷剪纸就叫了“人生百态”这个名字,你们知道吗?这上面的人样是根据谁剪的?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老汉指着他说,你真是,亏你娘的心血,你拿到后仔细看没?肯定没有。她是根据你剪的,把所有的思念所有的爱都寄托在了你身上。

翠红说,李叔,放心吧,我们是不会卖的,今天找你来就是为了留住它。

我这个外来人算是彻底明白了,激动地说,我其实买走也不是要倒卖,是想自己留着。还有若是需要钱,我的那些钱你们就留着用吧,什么时候有了什么时候还给我。我作为生意人说出这样的话,着实奇怪,他们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情。说真的,我都不敢相信,我会有这样的想法,为什么?我难以作出回答。

我没有带走那幅长卷剪纸,他们把钱给我原数退回来。我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开车出了村子,上了高速。

8

我一直在想那个被舍弃的男孩到底去哪里了?

有如下一些可能:

①被野狗野狼叼走

②被风吃掉

③自己爬出去,掉进河里被水冲走

④被人看到后觉得不吉利,扔掉,或觉得怜悯,给埋了

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能了,父亲说,那若是活着呢?对啊,活着的话,不见了,难道是?父亲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就是漏掉了这种可能。

第五种可能,若是活着,被人抱走,抚养起来。

我对父亲说,那他也不错,算是死里逃生,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知他现在过得怎么样?父亲说,你看过那幅长卷剪纸吗?我说,那肯定,不然几天去了做什么,说真的,没买到,好可惜。它是真的好,我看着就温暖就亲切,甚至觉得前世注定它就应该是我的,可世事弄人,显然不在我手里。这说明,感觉仅是自我的臆测,带有太多不可实现性,只能空幻地想象。

父亲说,看来你天生就能读懂它,是你的就是你的,得到得不到也无所谓,能感觉到它里面所包含的深意就好。你试想,它是不是已经刻在了你的脑海里?

按父亲说的思想,确实,一个个图案活灵活现地浮现在我脑海问,尤为三十八九岁之前的,按上面的人数算,大概是到138个。我尝试着把某些时候的自己加进去,和剪纸上面的人儿连接起来,这样一增加就像是原来本就有的,衔接得不但自然而且紧密无间。

父亲问我,李家寨子现在住的人多吗?我說,不多了,大部分都出去了,你去过?父亲说,年轻做生意时走过。

我又想到了那个被舍弃的男孩,完全没了思绪,真相或许只是好像相似,或许压根就没有真相。

儿子按开电视机,到了他动画片的时间,在换台过程中,我看到一则新闻:

就舍友被推倒身亡一案,判决如下,经过一系列的取证及双方的协调,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李强强因无意推倒舍友导致其死亡,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如有异议,请上诉于更高一级法院。

电视下方显示的日期是:七月二十八日

父亲抱着电脑看那剪纸图片,隔几秒就看看我,嘴里嘟囔着,真是太像了,那个成语叫什么来着,就是形容特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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