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开元盛世的边疆格局及其西北民族关系
——以敦煌遗书P.2555陷蕃组诗为中心
2018-09-29钟书林
钟书林
敦煌遗书P.2555“残诗文集”为一卷重要文书,历来备受关注,被誉为“今人对敦煌诗卷校录、研究最富成果者,当推此卷”*徐俊纂辑:《敦煌诗集残卷辑考》,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686页。。又经徐俊先生比对,将此残卷与俄藏Дx.3871《唐诗丛钞》缀合为一卷。该卷最引人注目者,为“汇录吐蕃侵略敦煌时代文件,及陷蕃者之诗”*商务印书馆编:《敦煌遗书总目索引》,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67页。。
“陷蕃者之诗”,通称“陷蕃诗”,是一组组诗,关于这组组诗的诗歌数量,学界看法并不统一,有的认为59首,有的认为72首。有关这组组诗的作者和创作时间,学界分歧也更大。P.2555正面有无名氏的59首诗歌,以及题名《落蕃人毛押牙遂加一拍因为十九拍》诗1首,背面有马云奇《怀素师草书歌》1首,《白云歌》等13首,围绕上述诗歌及其原卷署名,学界对于这组陷蕃诗的作者,主要有以下几种代表性的说法:一是《胡笳十九拍》的作者,自称落蕃人的毛押牙;二是《怀素师草书歌》的作者马云奇;三是怀疑前两种说法,但也提不出信实可靠的作者。
一、陷蕃组诗作者的初步推测与落蕃的大唐使团
1.陷蕃组诗为同一位作者。
笼统说来,这组陷蕃诗,无论认为总量是59首,还是71首*一作72首,即将马云奇《怀素师草书歌》算入。,一般都认为正面佚名诗59首,与背面佚名诗12首,诗歌风格大致相近*潘重规、柴剑虹等先生,认为正面59首与背面12首均是同一位作者。请参阅潘重规:《敦煌唐人诗集残卷研究》,《敦煌学》第十三辑(1988年);柴剑虹:《敦煌伯二五五五卷“马云奇诗”辨》,《中华文史论丛》1984年第2辑。。除此之外,还有两个方面也具有相似性,值得关注。
其次,正面59首与背面12首在诗歌内容、遣词造句上相互呼应,联系紧密。其体现在三方面。
(1)二者所喜用的语词相同。笔者粗略统计,发现二者之间喜用相同的一些语词,如果说一二语词相同,应属巧合,但这些数量较多的语词重复使用,不能不说是作者无意识的一种自我重复。这些无意识的重复,即是出于同一位作者之手的明证。笔者从正面59首、背面12首中简要地择取一些重复性语词,以阐明二者之间的密切关系。为阅读方便,以表格的形式比较如下:
喜用语词正面59首背面12首殊俗近来殊俗盈衢路(《晚秋羁情》)诗题《九日同诸公殊俗之作》《白云歌》自序:“予时落殊俗,随蕃军望之,感此而作。”断肠肠断知我断肠无(《阙题》其五)君但远听肠应断(《阙题》其四)欲识肝肠断(《得信酬回》)羁愁对此肠堪断(《闻城哭声有作》)知我断肠无(《途中忆儿女之作》)魂梦魂断梦魂何处得归还(《阙题》其一)魂梦若为行(《阙题》其二)夜夜魂随西月流(《晚秋》)祇知魂断陇山西(《九日同诸公殊俗之作》)逐朝朝心逐东溪水(《晚秋》)川逐思弥长(《夏中忽见飞雪之作》)何事逐漂蓬(《被蕃军中拘系之作》)漂蓬漂泊飘零蓬转断蓬漂泊自然无限苦(《闻城哭声有作》)为恨漂零无计力(《除夜》)邂逅漂零虏塞傍(《感兴临蕃驯雁》)蓬转已闻过海畔(《非所寄王都护姨夫》)无依类断蓬(《青海卧疾之作》)何事逐漂蓬(《被蕃军中拘系之作》)恨今时有恨同兰艾(《久憾缧绁之作》)共恨沦流处异乡(《哭押牙四叔》)每恨沦流经数载(《阙题》其一)缧绁戎庭恨有余(《阙题》其二)恨续长波晓夜流(《诸公破落官蕃中制作》)苦辛苦虏口朝朝计苦辛(《非所寄王都护姨夫》)哀哉存殁苦难量(《哭押牙四叔》)世人有心多苦辛(《白云歌》)发白发为多愁白(《阙题》其三)宁觉鬓苍斑(《有恨久囚》)发为思乡白(《途中忆儿女之作》)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背面12首中的《途中忆儿女之作》诗与正面59首中《阙题六首》其三、其五的诗句,惊人的相似。《阙题六首》其三开篇两句诗云:“发为多愁白,心缘久客悲。”这与《途中忆儿女之作》开篇两句“发为思乡白,行因泣泪枯”极其相似。试比较如下:
发——为——多愁——白,心——缘——久客——悲
发——为——思乡——白,行——因——泣泪——枯
首句只有一处不同:一为“多愁”,一为“思乡”,二者相互映衬,可以形成互文。第二句字义相近、词性相近,心——行,缘——因,悲——枯,而“久客”与“泣泪”也相互映衬,可以形成互文。
再看《途中忆儿女之作》的三四句“尔曹应有梦,知我断肠无”,与《阙题六首》其五的三四句“随时应入梦,知我断肠无”*《敦煌诗集残卷辑考》录作“知我肠断无”,细审P.2555原卷,作“知我断肠无”。,第三句一作“尔曹应有梦”,一作“随时应入梦”,颇为相近;第四句却完全相同,都作“知我断肠无”。像以上这些惊人的相似之处,我们很难否定它们不是出于同一位作家之手。
(2)二者语词表达方式相同。例如同是表达泪水与悲愁,正面59首中的《感丛草初生》诗:“泪与泉俱流”,《晚秋》诗:“斑斑泪下皆成血”、“朝朝心逐东溪水”;背面12首中的《被蕃军中拘系之作》诗:“泪滴东流水”,二者表达方式近似。又如,二者同时出现对河、海的描述。正面59首中有《闻城哭声有作》“昨闻河畔哭哀哀”、《非所寄王都护姨夫》“蓬转已闻过海畔,萍居见说傍河津”;背面12首中有《至淡河同前之作》“缄愁欲渡河”、“到来河更阔”,《白云歌》开篇“遥望白云出海湾”。这些“河”、“海”虽然未必都是指淡河、青海,但从地域上看,也不是完全没有关联。
又如,都善于用“云”表达羁愁心绪,正面59首中的《晚秋》诗:“片片云来尽带愁”、《夏中忽见飞雪之作》诗:“云愁雾不开”、《冬(夏)日野望》:“云随愁处断”;而背面12首中有《白云歌》,描叙落蕃者心境的变化。二者略有不同,前者描叙“云随愁处断”,云受到落蕃者的心绪而变化,落蕃者是主动者,云是被动者;而后者描叙落蕃者受到白云的感染,心绪随白云而变化,在白云的变化无常中,诗人逐渐摒去了身系羁押的痛苦,升华到人生变化无常的哲理思考。《白云歌》中作者借诗自白:“余遂感之心自闲”,在白云的感染中,他领悟到“世人迁变比白云,白云无心但纷氤。白云生灭比世人,世人有心多苦辛”,为此诗人最终通彻开悟,将长期的羁旅愁绪放下,顿时洒脱,对前程充满自信。诗歌末句云:“既悲出塞复入塞,应亦有时还帝乡。”这一心境,一反此前所反复抒发的还帝乡遥遥无期的悲苦,体现了作者由于长期羁押而自我遣怀的一种释然,以及对未来必将回归帝乡的一种自信(当然,可能也离不开当时朝廷与吐蕃的反复交涉,详下文)。如正面59首中《夏日非所书情》末句:“为客已遭迍(屯)否事,不知何计得还家。”《晚秋登城之作》末句:“乡国未知何所在,路逢相识问看看。”《阙题》末句:“缧绁今将久,归期恨路赊。时时眠梦里,往往见还家。”均抒发归乡前程未卜的忧愁。而《白云歌》却明言:“既悲出塞复入塞,应亦有时还帝乡。”自信归乡应有期。由此也可以看出在归乡情感的抒发上,正面59首与背面12首前后相承的密切关系,由此也更能证实这71首诗应出于同一位作者之手。
(3)二者的家乡都是长安。有学者否定正面59首与背面12首为同一作者时,曾提过“作者的籍贯不同”的说法,认为正面59首的作者是沙州人,背面12首的作者可能是关中人*伏俊琏:《敦煌文学总论》,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46页。。背面12首中的《白云歌》:“殊为节物异长安,盛夏云光也自寒”,“既悲出塞复入塞,应亦有时还帝乡”,说明作者的家乡很可能就是长安。但正面59首中,虽然作者一行是从沙州(敦煌)出发,其家乡实际上也并不是敦煌,而是长安。正面59首中,有《秋中霖雨》诗云:
山遥塞阔阻乡国,草白风悲感客情。西瞻瀚海肠堪断,东望咸秦思转益。
作者身处瀚海,悲感客情,东望咸秦,遥思乡国。以“乡国”对比“客情”,以“东望咸秦”对比“西瞻瀚海”,作者客居瀚海边,阔别乡国“咸秦”。“咸秦”即秦都城咸阳,唐人多用来借指长安。该义《汉语大词典》已具,书证以白居易《醉后走笔酬刘五主簿长句之赠》:“出门可怜惟一身,弊裘瘦马入咸秦。”罗隐《上霅川裴郎中》诗:“贵提金印出咸秦,潇洒江城两度春。”均是其例。通观文意,这首《秋中霖雨》中的“咸秦”,也是指长安。由此可见,背面12首思念家乡长安,正面59首思念家乡“咸秦”,即长安,二者所思念的家乡都是长安。这又从侧面说明,两组诗很可能是同一位作者,都是这位长安人。
(4)二者都特别提及高僧大德。正面59首中《春日羁情》诗云:“童年方剃削,弱冠导群迷。儒释双披玩,盛名独见跻。”有学者据此判定正面59首诗的作者是一位僧人,从小出家,于佛法颇有研究;而背面12首的作者是一位世俗官员,所以他有《途中忆儿女之作》及赠同官之作*伏俊琏:《敦煌文学总论》,第46页。。若仔细推敲,这一看法也有待进一步讨论。
其一,正面59首诗中,同样也有途中思念亲戚、儿女及赠同官之作。《除夜》诗云:“亲故暌携长已矣”,《闻城哭声有作》更是说:“昨闻河畔哭哀哀,见说分离凡几回。昔别长男居异域,今殇小子瘗泉台。”昔日痛别长子,今日又殇夭幼子,这说明诗人是有儿女的,显然并不是一位僧人。又,诗人还有《非所寄王都护姨夫》一诗,仅从诗题上看,他还有一位姨夫王都护。正面59首的最后是《闺情》二首,仅从诗题来看,作者就是一位世俗之人,僧侣何来闺情的相思呢?《闺情》其一云:“千回万转梦难成,万遍千回梦里惊。总为相思愁不寐,纵然愁寐忽天明。”其二云:“百度看星月,千回望五更。自知无夜分,乞盼早天明。”将相思的愁苦写得百转千回,入木三分,足见作者世俗的相思之情深重。综上可知,P.2555卷正面59首诗的作者不是一位僧人,而是一位世俗官员,这一点与背面12首的作者身份相同。这更说明了正面、背面的作者即是同一人。
其二,《春日羁情》全诗16句,从全诗来看,作者身份也不是僧人,而是世俗官员。因为其中第13、14句诗云:“触槐常有志,折槛为无蹊。”“触槐”用春秋时期刺客麑触槐自杀的典故,此处指自杀,因为诗人身陷戎乡,备受屈辱,所以说“触槐常有志”;“折槛”用汉代朱云典故,朱云朝见汉成帝,请赐剑以斩佞臣安昌侯张禹,触怒成帝,被拉出斩首,朱云牢牢攀住大殿门槛,高声不止,门槛为之折断,后世比喻直言谏诤,此处“折槛为无蹊”指诗人身陷戎乡,无缘面谏天子,空怀忠贞,报国无门。因而从此处可见《春日羁情》作者的政治身份。那么,如何理解《春日羁情》诗中“童年方剃削,弱冠导群迷。儒释双披玩,盛名独见跻”这四句诗呢?此为诗中的第58句,所描述的不是诗人自己,而是赞誉一位与诗人被羁押相处的大德高僧。其中“弱冠导群迷”、“盛名独见跻”,很明显是对他人的赞誉之语,一般人是不会如此夸耀自己的。与此同时,背面12首中有一首《送游大德赴甘州口号》诗,《春日羁情》中所赞誉的这位高僧似乎就是这位“游大德”。大德,是年长德高僧人的敬称。《送游大德赴甘州口号》首句云:“支公张掖去何如”,将这位游大德比拟为支公(晋代著名高僧支遁),这和《春日羁情》中“弱冠导群迷”、“盛名独见跻”的赞誉相通。因此,既然正面59首中《春日羁情》与背面12首中《送游大德赴甘州口号》所提及的是同一位高僧,那么这71首诗的作者也就可以断定确实是同一人。
2.组诗作者与大唐使团随行诸公身份的初步考订。
组诗的作者是谁?历来分歧较大。但在组诗中,有不少直接透露作者身份的诗句。《梦到沙州奉怀殿下》,仅从诗题看,作者可以直接奉怀殿下。又诗句云:“流沙有幸逢人主”、“省到敦煌奉玉颜”,“光华远近谁不羡”、“总缘宿昔承言笑”,可见作者倍受恩宠,同僚羡慕。又《青海卧疾之作》云:“昔时曾虎步,即日似禽笼。”虎步,再现作者昔日的威风,权倾一方。又《晚秋羁情》:“常时游涉事文华,今日羁缧困戎敌。”这是作者的自叙,“文华”指作者的文章才华,“游涉”即漫游、漫步,足见作者才华横溢,创作自由酣畅。据此可知,作者才情横溢,绝非泛泛之辈。与此同时,作者的地位之高,还可以通过大唐随行使团诸公的身份映衬出来。
(1)押牙四叔。正面59首中有《哭押牙四叔*叔,原卷作“寂”,张先堂、李正宇、陈国灿先生等校为“叔”,今径改。》诗云:“共恨沦流处异乡”,这位押牙与作者同时被羁押,病逝戎乡,作者悲痛万分。“押牙”即押衙,为唐以后节度使府宿值军衙武官的名称,这位押牙即是陪同诗人出使、被羁押的军衙武官。陈国灿先生据此推断说:“这从另一方面也证实诗人是配有亲信押牙作随员的使臣。”*陈国灿:《敦煌五十九首佚名诗历史背景新探》,《敦煌吐鲁番研究》第二卷,第94页。这是很有道理的,也由此可见作者的重要身份。
除这位押牙四叔外,据背面12首诗显示,还有其他“诸公”,这些“诸公”均系诗人的随行人员,而且地位非低。其中有两首诗《九日同诸公殊俗之作》《诸公破落官蕃中制作》,仅从诗题来看,与作者随行的是一个团体,都是当时唐朝的政府官员。仅从《诸公破落官蕃中制作》诗题来看,这些人与作者一起被羁押蕃中,沦为落蕃人。根据其他诗题显示,这些人的官位都不低。具体说来,可考的有以下几位:
(2)田判官、向将军。此据诗题《俯吐蕃禁门观田判官赠向将军真言口号》。俯,项楚先生说:“‘俯’当作‘附’,下夺‘近’字。‘附近’为靠近之义。”禁门,即宫门。据此可知此诗的创作地点:靠近吐蕃宫门。其诗“说相未应惊燕颔”,“燕颔”为汉代班超典故。《后汉书·班超传》记载,班超自幼即有立功异域之志,相士说他“燕颔虎颈”,有封“万里侯”之相,后奉命出使西域三十一年,陆续平定西域各国的变乱,官至西域都护,封定远侯,成为东汉名将后以“燕颔”为封侯之相。作者以此来夸赞这位向将军,向将军也随作者奉命出使,被羁押吐蕃,作者借用班超的典故既是夸赞向将军,也是对向将军的勉励,期望他能像班超那样在远离故国的土地上建立丰功伟业。所以,典故委婉含蓄,颇具深意。又,诗题曰“真言”,“真言”指佛教经典的要言秘语,此处作世俗用,即要言秘语,这秘语就是“燕颔”,作者似乎借机鼓动向将军能够仿效班超,在异域有所军事行动。
(3)邓郎将四弟。此据诗题《赠邓郎将四弟》。诗云:“把袂相欢意最浓,十年言笑得朋从。怜君节操曾无易,只是青山一树松。”前两句叙说作者与邓郎将四弟的交情最深,相交时间长达十年之久。后两句赞扬他节操忠贞,宛如青山之松。这与上一首《俯吐蕃禁门观田判官赠向将军真言口号》“看心且爱直如弦”,意思相近。“直如弦”,像弓弦一样直,比喻为人正直,以此称誉向将军。结合这两处来看,在“诸公”被羁押期间,不免遭受吐蕃的威逼利诱,但邓郎将四弟、向将军等,坚守节操,不为所动,作者以此写诗颂扬。
(3)乐使君。据诗题《赠乐使君》。使君,有两种含义:一是对人的尊称;二是指朝廷官员。“使君”指朝廷官员的含义中,又有两层意思:一是对州郡长官的尊称;二是对奉命出使的人的尊称。从组诗随行的“诸公”身份来看,此处“乐使君”的身份应是朝廷官员,而且是跟随作者一起奉命出使戎乡的人。相对于其他“诸公”,其官阶可能稍低。
(4)周奉御。此据诗题《题周奉御》。“奉御”一职,在唐代为从五品以上。据《旧唐书·职官志》记载奉御不仅职位非低,而且多由外戚、亲信或享有余荫的子弟担任。《旧唐书·张易之传》记载:“(张)易之初以门荫,累迁为尚乘奉御。”张易之为武则天男宠,曾任奉御职。唐代奉御的这些恩宠,在《题周奉御》诗中也可以得到明证。其诗开篇即云:“明王道得腹心臣,百万人中独一人。”称誉周奉御为当朝皇帝难得的心腹大臣,百万人中挑一,足见地位之优渥。这位从五品以上的周奉御,作为诗人随行的使臣,仅据此推断,诗人的身份和官阶必然在周奉御之上,即至少是正五品以上的要员。其具体的姓氏和身份,我们留待下文再来推断。
二、陷蕃组诗创作背景与唐代开元后期西北民族关系
在陷蕃组诗的正面59首中,多有伤春悲秋之作,季节时令变化明显,从诗歌所显示的时间来看,这位落蕃使臣沦落在戎乡长达三个年头,以其作品顺序,依次有《冬日出敦煌郡入退浑国朝发马圈之作》《冬日书情》《夏日忽见飞雪之作》《夏日途中即事》《秋夜》《首秋闻雁并怀敦煌知己》《冬夜非所》《除夜》《春宵有怀》《春日羁情》《晚秋》等诗作,从冬日出敦煌郡算起,作者在戎乡分别度过了两个冬天、两个秋天。揆之史实,笔者认为组诗的创作时间应当在开元二十二年(734)冬到开元二十四年(736)秋。
诗人在很多诗篇中流露出被羁押的时间之长。仅从诗题上体现出来的,就有两首:《久憾缧绁之作》《有恨久囚》。《阙题》:“缧绁今将久,归期恨路赊。”《感丛草初生》:“缧绁淹岁年,归期唯梦想。”又《晚秋》诗:“戎庭缧绁向穷秋,寒暑更迁岁欲周。”寒来暑往,想到一年又即将过去了,诗人内心痛苦难熬,泪如血下。《阙题六首》其一云:“每恨沦流经数载,更嗟缧绁泣千行。”作者从开元二十二年(734)冬离开敦煌算起,到开元二十四年(736)年秋,共计三个年头,所以诗中说是“数载”,即虚言有三年的意思。为什么说经历三个年头呢?除了作者自叙“每恨沦流经数载”推断外,还可以从这59首组诗所显示的时间依次来推断。这59首诗歌,大体是以时间为序依次编排的,诗中所出现的季节时令依次有:第一年冬;第二年夏秋冬;第三年春秋。
为下文探讨方便,我们不妨将这59首诗,按照其季节时令,分入三个年头之中,详见下表:
年份季节诗歌说明第一年(开元二十二年)冬《冬日出敦煌郡入退浑国朝发马圈之作》、《至墨离海奉怀敦煌知己》、《冬日书情》、《登山奉怀知己》第二年(开元二十三年)夏《夏中忽见飞雪之作》、《冬(夏)日野望》、《夏中途中即事》、《青海卧疾之作》、《青海望敦煌之作》秋《首秋闻雁并怀敦煌知己》、《秋中雨雪》、《临水闻雁》、《秋中霖雨》、《梦到沙州奉怀殿下》、《秋夜望月》、《夏(秋)日非所书情》、《忆故人》、《夜度赤岭怀诸知己》、《晚次白水古戍见枯骨之作》、《晚秋至临蕃被禁之作》、《晚秋登城之作》、《秋夜闻风水》、《望敦煌》、《晚秋羁情》、《国(困)中登山》、《有恨久囚》《秋日非所书情》,原卷作“夏”,王重民校改作“秋”。诗中虽有“六月尚闻飞雪片,三春岂见有烟花”,似为追忆春、夏的反常特征,不一定意味诗作于夏天。冬《冬夜非所》、《忽有古人相问以诗代书达知己两首》、《得信酬回》、《闻城哭声有作》、《除夜》第三年(开元二十四年)春《春宵有怀》、《久憾缧绁之作》、《非所寄王都护姨夫》、《哭押牙四叔》、《阙题》、《感丛草初生》、《春日羁情》、《阙题二首》《感丛草初生》“缧绁淹岁年”,说明非第一个春天。《阙题二首》“虏塞饶白刺,戎乡多紫荆”,则时令在春季。秋《晚秋》、《阙题六首》、《逢故人之作》、《题故人所居》、《非所夜闻笛》、《感兴临蕃驯雁》、《闺情》《阙题六首》“每恨沦流经数载”,则非第一个秋天。
由上表可知,第二年春、第三年夏,没有留下诗作。这是什么原因。诗中没有透露信息,但从诗人作为落蕃者的身份来推测,很可能他在这两个时段内被羁押太严,没有太多的人身自由(详下文)。
为什么说是从开元二十二年冬算起呢?这是笔者结合唐代相关史实所作出的推断。判断依据,主要是两个方面。
其一是开元二十二年唐朝边关的紧张局势。陷蕃组诗的第一首《冬日出敦煌郡入退浑国朝发马圈之作》,仅从诗题来看,此时敦煌尚在唐朝的掌控之中。
无独有偶,组诗中还有类似的情况。例如《晚次白水古戍见枯骨之作》,此处“白水古戍”中的“白水”也是沿用旧称。白水,在今甘肃兰州西北,《旧唐书·地理志三》记载:“汉白石县,属金城郡。张骏改白石为永固,贞观七年废县,置乌州。十一年,州废,于城内置安乡县。天宝元年改为凤林,取关名也。”*刘昫等撰:《旧唐书》卷四十《地理志三》,第1643页。白水为汉代旧称,属金城郡,十六国以后,废置变迁,数次易名。此段文字中“改白石为永固”有版本白石作“白水”,盖因白水绕白石城,白水、白石,同地而异名。作者在诗中仍然沿用“白水”旧称。为应付吐蕃入侵,唐玄宗开元五年(717),郭知运、张怀亮置白水军。唐代白水戍虽然在白水境内,但并非兴建于汉代的白水戍旧址上。所以,诗题曰“白水古戍”,以区别于唐代开元五年置白水戍。二者并非一处,这从“失守时更历几春”、“唯余白骨变灰尘”、“汉家封垒徒千所”、“失守时更历几春”等诗句也可以看出这处古戍的特征。
综上,组诗中沿用“敦煌郡”旧称,恰恰说明组诗的创作时间在张议潮光复敦煌之前。
按,“唐家”的称呼,早在唐朝建国初年,就已经开始出现,并且伴随时代的变化,含义也不断丰富。唐朝初建,唐高祖李渊征讨窦建德旧部,范愿等谋求反叛时说:“唐家今得夏王,即加杀害,我辈残命,若不起兵报仇,实亦耻见天下人物。”(《旧唐书·刘黑闼传》)此处“唐家”指以唐高祖李渊为首的唐帝国。武周革命后,“唐家”用例渐多,君臣有时还将“武家”与“唐家”相并而提。《旧唐书·外戚传》记载:
此番唐中宗与大臣的对话中,多次出现“唐家”,其中“武家封建,唐家藩屏”,相并而提。“唐家”即自唐高祖以降李氏家族,“武家”即武周革命以来武氏家族。
又,古代的“家天下”制度,“唐家”无疑是国家的象征。《旧唐书·突厥传》记载:“开元八年,暾欲谷曰:‘突厥人户寡少,不敌唐家百分之一。’”此处将“突厥”与“唐家”并提,“唐家”代表的又是李氏所建立的中原王朝。
因此,《晚秋羁情》诗中的“唐家”,不足以成为划分诗歌创作时间的标志和依据。据此判定组诗作于唐亡之后,更是缺乏依据。
而组诗中有一首《非所寄王都护姨夫》诗,诗题中的“王都护”是诗人的姨夫。这是我们解开组诗创作背景之谜的重要依据。“都护”一职,始于汉代。西汉宣帝时,设西域都护,总监西域诸国,并护南北道,为西域地区最高军事行政长官。唐朝沿袭汉朝的“都护”一职,权力职责与汉朝相同,且为实职。唐朝置六大都护,以安西、北庭都护最为重要。据《旧唐书·地理志三》“安西大都护府”条记载,唐代安史之乱后,北庭、安西孤立无援,在唐德宗贞元三年(787)为吐蕃所攻陷。此处有《非所寄王都护姨夫》诗,说明当时安西、北庭都护尚在唐朝的控制之下。
又,唐代宗广德二年(764)吐蕃攻占凉州,敦煌与中原的交往开始中断。敦煌遗书中所言及的敦煌沦陷,大多以百年概算,即从广德二年吐蕃入侵河西作为敦煌沦陷的开端,至唐宣宗大中二年(848)张议潮光复,历时85年,概而言之,即百年。倘若按此推算,组诗的创作时间也必然在广德二年之前。
依上文讨论,作者如此较长时间地被羁困于吐蕃,结合唐代相关历史文献来看,似乎以开元二十二年到开元二十四年间最有可能。
唐玄宗开元二十二年,是承平盛世的多事之秋,唐代边关潜藏着盛世之下的危机。开元二十二年四月,北庭都护刘涣谋反叛乱被诛。一石激起千层浪,刘涣被诛,引起各方震动,唐朝边关告急。
此前,大唐已与吐蕃、突骑施交恶,攻伐转剧。据《旧唐书·玄宗纪》记载,开元十五年(727)春,凉州都督王君毚“破吐蕃于青海之西,虏辎车、马羊而还”,但很快就遭到吐蕃的反击。同年九月,吐蕃寇瓜州,“执刺史田元献及王君毚父寿,杀掠人吏,尽取军资仓粮而去”。同年,突骑施苏禄、吐蕃赞普围攻安西,被安西副大都护赵颐贞击退。同年,大唐委派兵部尚书萧嵩兼判凉州事,坐镇凉州,“总兵以御吐蕃”。开元十六年春,安西副大都护赵颐贞在曲子城击败吐蕃,同年七月,吐蕃再次入侵瓜州,被刺史张守珪击破。同年,兵部尚书萧嵩、鄯州都督张志亮攻拔吐蕃门城,“斩获数千级,收其资畜而还”,“萧嵩又遣杜宾客击吐蕃于祁连城,大破之,获其大将一人,斩首五千级”。开元十七年,礼部尚书、信安王李祎帅众攻拔吐蕃石堡城。开元十八年冬,吐蕃派遣使者赴长安请降议和。这次战争,长达四个年头,由于萧嵩等指挥得当,取得阶段性胜利。但吐蕃表面请和,却与突骑施联姻,暗中积蓄力量,伺机再犯。对于大唐而言,大敌当前,北庭都护府临时换帅,为稳定军心、稳控局势,不得不煞费苦心。刘涣谋反被诛的详情,史书不载。当时张九龄任中书令,诏敕文书多出其手。今从张九龄《曲江集》中作于此时期的《敕西州都督张待宾书》《敕安西节度王斛斯书》《敕北庭将士百姓等书》《敕伊吾军使张楚宾书》等多篇诏敕文书,约略可以睹见当时的紧张局势。刘涣被诛是在四月,这些诏敕文书集中作于夏初四月、夏中五月。《敕西州都督张待宾书》云:“累得卿表,一一具知。刘涣凶狂,自取诛灭,远近闻者,莫不庆快。卿诚深疾恶,初屡表闻,边事动静,皆尔用意,即朕无忧也。”*张九龄撰,熊飞校注:《张九龄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523页。从敕书看,应是西州都督张待宾向朝廷揭发刘涣罪行,所以朝廷诛刘涣后的第一道敕书颁给了张待宾,敕书结尾云:“夏初渐热*“夏初渐热”,《张九龄集校注》作“夏初已热”,认为与敕王斛斯作于同时(见第525页)。兹从文渊阁《四库全书》。从“渐热”到“已热”来看,敕张待宾书时间略早。”,在时间上稍早于《敕安西节度王斛斯书》,《敕安西节度王斛斯书》的结尾是“夏初已热”。安西都护与北庭都护,同为西北军镇要职,唇亡齿寒,刘涣被诛,必然惊动王斛斯,所以朝廷紧接着即敕书王斛斯。敕书云:“顷者刘涣凶悖,遂起奸谋。突骑施北来窥隙,会须审察,至竟如何?蕃中人来,未可轻信。但当抚养士卒,而临事制宜,必先保全,以此为上。”*张九龄撰,熊飞校注:《张九龄集校注》,第523页。敕书既晓明刘涣被诛的原因,又督促王斛斯注意防御突骑施、吐蕃。之后,才是晓谕北庭将士、部落及百姓的第三道敕书:《敕北庭将士百姓等书》,可见朝廷对安西都护及边关防御的重视。
刘涣被诛后,西突厥沙陀部落也趁机入境。作于同时期的《敕伊吾军使张楚宾书》云:“近得卿表,知沙陁入界,此为刘涣凶逆,处置狂疏,遂令此蕃,暂有迁转。今刘涣伏法,远近知之。计沙陁部落,当自归本处。卿可具宣朝旨,以慰其心。兼与盖嘉运相知,取其稳便。丰草美水,皆在北庭,计必思归,从其所欲也。卿可量事安慰,仍勿催迫。”*张九龄撰,熊飞校注:《张九龄集校注》,第528页。盖嘉运,就是朝廷新任命的北庭都护。从敕书内容来看,大唐在这样的多事之秋,不想树敌太多,对于沙陀的入境,采取的是温和忍让的办法。敕书要求张楚宾与盖嘉运多沟通,妥善解决。
同一时期,一些与大唐友好的国家也遭到吐蕃、突骑施的侵扰、欺凌。《敕勃律国王书》云:“得王斛斯表卿所与斛斯书,知卿忠赤,输诚国家,外贼相诱,执志无二。又闻被贼侵寇,颇亦艰虞,能自支持,且得退散,并有杀获,朕用嘉之。”*张九龄撰,熊飞校注:《张九龄集校注》,第679页。敕书颁发时间是开元二十二年五月。敕书中的勃律国王应为小勃律国王。小勃律国王通过安西都护王斛斯转呈。早在开元十年(722),吐蕃进犯小勃律国,唐玄宗派北庭节度使张孝嵩赴小勃律国,助其击退吐蕃(《新唐书·玄宗纪》)。此次吐蕃在北庭节度使刘涣被诛的可趁之机,再次发兵小勃律国。从敕书内容来看,小勃律国一度击退吐蕃侵寇,此时上书,可能是向唐朝请兵。但唐朝此时自顾不暇,只是对小勃律国嘉奖、赏赐了一番。这样的外交敷衍,也是大唐盛世日薄西山的写照。《旧唐书·西戎传》记载勃律国朝贡不绝,开元二十二年,为吐蕃所破。又《旧唐书·吐蕃传》,开元二十四年,吐蕃西击勃律大唐令其罢兵,吐蕃不受诏,遂攻破勃律国。此为大勃律国。小勃律国,与吐蕃接壤。《新唐书·西域传》记载,其国数为吐蕃所困。小勃律国为吐蕃入侵西四镇的军事要地。失去了大唐的庇护,小勃律国王屡遭亡故,从开元末期到天宝初年,“没谨忙死,子难泥立;死,兄麻来兮立;死,苏失利之立”,苏失利之“为吐蕃阴诱,妻以女,故西北二十余国皆臣吐蕃,贡献不入”,“安西都护三讨之无功”。直到天宝六载,高仙芝讨平小勃律国,“于是拂菻、大食诸胡七十二国皆震恐,咸归附”,自是大唐才又重新夺回对西域的控制。而这一切的导火索,都源于开元二十二年北庭都护刘涣的谋逆、被诛,从而波及整个开元后期的西北政治格局。
同时期,张九龄还撰有《敕罽宾国王书》云:“得四镇节度使王斛斯所翻卿表,具知好意。然事在绝域,不可预图,卿若诚心,任彼量度,事遂之日,必有重赏。朕每于远国,未常有所食言,想亦知之,勿致疑也。秋初尚热,卿及首领并平安好。”*张九龄撰,熊飞校注:《张九龄集校注》,第683页。西域罽宾国王通过王斛斯上表,与大唐共商国事,其时间在开元二十二年初秋。其具体事宜,敕书并未详明,通过安西都护王斛斯上书,必然也与当时的西域形势紧密相关。可能罽宾国的某军事行动需要大唐的帮助,但遭到大唐的婉拒,只是抚慰式地说“事在绝域,不可预图”、“事遂之日,必有重赏”。在开元二十二年夏秋之际,唐朝西北边境战云密布,一触即发,大唐如此谨慎地对待勃律、罽宾等西域友邦,实际为集中全力应对吐蕃、突骑施。这从同一时期传达给西北边镇的敕书中也可以看到这些防御性的战略部署。
其二,结合上述相关唐代边关史实来看,组诗中《非所寄王都护姨夫》的“王都护”,应该时任四镇节度使、安西副大都护的王斛斯。开元二十一年(733)十二月,王斛斯出任安西四镇节度使(《唐会要》卷七十八)。从开元二十二年夏到开元二十四年秋之间,张九龄先后给王斛斯敕书11道,今存《曲江集》中。这11道敕书,都是有关这一时期的唐代西北军镇要事,其中多处涉及唐朝对吐蕃、突骑施的防御策略。因此,我们如果确定了这一点,那么组诗的创作时间,也就大致可以确定为开元二十二年到开元二十四年之间。
同时,我们可以从张九龄给王斛斯等西北军镇、西域诸国,以及吐蕃赞普的数十道敕书中,找寻出它们与这些陷蕃组诗之间的密切关系。
综观张九龄《曲江集》,他给王斛斯等西北军镇、西域诸国、吐蕃赞普的这数十道敕书,创作时间多集中于从开元二十二年夏四月到开元二十四年秋,这与组诗的时令季节跨越三个年头,基本一致。
开元二十二年四月,北庭都护刘涣谋逆被诛;从四月到六月间,朝廷先后敕书西州都督张待宾、安西都护王斛斯、北庭将士百姓、伊吾军使张楚宾、勃律国王等;初秋七月,又敕书罽宾国王;大约冬十月,P.2555卷组诗作者一行奉命出使。这一行人,可能是夏秋时从长安出发,在敦煌稍作休整后,已步入冬季。诗人等奉命从长安出使,其《久憾缧绁之作》诗云:“一从命驾赴戎乡,几度躬先亘法梁。”可见作者是一位京官,并曾经多次奉命出使。此次奉命“赴戎乡”,无疑也是由皇帝亲自委派。依上文所考,其随行官员周奉御等,至少为从五品以上官员,且为皇帝亲信,地位较高,可见此次出使的规格也较高。至于出使任务是什么,组诗中没有明确交代。可以考知的仅有“赴戎乡”,或安抚安西、北庭都护的军民将士,或助西域友邦迎战吐蕃,总之在这个多事之秋出使戎乡,必然与西北战事紧密相关。因此,作者一行出敦煌后不久,即遭遇吐蕃的羁押。
结合有限的现存唐代史料看,作者前后遭遇的陡然变化,似与当时吐蕃与大唐的谈判密切相关。据《册府元龟》记载,开元二十三年(735)二月,“吐蕃赞普遣其臣悉诺勃藏来贺正,贡献方物”(卷971);又载,开元二十三年三月,“命内使窦元礼使于吐蕃。使悉诺勃藏还蕃,命通事舍人杨绍贤往赤岭以宣慰焉”。这次吐蕃、大唐之间使者往来,实际因为吐蕃猜疑、发生摩擦所致。同时期,有《敕吐蕃赞普书》云:
皇帝问赞普:缘国家先代公主,既是舅甥,以今日公主,即为子婿。如是重姻,何待结约?遇事足以相信,随情足以相亲,不知彼心,复同以否?近得四镇节度使表云:彼使人与突骑施交通,但苏禄小蕃,负恩逆命。赞普并既是亲好,即合同嫉顽凶,何为却与恶人密相往来,又将器物交通赂遗?边镇守捉,防遏是常,彼使潜行,一皆惊觉,夜中格拒,人或死伤,比及审知,亦不总损。所送金银诸物及偷盗人等,并付悉诺勃藏,却将还彼。既与赞普亲厚,岂复以此猜疑?自欲坦怀,略无所隐,纵通异域,何虑异心?……晚春极暄。*张九龄撰,熊飞校注:《张九龄集校注》,第647页。
这通敕书作于开元二十三年三月,由窦元礼或杨绍贤传达给吐蕃赞普。从敕书可知,在此之前,唐朝派遣使者与突骑施沟通,但遭到拒绝;而吐蕃暗中与突骑施勾结,也派遣使者,联络突骑施,但被唐朝边镇发觉,夜间格斗厮杀,吐蕃使者颇有死伤,金银器物等也被唐军没收,由此产生摩擦。
结合这通敕书,上文P.2555落蕃诗中一些原来不甚清晰的疑点,在这里可以得到解答。
1.使团的出使任务。从这通敕书推断,P.2555中的落蕃使团,可能就是这通敕书中提及的唐朝当时派往戎乡与突骑施“交通”的使团,由于苏禄“负恩逆命”,使团没有达成此行目的。
结合当时史实来看,开元二十二年,突骑施苏禄派遣将领阙俟斤入朝,行至北庭,伺机不轨,被时任北庭都护的刘涣诛杀,因生猜嫌,两国交恶。此事唐史不载,见张九龄《敕突骑施毗伽可汗书》。敕书指斥说:“戎俗少义,见利生心,故阙俟斤入朝,行至北庭有隙,因此计议,即起异心,何羯达所言,即是彼人自告,踪迹已露,然始行诛,边头事宜,未是全失。朕以擅杀彼使,兼为罪责,北庭破刘涣之家,仍传首于彼,可汗纵有怨望,亦合且有奏论。”*张九龄撰,熊飞校注:《张九龄集校注》,第636页。可知阙俟斤入朝,包藏祸心,才被刘涣诛杀,因此并不全是刘涣的过失,即敕书说“未是全失”;但唐朝为了表示诚意,也问责刘涣,削其首级,传于突骑施。
刘涣被诛后,双边关系似乎有所缓和。四月,刘涣被诛;六月,突骑施再次派使者入朝。《册府元龟》记载,开元二十二年六月,“突骑施遣其大首领何羯达来朝,授镇副,赐绯袍银带及帛四十匹,留宿卫”(卷九七五)。宿卫,即在宫禁中值宿,担任警卫,足见何羯达来朝后颇受器重。
同年,唐朝派遣使者与突骑施交好。这一史实,唐史不载,上引王斛斯表知,唐朝派遣使者赴突骑施,却被“负恩逆命”。突骑施对大唐的外交政策这样出尔反尔,与其宗主国突厥的国内政变有关。突骑施“南通吐蕃,东附突厥”,先是唐朝以史怀道女为金河公主嫁给苏禄,稍后突厥、吐蕃亦嫁女与苏禄。突骑施之所以“东附突厥”,以其国小,臣服于突厥。
稍后,突骑施苏禄势力逐渐崛起,周旋于大唐、吐蕃、突厥之间,他利用大唐与吐蕃的矛盾,牟取政治利益,既向大唐示好,又暗中与吐蕃勾结。而突厥毗伽可汗小杀一向与大唐交好,不与吐蕃、突骑施结盟。早在开元十五年(727),吐蕃与突骑施勾结,侵寇唐朝安西四镇,吐蕃暗中联合突厥,突厥毗伽可汗小杀却派使者远赴长安,告发吐蕃阴谋,进一步巩固了与大唐的双边关系。但在开元二十二年十二月,突厥毗伽可汗小杀被大臣毒死(事详《突厥传》),导致西域政治格局的形势急转直下。《册府元龟》记载:“开元二十二年十二月,突厥毗伽可汗小杀为其大臣梅禄啜所毒而卒,帝悼之,辍朝三日。敕曰:‘情义所在,礼固随之,岂限华夷,唯其人耳。突厥毗伽可汗顷者虽处绝域,尝以臣子事朕,闻其永逝,良用悼怀,务广宿恩,以制权礼,宜令所司,择日举哀。甲寅,于雒城南门举哀,命宗正李佺申吊祭焉。’”*王钦若等编修:《册府元龟》卷九七五,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11455页。
毗伽可汗小杀被毒死,噩耗传到长安,唐朝隆重哀悼。再结合P.2555组诗中这支冬日从敦煌出发的赴戎乡使团,一路西进,最终在墨离海逗留了下来,此可能是由于突厥国内剧变的原因。一向与大唐交好的突厥可汗突然被毒死了,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突骑施摆脱了突厥的钳制,暴露出凶残、贪婪的面目。作者突然感到事态的严峻,战争一触即发,其《登山奉怀知己》愁绪正是这一体现。
组诗多次流露出使团一行被扣押,事发突然,事先没有征兆。《晚秋至临蕃被禁之作》:“邂逅流迁千里外,谁念栖(恓)惶一片心。”《晚秋羁情》:“非论邂逅离朋友,抑亦沦流彫羽翮。”《感兴临蕃驯雁》:“邂逅飘零虏塞傍。”其中的“邂逅”,即仓猝、突然。这表明作者一行,很可能是被突然袭击。
2.使团被羁押原因。突厥毗伽可汗小杀被毒死后,突骑施暗中与吐蕃勾结频繁。可能也就在开元二十二年十二月突厥政变后,吐蕃派使者趁夜潜往突骑施,据上引《敕吐蕃赞普书》,这批使者被唐朝边镇发觉,唐朝杀伤了突骑施的使者,并扣留了吐蕃送给突骑施的金银器物。因此,吐蕃趁机报复,也袭击并羁押了唐朝当时派往突骑施的使者,即P.2555中的落蕃使团。P.2555陷蕃诗《忽有古人相问以诗代书达知己》云:“非论阻碍难相见,亦恐猜嫌不寄书。”其诗中所提及的“猜嫌”,与上文《敕吐蕃赞普书》“岂复以此猜疑?自欲坦怀,略无所隐”等相同,足见当时吐蕃羁押大唐使者完全出于猜嫌所致。又陷蕃诗《久憾缧绁之作》:“即日无辜比冶长”,再次表明:作者一行被无端猜疑。诗中“无辜比冶长”,即用公冶长无罪入狱的典故。作者借此表明心迹,以打消被无端猜疑的误会。
为了共建互信,因此在开元二十三年春,吐蕃、大唐互派使者处理此事。唐朝在敕书吐蕃赞普的同时,还敕书金城公主,让她从中斡旋此事。敕书云:“异域有怀,连年不舍,骨肉在爱,固是难忘。彼使近来,具知安善。又闻赞普情义,是事叶和,亦当善执柔谦,永以为好。……春晚极暄,想念如宜。诸下并平安好。今令内常侍窦元礼往。遣书指不多及。”*张九龄撰,熊飞校注:《张九龄集校注》,第629页。
结合P.2555落蕃诗来看,此时两国安排使者会面,取得一些进展。如上文所述,P.2555落蕃诗中,没有开元二十三年春的诗作,从开元二十二年冬诗作,径直跨越到开元二十三年夏天,据此推断,从开元二十二年冬起,诗人一行即被扣押,完全失去自由,直到开元二十三年晚春,唐朝派内常侍窦元礼、通事舍人杨绍贤赴吐蕃斡旋,诗人一行才被释放出来。窦元礼一行晚春三月赴吐蕃,到诗人一行被释放出来,已是夏天了。所以P.2555落蕃诗《夏中忽见飞雪之作》“三冬自北来,九夏未南回”,自冬季被俘,直到夏季来临时才重建天日,作者巧妙地借夏日飞雪为己鸣冤。
但唐朝这次交涉,只是促使吐蕃释放了这批使团使者,并未将他们遣还大唐,而是往吐蕃境内押解。所以,组诗中有《冬(夏)日野望》《夏日途中即事》等,描叙诗人一行被押解的途中所见。但诗人一行被押往青海后,才得知并不能旋即遣回大唐,而是被继续羁押,诗人听闻这些消息,仿佛晴天霹雳,一病不起,慨叹命运的捉弄与无常。这一点,我们在上文探讨《青海卧疾之作》时也提及了,其诗末句“缅怀知我者,荣辱杳难同”,表达遭此耻辱的愤激。
同时期的《敕吐蕃赞普书》反映当时大唐、吐蕃进一步交涉的失败。敕书云:
敕书所云“朕推心天下”、“而赞普且犹未信,复是何心”等,指责赞普听信谗言,混淆视听,双边互信,难以实现。又同年夏秋之交,《敕陇右节度阴承本书》云:“朕于吐蕃,恩信不失,彼心有异,操持两端,阴结突骑施,密相来往。事既丑露,却以怨尤,乃云姚、嶲用兵,取其城堡。略观此意,必欲为恶。”*张九龄撰,熊飞校注:《张九龄集校注》,第597页。指责吐蕃暗中突骑施,首鼠两端,妄图挑起事端,恶化双边关系。
同时期,《敕安西节度王斛斯书》:“吐蕃与我盟约,歃血未干,已生异志。远结凶党,而甘言缓我,欲待合谋,连衡若成,西镇何有?”又云:“然则此蕃奸计,颇亦阴深,外示存约,内实伺便”,“卿还须知其变诈,随事交当,使其退不得以此为词,进不得成其凶计”,提醒安西都护王斛斯随时防御吐蕃、突骑施的进犯。不久,果然吐蕃、突骑施大举进犯。《敕嶲州都督许齐物书》云:“近者投降吐蕃云,蕃兵已向南取盐井。”又《敕西南蛮大首领蒙归义书》云:“吐蕃于蛮,拟行报复。又嶲州盐井,本属国家,中间被其内侵,近日始复收得。”盐井在今四川境内,为唐蕃争夺要地,此番交战,唐兵收复盐井,挫败吐蕃锐势。
同年冬,边关战事吃紧,《旧唐书·玄宗纪》:“开元二十三年冬十月,突骑施寇北庭及安西,拨换城。”张九龄《敕瀚海使盖嘉运书》:“突骑施凶逆,犯我边陲,自夏已来,围逼疏勒,频得王斛斯表,见屯遍城。冬中甚冷。”又《敕安西节度王斛斯书》:“累得卿表,知贼等肆恶,终冬不去。冬中甚寒。”从敕书知,双方交战,迄夏至冬,唐朝招募兵马,作持久战。又《敕四镇节度王斛斯书》云:“所缘兵募行赐,则令所由支遣,已别牛仙客讫。四镇蕃汉健儿,并委卿随所召募。冬中甚寒。”
在这年秋冬大唐与吐蕃、突骑施的鏖战中,落蕃人也格外愁苦。他们的际遇,与唐西北的战局紧密关联,这在P.2555陷蕃组诗中自然体现出来。如《晚秋羁情》“近来殊俗盈街衢”,作者从异俗外蕃的相互紧密勾结中,体察到边关战事的频仍与紧张,“不忧懦节向戎夷,只恨更长愁寂寂”,表示在此严峻关头,不忧心保持节操,只恨又要被羁押更长时间了。这年冬天,随他一起落蕃的小儿子夭折了,作者无限伤感:“昔别长男居异域,今殇小子瘞泉台。羁愁对此肠堪断,客舍闻之心转摧。”(《闻城哭声有作》)羁旅戎乡,这年除夕他过得格外孤苦。其《除夜》诗云:
荒城何独泪潸然,闻说今宵是改年。亲故暌携长已矣,幽缧寂寞镇愁煎。更深肠绝谁人念,夜永心伤空自怜。为恨漂零无计力,空知日夕仰穹天。
这样的深刻苦痛,即使冬去春来,自然物候传递的新趣,也难以随之驱去。其《春宵有怀》:“独坐春宵月渐高,月下思君心郁陶。”在春宵的喧闹里,他依然是那么孤独、愁闷。但唐代边关迎来了可喜的胜利。《旧唐书·玄宗纪》:“开元二十四年春正月,吐蕃遣使献方物。北庭都护盖嘉运率兵击突骑施,破之。”吐蕃派使者进贡,突骑施被击退。同年春,《敕安西节度王斛斯书》云:“狂贼经冬,犯边为梗”,“又闻此贼寻亦退散,攻围既解,且得休息”。
对于吐蕃的进贡、突骑施的退散,唐朝的高层决策者有着清醒的认识。《敕安西节度王斛斯书》告诫说:“忿戾之虏,行应再来。”《敕吐蕃赞普书》一针见血地说:“近闻莽布支西行,复有何故?若与突骑施相合,谋我碛西,未必有成,何须同恶?若尔者欲先为恶,乃以南蛮为词,今料此情,亦已有备。近令勒兵数万,继赴安西,傥有所伤,慎勿为怪也”,积极粉碎吐蕃的阴谋。但当时突骑施、吐蕃仍然猖獗,唐兵大集,双方鏖战又即将开始。
吐蕃与大唐虽然多次互派使者,但猜嫌进一步加重。这年春夏之交时,《敕吐蕃赞普书》云:“此使前至之日,具知彼意。窦元礼中间所云,亦已备论。且亲以舅甥之国,申以婚姻之好,义非不重,心岂合疑?顷岁以来,加之盟约,此又不信,其如之何?而每来信使,皆以为词。或云越界筑城,或称将兵抄掠。……间构既行,猜嫌互起。朕近已知此,赞普亦须察之,勿取浮言,亏我大信,以绝两国之好,甚善甚善!春晚渐热。”*张九龄撰,熊飞校注:《张九龄集校注》,第661页。这道敕书相较于以往敕书,措辞激烈,指责赞普不守信义,多次践踏盟约,双边关系恶化。同年夏天,《敕安西节度王斛斯书》云:“朕虽居九重,不忘征戍。况强寇压境,侵轶是虞。去岁因有狂贼在彼,屡有战亡。昨得表言,对之怆恻。兼闻吐蕃与此贼计会,应是要路。斥候须明事,必预知,动即无患耳。夏晚毒热。”*张九龄撰,熊飞校注:《张九龄集校注》,第606页。边关形势紧张,大战在即。
可能由于边关的严峻形势,这年夏天,P.2555组诗作者一行的人身自由再次受到严密控制,因而在组诗中没有这年夏天的诗作。
这年春夏间,突骑施在暗中勾结吐蕃的同时,还纠集了其他西域势力,大唐为了彻底击败突骑施等,也开始寻求盟友,联合破敌。《敕诸国王叶护城使等书》《敕突厥可汗书》即是源于这一背景。同年夏天,唐朝甚至开始与远在西陲的大食阿拉伯帝国联手,对付吐蕃、突骑施。《敕安西节度王斛斯书》云:“得卿表并大食东面将军呼逻散·诃密表,具知卿使张舒耀计会兵马回。此虽远蕃,亦是强国,观其意理,似存信义。若四月出兵是实,卿彼已合知之,还须量宜与其相应,使知此者计会,不是空言。且突骑施负恩,为天所弃,诃密若能助国破此寇雠,录其远劳,即合优赏。……时暑。”*张九龄撰,熊飞校注:《张九龄集校注》,第604页。
从敕书知,为寻求盟友,王斛斯派张舒耀出使远蕃强国大食,大食同意出兵合围突骑施。
这年与突骑施的交战,获得三次大捷,并沉重打击突骑施苏禄势力,取得阶段性胜利。这在张九龄同年上奏的三道贺状,均有体现。其《贺北庭解围仍有杀获状》:“盖嘉运奏北庭觧围,仍有杀获。”这应该是开元二十四年春,盖嘉运击退突骑施自去年夏冬以来的围困。又《贺盖嘉运破贼状》:“知盖嘉运至突骑施店密城,逢贼便斗,多有杀获。且卤党大众,见在边城,方拟经春,图为边患。忽闻嘉运北入,复有破伤,必其惊忙,当有携散。”这应该是盖嘉运在同年初春击退突骑施后,主动进军,突袭得手。又《贺贼苏禄遁走状》:“知苏禄遁走,入山出界者。……事且无忧,吐蕃纵实西行,苏禄不得相应,其败可必,又无可忧。边鄙且宁,不胜庆慰。”*张九龄撰,熊飞校注:《张九龄集校注》,第761、763页。这次破贼,大获全胜,迫使苏禄遁逃,“入山出界”,元气大伤;吐蕃失去了突骑施这个盟友,孤掌难鸣。
此次大唐与吐蕃、突骑施的交战,迄开元二十二年夏,至开元二十四年秋,历时三个年头,以唐朝大捷,吐蕃、突骑施的主动求和告终。《册府元龟》记载:
开元二十四年八月甲寅,突骑施遣大首领胡禄达干来求和,许之,宴于内殿,授右金吾将军员外,置赐锦衣一副,帛及彩一百匹,放还蕃。*王钦若等编修:《册府元龟》卷九七五,第11455页。
同年秋八月,《敕吐蕃赞普书》云:“安西诸军,去此万里,仓卒遇敌,何暇奏裁?既彼交侵,必应拒斗。倘有伤损,可无相尤。……突骑施异方禽兽,不可以大道论之。赞普与其越境相亲,只虑野心难得,但试相结,久后如何,于朕已然,义则合绝。但为誓约在近,亲好又深。先令奔问,欲尽旧情;必定为恶,别为之所。一昨遣内常侍刘思贤送公主封物、并每年国信物,现已临路,适会表来。思贤此行,量其在道迟缓,今故令刘思贤判官刘明子先行,具宣往意。”*张九龄撰,熊飞校注:《张九龄集校注》,第668页。敕书中,大唐对吐蕃恩威并用,一面指责吐蕃与突骑施相亲,一面解释唐蕃发生摩擦的原因,并以旧情拉拢吐蕃,多次派遣使者入蕃交涉。这样强大的外交攻势,在突骑施大败、求和之际,无疑起了作用。在这年秋,P.2555中的落蕃人一行,终于在唐朝与吐蕃的多番交涉下,回到了唐朝*《文苑英华》及《曲江集》共有七篇张九龄《敕吐蕃赞普书》,这七道敕书创作时间从开元二十三年春至开元二十四年秋,与P.2555组诗中所反映的落蕃者一行被扣押的时间完全相吻合,可见当时以张九龄为首的内阁为营救这批落蕃者所付出的前后努力。。
P.2555组诗最后反映的季节是秋天,即开元二十四年秋,作者一行结束了被羁押的生活。所以,组诗写到这里,也就戛然而止。
三、陷蕃组诗作者身份的再探讨与唐、蕃外交关系
根据上文的初步考察,笔者推测这位陷蕃组诗作者的官衔至少在五品以上,他的这位“王都护姨夫”,就是安西都护王斛斯,唐开元后期镇守西域边关的重要统帅。再结合唐代相关史实和P.2555陷蕃组诗的诗歌文本,笔者进一步考订推测这位陷蕃组诗的作者,很可能是当时多次奉命出使西域、吐蕃的皇室宗亲李暠。
第一,组诗中多次流露出诗人曾经到过这片被羁押之地,并且结交过不少朋友。作者身陷蕃域,却有不少故友,此处落蕃,却也有了与故人相遇的机会。《忆故人》云:“别君彼此两平安,别后栖(恓)惶凡几般。谁(虽)然更寄新书去,忆时捻取旧诗(书)看。”告诉故人别后的思念,不料此番却又相遇,让人感慨唏吁。又《晚秋登城之作》:“孤城落日一登临,感激戎庭万里心。”“乡国未知何所在,路逢相识问看看。”作者被羁押前行,一路上还能遇到相识者,可见他对这个戎乡的熟悉,故人、相识者不少。其中,也不乏知己,《忽有故人相问以诗代书达知己两首》:
忽闻数子访羁人,问着感言是德邻。与君咫尺不相见,空知日夕泪沾巾。
自闭荒城恨有余,未知君意复何如。非论阻碍难相见,亦恐猜嫌不寄书。
“羁人”表明作者此时的身份,与故人再次相会,身份却迥然有别了。“数子”表明来探望作者的故人较多;“忽闻”表明作者落魄中的激动与意外之情。“与君咫尺不相见”,说明作者被羁押,人身自由受到一定限制。“未知君意复何如”,表明作者忐忑的心情,虽然是故地重返,但身份不同了,所以此时作为“羁人”的他,不敢主动联系故人。不料故人却主动来探访他,给他莫大的心理慰藉。“非论阻碍难相见,亦恐猜嫌不寄书”,作者向故人坦白:不仅有多重阻碍让我们难以相见,也担忧遭到猜嫌、误会,不敢书信联系。作者以诗代书,推心置腹,语重心长,体现彼此挂念的深层关系。又《得信酬回》:“人回忽得信,具委书中情。羁思顿虽豁,忆君心转盈。”这首诗紧承上两首而来,酌其诗意,应是作者“以诗代书达知己”后,很快就收到了故友的回信,来信语意敦敦,顿时消却了作者的羁思之苦。与故人相会,总是让他悲喜交加。《逢故人之作》云:“故人相见泪龙钟,总为情怀昔日浓。随头尽见新白发,何曾有个旧颜容。”回想往昔,情义笃深;如今相见,又添了不少白发。
如果说,上述组诗的诗句仅仅体现的是作者曾经到过此地,那么下文将要讨论的这些诗句所揭示的史实价值就非同一般了。这也是笔者推测组诗可能为李暠所作的主要依据。
陷蕃组诗有《题故人所居》诗云:
与君昔别离,星岁为三周。今日觏颜色,苍然双鬓秋。茅居枕河浒,耕凿傍山丘。往往登樵迳,时时或饭牛。一身尚栖屑,底事安无忧?相见未言语,唏吁先泪流。
首两句信息很重要,作者自言与故人昔日别离,转眼间三年了。这次重逢,两人身份都发生极大变化,作者是“羁人”之身,故人却也沦为樵隐之士。想起当初,“我们”两人都为国事四处奔波劳碌,如今却落得如此休闲,哪里能不愁心忧虑呢?所以,作者与故人心意相通,“相见未言语,唏吁先泪流”。按照上文组诗创作时间的推算,这首诗作于开元二十四年秋,作者自言“与君昔别离,星岁为三周”,往前追溯,应是开元二十一年(733)。
开元二十一年,大唐派工部尚书李暠出使吐蕃;同年九月,两国树碑立盟。《旧唐书·李暠传》:
开元二十一年正月,制曰:“继好之义,虽属边鄙;受命以出,必在亲贤。事欲重于当时,礼故崇于殊俗,选众之举,无出宗英。工部尚书李暠,体含柔嘉,识致明允,为公族之领袖,是朝廷之羽仪。金城公主既在蕃中,汉庭公卿非无专对,有怀于远,夫岂能忘?宜持节充入吐蕃使,准式发遣。”*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一二《李暠传》,第3336页。
依金城公主旨意,两国于“九月一日树碑于赤岭,定蕃、汉界。树碑之日,诏张守珪、李行祎与吐蕃使莽布支同往观焉”。之后,双方晓谕边关各州县“两国和好,无相侵掠”。李暠以“奉使称职”,“转吏部尚书”。据此记载,开元二十一年正月,李暠受唐玄宗委派,赴吐蕃谈判,经过多番努力,双方缔结和约,分界立碑,从此“两国和好,无相侵掠”。从正月敕书出使,到九月树碑*一说开元二十二年。《旧唐书·吐蕃传》:“开元二十二年,遣将军李佺于赤岭与吐蕃分界立碑。”《旧唐书·玄宗纪》同。,李暠在吐蕃短暂逗留,结识了当时不少主张与大唐交好的吐蕃官员。但之后不久,吐蕃与突骑施暗中勾结,吐蕃与大唐边将摩擦不断,互有侵掠,吐蕃、大唐之间因此产生猜嫌,扣押了前往塞外戎乡的李暠使团。李暠是唐、蕃结盟立碑的重要使者,吐蕃通过羁押李暠一行,为了在当时的唐、蕃矛盾中获取更多的政治利益,所以,在李暠使团被羁押入蕃的两三年中,唐、蕃之间使者往来频繁,战、和不定。
又,唐、蕃立碑分界,是在赤岭。这是开元二十一年李暠赴吐蕃立盟的重要场地。当李暠一行被押解入蕃,经过赤岭时,他写下了《夜渡赤岭怀诸知己》:“山行夜忘寐,拂晓遂登高。回首望知己,思君心郁陶。不闻龙虎啸,但见豺狼号。”“独嗟时不利,诗笔唯(虽)然操。更忆绸缪者,何当慰我曹。”所以,作者故地重游,分外感怀。如今,形势大变,“我辈”反被拘押至此。回忆往事,历历在目,让人情何以堪?诗中“绸缪”,指情意殷切,“更忆绸缪者”、“回首望知己”,遥想当时,“诸知己”殷勤款待,如今物是人非,“不闻龙虎啸,但见豺狼号”,当年作者入蕃时接待他的那些忠贞贤臣不见了,吐蕃朝廷被一群宵小奸臣窃据了。他们破坏了唐、蕃两国曾经苦心经营的结盟立碑的和平局面,将唐、蕃拖入战争的深渊。
李暠一行曾被押解至临蕃,这对于他而言,也是一个伤心之地。开元二十一年他出使吐蕃时,这个边镇还在大唐的掌控之中;但转眼间,便已被吐蕃蚕食。临蕃,顾名思义,即临近蕃界的意思。据《新唐书·地理志》唐开元二十年置陇右节度使于此。临蕃何时为吐蕃所攻陷,史书无考。其《晚秋至临蕃被禁之作》:“昔日三军雄镇地,今时百草遍成阴。”首句表达临蕃曾经是大唐边关之地,李暠当时作为入蕃使者,途经此地,可如今已是百草丛生,一片荒败。其《晚秋羁情》:“屋宇摧残无个存,犹是唐家旧踪迹。”与“昔日三军雄镇地,今时百草遍成阴”遥相呼应,抒发的情感也颇为相似。结合这两处诗句,都清晰地表明:作者曾经来过这些地方,今昔变化之大,为作者所痛心。
此外,唐玄宗在派遣李暠出使吐蕃的文书中,特别强调使者的选拔条件时说:“继好之义,虽属边鄙;受命以出,必在亲贤。事欲重于当时,礼故崇于殊俗,选众之举,无出宗英。工部尚书李暠,体含柔嘉,识致明允,为公族之领袖,是朝廷之羽仪。”宗英,即皇室中才能杰出的人。李暠被誉为“公族之领袖”、“朝廷之羽仪”,是当时公认的最佳人选。在这道敕命中,有“殊俗”一词,这在陷蕃组诗中也多次运用。李暠不辱使命,唐、蕃树碑立盟,吐蕃节物、风俗,颇异于长安,“殊俗”一词早已深深地印入他的脑海中。所以,在陷蕃组诗中,“殊俗”一词便常常脱口而出了,如诗题《九日同诸公殊俗之作》、“予时落殊俗”(《白云歌》自序)、“近来殊俗盈衢路”“殊方节物异长安”(《晚秋羁情》)等。因此,仅从“殊俗”一词的使用偏好来看,也与李暠有着较深的关联。
第二,组诗中流露出作者皇室宗亲的身份特征。《非所寄王都护姨夫》:“敦煌数度访来人,握手千回问懿亲。”诗中“懿亲”,唐代时有两种含义:一是指最亲近的亲戚;二是特指皇室宗亲。如果孤立地看,此处可能两种含义都讲得通。但如果结合《梦到沙州奉怀殿下》诗及相关史实来看,此处“懿亲”应该特指皇室宗亲。《梦到沙州奉怀殿下》:“昨来魂梦傍阳关,省到敦煌奉玉颜”、“光华远近谁不羡”,表明作者颇受殿下宠信;《非所寄王都护姨夫》“握手千回问懿亲”的这位“懿亲”,即是《梦到沙州奉怀殿下》中的“殿下”,无论是王姨夫(王斛斯),还是作者(李暠),都奉命辅佐殿下镇守西北边关。
据唐史,这位殿下,即唐玄宗长子李琮。据《旧唐书》李琮本传记载,李琮于开元四年(716)正月,遥领安西大都护,仍充安抚河东、关内、陇右诸蕃大使;开元十五年(727),遥领凉州都督兼河西诸军节度大使。又《新唐书·百官志》记载,大都督、大都护皆亲王遥领,大都护府之政,以副大都护主之。副大都护则兼王府长史,其后有持节,为节度副大使,诸王拜节度大使者皆留京师。在给王斛斯的敕书中,有“敕四镇节度副大使安西副大都督护王斛斯”、“敕四镇节度副大使安西副大都护王斛斯”等语,知王斛斯的职位有副大都护、副大都督、节度副大使等,他以王府长史的身份,代替亲王李琮管理西域政事。王斛斯,即陷蕃组诗作者李暠的姨夫,两人同时效命于亲王李琮。王斛斯镇守边关,李暠多次奉命出使戎乡。李暠,与李琮同为皇室宗亲。《青海卧疾之作》云:“昔时曾虎步,即日似禽笼。”虎步,也流露出作者非同寻常的身份。《旧唐书·李暠传》记载:“李暠,淮安王神通玄孙,清河王孝节孙也。……三迁黄门侍郎,兼太原尹,仍充太原已北诸军节度使。久之,转太常卿,旬日,拜工部尚书、东都留守。”*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一二《李暠传》,第3335页。后来以工部尚书的身份出使吐蕃,促成唐、蕃立盟树碑,因此升迁为吏部尚书。
第三,组诗中流露出作者引以自豪的外交能力。《久憾缧绁之作》诗云:
一从命驾赴戎乡,几度躬先亘法梁。吐纳共饮江海注,纵横竟揖惠风扬。……今时有恨同兰艾,即日无辜比冶长。黠虏莫能分玉石,终朝谁念泪沾裳。
诗的前两句表明:作者多次被皇帝派遣奔赴戎乡;后两句,作者颇为自豪于自己的文采词辩,以及合纵连横的外交智慧。后四句,紧承前四句而来,作者痛恨吐蕃统治者兰艾不分,玉石同焚,君子小人无别,使自己蒙受不白之冤,自己纵有才辩,也无济于事。
同样的苦闷,流露在组诗的其他诗篇中。如《秋中霖雨》:“才薄孰知无所用,犹嗟戎俗滞微名。”作者一向自负自己的才华,不料这次却乏术无力。又《非所寄王都护姨夫》:“戎庭事事皆违意,虏口朝朝计苦辛。”再次表明作者出色的外交才能,在此一筹莫展,处处受阻。今昔的变化太明显了,这对于作者的刺激尤大,所以,他在组诗中多次发泄出这种愤激。这一时期,唐、蕃双边关系已经失去互信。这从上文所引的作于同时期的《敕吐蕃赞普书》中,也清晰地体现出来。兹列表如下:
时间《敕吐蕃赞普书》开元二十三年春既与赞普亲厚,岂复以此猜疑?自欲坦怀,略无所隐,纵通异域,何虑异心?开元二十三年夏而赞普且犹未信,复是何心?开元二十四年春赞普不体朕怀,乃更傍引远事。开元二十四年春且亲以舅甥之国,申以婚姻之好,义非不重,心岂合疑?顷岁以来加之盟约,此又不信,其如之何?开元二十四年秋勿取浮言,亏我大信,以绝两国之好,甚善甚善。
上述大唐官方敕书多番往来,尚且不易令吐蕃释怀,作者身陷戎乡,又何能自辩得清呢?究其本原,即如《敕陇右节度阴承本书》所云:
朕于吐蕃,恩信不失,彼心有异,操持两端,阴结突骑施,密相来往。事既丑露,却以怨尤。*张九龄撰,熊飞校注:《张九龄集校注》,第597页。
吐蕃暗中勾结突骑施,事情败露后,恼羞成怒,反迁怒于大唐。如上文所考,作者(李暠)一行赴戎乡,被吐蕃扣押,原因也是吐蕃暗通突骑施被唐朝发觉后的肆意报复。所以,在这样的复杂背景下,作者痛感百口莫辩,才华难伸,显然又在情理之中。
与此同时,在唐代开元时期,能以文采词辩驰骋天下的,在皇室宗亲中,似以李暠为最。他颇为唐玄宗器重,委以出访慰劳的重任。如上文引,开元二十一年出使吐蕃时,皇帝还特别提到了李暠出色的外交口才:“金城公主既在蕃中,汉庭公卿非无专对,有怀于远,夫岂能忘?”由于金城公主还在吐蕃,所以派遣的使者不能有失国体,非有“专对”才行。专对,指任使节时独自随机应答。《论语·子路》:“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李暠才辩超人,足以应对复杂外交场合,所以皇帝又称誉他为“朝廷之羽仪”。如此才辩,与陷蕃诗《久憾缧绁之作》“吐纳共饮江海注,纵横竟揖惠风扬”,正互为表里。
据其他史料,可考的也有三次,《册府元龟》卷一三六记载:“开元四年十二月,命卫尉少卿李暠赍玺书,慰劳朔方降户。”又同书卷一四四记载:“开元七年五月朔日有食之,帝素服以候变,令礼部侍郎王□、太常少卿李暠分往华岳、河渎祈求。”同卷又载:“开元十四年六月丁未,以久旱,分命六卿祭山川,张九龄祭南岳及南海,黄门侍郎李暠祭北岳。”P.2555《闻城哭声有作》诗:“昔别长男居异域,今殇小子瘗泉台。”据诗中自叙,长男去世的时候,他也曾出使异域。又据P.2555组诗,开元二十二年冬,他奉命出使突骑施,途中被吐蕃扣押,羁留长达三个年头,从开元二十二年冬到开元二十四年秋。
第四,组诗中折射出作者落蕃,却依然保持崇高品节。陷蕃诗《晚秋羁情》:“不忧懦节向戎夷”,表明作者不向戎夷低头的从容、自信。他在写给友人的书信中说:“缧绁戎庭恨有余,不知君意复何如?一介耻无苏子节,数回羞寄李陵书。”(《阙题六首》其二)以自身品节愧不如苏武作对比,饱含作者的自谦之意。又《诸公破落官蕃中之作》:“可能忠孝节,长遣困西戎。”以忠孝品节,勉励落蕃“诸公”。仅从诗题“官蕃中”来看,作者一行落蕃之后,可能被吐蕃强行授予官职。但“诸公”受作者品节的感染,也始终坚守节操,不为吐蕃的威逼利诱所屈服。《赠邓郎将四弟》:“怜君节操曾无易,只是青山一树松。”《俯吐蕃禁门观田判官赠向将军真言口号》:“看心且爱直如弦。”作者写诗颂扬邓郎将四弟、向将军等人的忠贞品节。
唐玄宗时期,李暠品节极高,以威重、贞正著称。《旧唐书·李暠传》:“李暠风仪秀整,所历皆以威重见称,朝廷称其有宰相之望。累封武都县伯,俄为太子少傅。”从“所历皆以威重见称”来看,李暠久经考验,多次出使戎乡,不辱使命,甚至身陷吐蕃囹圄之中,因而获得时人的赞誉与尊重。所谓“时危见臣节”,倘若没有经历陷蕃的困辱之境,很难想象时人会有如此溢美的评价。他在写给友人的书信中说:“一介耻无苏子节,数回羞寄李陵书。”(《阙题六首》其二)而将他的品节,与苏武相媲美,正是时人的褒誉。又,从下文“累封武都县伯”来看,倘若李暠没有功勋,单凭吏部尚书的勤勤恳恳,是很难被封为县伯的。又,相较于开元二十一年出使吐蕃,皇帝“以暠奉使称职,转吏部尚书”,李暠此次出色地完成了出使任务,也仅将他从工部尚书擢升为吏部尚书,没有封爵。李暠任吏部尚书的官绩,史书没有明载。而其后之所以被封为县伯的原因,应正是前一句所言“所历皆以威重见称,朝廷称其有宰相之望”,即在落蕃的三年中,李暠以贞正的品节赢得了时人的尊敬。故李暠回朝后,即受封县伯,这是朝廷对其品节的嘉奖。
由于李暠身陷吐蕃,忠贞不屈,广为传颂。所以在坊间也便衍生了他的贞正惊惧鬼神的传奇故事。《太平广记》记载:
考诸唐史,李暠出任过工部尚书、吏部尚书,而没有出任过兵部尚书,之所以会传讹为兵部尚书,也是因为他的胆气。唐、蕃连年交兵,李暠身陷吐蕃,“不忧懦节向戎夷”,拥有这样的胆气,坊间自然将他的吏部尚书一职传讹为兵部尚书了。《太平广记》所载,虽然为街谈巷议的无稽之谈,但并非完全空穴来风,至少它是建构在时人对李暠贞正品节的公认、热议基础之上的。这些传奇的出现,生动地再现了人们对李暠“正人”品节的认知,也是他身陷吐蕃“不忧懦节向戎夷”品节的投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