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性的结构:韦勒克文论思想的关键词
2018-09-28○刘涛
○刘 涛
勒内·韦勒克是近代西方文学领域的大师级人物,其研究范围涉及文学理论、文学史、文学批评、比较文学和民族文学等诸多领域。众所周知,韦勒克在文学研究方面有两大突出贡献:其一是将文学研究区分为“外部研究”和“内部研究”;其二是将文学研究划分为文学理论、文学史和文学批评。作为新批评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他学识渊博,著作丰硕,成功完成了《英国文学史的兴起》《文学理论》《批评的概念》《近代文学批评史》《文学史的没落》等学术著作,其中与奥斯汀·沃伦合著的《文学理论》(1949)被誉为“文学理论的圣经”①。《文学理论》不是一本只传授文学批评知识的教材,也不是一部综述作品研究方法的著作,而是诗学、文学批评、文学研究与文学史融为一体而展开一次综合性探索文学的尝试。综观韦勒克的理论观点和主张,如文学本体的认知,“透视主义”方法论的提出以及“整体性”文学批评观的建构等,不难发现,韦勒克的文学理论体系围绕文学作品的“决定性的结构”(Structure of determination)这一重要概念而建立。因此,要根本地、系统地认识韦氏理论,我们必须将“决定性的结构”作为切入点和突破口。但是,至今学界对于韦勒克所提出的文学作品“决定性的结构”的剖析程度还明显不够,且没有真正关注和重视这一核心问题,因而无法从根本上发扬韦勒克的文学理论思想。本文试图通过深入解读韦勒克的“决定性的结构”,以期对我们全面把握韦勒克的文论思想、正确从事文学研究实践以及有效开展文学批评活动有所启发。
一、“决定性的结构”与文学本体论
文学本体论是韦勒克文论思想的理论构成和逻辑基础,可以说,对作品的本体的探究从根本上决定了作品层次论、研究方法论和文学批评观这三大理论板块。韦勒克的文学本体论认为,文学作品作为一种现实性的客体,作品的本体是独立于个体经验的客观性存在。在韦勒克看来,由于“决定性的结构”的一种永恒性存在,作品本身才具有不以主观意志为转移的确定性质,作品本体才具有限制任意具体化的标准特性。笔者以为,“决定性的结构”不仅是衡量文学作品的内在因素,还是构成文学本体的重要部分。毫无疑问,“决定性的结构”是韦勒克文学本体论的理论基石,在此基础上其才得以真正形成。
文学作品的本体是一种经验性的客体,也是一种意向性的客体,更是一种现象学理论层面上的“决定性的结构”。著名现象学文论家罗曼·英伽登曾在《对文学的艺术作品的认识》中对艺术作品进行了认真思考和分析,认为文学作品不是一种纯理念客体,也不是一种完全物质性客体,而是作为一组“纲要”或一般说明的东西存在。他指出:“文学作品是一个纯粹意向性构成(a purely intentional formation),它存在的根源是作家意识的创造活动,它存在的物理基础是以书面形式记录的本文或通过其他可能的物理复制手段。由于它的语言具有双重层次,它既是主体间际可接近的又是可以复制的,所以作品成为主体间际的意向客体 (an intersubjective intentional object),同一个读者社会相联系。这样,它就不是一种心理现象,而是超越了所有的意识经验,既包括作家的也包括读者的。”②而在韦勒克看来,文学作品的本体是一个“经验的客体”,是一个与个体经验相异的“经验的客体”。他在著作《文学理论》中明确写道:“艺术作品可以成为‘一个经验的客体’(an object of experience);我们认为,只有通过个人经验才能接近它,但又不等同于个体经验。”③显然,可以发现,韦勒克关于文学作品本体的看法同英伽登关于艺术作品作为“意向性客体”存在的观点完全一致。文学作品作为一种非个人化的意向性客体,它的存在也是一种非个人化的意向性客体的存在。文学作品的本体先于个体的经验而客观存在,个体经验不属于文学作品的本体范畴。韦勒克认为,艺术作品作为“经验客体”意向性存在的时候,其本体虽然不能同个体经验划上等号,但是它的存在无法离开个体经验。只有在一系列个体经验“具体化”的过程中,才能真正接近作品的本体并将其完满地呈现出来。当然,文学作品的“具体化”必须依据其内在不变的“决定性的结构”,个体不能进行完全主观性的“具体化”认知行动。如果个体对文学作品的具体化偏离了作品本质或本体,那么将永远无法真正地触及到文学作品本身。在这一点上,韦勒克的文学本体论明显受到英伽登关于文学作品意向性的“具体化”理论的影响。由此可见,英伽登在一定程度上对韦勒克的文论思想有着非常重要的影响。从某种意义上说,韦勒克的文学作品本体论即文学作品存在方式论是对以英伽登为代表的现象学理论相关观点的继承发展。
文学作品的本体是一种具有确定性价值的“符号结构”,也是一种具有决定性作用的“本质结构”,更是一种结构主义语言学意义上的“决定性的结构”。众所周知,结构主义语言学是20世纪具有重大影响的理论学说、思潮和流派,特别是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理论,其在文学研究领域里有着深刻而广泛的影响。语言学家德·索绪尔认为,语言(langue)和言语(speech)是人类言语活动中需要区分的两个因素,言语是语言的一种社会化现实的存在,而语言是一切言语活动中有决定性作用的符号结构。这样,在索绪尔那里,语言本身并没有现实性,它只有依靠具体言语实践活动才能实现客观存在,而语言从根本上让言语具有存在的可能。结构主义集中关注符号之间的内在关系,是“从语言学角度重新理解一切事物”的尝试。④在结构主义语言学看来,“语言”即“结构”,两者是等同概念。对韦勒克来说,文学作品的本体也没有现实性,它只能在作品的具体化过程中呈现出来。个体对作品进行的具体化行动,实质上只是选择不同的角度去试图理解和把握作品本体“符号结构”的确定性价值。当然,文学作品本身有一种内在标准,正因为这一起决定性作用的“本质结构”的存在,个体对于文学作品的个人化体验才不会偏离文学本体本身。可以清楚看到,韦勒克认识文学本体与索绪尔阐释语言所遵循的学理逻辑有明显相同之处。韦勒克所认为的文学本体的概念,其实质上应该就是与索绪尔所论述的“语言”性质相同的“决定性的结构”。
二、“决定性的结构”与“透视主义”方法论
韦勒克认为,艺术品的种种价值构成了作品的本质,分析作品的价值才是真正地理解艺术品。“文学研究,必须成为一个系统的知识整体,成为对结构、规范和功能的探索,它们包含了价值而且正是价值本身。”⑤文学作品的结构不是同价值无关联的纯粹客观物,而是与价值相关联的复杂客体。韦勒克通过“透视主义”(perspectivism)这一研究方法,探讨了文学作品的“结构”与“价值”两者之间的联结关系:“结构”之中涵含价值向度,“价值”依附于结构之上。显然,对文学价值的探寻,必须从文学结构中去挖掘,去透视。事实上,“决定性的结构”作为作品的先验存在,为“透视主义”研究方法在文学研究领域中的实践运用提供了必要条件。在一定程度上,“透视主义”研究方法也凸显了“决定性的结构”的一种永恒性存在。
韦勒克在论述文学理论、文学批评和文学史的关系时,对虚假的相对主义和绝对主义进行了分析批判,在此基础上明确提出“透视主义”的方法论。在韦勒克看来,相对主义论者只是将文学作品看成一个独特的事件,将文学史降为散乱的、不连续的残篇断章,否定了单个文学作品作为整体一部分所具有的普遍性特征。绝对主义论者则将文学视为一个封闭的整体系统,抹除了单个文学作品与整体相区别的个别性特征。韦勒克认为一部文学作品的全部意义,不是仅仅由作者和作者同时代人的观点所确定,而是历代无数批评者对作品批评的累积结果。“文学的各种价值产生于历代批评的累积过程之中,它们又反过来帮助我们理解这一过程,”⑥由此可见,文学作品和文学批评两者都有连贯性。韦勒克提出应该接受一种“透视主义”,“我们要研究某一艺术作品,就必须能够指出该作品在它自己那个时代的和以后历代的价值”⑦。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评价标准或审美观念,不同的时代批评者对单个艺术作品的判断也会有差别,比如荷兰后印象主义的先驱梵高,生前作品基本不受同时代人的关注和重视,死后才被发现其在绘画方面的造诣价值,如今作品已跻身全球最珍贵的艺术作品行列。英国杰出剧作家威廉·莎士比亚创作了《哈姆雷特》《奥赛罗》《李尔王》《麦克白》等经典剧本,受到世界各国诗人、作家和哲学家的追捧,巴尔扎克、普希金等都深受其影响,不仅如此,他的思想也一度成为革命运动的旗帜。因此,批评家在研究艺术作品时既要探寻其在所处的时代的意义,还要挖掘其在未来时代的价值。韦勒克还清楚地指出透视主义的含义:“‘透视主义’的意思就是把诗,把其他类型的文学,看作一个整体,这个整体在不同时代都在发展着,变化着,可以互相比较,而且充满着各种可能性。”⑧也就是说,文学研究应该从文学发展整体系统中考察文学作品,既要研究作品的特殊性,也要思考作品的一般性;既要说明作品的历史性,也要展现作品的现实性。“决定性的结构”作为作品价值的重要构成部分,在比较、发展和变化的视野中深入研究作品,才能透视去无限趋近作品的“决定性的结构”,凭借这样才可以正确诠释出艺术作品涵含的独特价值。
不难发现,作品中的“决定性的结构”决定着作品本身的属性,也影响着文学作品价值的判断。文学作品的价值既不存在于创作者的意图和接受者的反应之中,也不存在于实在的艺术制度规范之中,而是存在于文学作品的结构之中。“决定性的结构”作为作品的一种内在的本质性结构,一方面它具有经久不变的稳定性和绝对性,它的存在使艺术作品真正成为一种具有客观性特征的客体,同时也使艺术作品本身保持某种本质规定性,在一定程度上设定了文学作品的阐释方向,进而使读者个体对文学作品的解读遵循某些抽象的制度规则,而不是完全个人式随心所欲地解读或评价。正如韦勒克所说:“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完满地认识一个客体的性质,但我们却无法否认一个客体就是这个客体,尽管我们可以从不同角度来透视它。我们总是抓住客体中某些‘决定性的结构’这就使我们认知一个客体的行动不是一个随心所欲的创造或者主观的区分,而认识现实加给我们的某些标准的一个行动。”⑨
另一方面,作品的“决定性的结构”具有面向历代读者的开放性特性,它的存在为阐释者提供了一定的自由空间,同时让不同读者参与文本“再加工”实践成为可能事件。这个“决定性的结构”具有“必须认知”的特性,也能激发读者个体认知的欲望。文学作品自从进入读者大众和批评家的视野,意味着向无数不同的接受者敞开,每一个时代的阅读者都可以用个体的审美经验去诠释潜藏在“本质结构”或“决定性的结构”中的价值和意义。当读者的审美经验激活蕴藏在结构中的作家的审美经验,两种差异化的审美经验在摩擦撞击中实现交融。在这一过程中,作品的“决定性的结构”得以实现“具体化”,作家创造的符号世界进入读者的经验世界,从而使阅读者产生出新的情感体验和审美感受。从一定意义上说,作品的“决定性的结构”的具体化可以理解为对作品的共时性研究或对作品的静态透视,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文学的相对主义。然而,过分强调作品的“决定性的结构”,同样会陷入文学的绝对主义陷阱。而绝对主义会使艺术作品失去生命活力,文学批评则走向封闭和僵化的“死胡同”。这是韦勒克不愿看到也不允许出现的。于是,他提出“透视主义”这一重要概念,它的精义就是在绝对主义与相对主义之间保持一种张力。作为一种辩证观察方法,既重视文学作品和文学研究的特殊性、相对性和历史性,又关注其普遍性、绝对性和现实性。作品中诸多意义和可能性的发现过程,我们认为,这个过程是历代读者阅读实践的意图目的,是单一作品的“决定性的结构”实现具体化的合理结果。可以说,在“透视主义”方法论的具体操作和实践运用下,作品的各种意义和价值得以不断被阐释和发现,同时,作品的“决定性的结构”也由本身是一个静态不变之物,转变成一个动态变化的结构,一个可以不断去丰富和充实的客体。
三、“决定性的结构”与文学批评观
在韦勒克看来,“批评”(criticism)这个概念具有狭义和广义两个层面的含义区分。狭义上,“批评”指的是对具体作品和作家的评价,开展具体的实际的分析活动;广义上,“批评”则是面向一切所有的文学现象的判断,研究对象不仅包括作家作品,还包括文学思潮、文学流派和文学理论等。可以发现,“批评”这一术语的语义发生了扩大化的演变发展,韦勒克在《批评的诸种概念》中明确指出:“只是在17世纪,这个术语的含义才扩大起来,既包括整个文学理论体系,也包括了今天称之为实践批评的活动和每日评论。”⑩作为文学研究的主要分支,文学批评既同文学理论、文学史这两者相互区别,相对独立,又与它们紧密关联,难以割裂。文学批评是一种科学性活动,可以照亮以前的作品,⑪可以发现有价值的文学文本。总的来看,文学批评是对具体文学现象的理性的认知,具有文学理论和文学史所不具备的独特性意义。
在前面的段落已指明,韦勒克所述说的文学作品中的不变之物——“决定性的结构”,其实质是文学作品评价的“本质依据”。“决定性的结构”作为文学评价的“本质依据”,它的提出为判断历史上关于文学作品评价的合理与不合理提供了最高准绳。当然,这一依据的特性不是随时随地如同标杆或尺子一样现实地存在,而是“不可否认地”(韦勒克语)存在着的。可以说,韦勒克相信文学作品的“决定性的结构”的客观性,批评标准的固定性和确定性,事实上与英美新批评理论的影响有着明显的关系。在新批评看来,文学作品是一种独立自足的语言结构体,它的内涵、特征和意义,只与内在作品本体的因素相关,而与外在个体经验和情感等毫不相关。“新批评”的重镇理论家兰色姆曾说过:“批评一定要更加科学,或者说要更加精确,更加系统化”⑫。兰色姆坚持批评应该具有的科学性、精确性和系统化,在这一点上对韦勒克文学批评观有着相当大的影响。韦勒克坚信文学“是一个整体”,⑬反对任意性地分析评价文学作品,主张整体性地探究作品本体,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挖掘出艺术品潜藏的审美意蕴。作品的整体“符号结构”是产生作品审美特性的前提条件,也是科学认识作品本体性质的必要基础。也就是说,作品本体作为一种富含符号和意义的多层次的“结构”,作品的内容与形式都是其构成的要素,我们应该把它们当作一个完整的有机整体进行具体分析,而不是简单随意地分割成部分展开批评判断。正如韦勒克在后期论文《比较文学的危机》(The Crisis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1959)中所指出:“我认为,唯一正确的概念无疑是‘整体论’的概念,它将艺术品视为一个多样统一的整体,一个符号结构,然而却是一个隐含着意义和价值并需要用意义和价值去充实的结构。”⑭在这里,“决定性的结构”对于我们认识文学作品“整体性”价值有关键性作用。笔者以为,在评价和判断文学作品时,必须把握好文学作品的“决定性的结构”这一本质标准。韦勒克强调从作品“本质结构”入手去层次分析文学作品的意义和价值,这是其文学批评观“整体性”的重要表现。
韦勒克的一生除了追求文学批评的整体性,还一直在坚持维护文学批评的独立性。韦勒克明确说道:“我们必须把批评当作相对独立的活动。”⑮文学批评具有广义层面上的意义,包括一切具体的文学现象的分析,它离不开社会和历史的大环境,诸多外在因素如经济、政治、阶级等都会对批评活动造成影响。的确,它不可避免地同外界客体世界会有一定联系,但要想作出好的批评成果,如果不将它置于一种相对隔离的状态,这是不可能成功的。在韦勒克看来,文学批评是独立的,它是一般文化的重要构成部分,相对独立于社会、历史、思想等领域。韦氏所主张的文学批评是相对独立的“本体”批评,其意图在于通过这种“本体”批评去发现文本自身涵含的独特性审美要素,并在对审美要素的具体呈现中实现对文学作品的科学性认知。依据这样的“本体”批评观,侧重研究作为文学作品本体的“符号结构”,得以进入一种真正的文学研究(韦勒克语)。可以说,文本中“决定性的结构”的存在,让作为批评对象的作品具有了确定性的一面,同时也使文学批评活动具有了标准化的另一面。在这一情况下,文学批评者回归文学作品本体,恰如其分地合理分析和评价才有了准绳与标准。不然的话,文学批评活动很可能偏离文本范畴,而滑入社会和历史等其他领域。批评标准是批评活动的关键,也是批评话语的基础。⑯“决定性的结构”是判断文学文本价值的尺度,也是实现作品“本体”批评的理论基础和实践前提。文学批评标准以文本的“决定性的结构”作为参考对象,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韦勒克“独立性”批评观的显著体现。
总而言之,韦勒克的“决定性的结构”,不仅仅是简单的先在性文本结构,而是层次多的、内容丰富的、可具体化的存在,以此为基础建立了比较系统全面的文学本体论和“透视主义”文学研究方法论以及文学“整体性”的实践批评观。时至今日,关于韦勒克本人及其各类理论的研究成果颇多,关注的角度也各不相同,但是无论如何,“决定性的结构”这一有基础性作用的概念是不容忽视的。当然,深入理解和探究韦勒克的“决定性的结构”,不仅有利于全面深入了解韦氏文论思想的发生和构成,还对指导当下文学批评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借鉴性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