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色”析《会审》

刘正维（武汉音乐学院音乐学系，湖北 武汉 430060）

《三堂会审》已经梆子腔、皮黄腔等久演不衰。就唱腔对于苏三的情感描绘而言，京剧是表现得最使人称道的精品之一。行家已经做过不少研究。本文想就时下唱得较多的《会审》的唱腔，以民族音乐中的徵羽宫“三原色”的调配和“屈调”“扬调”的调性布局，剖析音乐是如何通过贴切、形象、细腻而感人的描绘，显现出一位鲜活的苏三的。

一、“三色”[1]和“屈调扬调”[2]回眸

（一）“三色”即指徵羽宫“三原色”。空间艺术靠红黄蓝“三原色”调配出万紫千红。时间艺术的色彩，则是凭听觉传递的意识反映。欧洲传统音乐有纵向叠置的三类和弦：即协和的大三和弦、小三和弦，及不协和的增减和弦。它们具有三种不同的表现性能。大三和弦的主音上方是大三度，表现为开朗、庄重、辽阔、明亮的“色彩”。小三和弦的上方是小三度，较大三和弦低了一个半音，即委屈了半音！故而表现为柔和、优美，甚至压抑、暗淡的“色彩”。不协和和弦则呈杂色，功能是烘托协和和弦。追求纵向的厚度美。将以上和弦进行横向分解，则联成欧洲传统音乐的各种旋律。

我国民间音乐多为“do re mi sol la”五声，追求横向的线型美。将五声中各相邻的三个音结成各种三音排列，叫“三音列”。也分三类：

这类三音列的终止音上方大都是大三度，也呈现为开朗、庄重、辽阔、明亮的“色彩”。

这类三音列的终止音上方都是小三度，较之徵色三音列“降低了”半个音，也呈现为柔和、优美，甚至压抑、暗淡的“色彩”。

还一类是“mi re do”大二度叠置的宫色三音列。如：mi re do do re mi

宫色三音列不是为了烘托徵羽色三音列，而是起到了徵羽三音列不能起到的特殊作用：一是确定民族民间音乐的调式调性；二是表现出徵羽两色都相形见绌的刚劲挺拔的“色彩”！

汉族民间音乐中的旋律与调式，则是靠精心选择和调配的各色“三音列”，依关系连接而成。如果原位“三音列”相连，则成级进旋律；转位“三音列”相连则成跳进旋律；加入“音列”外音，则成华彩旋律。

（二）“屈调、扬调”，即民间音乐的调性布局

欧洲传统音乐的调性变化，靠升“fa”转入上属调，因为是“升”高半音，故而明亮、开阔，显出阳刚之美。以降“si”转入下属调，因为是“降”低半音，故而暗淡、压抑，显出阴柔之美。我国与欧洲相反。变宫为角转入上五度调，是去“do”唱“si”，是降低了半音，故而暗淡、压抑，显出阴柔之美，相当于欧洲转入下属调。我国民间叫“屈调”“反调”“败韵”。清角为宫转入下五度调，是去“mi”唱“fa”，是升高了半音，故而明亮、开阔，显出阳刚之美，相当于欧洲转入上属调，我国民间叫扬调、“正调”。中西方是相反的。《会审》中多次用到扬调与屈调。

《会审》唱腔的各种情感表现，既靠徵羽宫“三原色”的色彩调配，又靠屈调扬调的调性布局。

二、《会审》中苏三唱腔的情感描绘

在京剧《三堂会审》中，苏三的恐惧与悲欢，主要都是通过演唱西皮各种板式的唱腔来表现的。从怀着“死囚”的绝望心情，“来至在督察院”，到最后无罪“豁免”，唱“我看他（王金龙）把我怎样施行”，演出达一个多小时。苏三在三位审判官“插科打诨”下，主唱了80多句唱词，以唱腔表现了苏三从阎王殿“死”的门槛到无罪的“生”的大转折的情感变化。计有：

上场唱的6句西皮[散板]；

开审后唱西皮 [导板 ]、[哭头 ]接 5句 [慢板 ]，24句 [原板 ]，4句 [二六 ]，28句 [流水 ]，11句 [摇板 ]夹 [流水]，2句[散板]；

（王金龙：插6句[散板]）；

苏三接唱第二次的3句[二六]转[散板]，2句[流水]转[散板]，3句[流水]，1句[散板]接3句[流水]3句 ]散板 ]。

谱例1.《会审》出场“来至在督察院”

谱例2.《会审》“吓得我胆颤心又寒”

谱例3.《会审》“崇爹爹”

（一）出场即以压抑、暗淡的羽色“三音列”，以高音演唱“鬼门关”的“督察院”、令人压抑和恐惧。如谱例1：

（二）本来西皮不善于表现悲的情绪，要表现也得唱反西皮，而《会审》则用屈调。“吓得我胆颤心又寒”的“心”字，先以高音“re”，和“mi”音装饰起唱，接着去“do”唱“si”，变宫为角转入悲伤压抑的屈调迂回。从“寒”字起回本调，继续迂回到最低音的宫色“mi re do”结束。到了最低音，表现苏三已被压到无路可退了；但以宫色“三音列”的宫终止，表明她是正直的、无愧的。如谱例2：

（三）回过头来悲情难抑地放声叫“唯一”的亲人——在起解途中认的干爹“崇爹——”。崇即刻以手捂住苏三——苏随即轻声地变宫为角转入悲伤压抑的屈调，并同样在屈调的宫色宫终止。宫色“三音列”和宫终止，仍是表现苏三的无罪和纯正。如谱例3：

旦角西皮本来都是徵色徵终止，但在转入的屈调中，都变成了“刚劲挺拔”的宫色宫终止，而且大都在低音区。多用宫色，是苏三光明磊落的表现；多在中低音，则表明是苏三的悲惨处境。

（四）“鸨儿买你多大年纪？”这是苏三最痛心的问题，那时才七岁，还是个儿童呀！如谱例4：

“鸨儿买奴——”

这句旋律是以高音到中音区表现的。“七”字在高音区，而且是以宫色“三音列”表现的极大的不满。但毕竟已是悲剧，唱腔从“re”直接到变宫音“si”，转入悲痛压抑的屈调；而且是长时间、多次突出拖腔中的变宫音。持续地伤痛着！

（五）堂上又问：“你在院中住了几载”？这哪是“住了”，那是做了九年的奴隶呀！鉴于上一句令人心碎的“七岁”是高音区刚劲的宫色“re”起唱“mi”装饰。这一句也是令人揪心的问题，如何处理？唱腔设计者在此显出了智慧：不但没有采用与上句同样的处理，相反，采用了强烈的对比手法。采取压抑的低八度“re”的庄重、清新的徵色开始唱“整九春”。如谱例5：

上一句的“七”字后面是变宫为角，去“do”唱“si”，即将屈调的“mi”音持续。这一句的“春”字则是长时间地在低音“mi”上放长音；并在拖腔中几次短暂休止，似是在反复抽泣。一方面，这个“mi”正是上一句“七岁整”那个变宫为角的、欠稳定的“mi”音的更加压抑的低音处理；另一方面，“春”字后面的拖腔基本上又是在刚劲的宫色的低音宫终止。

一个“七岁整”，一个“整九春”，以一高一低的对仗型的不同处理，表现了她十六岁前不同时段却是同一性质的苦痛经历！这应是作曲技巧方面的经典范例之一。

谱例4.《会审》“七岁整”

谱例5.《会审》“在院中住了整九春”句

谱例6.《会审》“头次开怀的是哪一个”片段

（六）问她“头次开怀的是哪一个”？这是令年轻女性在满堂男性面前很难启齿的问题，却又是必须回答的问题。苏三先是在“怀”字上拖腔，拉长时间想对策；并在拖腔中重复了一个“la do re”柔和优美的羽色旋律片段——是自我甜润，还是思念王公子？

堂上追问：“是哪一个”？

苏三急迫地被“挤”出：“是那王”——

又追问：“王什么”？

答：“王——”，

再追问：“王什么”？

最后答：“王公子”。如谱例6：

最后在高音区以宫色旋律斩钉截铁地唱出“王公子”之后，变宫为角，结束在屈调的宫终止。仍然没有淡化苏三心中的思念。

（七）在三万六千两银子花完以后，“王八鸨儿”赶走了王金龙。苏三气愤地唱道（见谱例7）：

以柔和亲热的羽色唱了“寒天”之后，随即变化腔式，使“将”字让板，5度向上大跳，以强劲的宫色唱“公子”，接着转入压抑的屈调，痛心地唱“赶出了”；“院门”二字，从F调变宫为角转到压抑的C屈调。表现了苏三对王金龙的深爱之情。

（八）第一次的[二六]转[流水]夹[摇板]，长段地叙述了苏三的冤屈。第二次再唱[二六]，情况变了。

王金龙说：“苏三，你且出院去，本院开脱你的死罪就是。”呀！苏三绝处逢生，心喜不已。

1．“这堂官司”一直唱到最低音，采用“欲高先低”“欲强先弱”的对比手法。而后紧接着用高音区优美的羽色“la do re”的兴奋，和宫色斩钉截铁的“mi re do”的气质唱出了“未”“动刑”。这是天大的的“喜幸”呀！

谱例7.《会审》“数九寒天”片段

谱例8.《会审》“这堂官司来动刑”片段

谱例9.《会审》“玉堂春好比花中蕊”

谱例10.《会审》“王子好比采花蜂”片段

谱例11.《会审》“花谢时怎不见蜜蜂儿行”

2．“玉堂春这里我就放了宽心”，这一句旋律的文章做得最够。首次以清新柔和的羽色“mi sol la”的羽色“三音列”唱“玉堂春”。“放了”后面，又安排了一个16分休止符，再起唱“宽”字带拖腔，拖腔中又夹了一个32分休止符。形成了一个“喜”得不得了的苏三。

3．“出得堂来”还是放了华彩的拖腔。情不由己地“回头看”，看堂上究竟坐的是一个什么人？如谱例8：

4．呀！

5．“是公子就该将我来认。”“阿”，“王法条条不徇情”。于是上堂去试探试探王金龙。以柔和的羽色旋律“mi sol la”唱“玉堂春好比”后，再以高音的“re do la do re”优美柔和的羽色旋律唱“花中蕊”。并以宫色的“mi re do”肯定下来！唱道（见谱例9）：

6．王金龙说：“玉堂春好比花中蕊”，那王公子比作何来？苏三唱（见谱例10）：

7．不能叫呀！苏三接唱：以柔和的羽色旋律唱“郎啊”。接着伤心地转屈调拖哭腔。“花谢时怎不见蜜蜂儿行？！”（见谱例11）

8．最 后 苏 三 唱，“ 我 看 他……”：先以深情渴望地反复以“re do la、la do re”拖腔，再上升到全曲最高音“sol”，并激动地放长腔！可是，唱到“把我怎样施行”时，一直都离不开变宫音“si”的——屈调的阴影！见谱例12：

由此可见，在戏曲音乐的精品中，有大量在作曲技巧上既有传统风格，又有典型的人物性格塑造，还有精心雕琢的思想情感表现的上乘之作。正因如此，才使得戏曲音乐的传统丰富多彩，才可能世世代代被人们久唱不衰！

谱例12.《会审》“我看他把我怎样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