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景抒情”和李安的老虎
2018-09-27任为新
任为新
【摘 要】“借景抒情”之说为语文教师所耳熟能详、津津乐道,但站在现代美学和当代环境哲学的角度来看,这是人类中心主义的一厢情愿。自然之物除了具有“工具价值”,如审美中被人利用的价值之外,还有一种独有的、不依赖于人类、有利于其自身生存发展的“内在价值”。忽视这一点,我们对待自然的态度就有失公允,我们的审美世界也是不完整的。
【关键词】借景抒情;自然审美 ;艾伦·卡尔松;李安
“借景抒情”是语文教学中的高频词,一般指作者带着主观感情描写景物,寄情于物,借此含蓄委婉地抒发自己的胸怀和情志。这种写作手法到了娴熟的境界,就是所谓的“景生情,情生景”,情景交融,浑然一体。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的“一切景语皆情语”即是此。
然而在美学家看来,“借景抒情”在某种程度上是“自然审美的异化”——本来有独立审美价值的对象,被工具化、主观化,失去了它自身存在的价值。 “一个对象当它自身具有价值,并且不只是根据其用途被评估时,便具有内在价值……它有其自身之善……并不依赖于外在的因素。因此,此类价值是一种被发现或认可,而非被赋予的价值。”在漫长的文学长河中,无论是诗词作家、散文家,还是批评家,一般的读者很容易在审美思维上自以为是、失之偏颇,犯了自然审美“不恰当”的毛病——有的只重视形式主义趣味,有的一味地以艺术之眼看待自然,还有的有意无意地混淆自然之“所似”与“所是”。
当然,能承认和重视自然景物自身的“内在价值”的人也不是没有,但比较而言,数量上实在是九牛一毛。这其中,徐霞客算一例,他常以平等的甚至仰慕的姿态接近自然,与自然相亲相谐。北大教授、中国徐霞客研究会副会长于希贤曾经说过,徐霞客“把山形水势、晴空阴云情趣化、拟人化、性格化,体现了对大自然的仁爱”。我们今天读关于徐霞客的文字,不能仅仅把它当作普通作家的文献来读,它是一种“尊重自然的、活的科学”(英国剑桥大学教授李约瑟语)。自然与人,是被平等地“纳入景观宇宙”之中的,我们最多只能以其为参照,关注对人类生活方式的调节,以适应自然,与大自然协调发展。
杜甫的诗歌中,借景抒情的当然比比皆是,但他也有一些作品,蕴含敬畏自然的宇宙情怀——在这些诗歌中,人类与世上万物是平等的,体现“天地万物一体之仁”。有的作品还直接以“尔”“汝”等第二人称称呼花草禽鱼,如:“暮景数枝叶,天风吹汝寒”(《废畦》,指蔬菜);“无情移得汝,贵在映江波”(《江头四咏·栀子》,指栀子花);“沧江白发愁看汝,来岁如今归未归”(《见萤火》,指萤火虫)。“尔”“汝”原本是人之间的称呼,如此用词,既别出心裁,又说明诗人和动植物忘情相交相亲,毫不在意人与动植物有智愚、高下之别。杜甫有这样的“三观”,与其说是植根于儒家“民胞物与”的哲学思想,不如说和现代生态学殊途同归——贝塔朗菲(Ludwig Von Bertalanffy)等学者提出的,基于系统论、整体论背景下的人与万物的关系,也就是杜甫说的“吾”与“尔”“汝”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只能是主体际性关系。破除了人类中心、自我中心和二元论之后,生态批评只能将整体性原则和主体际性原则作为自己的核心原则。”
除了上述徐霞客和杜甫的例子,在我们的语文课本上,这样的文本也有不少。比如《自然之道》(人教版四年级下册),讲海岛旅游时,有人看到幼龟爬出巢穴,被海鸟啄咬,就好心地救了幼龟放生。不料巢穴中的其余幼龟得到外面安全的信息后倾巢而出,结果成了海鸟的美餐……世界萬物自有其神奇之处,人类只需要带着敬畏之心感受、欣赏它们即可,如果违背自然规律,横加干涉,往往事与愿违。还有一个例子是李白的《独坐敬亭山》(人教版四年级下册),“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就是平等地对待自然对象和人类。用《唐诗真趣编》中的话说就是:“写得敬亭山竟如好友当前,把臂谈心,安有厌倦?且敬亭而外,又安有投契若此者?”但很遗憾的是,一般教师讲解,总是说,这首诗是借景抒情,借此地无言之景,抒诗人内心无奈之情。李白在拟人化的敬亭山中寻到慰藉,排解了孤独感……在小学生面前讲诗歌,不必追究过深,字面上疏通,读读体会情感即可,所以该教师这样讲解无可非议。但如果从美学、哲学的角度说,这样的解释未必是适切的。
避免一味地做“寄情于物”的诗人,超越“托物言志”,扩大我们的审美外延,丰富我们对自然之物的审美内涵,不但是语文新课改的任务,也是强调科学理性精神的时代诉求。比如重视“科学认知主义” (scientific cognitivism) ,它强调运用科学知识,特别是运用地质学、生物学和生态学知识,对自然进行欣赏,这让我们的审美活动以科学家深入研究的自然对象、现象的内在特性、规律为基础,能超越旧式文人对自然之物的似是而非、自以为是的认识,能保证我们像达尔文那样,对自然的欣赏既正确又深刻。现代环境美学代表艾伦·卡尔松(Allen Carlson)也为我们提供了另一种学理路径,他提出了自然审美欣赏的“恰当”原则,大意为要“如其本然”地欣赏自然,需求助于科学知识的帮助,超越自然对象的外在感性表象,以及人们关于它的常识性了解,对自然对象内在特性与价值有正确、深入的把握,集中感知、理解和体验自然对象的内在特性与价值。
李安拍过一个电影,叫《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还获得了奥斯卡奖。故事说的是少年派遭遇海难,和一只名为“帕克”的老虎一起在大海上受尽煎熬、相依为命。电影最后的镜头是,少年派获救回到文明社会,老虎也告别少年派回到自己的世界——在男主人公期待的眼神中,老虎一步一步走入丛林,竟然一点也没有回首顾盼的意思。有观众事后质疑,说李安的处理有问题:“老虎为什么不回头看一下?”
李安回答:“因为它是老虎啊。”
参考文献:
[1]贾丁斯.环境伦理学——环境哲学导论[M].林官明,杨爱民,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2]贝塔朗菲,拉威奥莱特.人的系统观[M].张志伟,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9.
[3]薛富兴.自然审美“恰当性”问题与中国“借景抒情”传统[J].社会科学,2009(9).
(杭州师范大学 311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