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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之光(节选)

2018-09-27

甘肃农业 2018年18期
关键词:常书鸿佛光莫高窟

国学家钱穆曾在《中国文化史导论·弁言》中讲,世界文化大致可以分为三类:游牧、海洋(商品)、农耕。前两种文化都因为其内中不足,需向外寻找,所以,极具侵略性。农耕文明因为可以复制农作物,自给自足,于是产生中庸之道,和合心态,天人合一。道教虽是中国本土宗教,但与外来的佛教互相依存,互相解释,握手和合。佛教虽产生于印度,却昌盛于中土,何也?盖因中国之文化土壤适应其发展。所以,到宋明时期,儒释道三教合一,而到明末和清时,中国索性闭关国门,独自修炼心性,却忘记了在丝绸之路的另一端,有一个幽灵始终在觊觎着东方。

那个幽灵不仅仅在西域游荡,还在欧洲大地飘荡。

它借希罗多德的铁棒之笔在蜡板上刻下“赛里斯”三个神秘的文字,又借亚历山大的青春和天才之力寻找赛里斯,最后,它乘着战船,供八国联军的枪炮踏上了这个神秘的东方古国。但是,赛里斯已经老态龙钟、步履蹒跚。她已经失去了汉唐时期的青春魅力。浮动于诸神脸上的那种自信、饱满和飘动于飞天身上的华美丝绸、异域情调,已经荡然无存了。丝绸已被瓷器取代,“赛里斯”已成为“支那”。汉唐时期的红、黄色的辉煌色调已被明清时期青花瓷上的冷色调所取代。酥肩圆润、开放有节、雄浑健美的唐仕女已经被束腰紧裹、礼教捆绑、瘦弱为美的清宫女所取代。

青春的中国在哪里?

当八国联军拿着中国送去的火药炸开北京城的大门时,一个叫斯坦因的学者同样拿着中国的指南针和银元打开了古代青春中国的大门——敦煌。

那时,青春中国的大门被一个半路出家的道士把守。他叫王圆箓。各种资料显示,他祖籍湖北麻城,在陕西出生,奉道教,受戒为道士,道号法真,因避战乱而游至河西。但他为何不往东走,却偏偏来到蛮荒的河西走廊?又为何成了敦煌莫高窟的守护者?这使人又一次不能不想到命运。

命运把另一个人推到了我们的面前。他就是乐僔。

在莫高窟第332窟中,我们能清楚地看到,武周时期李克让的《重修莫高窟佛龛碑》。碑载,乐尊是一位和尚,来自前秦,西游至敦煌,在三危山下得见佛光,便认定这里是极乐世界,于是凿下第一窟,从此开莫高佛光盛世。乐尊开凿石窟的时间为前秦二年(公元366年)。我们不禁又要询问,他为何不去东晋?偏偏来到西方?

十年前的那个秋天的黄昏,我徘徊在敦煌莫高窟前不大不小的广场上。我看见四周一些白杨树的叶子已经发黄、发红,显示着淡淡的辉煌,并看见这座陷入孤独中的佛教圣地如今陷入一片世俗的喧哗中。它再也不是以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面貌出现。想到此处,哀从虚空中来。我突然那么渴望看见三危山上的佛光向我开启。然而,我也明白,我并非那个有缘者。

有缘者是1600多年前的苦行者乐僔。我太世俗了。我们这个时代的人都太世俗了。我们的灵魂在污泥中挣扎,在欲望中焚烧,可我们中间的大多数并不自知。

关于乐僔的生平今人已无力可考,我们只能猜测他也可能是从陕西来。因为其时关中地区由苻氏所统,其势力已过河西,至西域。那时,从西域不断地传来关于佛国世界的传闻。关中人士和东晋信士总有奔赴西域取经的念头。它们构成那个时代的一种信念。即使以杀伐为生的大将军吕光在征讨西域龟兹国时,也对龟兹佛国盛况极力夸赞,前秦皇帝苻坚就曾命吕光将周身充满神迹的僧人鸠摩罗什带回长安。虽然这是后话,但乐僔西行恰恰与此相应。他是那西行信念中的一楼圣光。

乐僔之后,东晋僧人法显是另一个证明。法显之后,还有西行者,最后到玄奘达到鼎盛。习惯上,我们总是把法显当成西行求法第一人,但事实上并非如此。乐僔虽未取经回去,但也是西行求法路上的得道者之一。在乐僔之前,还有一个人是必须提到的,他就是朱士行。朱士行是三国时高僧,他要比乐僔整整早一个多世纪。魏齐王曹芳嘉平二年(公元250年),印度律学沙门昙河迦罗到洛阳译经,在白马寺设戒坛,朱士行首先登坛受戒,成为我国历史上汉家沙门第一人。他出家受戒后,在洛阳讲解《小品般若》,总觉得经中译理未尽,这是因为当初翻译的人把领会不透的内容删略了很多,致使词意不明,意义不联贯。他听说西域有完备的《大品经》,就决心远行去寻找原本。这是西天取经的意义所在。

朱士行才是真正的第一位西行求法的僧人。公元260年,他从雍州出发,越过流沙到于阗国,在那里得到《大品经》梵本。有意思的是,他把那里抄写的60多万字的经书派弟子弗如檀等送回洛阳,自己却留在于阗,直至79岁时在那里去世。是他不愿意回国吗?非也。于阗是天山南路的东西交通要道,印度佛教经由此地传到我国内地,此地大乘虽广为流行,但居正统的仍是小乘。朱士行见状,对大乘佛教于是动了心,便抄《大品经》。于阗国的小乘信徒见中土僧人如此,便横加阻挠,同时向国王禀告:“汉地沙门将以婆罗门书惑乱正典,大王如果准许他们出国,大法势必断灭,这将是大王的罪过。”笃信佛教的国王自然不许朱士行将佛经外传,朱士行愤然起誓:“若火不焚经,则请国王允许送经赴汉土。”说完,他就将《大品般若经》投入火中,火焰即刻熄灭,整部经典却丝毫未损。《大品经》这才走出于阗,再次经流沙,达中士。其时,朱士行已经79岁左右了,大限将至,便索性埋骨于西域。

一百年来,朱士行与火不焚经的故事一直在中土流传。后世学佛者无不敬仰有加。今天,我们已经不能考证乐僔和尚也许正是动了念头,从中土出发,过流沙,去西域。因为乐僔也的确到了流沙之地的敦煌,再往西走,便可抵达于阗、龟兹等佛国世界。只不过,在三危山下,他看见了万千佛光,便在那里驻了足。至少,我们可以相信,一种向西求法的巨大信念在中土僧人的心中流淌,激荡。乐僔只不过是这信念的一个证明而已。

从今天来看,乐僔开启的敦煌莫高窟的意义绝不比法显、玄奘到西域取经的意义逊色多少。佛法世界讲究缘分。佛经中说,佛光是释迦牟尼佛眉宇间放射出来的光芒,有缘人才得见。在佛的信念中,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是建寺的圣地。比如,峨眉山和五台山上经常出现佛光,所以那里也便成为佛教圣地。当佛光在三危山上显灵的刹那,乐僔便得到了佛的启示,驻足了,流泪了,感动了。

他怀着神圣的使命,凿下第一窟。他之后的所有开凿者,都是应了这样的佛光启示,接受了这样的神圣使命。无论帝王将相,也无论平民百姓,在1600多年的时光里,他们成了真正的众生,也成了真正伟大的开凿者和保护者。盛唐的光辉与三危山上的万千佛光交相互映,使这些洞窟里的佛像充满了安详、快乐、自在的笑容,使那些吹奏圣乐的飞天们有着自由、开放的灵魂,也给众生披上辉煌灿烂的饰品。根据李克让的记载,武周时期这里的洞窟达到一千多龛,所以称为千佛洞。后经宋、西夏、元代,开凿并保存到今天的洞窟只留下四百九十二个。

黄沙掩埋了古道征痕,西风也阻挡着最后的旅人。三危山上的佛光似乎再也没有人看到。将近一千年,佛光沉寂,莫高窟被黄沙掩埋。

突然的一天,一个叫王圆箓的道士又像当年的乐僔和尚一样,来到三危山下。那时的三危山下,虽看上去还有若干洞窟,但是,它们都被黄沙掩埋,没有香火,没有任何人经过这里。他多少有些悲伤。诺大的石窟群不知曾经多么繁华,但如今已是日落西山。悲哉!忽然间,他看见三危山上霞光万丈,状若千佛站立,他情不自禁地急呼:“西方极乐世界,乃在斯乎”。

佛光再次显现,有缘人又一次留下,并暗自起誓,后半生将剖开黄沙,光大佛法。那时,他并不知道在1500多年前,有一个叫乐僔的和尚也看到过这样的圣景,才在这里凿开第一窟。也许人们总是会想,王圆箓乃一道士,应当去弘扬道教,何以留此光大佛门?这是他留给后世的一个很大的疑问。其实,在明清之际,三教合一乃大势所趋。很多寺庙里,既供有佛祖,也同时有土地神、福禄寿三星和文昌爷。这在甘肃很多地方都是如此。大概王道士在看到佛光的刹那,就已经将佛道间的种种隔膜化为乌有了。

这个有缘人,在发誓要重现莫高盛景时,他根本没有想到,一个关于古代青春中国的命运与他连在了一起,敦煌莫高窟1500多年的命运与他连在了一起,丝绸之路2000多年的命运也与他连在了一起。他四处奔波,募得钱物,雇人来清理洞窟中的积沙。他看见第16窟里的淤沙尤其多,仅这一窟的沙子,就花费了他前后两年的时间。

1900年6月22日,夏至这一天。他雇来的姓杨的农民像往常一样去清理第16窟时,发现有一处墙皮与其它地方有些不同,便敲了敲,声音有些空洞。他断定那里有问题,便掏开了一个小洞,发现里面有一个暗室。他不敢再砸下去了,生怕佛见怪。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将这个想法告诉了王道士,于是,两人去了第16窟,将那里砸开。果然,那是一道复墙,不足三米,墙那边是一个被封存了很久的暗室。室内堆满了令整个世界都惊叹的经卷,但在一个信佛的道士看来,那些经书都不过是过去信佛信道者的东西而已。他们并没有在那里发现金银财宝。这让他们非常失望。

但就是夏至那一天,漫长的日子终于结束的晚上,从王道土发现的那个小孔里开始透出来一道强光。它很快就被拿着指南针和银元从印度过来的斯坦因感知到了。那时的斯坦因正好在从克什米尔斯利那加出发,沿吉尔吉特古道,向帕米尔高原进发。黑夜中,他不自觉地抬起了头,向着中国的西部望去。他被一道看不见的巨大强光吸引着。那是一道佛光。其实,在那之前,世界各地的探险者都似乎看见了天空中倏然升起的佛光,他们从四面八方都纷纷向中国的西部进发。瑞典的赫文·斯定已经发现丹丹乌里克遗址,又正组织新的探险队;俄国科学院也将组织探险队赴新疆……新疆的佛教圣地已成为了当时全世界探险家瞩目的焦点。

接下来的故事为众人所知。一生以亚历山大和玄奘为偶像的斯坦因,从印度一直沿着佛教东传的道路来到了敦煌。他被马克·波罗的游记所吸引,被玄奘的故事所感动。

1935年的秋天,一个名叫常书鸿的青年在巴黎塞纳河畔游荡。与其他游子一样,在他的心上,也有一个衰老的中国的倒影在渐渐地拉长。在一个旧书摊上,他看到由伯希和编辑的一部名为《敦煌图录》的画册。他顺手翻起,便看到了约400幅有关敦煌石窟和塑像的照片。他倏然一惊,才知道在中国有一座世界艺术宝窟,它叫敦煌。敦煌壁画中佛国世界的浓墨重彩在这个青年的心上刻下了深深的烙印,与那不断拉长的中国的倒影不时地重合。他抬头向着东方张望,仿佛看见了佛在无量世界里的微笑。

于是,在乐僔、王道士之后,常书鸿是第三位得见圣境并将自己的生命献给敦煌的人。然而,与乐僔和王道士不同的是,常书鸿并非为弘扬佛法而去,而是为了一个国家的艺术宝窟,因此,那些佛光在常书鸿的眼里就变成了风景,变成了画,变成了艺术。日本作家池田大作曾这样问过常书鸿:“如果来生再到人世,先生将选择什么职业?”常书鸿说:“我不是佛教徒,不相信转世。不过,如果真能再一次投胎为人,我将还是‘常书鸿’,我要去完成那些尚未完成的工作……”五四以来,尽管知识分子普遍地接受了科学观与进化论,不再相信世上有神佛,但是,那代知识分子身上仍然有“永恒”的信念。那种永恒恰恰是神学时代的遗产,因为只有在神佛那里,才有永恒的承诺。在以科学为基础的人学观里,永恒不在,灵魂不存。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将人生解释为一个个偶然事件的连接体。因此,在常书鸿的心中,保护敦煌艺术不再成为信仰,而是一种信念、理想和责任。即使如此,人们还是将他称为“敦煌艺术的守护神”。

百年之后,当华人已经遍布世界各地,再来想想敦煌莫高窟的命运,我们是否还怀着当年的愤慨?那些华人,难道不正是斯坦因等人抢去的敦煌壁画上的众生的复活吗?

冥冥中,我们仍然不能猜透佛的无限心思。

下一个与佛光有缘的人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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