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陌生人

2017年11月，厦门国际动漫节期间，笔者参与国际动漫产业论坛时，结识了日本星尘传播事务所（Stardust Promotion）艺能二部部长龙野文范，并邀请他观赏了我所在公司主办的虚拟偶像演唱会。三个星期后，龙野文范专程来到北京造访，探讨将其旗下艺人引入中国开展演艺活动的可行性，并就中日影视行业、艺人经纪行业的差异进行了一番有趣的交流。

星尘传播事务所是日本老牌的造星工厂，与杰尼斯事务所、堀制作株式会社、研音事务所并称为日本艺能界“四大家族”。20世纪八九十年代，星尘传播迅速聚拢了常盘贵子、松雪泰子、竹内结子等一批极具分量的影视剧明星，由于其旗下的女艺人在日本艺能界尤其活跃，也被称为日剧“天后宫”。

为了更有针对性地管理艺人，星尘传播事务所旗下设有三大制作部，其中制作一部和制作三部最为星光璀璨，前者聚集了老牌明星和资深艺人，后者汇合了时下当红艺人和文艺片电影演员，龙野文范掌管的艺能二部则主要由90后正值上升期的年轻艺人组成，除了为这批艺能新生力量承接影视剧、综艺节目和培养歌手，这个制作部还包括声优（配音演员）、模特和童星业务。

相比从中国赚到盆满钵满的韩国娱乐圈，日本娱乐圈眼中的中国市场仍然似一片新大陆。

“我没有听说过他，他是一位日本演员吗？”

龙章：您应该不是首次来北京吧？

龙野文范：对，这是我第四次来北京了。说起来，距我第一次到北京出差竟然快20年了。中国的变化非常大，北京尤其是这样。我每次到北京来，唯有经过天安门广场时才会感到，这里果然是我来过的北京啊。同样，中国演艺市场的变化也非常惊人。早先，我们对中国艺能界的印象只是，电视频道和节目虽然很少，但他们能拍很厉害、大场面的严肃历史剧。后来，日本市场逐渐可以看到中国的古装青春偶像剧。近两年，特别是2017年，我发现中国的演艺市场已经同日本、韩国无限近似了，出现了大量的垂直市场、细分市场，比如在日本很流行的女团、二次元文化，看起来在中国也有很多受众啊。

龙章：确实如此，其实在二次元文化领域，中国受日本的影响很深，很多日文字眼直接被搬到中国使用了，比方唱见、舞见、声优之类。不少日本声优在中国也很有知名度。前不久，您在厦门觀看的演出就邀请了铃木实里。

龙野文范：对，我很意外，铃木实里是日本近年来才开始走红的声优，居然在中国也有市场，看到中国粉丝拿着她的灯牌为她鼓掌，我觉得又惊又喜。

龙章：其实，我们在2016年国际动漫节期间邀请的蛇足更受欢迎，公司专门为他举办了粉丝见面会。

龙野文范：蛇足？抱歉，我没有听说过他，他是一位日本演员吗？

龙章：他也是声优加唱见啊。您没有听说过他吗？

龙野文范：（用平板电脑搜索了蛇足的信息）哦，这个人，我确实闻所未闻。

龙章：真的吗？我不是二次元文化爱好者，因为公司邀请他出席活动，所以我搜索过他的相关信息。百度百科上说，他在NicoNico（日本最大的动漫内容聚合平台）上有很高的人气。

龙野文范：你知道我的部门主要经营的业务包括声优，应该说在这个领域，我算是比较资深了，所以如果是我没有听说过的人，不太客气地说，在日本可能真的没有什么名气。我很好奇，你确定他在中国很有名吗？

龙章：我不确定，但至少对二次元人群来说，他算颇有名气吧。2016年的活动里，有粉丝专程从北京、上海赶到厦门，我在去厦门工作的航班上就见到了七八个他的粉丝，很兴奋地讨论如何到酒店门口蹲守。蛇足的粉丝看起来以年轻的女性二次元爱好者为主，她们认为他很帅，声音也很迷人。在虾米音乐平台，他的歌曲专辑有200多万次的试听，将近2万的订阅粉丝，而这只是中国音乐市场中的一个App产品而已。

龙野文范：是这样啊！真是不可思议！等我回到日本，也许我应该去见见他，游说他加入我们的事务所，来拓展中国市场。那么，请你看一下，这位艺人在中国有名气吗？

龙章：啊，他是小栗旬，非常有名啊，虽然我并不经常追日剧，但我知道他，他主演的电影《银魂》2017年9月在中国上映了。

龙野文范：这部电影怎么样？票房好吗？中国观众喜欢它吗？

龙章：抱歉，我没有关注它的票房数据。不过，据我所知口碑相当不错。在豆瓣上，它的评分有7.2分，算是在水准线之上的电影了。

龙野文范：哦，真的吗？这又让我意外了。因为它在日本得到的差评非常多，在筹拍的阶段，当小栗君要主演这部电影的消息传出时，日本的社交媒体上就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抵制活动，很多《银魂》迷坚决反对真人演员“玷污”他们心中的动画形象。

龙章：其实《银魂》动画在中国也有很多粉丝，这些“原著粉”开始也抵触真人电影，认为银（《银魂》的男主角）是不可能被真人化的，但电影上映后，我看到评论区很多人赞美小栗旬的表演，认为他诠释得很到位。

龙野文范：可惜日本的《银魂》动画粉丝就没有这么宽容，小栗君曾经同我说过，他非常担心这次出演会影响他在艺能界的人气呢。

日本艺人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龙章：您认识小栗旬？

龙野文范：是的，我同小栗君相识很多年了，从他出道不久就认识，可以说是非常好的朋友。如果我邀请他来中国做演艺活动，他一定会来的。其实，这次来北京之前，我刚同小栗君一起喝酒，他抱怨日本艺人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虽然也有去海外工作的机会，但他不知道该承应哪些。

龙章：小栗旬这样的艺人也会有这种忧虑吗？

龙野文范：是的。日本影视业与其他国家是不同的，像连续剧产业基本被NHK（日本放送协会）和几家大的民营电视台把控，电视台自己投拍剧集，然后在自己的频道里播放，或者自己售卖影碟。电视台和频道是有限的，但艺人在增加，导致艺人事务所之间的竞争特别激烈，一些事务所就不惜压低艺人片酬来争取出演机会。我知道中国投拍连续剧的大多是影视制作公司，它们可以把连续剧卖给电视台，同时卖给像腾讯这样的平台，卖给OTT和IPTV运营商，甚至卖到中国香港、中国台湾、新加坡这样的地区，盈利的途径非常多。中国很有名的演员往往拥有自己的工作室，自己来主导接拍，甚至投拍影视剧，他们的主动权很大。然而，日本艺人是不一样的，他们的工作主要由像我们这样的事务所安排，拿到的酬劳也是扣除事务所佣金之后的。

龙章：那么像小栗旬这样的一线日本艺人大概能拿到多少片酬？

龙野文范：如果是出演连续剧的话，一线艺人每集的片酬大概在100万（约5.8万元人民币）到200万（约11.6万元人民币）日元之间，也有演员可以拿到300万（约17.4万元人民币）日元甚至更高一些的酬劳，但那是最最当红的演员了，可能就像中国的范冰冰、AngelaBaby这样。

龙章：如果是范冰冰的话，她出演中国连续剧的片酬可能要比300万日元高出两三倍吧，而且她应该不是片酬最高的艺人，如果章子怡这样的电影演员来接演连续剧，酬劳会更高。

龙野文范：真的吗？我又感到震惊了。要知道，我刚刚说的片酬是电视台给到演员所在事务所的酬劳，如果扣去事务所的佣金，演员的收入会更少。所以我觉得，应该让日本的演员来中国出演连续剧，如果像小栗君这样的演员在中国也很有名的话，他们真的很便宜。

“丧文化”下的日本艺能界

龙章：说到来中国演出，很多韩国演员会在中国出演影视剧，比如宋慧乔，她就参演过很多中国电影，像金秀贤、宋承宪之类的韩国当红演员，也会来中国参加真人秀节目或者综艺节目的录制。但是日本知名的演员似乎很少来中国。

龙野文范：韩国和日本的情况不同。从国家层面上，韩国政府会大力扶持娱乐产业，不遗余力地向海外输出韩国的连续剧、演员，来赚外国人的钱。这个政策很成功，几乎整个亚洲在娱乐方面的审美都多多少少受到了韩国风尚甚至是价值观的影响。

日本人有自己的审美，有自成一派的文化和风格，所以韩国流行文化很难侵蚀日本娱乐产业。日本观众只喜欢自己喜欢的艺人，而日本艺人也只服务于喜欢自己的观众。

另外，日本娱乐产业还有一个特殊性，就是CD、DVD市场仍非常活跃，是世界第一大音像市场。因为这个市场足够大，以前的艺人可以赚到足够多的钱，所以只有外国艺人想来日本分一杯羹，没有日本艺人愿意辛辛苦苦地去拓展海外市场。所以，在DVD时代到来之前，日本艺人可能还会看重海外市场，愿意尝试跨境合作，但此后可能只有进军好莱坞才会对极少数日本演员有吸引力吧。

日本观众并不像中国观众这样，会对新鲜的娱乐形态产生兴趣。比如最近3年来，3D电影在全球都非常流行，但日本几乎所有的电影公司都不会去投拍3D电影，因为日本人对电影的喜好仍然局限于传统的言情片、恐怖片、伦理片和动画长片，所以并没有3D的用武之地。当然，日本人也会追看好莱坞的3D电影，但对日本本土电影，观众并没有这方面的需求。日本藝人也不像韩国艺人那样，特别急迫地想从广阔的海外市场挣钱。

龙章：既然是这样，为什么日本艺人又会抱怨日子不好过了呢？

龙野文范：说起来有些惭愧，因为新人的不断涌入，导致制作资源不足，加之日本电视台在全球化的视频平台或者公司的冲击下，市场逐渐缩小。现在，日本的音像市场世界第一这个名头，也是有点可笑呢。就拿CD行业来说吧，日本CD的价格真的是比较贵，但CD里的曲目越来越少了，很多艺人会把主打单曲在CD里以不同的编曲或配乐反复呈现，为了让粉丝觉得这笔花销物有所值，制作方不得不在CD里附赠各种其他福利，比如握手券、艺人演唱会的入场券或者抽奖券等。

另外，日本艺人一直有针对本土固定消费人群的人设，如果走向海外市场的话，他们会手足无措。可能因为性格原因吧，很多日本艺人非常散漫或者内向，并不像中国或者韩国艺人那样，有进取精神，能够快速适应海外市场的环境，以及熟练地待人接物，他们虽然不满在本土收入减少和竞争压力增大，但也不敢或者不愿意去拓展海外市场。

龙章：其实，日本电视台完全可以向海外销售日剧的。至少在中国，日剧的口碑一直很不错，也有稳定的追剧人群。在DVD时代之前，《东京爱情故事》之类的剧集在中国知名度极高，即便近几年，《花火》《深夜食堂》至少在中国也非常受欢迎，2017年夏天《东京女子图鉴》也是中国比较热议的连续剧。

龙野文范：天呐，你说的近几年在中国流行的三部剧，其实都是日本的网剧。

龙章：你前面说到，日本影视剧制作是由电视台制作和发行的，我以为日本并没有网剧呢。

龙野文范：很遗憾，《花火》和《深夜食堂》是Netflix投拍的作品，而《东京女子图鉴》是Amazon投拍的。就连小栗君也主演过Hulu投拍的网剧《代价》。这些平台都是美国公司在日本的分支，不是美国与日本同步播放，就是直接面向全球播映的。日本的富士台近年来也在尝试网剧，不过它们的作品是网络与电视台同步播出的，电视台播放的是每集一小时左右的标准版，而它们官网平台播放的是30分钟以内的精简版。

之所以这样处理，是因为日本不同年龄层的观众收视习惯不同。你可能知道，日本老龄化非常严重，电视不可避免地要针对年龄较大的人群制作内容，而这些人习惯连续剧至少有45分钟到60分钟那么长。网剧则往往是30岁以下的手机端用户在观看，尤其是女性用户，他们会希望剧情推进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