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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谈 《雷雨》中“繁漪”的“女鬼”特性

2018-09-21杜康

文教资料 2018年13期
关键词:繁漪女鬼雷雨

杜康

摘 要: 《雷雨》中繁漪的人物形象长期以来被广泛探讨,是五四时期反封建的女战士,是人性扭曲、发生乱伦的欲女,是具有“雷雨”一般毁灭性力量的“疯子”。这些说法都是从人的角度对她做出的评价,但繁漪在周公馆令人压抑窒息的环境里,她的肉体虽然活着,然而繁漪逐渐掩盖人性的光辉,表现出具有“鬼”的行为与心理特征,在她“鬼”的特征下展现出一个被封建礼教毁灭的女性悲剧。

关键词: 繁漪 女鬼 特性

一、女鬼形象溯源

女鬼形象在中国文学史上是具有独特艺术魅力的存在。对于“女鬼”的理解,首先是女性,其次是其本身超人类的属性。在原始神话传说中,以女娲为代表的女性形象被视为“人类的始祖母和全能女神”[1],有补天治水的本领,化育民众,促成婚姻。女性地位随着女权社会向男权社会的过渡而降低,完成了从女神向女鬼的堕落。女鬼形象首次出现在东汉时期应劭的《风俗通义》,作恶的女鬼形象由此产生。魏晋南北朝时期女鬼故事更加完善,人鬼相恋、相斗的故事都有记述,“女鬼形象独秀”[2]。唐代开始出现具有自主人格、反叛精神的复仇女鬼形象,是唐代女性人格价值提升的最好体现。宋元话本小说中情爱型女鬼与阳世众人差别较小,表现出世俗化的特征。明清女鬼故事流露出崇才崇情的新时代特征,体现出对女鬼的认同与理解。

二、繁漪的“女鬼”特性

繁漪是曹禺在《雷雨》中最喜欢的人物,正如他所说:“她是最富于诱惑性的。这种魅惑不易为人解悟,正如爱嚼姜片的人才道得出辛辣的好处。所以必须有一种明白繁漪的人。”[3]少女时期的繁漪定然是青春活泼的,但是自从嫁到周公馆后她个人的鲜活的生命力开始逐渐丧失,她曾尝试和比自己大二十岁的周朴园生活,但在明白周朴园根本不爱她之后,她已经默默地枯死,周萍的出现使她枯死的心重新苏醒,可是周萍并不是她理想中的男人,周萍的离开更是将她最后的生机夺去,最后繁漪妻子不像妻子,情妇不像情妇,母亲不像母亲,处于人不人鬼不鬼的状态,精神的崩溃绝望是导致趋向阴暗鬼魅的根本原因。

(一)外形的幽暗与行动的诡异

女鬼分为善良的鬼和恶鬼,但她们既然是非人类的存在,被视为邪恶的化身,在或美或丑的外表下都有着凶恶的特征,在《聊斋志异》中无论是机灵可爱的小谢、无辜惨死的公孙九娘,还是《喷水》、《咬鬼》的女鬼,都有着令人恐惧的鬼的面目。在《雷雨》中有关繁漪的穿着是“她通身是黑色。旗袍镶着灰银色”[4],而她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阴鸷”,“她的脸色苍白,只有嘴唇微红,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梁”[5],在长长的睫毛下面的眼睛中是痛苦和欲望在燃烧,嘴角向后弯曲,雪白细长的手,再加上瘦弱的胸,可以看出繁漪外貌上的病态与阴柔。同时与繁漪外形的幽暗冷峻相对应的是她行为的隐秘诡异,繁漪的几次出场都显得神秘且带有鬼气。当鲁大海偷偷地向四凤暗示周萍和繁漪存在乱伦关系时,二人背后议论的行为是不可被繁漪知道的,在这寂静时刻却突然传来了繁漪悠长的咳嗽声吓得两人惊慌失措,繁漪这种“只闻其声,未闻其人”的咳嗽声所具有的威力让人胆战心惊。除了咳嗽声外,繁漪在黑夜中暗暗发出的增强了女鬼所带有的诡异气氛的敲门声,在《聊斋志异》中小倩也是夜敲书生的门,使得兰若寺的诡异氛围更加浓厚。周萍潜入四凤家后在与四凤对话时,繁漪躲在窗外发出的幽幽的叹息声和敲门声是似有若无的,“像是有人在敲窗户”[6],繁漪发出的声响对于四鳳和周萍是未知,黑夜的静谧与不可捉摸放大着繁漪的叹息与敲门声,四凤与周萍半夜相见的行为本是见不得光的,这犹如鬼魅的声音使得四凤内心惊恐,繁漪发出的两种声音以其诡异可怕的力量使四凤和周萍直接产生了遇见鬼的想法——“‘你听,这是什么?像是有人在敲门,‘胡说,没有什么,‘有,有,你听,像有个女人在叹息,‘没有,没有,你大概见了鬼”[7]。此时周围环境是阴风、漆黑一片、蓝森森的闪电的闪电,繁漪惨白发死青的脸使她像一具死尸,口中发出痛苦的呜咽声,这样一幅画面足以使人心惊肉跳。

(二)精神的死亡与复仇性

女鬼复仇是文学创作中的一个重要题材,女鬼在身前受尽委屈而无辜惨死,对于现实中的苦难她们无力反抗,心中满怀苦闷化为鬼魂一雪冤屈。繁漪虽然是周公馆地位高贵的太太,过着锦衣玉食、衣食无忧的富裕生活,但是她心中的痛苦与郁闷是无法与人言说的。繁漪在最好的年华嫁给了一个比她大许多岁的男人,而这个男人却始终留恋早已“死去”的亡妻,将房间的布置设置为二十年前侍萍在时的模样,戏剧中有一幕是繁漪从鲁家回来看见周朴园在看着侍萍的照片,繁漪冷冷地问他拿的是什么,并轻蔑地说“哼,又是那个女人的照片”[8],然后伸手去夺,“又”字体现出周朴园思念侍萍行为的经常性,然而尽管繁漪和周朴园之间没有感情,但是没有享受过真正温暖的夫妻之情的繁漪心中还是会产生一丝丝嫉妒。周朴园只知道忙于实业和社会应酬,曾经留学德国的他身上还带着传统儒家文化调教出来的家长作风,与这样的周朴园生活繁漪只能独自承受整日整夜的寂寞、空旷与无聊中。周萍的出现的确给繁漪带来生机,但也是周萍将繁漪最后的生机给完全抹杀。在繁漪和周萍的关系中,周萍是一个背叛者,他极力地想要摆脱繁漪的纠缠,无论是爱上四凤还是躲避繁漪都让繁漪痛苦万分。正是周朴园和周萍共同将繁漪送进了坟墓,繁漪的“死亡”是指向心灵的虚空与精神的荒芜。繁漪对于自己的“死亡”状态有着清晰的认识,她对周冲说过“你不要以为我是你的母亲,你的母亲早已死了,早已被你的父亲压死了,闷死了”[9],繁漪的这段疯狂的自述是她精神世界崩溃的最直接证明。

繁漪的精神死亡而带来的复仇行为是像恶鬼复仇一样令人畏惧的,周萍对她鬼般的纠缠是有最深刻的体会——“我要离开她,然而她不放松我,她拉着我,不放我,她是个鬼,她什么都不顾及”[10]。首先,繁漪的复仇对象是周朴园,对于周朴园的复仇过程是由委曲求全到强烈爆发:刚开始繁漪还是畏惧周朴园的,对于周朴园卖房和摆置家具的做法她只是叹了叹气“什么事自然要依着他”[11]。接着对于周朴园的逼她喝药她虽然多次顺忍恳求,但最后还是泪流满面地喝了下去。复仇转折点在于繁漪从鲁家回来之后,她在客厅中用满怀厌恶的语气戏弄周朴园一番时的表情是快意地露出微笑,在这一系列的对话中周朴园的情绪从平静到不耐烦,再到厌恶,最后是愠怒,繁漪从中得到一种报复的快感。繁漪对于周朴园的毁灭性的报复在在于当着众人的面揭露自己与周萍、周萍与四凤的关系,他让周朴园几十年来维护的正派的家长形象倒塌。繁漪对于四凤与周萍的纠缠表现为驱逐与占有,一方面她利用太太的身份将四凤赶走,直接告诉鲁妈周冲与侍萍的纠葛。另一方面她利用距离之便多次挽留周萍,在这挽留周萍的过程中繁漪的复仇心态愈加激烈,这种激烈程度的演变也是与周萍对繁漪的态度同步的。他们的第一次交锋是周萍为躲避繁漪而不归家,繁漪以一句“这屋子曾经闹过鬼,你忘了”[12]暗示两人的乱伦。接着繁漪在知道周萍与四凤要离开后就变得疯狂,在周冲在场时时不时地暗示两人的关系,或者是直接辱骂周朴园和侍萍,甚至是不顾及自己的母亲形象怂恿周冲帮助自己复仇,“冲儿你说呀,你怎么,你难道是个死人?哑巴?是个糊涂孩子?你难道见着自己心上喜欢的人叫人抢去,一点儿都不动气”[13]。繁漪的复仇是成功的也是失败的,正如曹禺把繁漪视为整部剧中最具有“雷雨”性格的人,她用带有毁灭一切的力量去爱和恨,最后在得到复仇快感的同时也烧毁了别人,在戏剧中繁漪表现出来的疾风骤雨般的破坏性,对不复存在的爱情的残忍报复,使她具有文学创作中常见的复仇女鬼形象的特点。

三、本是无鬼,内心有鬼

在《雷雨》中第一个把繁漪说成是“女鬼”的人是鲁贵,周公馆发生闹鬼之事贵,鲁贵在阴森森的宅中查看,“就听见这屋子里啾啾地像一个女鬼在哭。哭得惨!”,然后便在幽暗的烛光中看见一个男鬼一个女鬼——周萍与繁漪。因为情欲的压抑而引發的闹鬼事件在中国现代文学中比比皆是,彭家煌的《活鬼》中先是荷生的寡母被“鬼”缠住,寡母死后十三四岁的荷生和比自己大十几岁的老婆居住,这时候家里依然是闹鬼,蒙在鼓里的荷生请咸亲来捉鬼更是给本是“鬼”的咸亲提供了方便,咸亲与荷生老婆一直私通,闹鬼的风波就一直持续中。《活鬼》中个人性欲望得不到正常实现的妇女,肩负着沉重的封建礼教的枷锁,在朗朗乾坤也是无边黑暗的夜色中,人欲被扼杀,她们无法在人的世界中实现自己的欲望,只能够做“鬼”达到另一种生命的意义。吴组缃《菉竹山房》通过叙述二姑装神弄鬼、精心策划偷窥侄子侄儿媳同房的行为,展现出两个被长期压抑人性而心灵扭曲的女性。《雷雨》和《活鬼》、《菉竹山房》存在共同之处,故事中实际并不存在鬼怪小说中阴森恐怖、带有死亡信号的鬼,这里的鬼只是人性阴暗恐怖的一面,是不容别人看见或曝晒在阳光的内心丑恶所在。繁漪一直以来受到周朴园施加于她的身心的双重压抑,她在内心深处是渴望着一个真正的男人给她性与爱,于是在周公馆中她选择了或者说只能选择周萍作为聊以慰藉的对象。繁漪和周萍之间是继母与继子的关系,这种有违中国传统礼教的乱伦关系因为它见不得人,只能在活人睡去、幽魂开始活动的深夜中、在无人问津的阴森老宅中进行,由此引起了鲁家闹鬼一说。人心私隐处的黑暗、扭曲正是滋长心鬼的最好的养料。

中国的鬼文化源远流长,在叙事作品中女鬼是一个重要的描写对象,正如莱辛在《汉堡剧评》中所说:“没有鬼魂叙事,文学将蒙受巨大损失。”[14]《雷雨》是一部震撼人心的悲剧,也是20世纪最优秀的戏剧之一,繁漪是《雷雨》中塑造的最具生命力的形象,曹禺对其倾注了艺术激情。受到女性解放思想熏陶的繁漪嫁到了一个令人窒息的传统家庭,比他大20岁的丈夫难以给她性与爱的满足,于是走上了和继子的乱伦之路,最后周萍的离去将她彻底杀死。长期以来,繁漪更多的是被解释为解放新潮的女性、为情欲而发疯的魔鬼,但从“女鬼”的角度重新看待她,繁漪因为爱情的破灭而对生活丧失希望后,她的行为和心理带有“女鬼”的气息,无论是外貌的阴柔、行为的神出鬼没,还是变态情欲下鬼鬼祟祟的偷情,抑或是心灵死亡后疯狂的复仇,都展现着其所具有的“女鬼”的恐怖一面。然而繁漪却又是人,在人的形态上产生出鬼的特征,更让我们看到其难以在现实中存活、只能做鬼的悲剧色彩。

参考文献:

[1]张浩文.试论中国古典文学中女性形象的变形之谜[J].海南师范学院学报,2006(02).

[2]孙生.鬼道谈风女鬼——魏晋六朝志怪小说女鬼形象独秀原因探析[J].西北民族学院学报,1997(02).

[3][4][5][6][7][8][9][10][11][12][13]曹禺.雷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8.

[14]郝姝婧.明代文言小说中的女鬼形象[D].大连:辽宁师范大学,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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