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传奇中李杨题材书写小议
2018-09-21王方
王方
摘 要: 唐玄宗和杨贵妃之间的故事自诞生以来,便迎来了千百年来经久不息的文学创作热潮。在宋代传奇中,李杨题材的书写在人物形象、主旨作意上呈现出传奇小说功用化、世俗化错杂的独有特征。
关键词: 宋传奇 李杨题材 劝诫 世俗化
杨贵妃的倾国倾城貌、唐明皇和贵妃之间禁忌又凄婉的爱情故事本就蕴含了无数风流韵事和可供人遐想的空间,一曲《长恨歌》和《长恨歌传》后,李杨题材成为经典的文学命题。
长期以来,宋代传奇一直没有引起学界足够的重视,宋传奇中的涉关李杨题材的未能得到相应的关注。鉴于此,笔者搜集到以宋代专篇写李杨故事或是主要情节涉及李杨的传奇小说共7篇,分别是《杨太真外传》、《骊山记》、《温泉记》、《贵妃袜事》、《广谪仙怨词》、《梅妃传》和《太宗遗录》。虽然宋传奇中涉关李杨故事的篇目不多,但在人物形象、故事情节的设置和事件的剪裁、主旨作意方面显示出宋代的特有情态。
一、在人物形象上,李杨形象均遭到丑化
唐玄宗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几位开创一代治世的君王,在“安史之乱”前是英明圣断的明君形象,但在宋传奇中的几部作品中都受到不同程度的贬损和指责。《杨太真外传》写贵妃进宫后,唐玄宗爱美人不爱江山、沉醉于宫廷声色的日常状态。玄宗宠爱贵妃,连杨氏一族也尽享荣华富贵,兄弟姐妹封官晋爵,赏赐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外省的官员因端午节进贡给贵妃的“真玩衣服”“异于他郡”晋官加爵,分明是一个善恶不分、忠奸不辨的昏君。
在《梅妃传》和《玄宗遗录》中,作者则将太宗刻画得自私、懦弱。
《梅妃传》主要叙述梅妃历尽荣辱浮沉的一生。在贵妃未进宫前,梅妃深得宠幸。杨贵妃入宫后,梅妃渐渐失宠,不但住所被迁,而且玄宗和她相见都偷偷摸摸,唯恐被杨贵妃撞见。玄宗因和梅妃“叙旧”,被急匆匆赶来的贵妃堵在西华阁内,为防贵妃发现自己私会梅妃,玄宗情急之下竟将梅妃“藏夹幕间”。连约见妃子都不能光明正大地进行,在发怒的贵妃面前唯唯诺诺,毫无一代帝王的风范。召见梅妃,事后不能给她保护反而将她置于一种更尴尬的境地,显得无能又懦弱。
贵妃的形象一落千丈。《长恨歌》《长恨歌传》中“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美貌,加之这一“歌”一“传”在结尾处渲染的李杨之间超越生死的爱情故事,莫不让人对杨贵妃产生深深的同情和叹惋。但在宋传奇中,杨贵妃的形象遭到篡改,以一种刻薄甚至放纵的形象示人。
《梅妃传》中作者虚构了一个识大体、顾大局、安静贤淑的梅妃形象作为杨贵妃的参照对象。梅妃能属文,“浅装雅服,姿态明秀”。作为梅妃的对立面,贵妃“嫉而智”,梅妃“性柔缓”,在后宫争宠中,梅妃自然“亡以胜”。撞破玄宗和梅妃的私会,贵妃气势汹汹地前来问罪:“肴核狼藉,御榻下有妇人遗舄,夜来何人侍陛下寝,欢醉至于日出不视朝?……妾止此阁以候驾回。”颇有一副乡野村妇撞见丈夫丑事的架势,蛮横骄纵。梅妃能诗属文、不争不躁、娴静美好和贵妃骄横、刁蛮、争宠的形象相形相较,形成强烈的对比。
在秦醇所撰的《骊山记》《温泉记》两篇中,贵妃的言行更轻浮放荡。《骊山记》主要叙述名叫张俞的读书人落榜后游骊山,从“守宫使”后人田翁处听得玄宗朝宫闱秘事。该篇中的杨贵妃与安禄山有染,日与其嬉游调笑,“虑其丑声落民间,乃以禄山为子”;《温泉记》可看做《骊山记》的后篇,写张俞再过骊山,梦中为太真妃所召,入其蓬莱宫中,在仙宫中与贵妃共浴、对榻寝,荒诞至极。
二、在作意上,呈现出垂戒后世和世俗娱乐化两种倾向
宋传奇因为作者身份的不同,看待李杨两位角度不同,所以在事件的选取、叙述的重点上有所差异,大致可以分为两类:
一类主要情节基本袭承前代,以《杨太真外传》为代表。《外传》广采前代野史杂传,几乎囊括了前代逸史、杂传、传奇小说中可见到的有关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所有资料,内容翔实。按照传统史传的做法,开篇交代人物生平,后以大量篇幅描写杨贵妃所获得恩宠及杨家的飞扬跋扈。玄宗宠幸杨贵妃,杨氏一门都受到极盛的恩宠和縱容。玄宗赐给韩国、虢国、秦国夫人的脂粉钱“皆月给钱十万”,极度奢靡浪费;上元节杨氏一族夜游,与公主车骑争道,杨氏家奴在街上挥鞭误伤了公主,驸马呈请处罚家奴,家奴不但没有受到处罚,驸马反因此停官,小小家奴都嚣张至此,可想见整个杨氏一族的势力。
一类则依据本事,另行敷演出一段故事,这一类作品集中在《骊山记》、《温泉记》、《贵妃袜事》中。《骊山记》叙杨贵妃与安禄山之间的私情;《温泉记》记一场书生的“白日梦”;《贵妃袜事》写李远牧李群玉二人围绕贵妃袜酬唱。
这两类由于事件的选择、故事剪裁的不同,呈现出不同的主题,整体上出现垂戒后世和世俗化两种倾向。
《杨太真外传》以大量的篇幅书写杨氏一族穷奢极侈,权势滔天,杨氏家族的权势一步步推向顶峰,这“繁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繁华的背后隐藏着帝国危机的因子,安禄山兵变,百姓流窜,地方割据,大唐帝国由盛转衰,这都是唐玄宗造成的。乐史在《杨太真外传》结尾以“史臣”的身份大发议论:“夫礼者,定尊卑,理国家。君不君,何以享国?父不父,何以正家?……唐明皇之一误,贻天下之羞,所以禄山叛乱,指罪三人。今为外传,非徒拾杨贵妃之故事,且惩祸介而已。”显然,站在正统阶级的角度看,杨贵妃红颜祸水的形象应受尽千夫所指。在《梅妃传》中,作者更是将造成所有悲剧结局的罪魁祸首都指向唐玄宗一人:“明皇自为滁州别驾,……五十余年享天下之奉,穷奢极侈……晚得杨氏,变易三纲,浊乱四海,身废国辱,思之不少悔。是固有以中其心,满其欲矣。……议者谓:或覆宗,或非命,均其媢忌自取。殊不知明皇耄而忮忍……《传》曰:‘以其所不爱及其爱。盖天所以酬之也。报复之理,毫发不差,是岂特两女子之罪哉?”作为后宫的女子,她们的一生都与帝王紧紧联系在一起。在“只见新人笑,那见旧人哭”的深宫里,她们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只能拿青春作一场豪赌,或是赌赢了,短暂地赢得君王垂幸,如春花春草,在惶惶中等待下一个上位者,渐渐被遗忘在角落。在牵涉到国家风云际变的大事件时,深宫女子不幸被卷入这场事变中,成为这场变故的承担者。但这与这些弱女子又有什么关系,她们不过是这些失政者所寻找的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
和《杨太真外传》相比,《青琐高议》中收录的几篇,更多地流露出一种世俗化的倾向。这几篇都略带戏谑之味,李杨之间的故事或是沦为另一个故事的背景出现,或是直接让太宗消失,围绕贵妃的形貌、遗物、风流韵事,将其作为调笑甚至意淫的对象。关注宫闱秘事,香艳故事,只是满足一种猎奇、窥探的心理,对李杨之间的爱情悲剧并没有深深的哀恸。
这种世俗化在文本中具体表现为一种追求艳情的倾向。《骊山记》中就有安禄山对杨贵妃的失礼举动:“禄山醉戏,无礼尤甚,贵妃怒骂曰:‘小鬼方一奴耳,圣上偶爱尔,今得官出入禁掖,获私于吾,尚敢尔也!禄山曰:‘臣则出微贱,惟帝王能与废也,他皆无畏焉。臣万里无家,四海一身,死归地下,臣且不顾。叱贵妃,复引手爪伤贵妃胸乳间。”陌生男子不避讳地窥探女子身体本就是无礼,身为贵妃的千金之躯被臣子看到更是忌讳。在男权社会下,女性沦为男性的附庸,貌美的女性,总是会在一定程度上遭到某些男性恶俗的想象和审视,这种对艳情的追逐宋代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受众群体的恶趣味。
同理,《贵妃袜事》、《玄宗遗录》中均提到贵妃缢于马嵬坡后,遗一罗袜。《贵妃袜事》中两位文人为此唱和题咏,《玄宗遗录》中玄宗特作罗袜铭:“罗袜罗袜,香尘生不绝。细细圆圆,地下得琼钩;窄窄弓弓,手中弄初月。”古人对女性双足的关注由来已久。按照通行说法,宋以前,往往以罗袜代指女性的小脚。影响最大的莫过于曹植《洛神赋》中所塑造的“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洛水女神,自此以后,“凌波微步”“罗袜”便成为后代诗歌中形容女性美常用的表达。以袜指代女性的双足,又由脚联想到贵妃的玉体,形成一种暧昧的隐喻。
产生这两种书写的差异,究其原因,一方面和宋代整体的思潮有关。鲁迅有云:“唐人小说少教训,而宋则多教训。”唐人传奇篇末也有议论,但这是受《史记》中论赞的影响,往往是偶一为之,也较简短;但宋人传奇篇末的议论,颇有借题发挥的意味。和唐人相比,宋人喜欢发议论。宋代建国后,宋太祖为巩固政权,南征北战,但多以失败告终,加之宋代重文轻武政策的影响,整个宋代的军事力量都比较薄弱,屡屡受到异族的侵略,宋朝内部面临冗兵冗官的局面,因此宋人普遍怀有一种忧国忧民的责任感,重视历代经验教训。这一时期,审美俗化的倾向也不容忽视。宋代城市经济繁荣,市民阶层壮大,相对于文人,城市市民阶层复杂,文化水平普遍不高,语言通俗、内容世俗的“说话”伎艺受到市民阶层的欢迎,据《醉翁谈录》记载,“说话”在宋代不但遍及繁华的都市,在小城镇也能看到他们的足迹,同时,宋代“说话”艺人组成了特定的组织,以互相切磋技艺,保护行会利益。在整个社会“说话”伎艺盛行、尚俗的风气的影响下,可以明显看到宋传奇中的俗化倾向。
另一方面,由于作家身份的不同而導致这种差异化的书写。自宋后,小说作者的身份在整体下移。乐史(930—1007),南唐旧臣,入宋后授直史馆著作郎,创作了不少历史传记小说,多亡佚,现遗存下来的除过《杨太真外传》外,还有一篇《绿珠传》,记叙石崇宠姬绿珠的故事,同样是寓于教训,赞扬绿珠“盖一婢子,不知书,而能感主恩,奋不顾身,其志烈凛凛”,批评了“享厚禄,盗高位亡仁义之性,怀反复之情,朝三暮四,唯利是务”的欺世盗名之徒。作为南唐旧臣,经历了五代的战火和离乱,自然有颇多感触,基于一种史官的使命和意识,旁征博引各项史料,以行小说劝诫世人的功用。《骊山记》《温泉记》的作者秦醇,生平事迹不详,《梅妃传》《玄宗遗录》的作者更是不知姓名,多是无名之辈,以至于没有留下资料可考,下层才人参与创作,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小说中羼入世俗化因素,因此和以文人的创作呈现出两种不同的创作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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