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三题
2018-09-21于吉娟
杭州心情
一
对于一个地方的怀念,往往并不是当日旅行的全部。有时,不过是在凡俗生活里待久了,某个寂静的时刻,蓦然想起一段山路,几个同伴,一行笑语。
譬如那夜在灵隐寺,晚饭后大家一起相约出来散步,褪去白天的喧闹与熙攘,开始入夜的飞来峰在一轮玉润的光泽下安静而美好。一路逶迤而行,看大佛慈悲,听溪水潺潺,湿润的空气中有阵阵新绽的桂花清香,和着娑罗树、银杏、香樟、松树、枫树、皂荚、女贞、香泡等植物的气味袅袅袭来,拂满路人的衣袖衫裙。
两个七八岁的孩子非要去走临水的石板路,“小心啊,别掉进水里。”当发现大人的担心完全多余后,他俩在一尊尊大佛的石像前跳着笑着,嘻嘻指着问这是哪里的佛祖。那又是管的什么差事……再往景区里面走,就不时遇到三两位出来行路的年轻僧侣,统一的布衣素履,面容恬淡。摒弃一切繁复琐碎的色彩设计,他们仅仅通过服饰的宽松、自由、简约、朴素,轻易就传达出了一种异于常人的气场来。
大点的孩子对这种宽袍大袖甚是好奇,一路回头看个不停。我告诉她,这些人多半都是附近佛学院的学生或庙里的和尚居士,他们身上的衣服源自汉唐,有个统一的学名叫“海青”。
海是大海,海洋,海阔天空;青是青色,青草,青出于蓝,青鸟殷勤为探看。
“什么青鸟什么探看?”孩子的追问不禁让人莞尔。
佛家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故而,他们剃去三千青丝,先与世人做个分别,超脱了自己,再作为信使去普度众生。
面对赤子之心,我犹恐误导了她,不敢胡诌太多。
灵隐寺外,沿坡道上行,长者开始讲述有名的民间传说,听来虽荒诞不经,实又蕴藏着狡黠的民间智慧。众人的笑声洒了一路,不觉间已沿着寺庙围墙走了很远。
直到挑在头顶的一盏盏路灯开始亮起的时候,前方的岔路已然是一片昏暗。大家在长者的故事里折回,刚才一直绵延向上的山路此刻又绵延向下伸展。举步之间,脑中某个瞬间忽又闪现出与这场景似曾相识的感觉,或是在梦里,或是在梦外,我曾经来过?我早已来过,否则,又如何解释那电光火石般的事件闪回?这样想着,一时再联系门口照壁上那句“咫尺西天”及寺内外无处不在的袅袅佛音,心思顿觉恍惚。我知道,不远处的法净寺后,密林深处,即是三生石的典故所在地。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无论是唐朝隐士李源与住持圆观三世都无法泯灭的友缘,还是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知遇之缘,从此生到彼生,从彼生到前世,古人对于前生夙愿,今生情缘,来生牵绊的“三世情缘”解释得过于动人心魄,以至于我数次到杭,均未曾特地去寻访此石。
不去寻访,并非没有好奇,更多原因该是家教与专业的缘故吧。对因果轮回没有完全否定过,内心却又坚信人如尘埃,死后即随风飘散入混沌世界,再无悲无喜无痛无感。这种感觉如同你可以编造故事打动他人,唯一不能打动自己,艰涩,困惑,无望。
只是那天,我原本固执的内心开始有些动摇。年纪越大,失去的东西越多,越想要找个借口与自己慢慢和解。特别是念及故去的亲人,我第一次希望自己也能放下凡俗人的认知,自此皈依三宝,信这世上还有来世,还有轮回,还有相见。
是谁说的,人世间所有的初遇都是冥冥中的久别重逢。
二
小住的寓所坐落在百亩茶园保护基地内,一墙之隔是一条小径,通往咫尺之遥的飞来峰与灵隐寺侧门。每天清晨天不亮,就能听见哒哒的行路声与切切的说话声。开始以为是当地人,后来才从寓所工作人员那里得知都是从外地早早赶来上香的香客,为抢头炷香,赶一夜路下了飞机或火车直奔寺院的人也大有人在。
一时愕然,一时惊奇,一时惭愧,一时又觉得可惜。原来信仰也可以是这样。他们心中有佛,寄希望于此,外人眼里看来的执念,对他们又何尝不是一种心灵的救赎呢?
而我身在山中也有数日。白天去市内流连,傍晚随人群踏回,我看到的灵隐也是游客眼中的灵隐,而非真正意义上佛光普照的古刹。
眼见归期日近。
同行的夏老师是信佛之人,也是习惯早起锻炼身体的长者,应她之邀,我定好时间,终于在次日清晨五点三刻走出了房间。
初秋时节,天地尚未完全苏醒。墙外路灯昏黄,院内疏竹轩窗,微风袭来,凉意阵阵。
前方,山林寂寂,嘉木葱茏,小桥轻跨,泉水淙淙。纵横交错的道路通往同一个指向。
闲步走来,除了偶遇扫地的清洁工外,此时,偌大的景区内鲜有人往。倒是路边树林里有不少蹿上跳下觅食的小松鼠,要么趴在树上,要么倒挂于枝,探头探脑,东张西望。见人来,也不躲闪,仍拖着毛茸茸的尾巴蹲在地上,用两只小爪子捧着食物啃个不停。止步,屏息,在与那乌溜溜的褐色眼珠对望的瞬间,不由暗叹,莫非常年处于佛祖庇护下,连它也沾染了灵气不成?
景区尚未开门,大门口的售票处已经有好几位等待排队买票的背包客了。有年青男女,有孩子与母亲,也有老者一人独行。
有一脸虔诚,也有一脸轻松。还有神思凝重。
抬头,参天古木铺天盖地,“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警世标语格外醒目。
佛教说万物皆有性,众生乃平等,庄子也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若世人都能参悟我们的生命也如花,如草,如虫鸣,如鸟啼;如一枚落叶,如一片浮云,如这景区周遭的一切,那么进寺与否,拜与不拜,又有什么区别?
自在佛,佛自在,自在心中。
释然,归去。
太阳仍未现身。飞来峰山脚下,寓所对面的茶园里,薄雾正如丝如缕,在龙井的枝枝叶叶间缠绕往复,凝成露珠。白的花瓣,黄的花蕊,串串指甲大小的茶花开得正好,俯身,凑近,茶香幽香怡人。
沿着秋茶残梗铺就的田间小径往前,经过红色与白色的秋葵花,躲过一架横在路中央的豆角秧,眼前赫然矗立着一棵古老的香樟树。
冠如华盖,灵木繁荫,枝叶间挂满了红色的祈愿绸带。树干绿苔遍布,树下,遒劲有力的根茎冲破防线,已致四周垒砌的砖墙部分坍塌。
树底下有一铭牌介绍,树龄五百年。
环顾四周,方圆数里的茶园内只此一棵。
看来,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当地人能选择把树留下,除了对生态的保护之外,还有对自然的敬畏之心吧。
这树也是有灵性的,终年与暮鼓晨钟相伴,想来也不负重托,尽管生存空间有限,但半空中新枝蓬勃,新叶绿如翡翠,枝干粗壮挺拔。仍不断
向四周笼罩,延伸。
三
杭州于我,终究与别的城市不同。
亦如茅威涛于我,终究与其他演员不同。
已不是第一次到来,而每次都必去西湖逗留,在湖光山色间徘徊,再徘徊,看雷峰夕照,听南屏晚钟,观平湖秋月;在孤山,在苏堤,在断桥,远山近水处,亭台楼榭间,隔水的道道粉墙和花饰雕琢的种种漏窗外,眼前交替浮现的是舞台上那一轮满月,一枝横柯,一柄长剑,一袭长衫。
杭州的美,需要一种感应。过客看它熙来攘往的历史,爱她的人永远只看她云天相接处的深情。
也曾独自痴想,如果时间可以有一个节点停留,我最愿意她停留在哪里?或者说,我最愿意停留在哪儿?
思来想去,结果还是每次演出刚开场时。
彼时,我端坐台下,她尚未出场。而大幕早已拉开,其他演员也陆续上台。内心渐渐隐忍而焦灼。她不开口,星河黯淡,万物沉寂。再多春色也撩不开一寸相思。
终于,幕后一声熟悉的起板响起,她的嗓音一出,所有的牵念顷刻间才尘埃落定。无论这一次的相见与上一次相隔多远或多近,只要她在舞台中央给出一个惊艳的亮相,那种怦然心动依然会让人心神激荡。
如露初现。如花初绽。
少年初遇时的心悸与彷徨,甜蜜与忧伤,又会在散场后让人久久无法释怀。
儿时喜欢收集画报上的戏曲人物,知道“茅威涛”这个名字,缘于邻居家墙上那张越剧电影《五女拜寿》的彩页,那迥异于家乡戏的扮相与唱腔,如生命中隐隐埋藏的未知线索,从懵懂的少年时代开始,便吸引我越过层层山水,对一座陌生城市充满热烈的向往。
几年后在汴读书,我跑遍了这座在诗词里与杭州并提的古城,在鼓楼书店街的大小书店里,终于买到了不少越剧磁带与戏剧剧本。一段《奉汤》,一位青涩干净温暖儒雅的少年,一声充满柔情、韵味清醇的“姑娘啊”,让那个梦一样的江南,诗意盎然的越剧舞台,在我心底的轮廓渐渐清晰明朗起来。
从此,我渐渐疏远了从小偏爱的家乡戏,开始把目光聚集在越剧女小生身上,也开始了辛苦而漫长的爱越之旅。
而真正爱上她,是1995年文化部的那台晚会。腰佩长剑、身穿梅花长衫的陆游从灯光下款步走来时,还未开口,我就被他浑身上下隐隐透出的书卷气、阳刚气和诗人气质惊呆了。“浪迹天涯三长载,暮春又入沈园来,输与杨柳双燕子,书剑飘零独自回……”演唱结束时,我知道,我心里一定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
她变了。她的表演变得凝重洒脱、成熟从容;目光变得深情忧郁;声音淳朴舒展刚柔相济,也不再是当年可以掐得出水来的清亮;唱腔变得更为饱满,高处激荡人心,低处幽咽徘徊。在这部堪称“诗化越剧”巅峰之作的戏里,她与她饰演的陆游“共生于同一躯体”,像一对知己,彼此对话,彼此痛惜,彼此欣赏。
一时间,我无法分辨自己到底爱上了那位叫茅威涛的浙江女子,还是爱上了她所坚守的越剧舞台。我只知道,从此再见,谜一样的她每次都会给我带来新的震撼与惊喜。从邹士龙到何文秀,从刘询到唐寅,从吴南岱到贾宝玉,从陆游到张珙,从荆轲到孔乙己,从范容到梁山伯,从寇流兰到柳梦梅……这一个个从探索到成熟的艺术形象,或风流潇洒,或古怪狷狂,或儒雅憨厚,或英武逼人,尽现了千百年来人们所期望的那种男儿真性,也带我进入了一个崭新的越剧世界。
就这样,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她以一种向上的姿态指引着我的少年和青年时光,几乎承载了我对文人及爱的全部理解。是的,我爱她,深爱,且不吝表达。
后来,这种慢慢聚集在心底的爱久而久之也便成了一种习惯,一种信仰。
由此,每到杭州,无论是不是因为演出而去,舞台之外,脚步所到处,西湖是她,桐乡是她,绍兴是她,沈园亦是她。
山水常相似,因人文底蕴才有不同;城市常相似,因一人存在才倍感亲切。在这个习惯文化快餐的时代,尽管是小众群体,所幸,戏曲所带来的唯美、诗意还是在潜移默化间滋养着人们的生活,影响着我们的审美。
正如茅威涛在《百花团刊》上所说的那句,世间凡事林林总总,最终能落到你我心上的定然不凡。
四
记忆是从杭州到绍兴的路上开始的。
深的山,浅的山,远的山,近的山,在前方的天幕里次第呈现,钱塘江周边的河流两岸保留完整的丛草、杂树,以原始的面貌呈现着穿越千年的诗意。萧山、金华、富阳、鉴湖……待高速公路的指示牌一个个熟悉却素未谋面的地名从眼前晃过后,绍兴,终在惦念多年后如愿成行。
会稽山下,兰亭院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曲水流觞的聚会在今人的表演中仍在继续;博物馆内,《兰亭集序》真迹却早已不知所踪。
小巷深深,千载文脉。一个清幽别致的院落,一位才华横溢的艺术大家,青藤可入画,芭蕉可入画,天池亦可入画。
古老的旧房子,骨架积满灰尘,在岁月深处摇摇欲坠。接踵而至的人群踏过门槛,涌到三味书屋窗前,试图看清桌上的“早”字。
“栽花一年,看花十日。珠璧春光,岂容轻失?彼伯兴师,煞景太烈。愿上绿章,飙霖屏绝。”后园粉墙上,寿镜吾之父寿云巢题写的四言诗字迹模糊,掩映在常青藤的绿荫后,与对面月亮门旁的一株百年蜡梅遥相呼应。
皂角树仍在、古井台仍在,矮草墙边种满了时令蔬菜,园子并不特殊,却因一份深厚的情感在里面,才有了与众不同的气韵。
临街河道里,乌篷船在水中一字排开,石桥低矮,河水暗绿,划船的船工坐在船尾,头顶小毡帽,腋下夹着船篙,等待一批批的游人下船、上岸。
咸亨酒店仍在,门前的孔乙己身着长衫,身子微微弓着,面上浅浅笑着,没有潦倒之相,倒有儒雅之态。
上世纪90年代末,根据鲁迅的《孔乙己》《药》《狂人日记》等小说改编的越剧《孔乙己》,被誉为“文化越剧”的疯魔之作。当时正值青年的茅威涛剃掉满头青丝,以美演丑,以丑寓美。在舞台上重塑了一位生错了时代的末路文人,落魄潦倒中不乏沧桑、凝重之美,“展翅如蝶恋繁花,缩身是尺敲残棋”,一把折扇,一件脱不下的长衫,既恪守着历代读书人的清高与自尊,也成为一种不能轻易被改变的文化认同符号。
……
一路匆匆寻去,心中最惦念的还是沈园。历史风尘中的沈园,落英缤纷中的沈园。
越剧《陆游与唐婉》里的沈园。
一排铁栏杆,是为分人流而设,心中隐觉不安。
园内人头攒动。的确,沈园早已不是当年的沈氏园。
所幸,后人的仿造还算用心。
陆游一生爱梅,惜梅,懂梅。园子的入口处即遍植梅花,虽不是花季,犹能想象暮春时节,与唐婉忍痛分别数年后,仕途受挫、满怀愁绪、书剑飘零的诗人重游故地,一袭蓝衫,满目痛惜。不见惊鸿照影,唯见梅枝疏离。
至死不渝心许国,一生痛苦是婚姻。
小楼谁共听春雨,折损残红孰悲怜。
那些深藏在历史诗卷中的片言只语,轻快明丽与沉痛阴郁彼此交织,太过强烈的情感对比即便在千年之后,仍让人对那段流传千古的爱情悲剧印象深刻,唏嘘不已。
而当时,27岁的诗人徘徊于园林深处,意外遇见了唐婉与改嫁的丈夫同郡士人赵士程迎面走来,蓦然重逢的惊喜、尴尬、震惊、痛苦,旧日柔情,百般滋味,千般委屈,万种思量,在一别数年之后,却是一句也说不得,一句也诉不得。
咫尺天涯,痛彻心扉,遗恨绵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如今,沈园内绿波依旧,粉墙斑驳,诗壁犹存。门口长廊下,问梅槛处,悬满了用红丝线穿起的木质许愿牌,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层层叠叠,风铃一般。风过处,泠泠作响,而雨是淋不着的。当年的被迫分离之苦,再见之痛,陆游与唐婉若泉下有知,该是为今人感到欣慰了。
邻家女子
十年前,曾与一位智者聊天,谈及《红楼梦》,他说读了那么多年,自己在近四十岁时才发现那句“念及那些女子”,忽然有种心疼的感觉。
而我,在那个夏日的午后,站在母亲院中向隔墙张望:看她家水井旁长高的青草,看墙边那棵石榴树开盛的繁花,看那两扇宛若刚刚关闭的房门,似听见院子里还残留着当年的说话声、嬉闹声、哭泣声,同样想起此句,竟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惊恐来……
我知道,那一刻后,自己将再也看不到满月从她们家东边厨房的树梢上升起,再也听不到那些重叠的欢声笑语从院中流淌出来,童年的梦境破碎,故乡的面貌也将从此变得残缺——
我没有姐姐。关于姐姐的记忆全部来自邻居家的大女儿。记忆与童年有关,反复纠缠于梦里不断闪现的童年片段;记忆清晰而模糊,以至于多年之后我都不知道该用哪种方式来叙述她短暂且隐忍的一生。
邻居家的大女儿名叫海英,按村里的辈分我该叫她姑姑,但从感情上讲,我更愿意称她为姐姐。海英长我五六岁,生得面容白净,恬静温柔,当年也就是十四五岁的光景。因为其父一心想要个男孩,所以在那个计划生育已经很严格的年代,还是断断续续生了四个妹妹。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家噩梦的开始:因为在第四个女孩出生不久,海英不得不放弃刚开始的初中学业,帮母亲在家里地里忙活;再后来的一个夏日,大概在她们家最小一个女儿一两岁时,她平时就郁郁寡欢的父亲竟不知何故喝农药自尽了。下葬那天,我清晰记得海英的母亲坐在院子里,面无表情地和身边人低声说话,看不出悲喜。她最小的妹妹则跟在其他孩子后面去捡拾地上散落的鞭炮。只有海英,一直低头跪在灵前。
关于她父亲生前的情形我印象不深,只记得他平时不苟言笑,经常用极高的声调责骂妻子和几个女儿。那种怒气,即便我在自己家,本来想去她家玩,也会被突然威慑到而吓得止步。
海英的父亲去世后,她和守寡的母亲开始承担起家庭的一切,日子虽艰难,但就如她家院里那棵刚种上的桃树一样,少了骂声与抱怨,枝丫开始伸展,一切也渐渐变得温馨起来。
因为和她三妹同年,也因为她们家全是女孩,故我那时在她家的时间甚至超过在自己家,或是放学后,或是阴雨天,有时也会邀一群小朋友去找她。海英不同于其他与她同龄女孩,她们总不屑与我们这些刚上小学的小孩子玩,印象里她总是一副极温柔的模样,一边忙着手里的针线活一边陪着我们。我喜欢偎在海英身边听她讲故事、唱民谣、猜谜语、画绣花图样。偶尔,她也会起身陪我们到院子里玩,在她父亲搭的秋千架前荡秋千,但她极少自己上去,多是送我们这些小孩一个个轮番嬉闹。
因此,在一个刚懂得孤单的心灵深处,我很羡慕她的妹妹们能有这样一位姐姐,所以,一直都不曾当面按村里的辈分叫过她姑姑。当然,她也从不曾计较我直呼其名。那时,她很像故事里的田螺姑娘,美丽而坚韧,特别是她继承了母亲一手刺绣的好手艺,十指翻飞间,一朵朵让人惊艳的小花已经在布上或鞋上开放了。另外,在那个刚流行裁剪的年代,她去外村的夜校学习后还带回了很多毛衣的新花样,所以除了我们这些小孩子,不少与她同龄或比她大的女孩、妇女也经常到她家聚会、讨教。
总之,在儿时的记忆里,相比她们家老二的泼辣好强、老三的倔强认真、老四的胆小羞怯,海英美丽、勤劳、善良、温婉、聪慧、可亲,而这些词句又似乎不足以形容出她的真实,稍大一点,从书上看到了“含英咀华”这个词,便猛然觉得放在她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
可就是这样一位女子,我在离开故乡几年后,竟听说她服农药自杀了!只留下两个年幼的儿子,小的不足一岁。那一年她应该只有二十五六岁,正是花一样怒放的年龄。
关于她自杀的传言主要有两种,一是说因为要照顾寡母,她嫁给了同村的一位木匠,但婚后的生活并不如意。以致后来她患上了“失心疯”。二是婚前她曾与同村一男孩相恋,男孩却因前程负情另娶……
我无意猜测哪种原因更接近事实真相,只记得当年听到这消息时内心的震惊与痛惜!还有,后来慢慢滋生出的一种无处可以发泄的悲愤——那曾是怎样一个努力向上的生命呵,近乎完美地隐忍着命运予她的一切,而生活又何以把她逼到绝境?!
这种无处发泄的悲愤极易消磨人对生活的热情,所以想不通时,就又觉得,其实对于她那样聪慧美丽的女子,选择离去比很多人选择碌碌活着或许更值得敬重。
只是,一个人时,会偶然想起那如一滴泪融入大海的灵魂,想她永远都不可能知道,她是我在故乡唯一爱过的一位姐姐,即使时间过去十年、二十年,即使所有人都将她淡忘掉,我对她的感觉还是会如对待故乡泥土的清香一样,无论身在何处,都诱我一遍遍去探询,去追思,去怅惘……
所以,很多次,我总试图拨开层层迷雾,修复那些断裂的记忆,抛开与她婚后仅有的一两次见面,还原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可是,关于她的记忆却一次次被她家厨房门口飘出的袅袅炊烟所替代,甚至是冬日她家茅草屋檐下悬挂着的二尺多长的冰凌子,耳边似乎还有用牙咬时“嘎吱”的脆响,那冰冷的感觉从齿间一点点侵入咽喉,逼近肠胃。偶尔,我也会念起那个夏日的清晨,因为她做玉米面饼子烧煳了她父亲的声声责骂……如果我硬要植入那些跳绳、毽子、欢笑,陪我一起玩的也永远只有她的妹妹们,她总是在旁边忙着家务,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恬静温柔,让人不忍回望。
所以,在后来无数的日子里,我也曾试图沿着童年的路径走进她的遭遇,结果让我更加扼腕:我知道,一定是生活中遇到了她再也不能承受的痛苦,日子不再有期待,孩子也不能成为走下去的理由,她的心该如白莲沉入淤泥,一寸也拔不出来了。那种绝望,那种心灰意冷,就如母亲对她三妹相同遭遇的叙述中,我隐隐听到夜半那撕心裂肺的呼喊一样,同样的无助,同样的恐惧,同样的崩溃。不同的是她那与我同龄的三妹因为孩子最后终于折身而回——曾全力以赴也要离婚的她还是接受了经人介绍的婚姻。
后来,与她三妹在开封见面叙旧,知道自从她们母亲今年春上过世后,她们姐妹几个只有二姐还留在故乡,她和老公在市区靠打工借贷买了房,两个孩子在身边上学,四妹也嫁到了开封,五妹刚读完本科,正忙着找工作,“二姐当初对退伍回家的姐夫还不满意,定亲三年后,她才同意结婚,没想到现在是过得最好的,没有她在家扶持和照顾母亲,五妹读不完大学,我和四妹也都出不来。”唯独没有谈她大姐和当年的变故。问她什么时间再回老家相聚,她声音便有些哽咽,说母亲不在了,家就不在了。我的眼睛也有些湿润,很多的话也就打住不敢再说。
低头,又想起她早逝的大姐,于是,在那一时刻,耳边蓦然响起那段似泣似诉的旋律: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
在梅边
一
落红成阵,遍地胭脂冷……
随人流进入梅花山景区后,忙拉他飞奔林中,竟先看见这一地的红红白白,我便有些惋惜自己终是来迟了。许是因昨日一场风雨之故,眼前的梅花多半已经谢了,只剩下零星的花蕊还残存枝头,星星点点,是花非花,在清晨的阳光下折射出一种不真实的光芒来。脚步不由放慢,任心中准备多少有关梅花的诗情,此刻也荡然无存了。
他却兴致勃勃,拉我沿林中小道快步前行。我抱怨说,赏梅的最佳时间应在将开未开之际,该提前一周来才好。他安慰说花开到极致,将谢未谢之时也算不错。听了这话,我开始四处找寻,当发现前面一株正在盛开的梅树时,方才精神大振。原来,这山边缘的梅花虽已谢了,但往里走,很多梅花都在盛开,有的花苞甚至刚刚抽出,娇怯怯、粉嘟嘟地挂满了枝头,让人顿生怜意。这其中,有花瓣紫红,花蕊黄色,艳如朝霞的“朱砂”;有花瓣白色,薄如蝉翼,小萼含春的“绿萼”;更多的则是花瓣紧抱,花色粉红,花萼绛紫的“宫粉”。每一株都神态各异,姿容万千。
未来之时,看介绍说梅花山上的每株梅树都挂着一个名字,那日看时只剩下一部分牌子还在,所以忙着拍照之余,我还要教他辨认那些花朵哪是叶梅哪是直角梅哪是照水梅,他的惊喜来源于我,却又比我更甚。对于花朵,他原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从来都是远远观望并不靠近,可那天他在一株绿萼花下闭目轻嗅花香的神态还是让我心生感动。
毕竟,他知道,在我心里,自少年时看87版《红楼梦》开始,知道林妹妹出场时身上那件白色披风下摆刺绣的图案即是梅中珍品绿萼后,绿萼的分量便和其他品种的梅花不一样了。
绿萼,古人谓之“萼仙子”,又名绿梅,因萼绿花白、小枝青绿而得名。其花有单复瓣之分,单瓣姿态清秀,复瓣风度清雅,气清香,性高洁,味微苦涩,宜入药入茶。《范村梅谱》中记载:“凡梅花跗蒂,皆绛紫色,惟此纯绿,枝梗亦青,特为清高。”自然界中,绿色的花朵本就极少,真梅类梅花大多都是绛红萼,于是当一抹清新的轻柔素雅惊现,绿萼的身份便如牡丹中的“豆绿”,菊花中的“绿云”,袅袅婷婷,脱俗于满园姹紫嫣红中了。
绿萼除了色“冷”被很多文人雅士偏爱外,其香“冷”在梅花品种里也是十分独特的:“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一曲《暗香》,一片旧时月色,明明有芬芳萦绕,偏又无处寻觅。一阙《疏影》,“苔枝缀玉”,冰肌玉骨,更是词境清空,情韵委婉,“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此外,据《本草纲目拾遗》载,绿萼食疗可“开胃散邪,煮粥食,助清阳之气上升,蒸露点茶,生津止渴、解暑涤烦”。药用则有疏肝、和胃、化痰、解毒的功效。《红楼梦》中宝钗的“冷香丸”选用白牡丹花、白荷花、白芙蓉花、白梅花花蕊各十二两研末,配合雨露霜雪入药,专治体内“热毒”,其配料中的“白梅花”即是绿萼。由此,说绿萼是最具文人气质的一类梅花品种便再不为过。
二
随人群逶迤前行,风过处,暗香浮动,落花如雨。一路上,那些早开的花瓣不断从半空摇落,借着风势或拂在行人的发丝、衣襟上,或星星点点地坠落在脚下的绿苔、青草间。置身林间,仿若身处幻境,俗世生活暂且搁置,眼前只剩梅枝横逸,花影扶疏。待登至山顶,目光所及处再无遮拦,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象:漫山遍野的花海如史诗般壮丽。在一片片粉红、雪白、浅绿、紫红、淡黄之间,一抹粉墙带着江南特有的镂空花窗,沿水而建。景区中间,数株高大的玉兰树花期正盛,粉雕玉砌般泼泼洒洒开满半空。树下,是嬉闹玩耍的孩童和席地而坐的游人。
折柳枝,择小路,七拐八转,方至一幽静所在。山石嶙峋处,有一半圆月洞门,上书“观梅轩”三字。墙外,有千万条柳丝垂碧;墙内,头顶一树重瓣宫粉正竞相开放,层层叠叠数十片的花瓣,密集合拢成一个个淡妆佳人,在微风轻拂下粉萼沁香,蕊丝轻颤,真争得云蒸霞蔚,繁花似锦。一时间,因这一树灿若繁星的花朵,重勾起多少春风词笔少年事与种种痴心妄想来。
似乎从读书认字时起,就被教育,梅花虽为百花之首,却也是最孤独冷清的。这不但和它开放的季节有关,也与国人的审美情趣有关。自汉初古人开始栽培梅花以来,至后来常见的艺术创作形式中,梅花便常与明月、竹影、淡云、轻烟、细雨、微雪、小溪、石桥等词意相连,逐渐成为文人雅士借以遣怀的对象与知音。一缕清幽,千载文脉,早已渗透了大半个中国。
盛唐时期,国泰民安,世人独爱牡丹,对梅花的认识还局限在实用性上;宋元开始,国力衰弱,民众困于内忧外患,梅花在文化上的地位逐渐确立。之后,受宋文化纤巧、细腻、内敛等特点的影响,国人赏梅,常“以韵胜,以格高,以横斜疏瘦与老枝怪石者为贵”,欣赏那种枝条清癯、俯仰生姿、侧卧多变的韵律美,所谓“贵稀不贵密,贵老不贵嫩,贵瘦不贵肥,贵含不贵开”。而我们眼前的梅花,除了少部分盆景或古梅外,多半已不符合这种审美了。或是因为近代嫁接与引种的杏梅、樱梅、美人梅等品种大量增多的缘故,更多的梅花枝条与普通桃李相似,且每株梅花都在拥挤中盛放,毫无宋人词画里的疏淡之意、冷清之态。看得多了,不禁一时惶惑起来,不知那以孤傲标世的梅花何以开得如此热闹呢?而那满山熙熙攘攘的人群,有几人是为游春而来,又有几人是为探梅而来,更有几人是为爱梅而来呢?
三
史上爱梅成痴者,当属北宋隐逸诗人林逋林和靖,当年他布衣素袍,选择在杭州孤山结庐隐居,种梅放鹤,二十年未入世,被世人谓为“梅妻鹤子”。直到今日,几乎所有的赏梅景点都还绕他不过,大大小小总会留一片地方为他立传。而我感兴趣的不是后世考证他到底在居处植梅多少的问题,也不是他那首《长相思》到底为谁隐喻,而是在长达半生的隐居期间,他与梅花的那些风雅情事。
“梅花畏高寒,独向江南发。”在那个尤崇梅花的时代,咏梅佳作层出不穷。不但有苏轼的“偶作小红桃杏色,闲雅,尚馀孤瘦雪霜姿”,杜耒的“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辛弃疾的“更无花态度,全是雪精神”,陈亮的“欲传春消息,不怕雪埋藏”等,陆游更是撰写了一百六十多首咏梅诗。而在浩如烟海的咏梅作品里,独有林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为诗坛所倾倒,几乎成为咏梅的千古绝唱。
这不能不说是林逋作为文人的幸运。据说,林逋隐居期间,宋真宗也曾以朝廷之名,大访群贤,令天下州县推荐隐士高人到朝为官。因这首《山园小梅》,不少官员纷纷慕名前来,无奈林逋心意已决,自谓:“然吾志之所适,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贵也,只觉青山绿水与我情相宜。”真宗闻言,敬他为真隐士,遂每年令州府赐粟帛,以示慰问。
林逋虽隐世却不厌世。那时的他,常泛舟西湖,遍访寺院庙宇,结交高僧诗友。每逢有客人拜访,门童便放飞双鹤,林逋见鹤必棹舟归来。试想一下,在千年之前的湖光山色间,有白鹤形影相随,有梅花长相厮守,林逋的隐居生活过得可谓如仙境般淡雅空灵、自在洒脱吧。故此,连豪放不羁、才情横溢的苏轼都对他的生活表示由衷羡慕:“先生可是绝俗人,神清骨冷无由俗。”不过,羡慕归羡慕,从古至今,人们对这种隐居生活内心虽向往之,又何尝有一人曾真正效仿呢?世人避不开对功名利禄的追逐,对红尘俗世烟火生活的迷恋,甚至有人借隐居之名,实行迂回战术,最终目的只是有朝一日在庙堂之上施展抱负或谋求一官半职罢了。
为隐而隐的林逋,虽然不拒绝与外界相交,但在每年梅花花期至时,他便足不出户,闭门谢客。一个人从早到晚盘桓于房前屋后的梅花丛中,或花下品茶饮酒,或林间吟咏自娱,情深为纸,痴情为墨,临风提笔。满纸诗篇,不写孤独寂寞;一片闲情,只著梅花春梦。只不过林逋性情孤高恬淡,他为梅花写诗,随写随丢,并不刻意留存,故他的咏梅诗作虽冠压群芳,世间却仅存数首。或许,在他心里,“不辞日日旁边立,长愿年年末上看”“几回山脚又江头,绕着瑶芳看不休”的私语本就只可对梅花诉说,又岂能与旁人道也?这份一往而深,情不知所起的深爱,除了《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可比一二,还有谁可与之相提并论呢?
在节奏舒缓、意境雅致的昆曲舞台上,汤显祖笔下的杜丽娘手拈梅花,水袖轻拂,眼波流转,十六岁的青春如宫粉般娇艳脆弱。正是梦幻而纯真的年纪,偏生不自由,在几乎与世隔绝的环境中,一任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断井颓垣。一曲《关雎》,如风乍起,触动了深闺女儿的隐隐春愁,从此,无法排遣的情愫在一场游园惊梦后郁郁成结,继而演变成一场跨越生死与时空的情爱幻梦。
“偶然间心似缱,在梅树边。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戏里,那位至情至性至真的少女,在檀板慢拍间,长袖蹁跹,一唱三叹。面对满院春色,她独爱梅花到了极致,可以因梦梅而亡,又因爱梅而生。梦里的小生,眼前的梅花,一样的可近可亲,一样的风姿俊雅。生前那丝丝缕缕的情丝缠绵,无法诉说的万语千言,便是死了,也觉得只有“这梅树依依可人,我杜丽娘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梦里梦外,亦真亦幻。花与人,人与花,早已痴缠迷离,难解难分。
四
此花不与群花比。
两宋期间,同样爱梅成痴者,绕不开爱国诗人陆游陆放翁。他生逢北宋灭亡之际,二十岁就定下“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报国壮志,世人熟知陆游,除了那句著名的“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以及“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外,大多还因那阙愁肠百结、缠绵悱恻的《钗头凤》。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唐婉最初的爱情比《牡丹亭》里杜丽娘的死而复生幸运多了。她与二十岁的表哥陆游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亲上加亲的婚姻水到渠成,应该是那个时代很多文人羡慕的对象吧。“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温柔缱绻若不是被陆母的一纸休书惊破,陆游又怎会在后来的岁月里借梅花写下那么多沉郁伤感的诗词呢?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而拂去历史的层层烟云,婚姻的悲剧,个人的不幸虽夺去了唐婉年轻的生命,对于心怀家国的诗人来说,也只不过是他人生经历中一笔淡淡的墨痕吧。仕途的坎坷、南宋的兴亡、国家的命运、百姓的疾苦才是真正影响他一生的心事呵。
“春前春后百回醉,江北江南千里愁”——山河风雨飘摇之际,陆游以梅自勉,引梅为知己,把人生的失意与期望都寄托在一树梅花上面,爱梅之情如醉如痴如狂,丝毫不逊于前朝的林和靖。但陆游笔下的梅花,与林逋笔下的闲情逸致,已大有不同:在他流传于世的一百六十多首梅花诗词里,既有“青羊宫前锦江路,曾为梅花醉十年”的狂放,“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悲壮,“不是怯清寒,愁蹋梅花影”的怜爱,又有“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的深情,“过时自会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的风骨,“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的哀恸。梅花的命运与个人的命运紧紧相连,字里行间流淌出来的是花魂亦是诗人自己的灵魂。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只是念及这被后人称为“千古伤心词”的《沈园二首》,未免还是会让人隐隐猜测:那一树花,一树诗情,又何尝不是一树痛,一树憾,一树忏悔呢?
世间唯有情难诉。安得情怀似昔时。
1135年,金兵入境,51岁的李清照孑然一身,避难于浙江金华。“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天上人间,没个人堪寄”,一曲《孤雁儿》,梅似人,人似梅,在连天烽火中与梅同泣,肠断无依。
出身名宦世家,“幼承家学,少有才名”的易安居士,一生都对梅花有着特殊的情感和炙热的眷恋。作为中国古代著名的女词人,她“倜傥有丈夫气”,不受世俗压抑,个性颇具魏晋名士之风。在那个男性为主的时代,她以女性特有的细腻与敏感,植梅、赏梅、簪梅、写梅,梅花在词人笔下,一改过去单纯咏物或托物言志的男性格局,“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一派天真烂漫,俨然就是词人对自己豆蔻年华的白描。
“十八岁适太学士赵明诚”,应该说,词人的前半生还是近乎圆满的。既有门庭相对,又有意兴相合。青州乡里十三年,她与赵明诚猜书斗茶,潜心金石,衣不重彩,食不重肉,唯书香茶香相依相伴,琴瑟和鸣,可谓是神仙眷侣。这期间,赵明诚撰写了《金石录》,李清照著了对后世影响极大的《词论》,“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红酥肯放琼苞碎”,“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此时的梅花,在词人笔下与前期的明快清丽相比,虽渐多了深沉,也还是只有婉约之风并无风霜之苦。
可最美的时光总是太短,十三年也是一晃而过。政和七年,赵明诚再度求仕,夫妻之间却暗生嫌隙。难言之隐的感怀,深婉曲折的情伤,都让此时的李易安心情惆怅,倍感孤寂。唯有门前数年前植下的那株江梅,不离不弃,相伴词人“情怀如水”:“难堪雨藉,不耐风揉”,“更捋残梅、更捻余香”,“为谁憔悴损芳姿”,只是曾经灿烂娇艳的花朵,此夜却因外界的凄风苦雨,吹残一帘清梦。人到中年,梅花落,人憔悴,幽怨难遣,词人似咏梅,而意早已不在梅。
再后来,明诚去,金石毁,骗嫁风波,牢狱之苦,忧患穷困伴随着山河破碎接踵而来。词人在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晚年生活中,用一首《清平乐》,概括了她与梅一生的渊源:“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早年看梅的无忧,中年看梅的幽怨,晚年看梅的悲切,词意跌宕,一转再转,国家的命运,个人的身世,都系在这一阕咏梅词里了。……
而今,我同样站在词人路过的江南,遥想南宋绍兴四年,当词人终于殚精竭虑编撰完成了《金石录》后,异乡的山水在她眼底是否有了一抹绿色,那一馆梅花是否也曾带给她些许温暖,而不是只有天涯海角的离恨呢……
“夷门书法人物志”系列漫画连载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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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桐轩(1913—1971),原名叶荫槐,画家。书法师宗智永,得其仿佛。
1941年秋天,叶桐轩来到了开封。在谢瑞阶的举荐下,他受聘到开封师范担任美术教员,并开始与张乐天、许钧、陈玉璋等夷门书画界名流交往。他的授课受到学生们的喜爱、热捧,校长数次带领其他教员来听他的观摩课,有一次甚至私下里拍着他的肩膀说:“哪天去寒舍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