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新浙派到新写意
——王涛的水墨人物画之变
2018-09-18薛永年
文/薛永年
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的水墨人物画可分为写实与写意两大形态,写实形态兴于近代,写意形态古已有之。“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写实人物画是近现代的主流,写意人物画处于边缘状态。近些年来 ,随着对传统的重视,美术界频繁呼唤写意,中国画领域尤为明显。无论回顾写实人物画,还是研讨写意人物画,王涛都是一个肯定要论及的代表性画家。
两小无猜 69cm×68cm 1995年 王涛
汲水 94cm×57cm 1980年 王涛
比我小两岁的王涛,长期担纲安徽美术界,在我心目中,他既是写实的翘楚,又是较早冲出写实藩篱的闯将。上世纪70年代末,王涛以水墨写实人物画颖脱而出,到80年代中叶,他开始变法图新,借洋兴中,强化个性。从90年代末到新世纪初,不少人还在关注视觉张力,他已经走向了诉诸心灵的写意,推出了写意新面目。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王涛是由写实复归写意的先觉者和先行者。
20世纪的水墨写实人物画,发端于“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是“引西润中”的产物,以引进写实主义的观念,复兴 “以形写神”“形神兼备”的优良传统,虽仍使用水墨媒材和技法,但通过素描、速写,强化造型能力,融会中西,描绘新题材,丰富传统的笔墨语言。在后半个世纪中,更积极面向生活,呼应时代主题,得到划时代的发展,并在院校中培养了后继者。
奥秘的佛课图 138cm×69cm 2006年 王涛
抬头见喜 137cm×69cm 2006年 王涛
王涛即学院派出身,先后攻读于安徽师大美术系本科和浙江美术学院中国画系研究生班。他早期的中国人物画,传承了学院派的水墨写实风格,描绘领袖高风,讴歌改革开放,富于历史深度,饶于生活气息。参加建军五十周年全国美展的《最后一碗炒面》(1976),其后的《迎春曲 》(1978),研究生毕业创作《复苏的土地》(1984 )以及《淮北老汉》和《杜鹃啼血》(1984)等,都是这一时期的脍炙人口之作。
在王涛之前,水墨写实人物画已形成了三大流派。一派把人物画白描与山水画皴擦渲染相结合,严格刻画对象的结构与体感,徐悲鸿、蒋兆和为领军。另一派把复线速写的生动性引入泼辣野性的水墨人物画,水墨与重彩结合,黄胄为代表。这两派不仅能深入刻画,也长于描绘大场面。再一派把写意花鸟画中的“点厾”笔墨用于人物画,极尽各种形态笔墨的变化,同时发挥笔墨韵味之美,以浙江的方增先、李震坚等为劲旅,被称为新浙派。
王涛幼时生活于山明水秀的皖南芜湖,年轻时随家迁回出生地合肥,入读浙江美院之前,曾工作于物质生活贫瘠而人们精神豪爽粗放的淮北阜阳。独特的经历,铸造了他的性格,也影响了他的画风。最早的画风主要私淑黄胄,兼容新浙派因素,有灵动,更多质朴,有韵味,更多激情,有规矩,更多野性,少阴柔,更多阳刚。他成名之后,又到杭州读研,在李震坚指导下深造,成为新浙派传人,但他并不喜欢该派的阴柔之美。
迎春曲 166cm×245cm 1978年 王涛
研究生毕业后,王涛供职于安徽省书画院,不久“85美术思潮”兴起。“85新潮”以反传统为旗帜,冲破“工具论”和写实风,以西方现代艺术为参照寻找中国美术的现代之路。对此,有的画家盲从西化,失去民族特色;有的彷徨歧路,无所适从。王涛则像勇于开拓的中国画前辈一样,大胆冲破写实的成规,勇敢择取他山之石,也借鉴早已边缘化的写意, “寻找与自己性格、气质、修养相适应的语言,尝试着用自由的水墨形式抒发性灵,在造型上抛开自然形体的模仿……”[1]努力追求大气势、强力度、探索个人情感和现代意识的融合。
这一时期,王涛创作了一批有别于水墨写实的作品。题材也很少再直接反映现实,或者神游往古,或者驰思域外,画法“介于东方和西方,传统与现代之间”[2]视觉冲力充足,而东方韵味不减。作品有《卧薪尝胆》(1983)、《山鬼图》(1986)、《庄周梦蝶》(1987)、《霸王魂》(1988),还有《关岛系列》(1986)、《印度系列》(1984)、《圣坛前的迪斯科》(1986)、《张旭发书》(1988)和《范进中举》(1990)等。
这些突破写实的作品,面貌多样,但共同的特点是:感情激越,笔墨豪放,大开大合。为强烈表达感情个性,他以西方现代主义解构写实,在造型、构图、笔墨和色彩上大胆尝试,按点线面的关系重组笔墨,既吸收西方表现主义因素,也采纳形式构成法则,不但采用象征的手法,而且使用写意的文化符号,甚至于打破书法与绘画的界限,体现了熊秉明形容中国草书所谓的酒神精神,表现出个体生命获得彻底解放的狂欢。
“85新潮”以后的美术界,思想活跃转为学术的深化;历史反思导致了传统的回归。从90年代后期到新世纪以来,中国画发展进入了一个反思“85新潮”深入研讨传统的新时期。王涛主持美术工作的安徽,是古代新安派发祥地,直接孕育了自称“黄山是我师,我是黄山友”的石涛。新安派的艺术,或称黄山派艺术,既是宝贵的传统资源,又是地区性的文化标志。王涛在带领同行研究新安派、振兴黄山风的过程中,提升了对写意传统的领悟。
春牛四屏 116cm×27cm×4 2009年 王涛
新安画家表现的写意精神,以皖南神秀的山水资源,注入画家的浩然之气与高洁品格,构建成清明雅健的精神家园,所谓 “不以形胜,而以气胜,不以技胜,而以格胜。”[3]石涛的画论,不仅有哲学高度,而且以写意精神阐述主客关系: “山川脱胎于予也,予脱胎于山川也。搜尽奇峰打草稿也。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也。” “借笔墨写天地万物而陶泳乎我也。”[4]王涛对新安派的发扬,也主要在写意精神层面,也即物欲的超越、精神的自由和主观的抒发。
中国的写意画,有两个最突出的特点:尚“意”而重“写”。“意”指作者主观内心的思想感情,可能是一种审美感情,一种精神品格,也包括艺术家的个性。写即书写性,也即像书法一样地表达感情个性。写意画无需排除一切写实因素,但不同于写实绘画之处,在于强化意的表达,不以再现性为标准,而以表现性为追求。为了表意的充分,不但“立象以尽意”,而且提倡超越可视形象的“象外象”,表达超越感性形象的“象外意”,不仅 “意足不求颜色似”,并且为意足而夸张变形。
从上世纪末到新世纪以来,王涛按照上述认识进一步回归写意传统。他力求摆脱写实人物画的主题性、情节性和塑造性,努力发挥写意画的抒情性与表现性,从而在艺术上取得了突破性的发展。对此,融合中西的新浙派重要代表李震坚评价说:“画家王涛,一向钟情于‘象外之象’的神韵境界。其豁达的品性,伴随着豪迈的风格,充盈其中,使其作品散发着雄浑奇纵、峥嵘壮阔的气魄,富有蓬勃的时代精神和鲜明强劲的东方力度。”[5]北京的传统派写意画家吴悦石也给予高度评价:“王涛之画狂放恣肆,大气磅礴。酣畅淋漓,劲健老辣。不拘绳墨,妙趣无穷。能将古往今来之精萃尽收笔底。化古为今,新风扑面。是匠思独运,有阔大胸襟者。当今画坛能将古法与新意完美结合,王涛可为楷模。”[6]
王涛回归写意传统的作品,也是对写意的新探索,我们可以从选材内容和艺术表现来了解。题材集中于两大方面。一是童心牧趣。表现的是生命状态,凸显的是生活情趣。《春酣》(2006)、《春雨》(2006)、《田园春牧》(2007)和《两小无猜》(2008)等作品,或画牛背归牧,或画溪边卧读,衬以春风绿柳,秋树红枫,鸟雀欢快低飞,花篮果篮陪伴,既富于生活情味,又体现了赤子之心,不但表达人与自然的和谐,而且寄托了田园牧歌的渴望。
二是古韵诗情。又包括四类:一古代人物,如《王者之风》(2007)、《竹林七贤》(2014)和《桐城六尺巷逸事图》(2013);二诗意词意。如《大江东去》(2008)、《明月几时有》(2008)、《渔舟唱晚》(2008)、《将进酒》(2013)、《赤壁赋》(2014)和《滚滚长江东逝水》四屏(2011);三释道禅境,如《大肚罗汉》(2007)、《风雪铁拐李》(2007)、《醉八仙图》(2008)和《醒世咏》(2014);四古韵高致,如描绘“听琴”“品茗”“赏菊”“坐禅”的《古韵》。无论哪类,都通过古代的题材,利用历史的记忆、文化的积淀、艺术的想象、综合的修养、感悟高尚的人品、文化的精髓、历史的智慧和审美的超越。
怀素书蕉图 136cm×68cm 2010年 王涛
汉高祖鸿鹄歌图 195cm×363cm 2010年 王涛
在艺术表现上,王涛紧紧抓住了体现写意精神的两大要领:“以诗入画”和“以书入画”,营造“诗境”,发挥“书势”,并且像以往写意画家一样,实行诗书画的跨界结合。这种结合,一方面把诗人“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情怀注入绘画,讲求意境创造,以拓展绘画的想象空间,以少胜多,余味无穷;也包括把书法家 “情动形言取会风骚之意,阳舒阴惨本能乎天地之心”的追求引入绘画,打通“书为心画”与“画为心印”,提升艺术的境界,拓展笔法线条的抽象表现力。另一方面则在画面上,以书法题诗,实现诗书画在画面上组合。
针对“以诗入画”问题,王涛明确指出:“我们的写意画和诗是一样的,通常描绘常见的景物,但是重心却不在这些景物本身,而是借它们抒发自己内心的情感,把个人内心的情绪孕育在描绘的物象之中,使它们成为‘有我之境’,只有这样才能成就‘象外之象’,我认为这才是写意画创作和欣赏的重心。我喜欢一个诗人,那一定是在这位诗人身上找到了和自己共鸣的情节。”[7]
他所作“诗意词意”类作品,无不以诗意陶铸画情,以诗情拓展画境,在诗画的结合中实现“象外之象”,以更好地发挥“象外意”,“借古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历史人物”类作品和“释道禅境”类作品,同样如此,也常常借助所画人物的诗歌或高僧大德的诗偈,升华画境,提升精神境界。比如《桐城六尺巷逸事图》,描绘清代大学士张英在梅下散步,上题他告诫家人谦让睦邻的诗歌,体现了身居高位者的豁达心胸和仁者之风。王涛多次画《铁拐李》,让貌似乞丐的仙人卧倒风雪中,上题 “甜咸苦辣酸,和风拌雪餐。解透其中味,不须拜神仙”,表达了深切的生命感悟。
在诗画的结合上,王涛还创造了一画多题的新形式。如《古韵琴音》卷,画水边听琴,画内题金董解元《西厢记》诗。画后拖尾共四题,分别是:唐王绩《弹琴曲》,唐诗僧释彪《宝琴》诗,清张梁五言诗,唐韦应物《拟古诗十二首》之一。又如《渔舟唱晚》卷,画坡岸树石、大江落日、篷船渔舟,舟中垂钓者、仰卧者、饮酒者。画上多处题分别为:唐司空曙《江村即事》,宋慧开禅师 《无门关》第十九则,杨慎诗《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这种多题的方式,把古代不同时代的观者题跋,变为了作者的旁征博引,有助于在广大时空范围内传承文脉感悟诗意。
这一时期的王涛作品,尽管都采取诗书画结合的形式,但形成了两种面貌和三大特点。两种面貌之一为虚景,接近传统,虚拟环境,利用空白。人物为主,基本不画背景,或者以树石、云水暗示人物环境。另一种面貌为实景,画人物,也画环境,无论立幅(如《赤壁赋》《赤壁赋词意》)、横幅(如《将进酒》《大江东去》)、四屏(如《滚滚长江东逝水》),还是长卷(如《竹林七贤》《渔舟唱晚》),不仅画人物,而且画环境,甚至景大人小,成为某种意义的人物山水画。这种作品,常以环境的描写烘托人物,强化意境的表达,同时融入写实因素,表现当代人的视觉经验,不妨称之为新写意。
琴之韵 110cm×69cm 2010年 王涛
白发三千丈 142cm×72cm 2012年 王涛
上述的虚景与实景并用,正是三大特点之一。特点之二是夸张与形似结合。近代写实人物画,很少进行夸张,古代的人物画,也以工笔者居多,但数量不多的写意画人物画,却在主客观的结合中,不再一般地“以形写神”,而是在写意精神的主导下 “以神写形”,夸张变形。宋代写意人物画大家梁楷,有两种传世作品,一种简笔如《李白行吟图》,神韵飘举,发挥了笔线的高度表现力;另一种泼墨如《泼墨仙人图》,造型夸张,发挥墨法,淋漓酣畅,强化了主观感受。
王涛颇受梁楷的启发,他指出:“梁楷的《泼墨仙人图》,二平方尺的画,犹似宏图巨制,此画意深、性舒、笔灵,其造型的夸张犹似外星人。……此乃真正的写意之境界。”[8]“形象夸张,不是以形写神,是画形而上的东西。形象的夸张,在当代很有可借鉴的。”[9]王涛的写意人物,在造型上,既保存了写实画法形似的准确性,但更洗练简率,又运用了夸张手法,大胆而有分寸。《明月几时有》中,苏轼仰面举杯的神态,以及那甩得很高的袖子,正好夸张了“把酒问青天”的豪情。
三是具象造型美与抽象笔墨美的结合。写意画与水墨写实画,同样讲求笔墨美,但写实绘画的笔墨用以状物,服从于写实观念的应物象形。而写意画的笔墨,更讲求在时间过程中展现书写性,虽不排斥一定的状物功能,但还要完成两项任务:一是淋漓尽致地表达艺术家的个性,二是体现多样统一的形式美法则。但在明清的写意人物画中,为了落实上述双重任务,造型与笔墨的结合,往往借助了定型化的程式,好像容易掌握了,但多数作品人物平扁,空间消失,千篇一律,束缚了创造才能。
红楼梦人物——二丫头 138cm×69cm 2007年 王涛
最后一碗炒面 176cm×121cm 1977年 王涛
王涛写意人物画的造型,以写实与夸张的结合取代了程式化,也以草书般的豪纵笔势和跳荡活泼的墨法丰富了笔墨语言。笔法简率恣纵,墨法淋漓酣畅,不乏梁楷的气韵天成,更有傅抱石的含浑与精微。笔墨与对象“有即有离”,“即”在精到地提炼结构并适当交待光暗,“离”在以抽象笔势运动强烈地表现画家内心的感情韵律,体现独特的艺术个性。值得注意的是,王涛的笔墨看似粗服乱头,狂放恣肆,但在豪放不羁中暗藏着秩序。正像郑板桥评价石涛所云:“石涛画竹好野战,略无纪律,而纪律自在其中。”[10]
还应该提及,王涛在人物造型与空间处理上,善于准确地把握透视角度,笔墨奔放简括却结构不失精微,尤其善于画水中正面而来的船只,给观者以古人没有的空间纵深感。其墨法不仅继承了写意人物画的泼墨,而且借鉴了写意山水花鸟画的破墨、渍墨和积墨,尤擅长以浓破淡。近些年来,他在墨色的使用上,更注意体现 “笔与墨会,是为氤氲”的形而上意义。他还不满足于古代写意人物画的用色法则,而是结合内容的需要,引入色调的表情力。《渔舟唱晚》夕阳红的暖调,《竹林七贤》蓝翠色的冷调,即是明显例证。
从以上分析可见,王涛的新写意人物画对写意的回归,首先是写意精神的回归。一方面非常重视写意的精神价值,重视解衣盘礴的自由精神,重视心手相形物我两忘的艺术境界,重视笔墨的形而上意义,重视文化的积淀、修养的功夫,重视濡染文史哲、沟通儒道释、结合诗书画。另一方面也是融合中西的结果,特别是融汇了一定的写实因素,也融汇了一定的表现因素与构成因素,表现了当代人的感觉经验和观看方式。很明显,王涛对写意的回归,并不是重复古人,而是古为今用,是对发展写意人物画的积极而有效的探索。
渔光曲 68cm×45cm 1999年 王涛
春酣(局部) 71cm×46cm 1999年 王涛
王涛新写意人物画,不与人同,独树一帜,成就有目共睹。但还可以百尺竿头再进一步,比如是否在虚景与实景的融合上更加用心,使风格面貌更加纯化。又比如在引用古代诗词联语时更加精心,使引文的选择更为精审。不过,王涛由新浙派变为新写意的艺术道路,他的新写意人物画在重视当代感觉经验下对写意传统的回归,他在写意精神与写意笔墨主导下保留必要的写实因素和有益的构成因素,都是具有积极意义与宝贵启示的。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首先是民族文化的复兴。中国写意画体现中国的文化精神及其诗意境象美与笔墨抽象美,也正是中国艺术的优秀传统和民族特色,而中国艺术的传统又是善于包容与消化的。王涛的写意人物画,恰恰继承了优良传统,在写意画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方面为我们展示了积极的探索和有益的经验。■
注解:
[1][7] 杨晓明《王涛访谈录》,刊于《当代名家论中国画教育王涛访谈录》,江西美术出版社,2015年1月
[2][3][8] 王涛画语录,引自《大家讲堂王涛人物卷》,安徽美术出版社,2011年5月
[4] 石涛《苦瓜和尚画语录》,引自于安澜编《画论丛刊》(上),人民美术出版社,1960年,8月
[5][6] 引自《百度百科》网站著名画家王涛之“社会评价”
[9] 马丽莎整理,《薛永年访谈王涛笔录》,2016年。
[10] 引自卞孝萱编《郑板桥全集》齐鲁书社, 1985 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