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先主丁宁后,星落秋风五丈原”(终)
2018-09-13董燕翔
文/董燕翔
再看北战。从建兴六年至十二年,诸葛亮先后五次主动出击魏军,一次防守反击。《三国演义》将其并称为“六出祁山”。其中,最后一次出征,打到五丈原,距离长安最近。但天不假年,诸葛病死军中,北战旋即戛然而止。前后七年的战争,蜀军左来右去,东征西讨,历尽艰辛却寸土未得,“兴复汉室”大业当然也就最终化为了泡影。
对于诸葛的北战,千百年来,人们更多的都是为诸葛早丧、致使北伐中断而叹惋,也都为诸葛众多的奇思妙计未竟全功而遗憾。杜甫就曾用一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高度概括了这种心态。只是,假如诸葛身体康健,北战就真的能够获得成功么?未必然!
一为客观条件不给力。三国之中,蜀国辖区最小,蜀地百姓数量也最少。据史载,刘禅投降时,蜀民共计二十八万户,九十四万人。以这样的基数考虑北战,军人数量必然有所牵制。我们粗略做个计算。将总人口简单除二,除去妇女;再简单将男性人口占五分之一的、已经丧失劳动能力和尚未具备劳动能力的垂垂老者与束发小生除去,则蜀国最多只有三十八万壮丁。以当时生产力水平计,一位军人至少要五个农民供养。如此,则蜀军总数最多为八万人。但事实是,蜀军共有十万人,外加官吏四万人。可见,整个蜀国供养非生产人员总数几乎超出可承受能力峰值的两倍。这样的社会比例构成,我们就不难理解,蜀地官府为何总要横征暴敛、鱼肉百姓;百姓为何又总要打破男耕女织的社会平衡,不分男女,也无论老幼,一起日出而耕,日落而息了。当然,这其中,自然就会有人啸聚山林,反抗苛捐杂税。南中地区以及羌族所在地区常年民变蜂起,狼烟不绝,就是这种社会比例构成的直接后果。那么,以这样的后方为基础,诸葛又当如何使用兵力呢?基本对半而分。即维护地方治安占去一半兵力,真正的野战部队也仅仅只有五万左右。反观曹氏集团,占据整个北方,统辖人数包括在册的与隐匿的,总计在千万人以上,常备兵力也不低于七十万。诸葛用五万人与七十万人对决,其难度当然不言自明。
二为战略思路不连贯。从诸葛最初的战略设想和后来的战争实践来看,诸葛用兵,思路上不类相似,始终相悖,具有很大的矛盾性。这当然与形势变化有关,或许也与诸葛本人战略方向飘忽不定不无关系。
北战的战略思路最初源自《隆中对》。在该篇问对中,诸葛明确提出,刘备占据荆州、益州两地后,如若北战,可待“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刘备)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隆中问对时,刘备尚无一寸自有土地。这时,诸葛就能铺陈后来的战略构想,确属不易。但这种构想只有启蒙、鼓动成分,本身并不具有实际上的可操作性。其一,这种战略构想附加的“天下有变”条件不成立。以弱敌强,期待敌国内乱、敌将无能当然最好。但终诸葛之世,两种情况并未发生。从诸葛的角度看,这当然很遗憾。然而,实际上,即便这一附加条件在诸葛在世时就已真实出现,情况也不会好到哪去。因为,这一战略构想以荆州、益州为战略支撑点,去设想蜀魏两国的前景,却忽略了第三国——东吴自身的利益诉求。荆州之地,自古以来为兵家所必争。诸葛占据,自然可以谋天下。但殊不知,位居荆州东面的东吴君臣同样也知道它的战略意义。东吴谋士鲁肃就曾说:“夫荆楚与国邻接,水流顺北,外带江汉,内阻山陵,有金城之固,沃野万里,士民殷富。若据而有之,此帝王之资也。”在东吴君臣看来,要想谋求霸业,首先也必须占据荆州。此时,无论是蜀还是魏,谁占据荆州,谁就是孙权成就帝王的羁绊,当然也就是东吴的敌人。诸葛的筹划,仅以吴蜀交好为前提,以为“外结好孙权”就万事大吉了,并未料到吴国君臣自己固有的战略筹谋,更不知此时螳螂捕蝉,黄雀早已在其身后了。之后的蜀将关羽北出,与魏军征战。东吴则趁机偷袭荆州,并最终占有这片地区,就充分印证了这一点。其二,分兵击敌、且不分主次,犯了兵家大忌。《孙子兵法》作为一种战略兵书,一直强调集中优势兵力与敌交战。“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向来被看做基本的用兵之法。即使敌我力量相当,也要“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应当说,孙子所述,均为战争中一般意义上的战略战术原则,早已被古今战争所采信。而诸葛用兵,恰与其相反。本身兵少(加上荆州之兵也不过杯水车薪),使用起来原本就捉襟见肘,却偏要两路出兵,分散出击。而两路之间,又崇山阻隔,信息不畅。既无法调度兵员,也缺少战略呼应。这与各自出征、各自为战又有何异?况且,既是两路出兵,当然要区分主攻、助攻。从地理上看,荆州距离魏国都城许昌较近,从兵贵神速的意义上讲,荆州作为主攻方向更为合适。但诸葛却让一上将由此率队出征,主帅刘备同时负责攻击偏远的秦川。如此平行用兵,又焉有胜算?
诸葛秉政后,荆州已经丢失。《隆中对》所述的战略构想当然也就无疾而终。接下来,诸葛要想北战,继续恢复汉室,就必须拿出新的作战方案。从当时形势看,沿长江东下作战,需经过东吴辖区,显然已不可取。剩下的唯一路线,就是北征。由汉中出发,夺取长安后东向,剑指许昌。由此,则夺取长安城就必然成为建立战略支撑点的首选。但奇怪的是,诸葛五次出征,其进攻方向或祁山、或陈仓、或武都、或斜口,非常凌乱,毫无章法,似乎根本就未考虑过占有长安城。我们看《三国演义》中诸葛是怎样解释这个问题的:诸葛部下对反复用兵祁山非常不解,曾问道,夺取长安,有很多道路,为什么非要选择走祁山这条路线呢。诸葛答道,“祁山乃长安之首也。……先取此,得地利也”。因为便于作战,所以选择攻取此地。言下之意就是长安城池坚固,不易攻取,没有地理优势,所以不予考虑。这分明已成搪塞之词,众将如何能服?魏延就常常“谓(诸葛)亮为怯”,害怕攻坚克难。认为如此用兵,何时才能打到许昌。殊不知,此时的诸葛,战略构想已经游移:能顺利实施隆中策略最好;即使无法实现,攻取祁山也“可以蚕食雍、凉,广拓境土”,即趁机扩大一点地盘,同样可以不枉此行。但由此一来,与恢复汉室、还于旧都的根本大业设想也就渐行渐远了。
三为用兵方式不科学。按照孙子所说,战争计略分为奇正两术。正兵可以理解为规范式作战,而奇兵则“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诸葛用兵,因其性格所致,所以处处以正为先。唐代军事家李靖就说,“诸葛亮七擒孟获,无他道也,正兵而已矣。”诸葛南征使用正兵,当然毫无问题。毕竟南中叛乱,蟊贼大都龟缩在山洞之中。大军压境如泰山压顶,又何须用奇?北战则不同。以少敌多,以弱敌强,如果继续循规蹈矩,步步为营,则无异于以卵击石。很不幸,诸葛仍旧“无他道”,还是使用正兵作战。那么,诸葛使用正兵的方法是什么呢,两点:一为制军,二为制阵。先说制军。制军就是强化纪律,上下一体。在诸葛看来,“有制之兵,无能之将,不可败也;无制之兵,有能之将,不可胜也。”就是说,军队将领有无能力并不重要。只要整个军队军纪严明,令行禁止,就会无往而不利。但真实情况是这样么?我们先看一例“有制之兵”的结果。诸葛手下有一位将军名叫向宠。此人“性行淑均,晓畅军事”,又能使“行阵和睦,优劣得所”,属于治军有方的典范,《出师表》中还专门表彰过他。有一年,汉嘉蛮夷叛乱。向宠亲自率军前往镇压。结果在混战之中被杀,围剿叛军之事旋即告败。这样一个品性善良的人,带着“有制之兵”前去平叛,最终却身首异处,客死他乡。由此,还能说“有制之兵”“不可败”么。我们再看“无制之兵”的效果。汉代有一位将军名叫李广,镇守边关二十余年。他的治军风格非常别致:部队行军走路松松垮垮,走到有水草的地方便随意安歇。一旦休息,就“人人自便”,各行其是。甚至连岗哨都不设置。这样的将军如果放在诸葛手下,怕是早已斩首示众了。但李广率军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威震漠北,被匈奴称作“飞将军”。各支匈奴部队只要听到李广的名声,都唯恐避之不及。如此,你又能说,这种“无制之兵”“不可胜”么。事实上,“有制之兵”只是战争获胜的一种因素,不可能涵盖整个战争所有的致胜条件,更无法取代战争中将军应起的作用。过分强调制兵的作用,只能是缺少用奇的一种无奈而已。
再看制阵。战前排兵布阵,这是使用正兵与敌交战的基本方法。对此,诸葛深谙其道。他在借鉴古人布阵的基础上,推演出著名的八阵图。他的对手司马懿在看到八阵图后,曾脱口说出“(诸葛亮真是)天下奇才也”。由此,八阵图便蜚声天下,一举走红。后世更将其神话,作为与敌交战的制胜法宝。《三国演义》有一段专门描写八阵图的作战效果:夷陵之战,孙权大将陆逊获胜后,乘胜追击,准备彻底消灭刘备武装。在离夔关不远处,看到一股杀气,冲天而起。原本以为遇到了蜀军。但等上前看去,却是横七竖八的一堆乱石。有人告知说,这是诸葛入川时就排列好的,是一种阵势。陆逊当然不信。但当他准备离开时,“忽然狂风大作,一霎时,飞沙走石,遮天盖地。但见怪石嵯峨,槎枒似剑;横沙立土,重叠如山;江声浪涌,有如剑鼓之声”。“(陆)逊大惊曰‘吾中诸葛之计也。’急欲回时,无路可出”。应该说,真要遇到这个阵势,换做谁,都会吓得七窍生烟了。杜甫也因此专门赋诗一首:“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但可惜,这里的八阵图功效只不过是一种文学渲染而已,如何当的真?那么,八阵图究竟是什么呢。唐代李靖对其中的奥妙进行了解密。他说,所谓八阵图,不过是利用八种不同形制的旗子,区分“队伍之别”。就是说,只是区分队伍的符号,用于整军齐伍而已,并无作战功效。“后世误传,诡设物象,何止八而已乎?”这才是从诸葛开始直到后世,一直被人们认为的神奇之法从无胜绩记录的真实原因。那么,面对强敌,诸葛为何不出奇兵,却只以正兵迎战?由于谨慎!当时就真的没有出奇制胜之策么。当然不是。魏延就曾献计,“欲请兵万人,与(诸葛)亮异道会于潼关,如韩信故事”。这就是著名的“子午谷奇谋”。但诸葛不同意。这一奇谋是否可行,至今还有争论。但以小博大,以弱搏强,不出奇招、不用狠式是不足以战胜敌方的。这一点,应该没有异议。而诸葛则恰恰缺少了这一素养。由此,即使诸葛身体康健,你还相信北战会成功么?有趣的是,《三国演义》从火烧博望,到六出祁山,表现的都是诸葛大量的奇招、阴招、怪招、险招,用以说明诸葛计谋的出神入化,以弥补诸葛实际的不足。但,与实际对比,这不更感可笑么。史学家陈寿曾说:“然(诸葛)亮才,于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这才真正是一语中的。
写到这里,原本可以收笔了。只是还有一个小问题怕也应该有所评说。这就是,魏蜀争锋,双方的前沿阵地就是汉中。谨慎一生的诸葛何以会将自己的茔冢置于险地呢?对此,大体有两种说法。一为“门额大书昭烈庙,世人都道武侯祠”。因蜀中百姓都怀念诸葛,每当祭祀之日,大家都去祭奠诸葛,而忘掉了刘备。这让刘禅情何以堪。有念及此,所以诸葛自请归葬外埠。二为“生为兴刘尊汉室;死犹护蜀葬军山”。未定中原,心有不甘。宁愿死后利用余威震慑魏国,力保蜀国长盛不衰。应该说,两种说法都表达了人们对诸葛忠贞的认定,也同时道出了人们对诸葛“龙骧虎视,包括四海”志向的崇敬。只是在我看来,或可还有另外一解。诸葛死后,刘禅明令不许官员前去吊丧。直到蜀国将要灭亡时,刘禅才同意为诸葛立庙。仅凭这些就可以看出,刘禅对“事无巨细,咸决于亮”早已心存不满。诸葛焉得不知?叶落归根固然符合封建礼数,如刘备病死永安,即归葬成都。但聊补君臣嫌隙当更为时局需要。诸葛身后不回成都,宁愿身处汉中险地。内心苦衷,又有几人知晓?(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