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塔
2018-09-12顾一灯
顾一灯
1
吃中饭时,张秋安问颜夏家住哪里。
翠溪路。她答。
秋安抬头说:这不是个城中村吗,我记得可破了。
颜夏惊异地看她,说:那里一点都不破啊,规划很好。我爸妈在文化局,同期分的房子都在那边呢。
秋安冷淡地“哦”了一声,漫不经心地笑笑,低下头接着吃碗里的盖浇饭。
颜夏没想到自己认真的反驳会得到这样的回应,仿佛一拳打在棉花里,再续击反倒显得自己纠缠不清。于是她也低下头去咬嚼,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饭粒再没半点滋味。
颜夏是在九月随父母的工作调动来到南城的。秋安是她在一中的同桌,也是她在這里认识的第一个人。秋安讲话带南城特色的儿化音,乍一听让人觉得很亲近。最开始颜夏把她当依靠,在这座陌生而庞大的都市里紧紧抓牢。可没过几天她就察觉到秋安作为老南城人的优越感。高高在上的气息深入血液,不受遮掩和控制,在某个细节不经意地满溢,溅了颜夏一身洗不净的酸腐气。
世界变成一座高塔。她曾以为她们并肩依靠,其实秋安站在塔顶将她俯观。
仰望着秋安模糊的面孔,颜夏想要抗争。
每每这时颜夏都如鲠在喉。在锦城时她是众星捧的那轮月,处处高别人一等,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夜里父母回到家,大家一起吃餐厅打包的饭菜。她没忍住诉苦,爸爸却付之一笑:正常,祖辈都生活在南城的人就这样;再说,兴许这里之前就是城中村呢,这边发展的历史又不长。
颜夏有些失望。她不懂爸爸为什么不与自己同仇敌忾,也不懂老南城人这个身份怎么就能把秋安的优越感变得理所当然。
妈妈过问了她秋安父母在国企的工作,然后叮嘱说要和秋安多交流。可现在一想到秋安,颜夏的脑海中就浮现出她讲“城中村”时那淡淡一皱眉一撇嘴的样子,她无心交流,越想越心烦。
似乎察觉了她的心事,妈妈告诉她不必多想。
但颜夏忍不住去想。她可不甘被轻看。她自幼都被用德智体美劳的尺度衡量,眼里高塔的上下之分从无故乡这条标准。她听话地“哦”了一声算是答应,可第二天放学后还是没忍住在小区里转了两圈。这里高楼崭新,治安严格,附近有花园和市场,住起来很舒服。她细细观察,没发现城中村的气息。
2
还好,颜夏只会偶尔在与秋安对话时感到被蔑视的不适。更多的人待她友善。班里被孤立的另有其人——是一对双胞胎,哥哥叫李如松,弟弟叫李如柏。他们长得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又穿相同的衣服,只是弟弟更高些。
名次表垒起的高塔里,他们埋在最下方,接受众人俯看。
大家只暗地里说他们脏和笨,但不敢公开作对。原因是他们的爸爸少了一根手指,由此引发了众多真真假假的传说,其身份的跨度从便衣警察一直延伸到黑道大哥。奇幻的流言里不变的是这样的标签:不好惹。
听了这些故事后颜夏常忍不住仔细打量他们。她只觉得他俩胖乎乎的,有股憨劲儿,倒是没觉察出暴力的气息。不过他们确实不整洁,颜夏在看到他们桌套上的好几块墨渍后不由得皱紧了眉,下定决心远离。
肮脏是颜夏的雷区。她有轻微的洁癖,兴许是受家庭影响——毕竟父母都是连陶瓷水池壁上的水都要擦得一干二净的人。家里的桌子总是浅淡的米白,用了许久仍不留痕迹,光洁干净得如同全新置装的一般。
一次吃饭时,颜夏对妈妈说班里有对双胞胎。妈妈很激动地说那真好,眼睛里都放着光。颜夏知道,妈妈喜欢小孩,路上看到了都忍不住要去逗弄几下的那种。
妈妈追问:他们家里是做什么的?
这当真问住了颜夏。她所知的只有那些不靠谱的传说。于是第二天她向秋安抛出了问题。老南城人有这点好处,消息灵通得很。
“嗨,摆小摊儿卖包子的。”
说这话时秋安没停下做习题的手,眼珠转转,嘴角向下牵扯。
包子。
这让颜夏想起了在锦城的时候,公交站旁有个卖包子的摊位。深冬的时候它冒着诱人的白汽,周围格外暖。她特别想尝尝,甚至都想象出了皮的柔软和馅的鲜香。一次颜夏终于鼓足勇气征求了爸爸的意见,爸爸果断地拒绝,绘声绘色地向她描绘这种没执照又没卫生证明的小贩做出的东西有多么的脏。慢慢颜夏也就失去了兴趣,把包子和某些不干净的东西联系在了一起。
联想到双胞胎圆润的身形,她觉着他们的妈妈做饭应该挺好吃,而且是不同于饭店或者食堂的那种好吃。她吃厌了那些正规的餐厅,可父母奔向塔尖的忙碌让她的饭食始终局限于此。他们在高塔里为她搭建了一个单调的小房间,在其中她安全健康却食之无味。
不过这念头只闪过一瞬。
那晚父母都加班,在电话里说给颜夏订了必胜客,又叮嘱她高一了要更抓紧些。进入南城后,父母的下班时间严重地推迟了,颜夏渐渐习惯了一个人在家的日子,像大多数南城孩子一样。她应声好,然后挂了电话。
自然,她没再跟妈妈提起昨天那个问题的答案。
颜夏心里明镜似的:妈妈不会对包子铺有任何兴趣。
3
不知不觉地,来到一中已有一月光景。颜夏仍同秋安走得很近,当初的反感少了许多。其实大部分时候秋安是个不错的朋友。她熟谙南城好吃好玩的一切地点,又有南城人共性的好口才,和她一起绝无冷场的可能。
只是,她还是从不掩饰自己的优越感。
秋安把这大大方方摆上台面昭告世人。见得久了,颜夏甚至总结出了秋安眼里世界自上而下的层级:老南城人——二代“移民”——外来打工者。很不幸,身处高塔中端的颜夏就是她轻视的对象之一。
秋安对什么都不设城府,颜夏可以轻而易举地窥探到她的内心。秋安喜欢同班的齐秋澜,就是颜夏最近知道的一桩事。
计算机课上,颜夏电脑突然挂了。秋安已经做完了当堂作业,颜夏便去借她的机器。
密码多少?她问。
I love 齐秋澜,全拼。
颜夏压抑不住震惊的眼神,而秋安顾自研究着计算机课本上的流程图,依旧是一脸的漫不经心。
哪怕对待这种危险的情愫,秋安都毫不遮掩。慢慢地班里许多人都知道了,时常拿这事打趣,她也不以为意。仿佛这一向被视作禁忌的喜欢,于她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又仿佛她就是要让这消息为人所知再传到齐秋澜的耳朵里去,再看被爱慕的大班长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齐秋澜怎么会不知道呢,可他沉得住气,遇见秋安依旧坦荡地打招呼,似乎那所谓喜欢不过是挂在口头上的笑话,又似乎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越是这样,班上的同学对他越多一分信服和尊重。他一向有這样的能力,男生女生都愿意听他的话,以至于在他因某件小事被暂停了班长职位的两个星期里,大家对代职的女孩都满是不服。
或许因为这份个人魅力,班上的女孩子大都对齐秋澜有好感,这其中也包括颜夏。两人只隔一条过道的距离,颜夏时常掉了笔而不自知,他便帮着捡起来放回她面前,反复数次,极具耐心。
光是和齐秋澜说谢谢,再听他回一句不客气,都足以让颜夏一颗心怦怦跳许久了。她是那样羞涩而内敛。至于像秋安那样爽朗利落地讲出自己的喜欢,她怎么敢呢,想都不敢想的。
有时她羡慕秋安的坦率,不知道是不是老南城人的身份给了她足够的底气。
莫名地,颜夏想和秋安比一比,在对齐秋澜的追逐里,究竟谁能胜出。她要颠覆秋安的世界里高塔的标准,让她心服口服。颜夏没把这心思表现出来分毫,只是暗暗憋着一股气埋头在书本里,想着用期中的好名次吸引齐秋澜的注意。他捡笔的次数多了些,因为她时常故意把东西碰掉,然后抓住机会和他展开礼节外的对话。颜夏会把齐秋澜的幽默放大十倍并回之以大笑,余光隐隐瞥到秋安的黑脸,心里有些得意。
期中的大榜下来了,颜色鲜红可爱。齐秋澜高居榜首,颜夏紧随其后。秋安排在二十余位,隔得远了些。在众人的惊羡中颜夏飘飘然起来,她清楚在学校成绩总是硬道理。可一转头她就看见秋安在自己的座位上与齐秋澜讲话,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他们的对话掺杂着颜夏听不懂的东西,应该是南城的老方言,那些奇怪的词汇触动了他们的笑点,两个人前仰后合笑得欢快,不给颜夏参与的机会。
颜夏遥遥地看着,似被一瓢冷水骤然浇了脑袋。她像个奋力向两人间的沟壑里填土的小人儿,眼看着要成功,所有努力却被秋安这个巨人一脚踏平成为虚无。
秋安高居云端,颜夏踮起脚伸长手臂,费尽周折仍够不到她分毫。
她终于承认,有段距离是生来注定。
李如柏拿了试卷想问颜夏问题,她头一甩,背离刺目的红榜径自走远。
她恨恨,却无能为力。
4
颜夏消沉了几天,再没和齐秋澜搭话。她以为心里那盆火已被彻底浇熄,却不料残余的火星又因为新的契机烧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受减压政策的影响,大课间被规定为舞蹈学习时间。上午十点钟人潮哗啦啦涌进了操场,体育老师站在高台上高举着大喇叭喊:各班按身高排队,一男一女成一组。
周围一团乱哄哄,颜夏已经开始悄悄点数。自己和齐秋澜都是各自队伍里的第十七个,她惊喜地察觉自己还是喜欢齐秋澜的,因为发现这一点后她的心又跳得厉害起来,嘴角也忍不住地上扬。
没想到男生一队前面突然插进来个人,于是颜夏盘算好的格局天翻地覆。身边站的成了李如松,而齐秋澜则与秋安一组。大家冲颜夏身后的两人起哄地笑,偶尔也有人向她投来同情的目光。颜夏偏移了视线仰望天空,试图把不在乎三个字涂满了脸。
老师开始在高台上教授,第一步就是男女同学手拉手。李如松在一旁憨笑,怯怯地伸出手来。颜夏不由自主地想到他桌套上的污渍,又看到他手上钢笔水的痕迹,暗暗叹了口气,只挑起了一根小拇指。
喏,这样就可以了。
她昂着头,脖颈修长而白皙,像只高傲的天鹅。
大课间往往是大家趁机说闲话的好时候,对于队伍中段身处班主任视线外的同学尤甚。颜夏常听见秋安和齐秋澜的窃窃私语或偷笑,心里很不是滋味。
对李如松她可没有说话的兴趣。可李如松总是没话找话,两个星期后更是偷偷塞给她一个塑料袋,里面装了只包子。
我吃过早饭了,谢谢。她礼貌地试图拒绝。她记着爸爸的话,没卫生证、东西脏、吃了会生病。
这是我妈做的,很好吃的。中午用学校微波炉热下就行。他说得真诚,又把包子放回到颜夏手里。
某种被压抑已久的欲望忽然又冒出头来。颜夏的触角伸出了爸爸为她砌下的禁忌围墙。在这个冬日里,曾经寒冷中对屉笼里包子的幻想和渴望,又逐渐从破碎拼接成形。
看四周没人注意,她将包子迅疾地揣进口袋,轻声说了句谢谢。
那个中午颜夏等到微波炉前没人了才去加热,然后躲在学校后院的角落里,悄悄吃完了这个包子。她起初狼吞虎咽,可吃到最后几口觉得不舍得,把速度放得极慢。包子皮不薄但是松软,混着酱肉喷香的馅儿,在寒风里满足了颜夏好久尝不出滋味的嘴巴。待到最后一点面皮送进嘴里,她竟觉出了意犹未尽的伤感。
下午大课间,颜夏问:你妈妈在哪里摆摊?
李如松反问道:怎么了?
颜夏讶异于他语气中的戒备。不怎么,我买包子。她淡淡地说。
5
周六颜夏独自去上奥数课。到了地方她发现时间还充裕得很,便穿过几条街道去了李如松上次告诉自己的地方。虽说早上吃了面包喝了牛奶,可总觉得嘴里少些什么。
包子摊的生意很红火,不过老板娘动作利落,倒也不用排很久的队。她一直注意观察着推车、蒸屉、覆着的布,连带着老板娘。其实阿姨只是穿得土气了些,但衣服和那一双手都干净整洁,全然没有爸爸描绘的脏。
她要了个酱肉包,捧着站到人行道上吃。这次她学会了慢下来,先掰成两半,再一小口一小口地咬。颜夏喜欢包子烫口的感觉,烫给人感官上的刺激,而面皮的柔软、肉馅的咸中带甜和酱料的浓腻,则要忍着囫囵吞咽的冲动慢慢咂摸才能品出滋味。
一个奶奶同老板娘聊起天来,说的是口音相近的地方话,浓重到颜夏听不明朗,只隐隐懂个大概:老板娘要赚钱回去盖新房子,给娃们娶媳妇用。她觉着有趣而亲近,不同于听南城话时的疏离感。
吃到末了颜夏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远远地看到两个复制粘贴过一般的人影,一个比另一个高出一些。颜夏庆幸有这种差别,能让她避免分辨不清的尴尬。她自然地挥挥手,看着他们走到面前,咽下了最后一口包子。
阿姨见他们相识,已经开始热情地问她的名字。然后意料之中地,颜夏受到了一通真挚到有些激烈的夸奖。“闺女学习好啊,上次家长会就听柳老师表扬你,真是一点都不让爹妈操心,不像我家这俩,学习上咋整也没辙……”
兄弟俩觉得不好意思,躲避着对比,带着颜夏到了路的另一头。
这里没什么认识的人,大家都比平时自在得多。颜夏甚至可以自然俏皮地打趣:你们现在就在考虑结婚的事情了?
他们摸不着头脑,颜夏朝那边扬扬下巴:刚刚听阿姨说的。
李如松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肯定是说哥哥,不是我们。我们还得再过几年呢。
再过几年听起来是那么近,而结婚在颜夏的日程表里还格外遥远。
她问:那你们不上学了?
成绩不好,考不上。而且没有南城户口,没法在这高考的。
李如柏轻轻嘀咕了一句:其实我挺喜欢上学,就是考不出分。
李如松摇着头:我一点都不喜欢这里。他们总嘲笑妈妈就是个来城里打工的。原先妈妈在学校旁边摆摊,他们一伙人去笑话我们。后来,妈妈才换了地方。
颜夏终于理解了那个下午李如松敏感的反问。
她发现父母苦心经营的房间外全新的世界。那是高塔的底层,花哨却洁净,杂乱有生气。她怀着好奇心还想继续探寻,却突然意识到今天的正事是奥数。
告别时李如松说:以后你要是想吃这里的包子,我可以上学的时候带过去。
颜夏心动了一下,但旋即预想到同学们奇异的眼神。她介意那些东西。于是她说:不用了,我也不是每天都要吃,有空自己来买就行了。
深知这话有多违心,她刻意地避开视线,沒勇气直直撞上那真诚的目光。
6
颜夏觉得自己一定是上瘾了。周一早上她又开始心念包子无法自拔。她说服了爸爸不要送自己,又去了包子摊。可是顺着路走了一个来回,也没看到摊位的影子。
本以为阿姨又换了地方,想着大课间问下李如松。可是直到第一节课下课,两兄弟都没来。她捅捅秋安的胳膊,悄声问:他俩怎么没来上学啊。
秋安讶异得好像颜夏是天底下被蒙在鼓里的最后一个人一样。你不知道?南城昨天搞大行动清理流动摊贩,再也不让那些人来了。他俩肯定跟爸妈回老家了。
那节语文课颜夏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第一次向陌生的世界探出脑袋,过了一夜却发现通道被铁门紧封。
那厚重让她无从逾越。
颜夏还有许多问题,却没人解答。她不知道喜欢这里的弟弟会不会难过,表露厌恶的哥哥是否开心,阿姨素朴的愿望又该怎么实现。她的走神一直持续,跳舞时险些踩到齐秋澜的脚——忘了提,跳舞的队伍有了变化,他们终于被分到了一组。和李如松全然不同,齐秋澜整洁清爽,掌心干燥温暖,让颜夏能放心地把手交递过去。
她却没当初想象中那般欢喜。
她想自己也许没那么喜欢齐秋澜。当初那点隐秘的心思,只是因为不服气秋安高居塔顶的优越罢了。
现在她没了气力。曾经与秋安辩驳的、争抢的昂扬斗志,全部瘫软然后分崩离析。她只想未来去那个脆弱又迷人的世界兜兜转转。至于颠覆秋安的三层塔,那与她无关。
午饭时颜夏觉得嘴巴空空,听说酸汁味重,便买了一碗。她尝了一口,觉得腐坏的味道很恶心。结果秋安用一顿饭的时间向她反复强调本地人与外地人口味的差别,最后还要附一句真情实感的质问——你们怎么就不懂我们小吃的好呢?
颜夏没有反驳。
她的思绪回到进入南城前的自己。那时她心中的世界并非高塔耸立的模样。她将心中纵向筑起的高塔推倒复归横向,于是进入别的世界如同邻里串门,自此泾渭不复分明。
她盘腿坐进瓦砾堆仰望腾云驾雾的秋安。
秋安面孔模糊言辞不清。
颜夏气定神闲怡然自得。
秋安看到颜夏脸上洋溢的笑容。她有些气,不知道自己的话哪里可笑。
可颜夏笑得那样放松,坦然又真诚。这状态前所未有。
秋安竟看得呆了。质问的话语,尽皆卡在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