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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的晚餐

2018-09-12孟飞

少年文艺(1953) 2018年6期
关键词:迪斯试飞员伯伯

孟飞

2015年夏天,我和母亲回了一趟故乡。

我的故乡在哈尔滨,虽然分别多年,那里的大街小巷,依然熟记在心。可是到了那儿,我和母亲却迷路了。记忆里的主要道路尚在,可是,高楼林立,街道繁华,跟从前好似两个世界。

我们当年住在一栋由厚厚的红墙围起来的小黄楼里,那栋楼在四周低矮的平房衬托下,宛若骄傲的公主。

经人指引,我们来到一栋即将拆迁的小楼跟前。小楼四层高,墙砖已经疏松,跟周围高大、新式的楼房一比,仿如年迈的小矮人。我们认出它来,母亲指着一个阳台说:“咱家在那儿呢。”

阳光很好,母亲想多待一会儿,我们绕着楼看啊看啊,感叹光阴荏苒,社会飞速发展。我们回忆着往事,不约而同地想起了1984年。

我的父亲是试飞员①,母亲是教师。20世纪70年代末,因父亲工作需要,我们来到哈尔滨的平房区。这里远离市内,四面旷野,人们居住的低矮的泥瓦平房连绵成片,袅袅炊烟,一如乡村。然而,这里却有一家飞机制造厂。

我们住的空军大院好似世外桃源。夏天,绿树成荫,明净的湖水轻轻荡漾,老人们在树下唠家常、下棋,我们小孩们跑来跑去玩耍,母鸡领着小鸡宝宝们悠然觅食。冬天,大地白雪皑皑,我们在湖面上滑冰,乘着雪爬犁从小冰山上一冲而下,真快活。

从1980年开始,父亲试飞厂里自主研制的运—12飞机②,经常不在家,在家的时候,也总是一个人关在屋里看资料、写笔记。通常在吃饭的时候,方有空跟我们聊聊天,那是他最可亲的时候。一般情况下,父亲只有晚餐才跟我们一起吃,我们都非常珍惜。

记得1984年5月的一天晚上,母亲特意蒸了包子。我们跟母亲守着这锅包子等着父亲。父亲外出试飞近两个月,据说这天晚上会回来。

母亲神色不安,时不时到阳台上眺望。我和哥哥姐姐当时还不知道,大约十几天前,有知情人告诉母亲,父亲试飞的飞机在空中突然油箱大量漏油,幸好父亲成功迫降,着陆时油箱里的燃油已然漏尽。

当年通讯很不方便,在得知父亲遇险后,母亲没能跟父亲联络上,父亲到底情况如何,母亲心里没底。天快黑了,父亲还没回来,母亲干脆领着我们到大院门口等着。

终于,一辆军用吉普车开来,隔着车窗,我们看见了朝我们微笑的父亲。

开饭了,我们围坐在小圆桌旁,吃着白菜猪肉馅包子,喝着金黄的小米粥,幸福极了。当年,人们的生活水平跟现在没法比,能吃上荤馅包子或者饺子,几乎对每个家庭来说,都是顶欢喜的事儿。父亲是试飞员,工资待遇相对高一些,我们的生活在当地相对来说比较好。可是,平日一日三餐只有午餐可能有荤菜,早晚餐是不见荤腥的。这天晚上是专门改善生活,才吃了包子。

父亲关心地询问我们的情况,母亲却打断他,忧心地问:“听说你们迫降了?”

“嗯,没事儿。”父亲轻描淡写地说。

“又说没事儿,又说没事儿。”母亲说着,泪水在眼里直打转。

父亲在母亲耳边说了句话,似乎是“别当着孩子说这些”。他憨憨地赔着笑脸,忽然想起什么来,说:“迪斯的夫人过些天要来看他。厂里困难,没有接待费,到时候,咱们请他们来家吃个饭表示欢迎好不好?”

“来家?!”母亲惊讶极了。

我理解母亲为什么惊讶。迪斯伯伯是金发碧眼的美国人,是厂里为了使得运—12飞机早日取得美国适航证①,从美国洛克希德飞机公司请来的老试飞员。迪斯伯伯来中国期间,主要与父亲合作,一起试飞。父亲常对我们说,国外对中国制造的飞机还不认可,国产飞机要取得了美国适航证,才好销售到国外去;迪斯比中国试飞员熟悉美国适航要求,在工作中对他们帮助很大。

迪斯伯伯跟我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住在专门接待外宾的宾馆里,他穿的高档西装连百货商场也找不到那么好的面料呢。

母亲为难地说:“怎么好请迪斯来家呢?人家在美国住的可是大别墅啊。我猜呀,他怎么也想象不到咱家会这么简陋,要真来了,还不得笑话咱们呀。要不,请他们到饭店吃去?”

母亲虽说到饭店吃,可她也弄不清饭店到底有什么菜、价格多少。当年,很少有家庭到饭店吃饭,请客都是在家请。我家也是这样,还从来都没在饭店吃过饭。

父亲摇头:“请朋友来家吃饭,才有诚意呢。我听迪斯说,他天天在宾馆吃,都吃腻了。”

“哦?那你试着邀请一下,看人家愿不愿意来。”

正说着话呢,丽红领着她的小妹妹来了,见我家正在吃饭,马上说待会儿再来。

父亲追了出去。

“我妈今天加夜班,家里没煤气了……”丽红害羞地说。

“别急哈,叔马上去换!”父亲撂下筷子,拿上自行车钥匙,就去丽红家取煤气罐了。母亲抓着两个包子跑出去,往丽红手里塞。

母亲回来坐下,眼圈红红的。

这时的丽红跟我一样,都是十二岁,她的小妹妹还不满五岁。丽红一家住在我们楼上,她父亲半年前在试飞中牺牲了。

几乎每一年,大院里的叔叔们,都有人在试飞工作中牺牲。

年少不识愁滋味,我平常只顾无忧无虑地玩耍,这一刻却异常地忧伤不安。我们的大院那么优美,邻居们跟一家人那么亲,可为什么,总有个可怕的死神在这里游荡,窥视着大院里的父亲们,不停地把他们从我们身边夺走呢?

夜幕低垂,父亲的座位空着。

我们轻轻放下筷子,假装若无其事,各干各的去了。

晚餐還没有吃完,就静悄悄结束了。

几天后,父亲带回消息,说迪斯伯伯不但高兴地接受了邀请,而且,他的妹妹、妹夫也要来中国旅行,到时一起来做客。时间约定在两个星期后的周末晚上六点半。

在当年,邀请外国人到家做客可不是件小事,父亲向厂外事办也汇报了。

母亲着手筹备,她想在家里有限的条件下,尽量给客人留下美好的印象。

家里狭小,母亲琢磨着要发掘个宽敞的地方来摆桌子。

我们三兄妹悄声嘀咕:咱家统共就锅盖大,还能往哪儿发掘去呀?

当年,当地大多数人家居住在低矮破旧的平房里,我们住的这栋楼在当地是顶好的。每户面积50余平方米。我家有两个房间,一间18平方米,一间15平方米,父亲母亲住大屋,我们三兄妹住小屋。两个房间之间有一条窄小的过厅,通向洗手间和厨房。家里没有专门的地方可做餐厅,餐桌平时就摆在小屋里吃饭用,不吃饭时就是我们的书桌。

母亲想出了个主意:“这样吧,请客那天,把大屋的家具全搬到小屋去,客就在大屋里请!到时候,你们仨都得帮着搬呀。”

我们都赞同,乐意配合。

母亲还想借张像样的大餐桌回来,她打听到,有位同事家里人口多,饭桌大,同意借。母亲去看了,是张颇旧的木圆桌,不好看,但相当大。母亲有办法,记下餐桌的尺寸,买来一大块纯白棉布,亲手缝制了一张雪白的桌布。

有天晚上,母亲把餐具都拿出来,一只只碟子、碗、勺子,反复搭配,想搭配成好看的一套套。可是,那些餐具原本就不是成套的,使用了多年,个别的碗碟甚至有了小缺裂。母亲摆啊摆,我们也帮着摆,怎么也没法把这些形制不同的旧餐具摆得合心意。母亲直叹气,喃喃道:“看来这钱是省不了啦。”隔了两天,母亲跑了一趟市里,从秋林商场买回来一套好餐具。

请客吃什么呢?有人告诉母亲,请美国人吃饭,好牛肉和海鲜一定不能少。母亲牢记在心,牛肉能买到,可是,当年东北不常遇到新鲜的海鲜。母亲思来想去,从抽屉深处找出一个小盒子,这小盒子我们都认识,里头装的是海参。那是外婆生前,父亲专门买来给外婆补养的,可是她一直都没舍得吃。印象特别深的是,临近宴请的前几天,母亲请来一位会发泡海参的师傅教她发海参。发海参需要用暖水瓶,那几天,暖水瓶在发海参,我们想喝热水的时候就只能用烧水壶现烧现喝。

宴请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母亲发现厨房有问题。当年,家居装修还没使用瓷砖,都是白灰墙面。厨房油烟大,日积月累,墙面就挂上了油污。母亲说不能让客人们担心我们的厨房有卫生隐患,决定彻底清理、粉刷厨房。那几天,父亲出外飞行去了,母亲带领我们一起劳动,历经几天,终于把厨房改造得四壁如雪,焕然一新。

约好的这天到了,按照母亲原来的规划,宴客是要把大屋腾空后摆桌的。不巧的是,我们的期中考试也赶在这天。直到这天中午,大屋的家具还一点儿都没搬呢。我们三兄妹要动手搬,母亲不许,她担心环境乱了会影响我们午休,影响下午的考试。

当天下午考试一结束,我就急匆匆往家跑。搬家具、收拾房间、烹饪菜肴等等等等,母亲怎么忙得过来呢?我想尽快赶回家帮母亲干活儿。

一进家,情况完全出乎我的预料。大屋已经腾空,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格外宽敞明亮。一张铺着洁白桌布的大团圆餐桌摆放在屋中央,衬得枣红色的油漆地面更加洁净光亮。餐桌上,成套的青花瓷餐具散发着清雅的光芒。刚取代了黑白电视机的彩色电视机摆放在方便观看的地方。两盆君子兰和一盆花满枝头的茉莉花,摆放在窗台上,屋里飘荡着怡人的清香……再看我们的小屋,满当当挤满了从大屋搬过来的家具,为了方便搬运,衣物、书籍等原本放在橱柜里的东西都取了出来,这儿那儿地临时堆放着,看起来很是凌乱。姐姐、哥哥也从学校赶回来了,母亲跟我们约好,晚餐期间不开小屋的门,就在大屋里陪着吃饭、活动。

母亲在厨房忙碌着,她右手裹着纱布。在搬大铁床时,母亲的手被床架底下的粗铁丝割伤了。我们帮着择菜洗菜,扒葱剥蒜,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尽量让母亲的手少沾水。

六点一刻,父亲才下班回来,见冷盘已经摆上桌,热菜正在陆续出锅,一切都井井有条,轻轻说了声“好”,又说:“我下楼迎迎客人去。”

客人到了,迪斯夫妇和迈克夫妇,都是年过五旬的慈祥长者,进得屋来,连声夸赞我们家漂亮、舒适。迪斯伯伯会讲少许中文,父亲会日常英语对话,还专门请来了专业翻译文叔叔,这样,大家沟通更顺畅了。

晚餐开始了,客人们由衷地称赞菜肴美味,频频举杯。他们对中国样样都感兴趣,问我们这样那样的问题。

迈克伯伯问的一个问题很特别,至今我都深深记得。

“美国试飞员的薪水很高,你们中国试飞员的薪水也很高吧?”

文叔叔翻译完,跟父亲小声说:“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咱们这边的工资可没法跟人家比呀。”

“没关系,如实说吧。”父亲倾过身跟文叔叔说完,又恢复了笔直的身姿,轻轻朝迈克伯伯点了点头,说,“咱们两国一样,试飞员都享有着高待遇。”

迈克伯伯听完,竖起大拇指。这时,就见迪斯伯伯跟迈克伯伯低语起来。迈克伯伯听了,好像很惊讶似的。

文叔叔小声说:“迪斯告诉迈克,他们的月薪不低于4000美金,而你们的月薪只有几十美金。”

父亲笑笑,说:“是这样。”

我好一会儿反应不过来。我想起母亲在年初过生日时说过,她43岁了,恰好也挣43块钱。父亲的工资是母亲的几倍,已经是很高的工资了,可是,怎么跟迪斯伯伯相差那么远呢?

气氛似乎有些尴尬,迪斯伯伯诚恳地看着父亲,说:“我看到,您总是带头试飞高难科目、高风险科目,可是,真心讲,你们的飞机想取得我们的适航证,太难太难了。听说,你们厂为了搞运—12飞机,资金陷入了困难?其实,你们搞研发还不如直接进口飞机呀。”说完,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您是首席试飞员,是难得的超一流试飞员,我们公司很需要您这樣的人才,如果您来加盟,公司一定会提供丰厚待遇的。特别是,虽然我们也有试飞员失事的,但我们在试飞安全保障方面,比你们这边好得多得多!您愿意考虑考虑吗?”

去美国?!我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姐姐、哥哥也都放下筷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父亲。

父亲举起酒杯,给迪斯伯伯敬酒。

迪斯伯伯一饮而尽,笑眯眯地指指我们几个,说:“到时候,小家伙儿们都可以到美国上学啦。”

去美国上学?!我感觉像在梦中!

灯突然灭了,眼前漆黑一片,是停电了。

“糟啦,都搬乱套了,蜡烛放哪儿了呢?”母亲小声嘀咕着,起身去找蜡烛。

黑暗中,父亲轻声却口吻严肃地说:“咱们这儿经常停电,你该事先把蜡烛放好嘛。这么粗心,以为今天光是家宴?”

父亲批评母亲,我还是头一次听到,我起身跟了出去……

母亲去借蜡烛了,我看见她站在邻居家门口悄悄擦眼泪,她手上的白纱布在黑暗中时隐时现。

“妈?”我走到母亲身边。

母亲紧忙擦擦眼睛,说没事儿没事儿。

我急着听迪斯伯伯邀请父亲去美国的事,可是,当我们点亮蜡烛进屋的时候,父亲和迪斯伯伯正在探讨运—12试飞的话题,直到来电,直到客人们告辞,也没人再提我关心的事儿。

晚餐过程中,客人们都很愉快,想不到,在他们起身告辞、我们往外相送的时候,发生了意外。

在门厅里,迪斯夫人被小屋门帘上的刺绣吸引住了,上前欣赏。她指指门帘,问:“里面也是房间?”

“是呢,孩子们住这屋。”母亲说。

迪斯夫人掀起门帘,啊地尖叫一声!

天哪,小屋门竟然敞开着,迪斯夫人被屋里的情景吓到了!我立刻知道自己闯祸了,是我在中途进小屋找过蜡烛,忘记关门了!

在微弱的光线下,只见大衣柜黑压压地背对着我们,一张倒竖起来的铁床架如同骇人的钢铁怪兽把在门口……小屋里黑蒙蒙、影影绰绰凌乱不堪的场景实在令人不安。

迪斯伯伯、迈克夫妇往屋里探头,都吓了一跳。

空氣凝固了。

就在我们不知所措的时候,父亲原原本本向客人讲了原因。

客人们明白了,唏嘘地连连道歉。迪斯伯伯轻声问:“夫人,我非常喜欢您的孩子们,想参观参观他们的房间,可以吗?”

见母亲在犹豫,父亲进屋开了灯,示意客人可以进去。

荧光灯亮如白昼,众目睽睽之下,屋里那无法形容的凌乱场面暴露无遗。我的脸火烧火燎地发烫,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迪斯伯伯小心翼翼地走进屋里,紧跟着,迪斯夫人、迈克夫妇也跟了进去。他们都比较高大,大衣柜和墙之间只有一尺来宽的通道,他们紧贴着墙边,慢慢往前挪。

绕过大衣柜,四位“探险队员”小心地迈过地面上的障碍物,各自找了个难得的“立锥之地”。里头没有空间再站人,我们只好在大衣柜旁边等候着。

客人们出奇地安静,过了好一会儿,不知是哪位夫人欢喜地“哦”了一声,然后就寂静无声了。我心想,家里一向简朴,也没有什么值得称奇的东西呀。

太安静了,连夜风的声音也能听到。

一声轻轻的叹息,传进我耳里。我好奇地探头向里看,只见迪斯伯伯在仔细打量每个角落,眉目间隐隐忧伤。他看见了墙上挂着的吉他,指了指,似在询问可不可以拿下来。

“您会弹吉他?”父亲笑着点头。

迪斯伯伯摘下吉他,轻声弹唱起来:

I am sailing,

I am sailing,

home again cross the sea

……

我听出这是当时正流行的一首英文歌——《航行》,歌词大意是“我在航行,我在航行,跨越海洋再次归家……我在飞翔,我在飞翔,像只鸟儿飞越天空……你可听到我的心声,夜空茫茫,远隔万里……”。迪斯伯伯唱得那么投入,歌声沧桑充满柔情,好似诉说着试飞的艰辛,还有在试飞员的心灵深处,那惺惺相惜的情感。听着听着,迪斯夫人轻声抽噎起来,我们也都眼含热泪了。

在大院门口,客人们与我们道别,父亲、母亲坚持要送到宾馆楼下。宾馆与我们大院隔着一片松树林,大家一起沿着林间小路朝前走去。

月亮好圆,夜空清澈,繁星闪烁。这是仲春之夜,万物生长,夜色迷人。或许是被这夜色吸引住了,或许是知道这里安放着牺牲试飞员纪念碑,大家放轻脚步,只听草木摇动、虫儿呢喃。

走出树林,宾馆的霓虹灯在前方闪烁,迪斯伯伯轻声问父亲:“您考虑考虑去美国工作的事好吗?”

父亲回头望望,月光倾洒在松林间,一片静谧。他伸出手,跟迪斯伯伯紧紧地握了握手,说:“中国有句老话:‘父母在,不远游,我母亲健在,我不能离开呀。”

我纳闷儿,爷爷、奶奶不是在父亲小时候就都去世了吗?父亲怎么说谎呢?他一向反对说谎话的呀。

等送完客人回到家,虽然很困倦了,可家里根本没法睡觉,我们赶忙收拾餐桌,再把家具复位,一直忙到凌晨也没有完全收拾利索。我们全都困乏不堪,只好将就着睡下了。

那年接近年底的一天,大雪初霁,我放学回来,几位邻居叔叔、阿姨正在议论什么,见我经过,他们不议论了,让我快快回家。从他们的神态里,我感觉似乎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我跑回家,家里啥事没有。厨房飘出菜肴的香气,又改善生活啦,母亲不但烧了父亲爱吃的砂锅豆腐,还烧了鲫鱼、炖了鸡呢,跟过节似的。

父亲回来了,穿着飞行皮棉衣,戴着劳动手套,上面沾满泥土。他刚刚下了菜窖,手上拎着个大网兜,里面装着白菜、土豆、萝卜。

开饭了,我吃得很香。

母亲不时地给父亲夹菜。

父亲见床上摞着一叠衣物,问:“给老家寄的?”

“嗯,给大哥改了件棉袄、给大嫂做了棉裤,还有孩子们的一些旧衣裳,一起寄去。”

“过年前再寄点钱吧。”

“嗯。”母亲轻轻答应着。

父亲朝窗外看看,说:“明天肯定是好天。”

母亲往父亲碗里夹了一只鸡腿,也不知怎么的,忽然背过身,匆匆走了出去。过一会儿,回来了。

我感觉母亲好像哭过。怎么啦?我纳闷儿。

父亲把他碗里的鸡腿夹到母亲碗里。

“爸,‘单发失速①那么危险,您别飞行吗?”姐姐话刚出口,眼泪就流下来了。

我立刻明白那几位叔叔、阿姨为啥让我快点回家了。

其实,自打春天,我就听到大院里的人们议论“单发失速”的事了。说到这个科目,人们总会提起丽红的父亲是怎么牺牲的。丽红的父亲是名优秀的试飞员,他生前最后一次飞行中,驾驶的飞机突然有一台发动机意外停机了,就是说,飞机出现了“单发”情况,瞬间失去了平衡,无法控制,大头朝下摔落,机上人员全部罹难。“单发”就如此危险,“单发失速”比“单发”更危险百倍,毫厘差池,瞬间便机毁人亡,之前在国内还从未有人挑战过,成了国内试飞领域无法攻克的难题,严重阻碍了国产飞机取得美国适航证的进程。

然而明天,父亲就要去试飞“单发失速”科目了,我们谁也劝不动他不去。

我看着父亲,他那淳朴的脸庞、健硕的肩膀是多么生动啊。可是,明天,会发生什么?

我心慌到无法呼吸。

母亲起身到厨房去了,在流水声中,我听见母亲低低的哭泣。

父亲过去安慰,笨笨地说:“别担心哦,我准备得很充分呢。”

“谁都说绝对飞不成,請迪斯吃饭那回,他也忠告过不要轻易碰这个科目,你这是白白送死啊。”

“这个科目在国外有飞成了的,只是咱们国内还没突破嘛。再说,就算我飞不成,也能给同志们打下个基础,事情总得有人去做呀。”

“这些年你冒了多少风险了呀,孩子们不能没有父亲啊,呜呜……”

我们都跑到厨房,见母亲蹲在地上抱着头痛哭,我们也都哭起来。

父亲沉默着,在阳台门口踱步。可能是觉出有风,他掀开挂在门前挡风用的棉门帘,把手伸到门缝那儿上下试着。

“漏风噢。”父亲边说边去找工具,又找到一截废车胎,用剪刀剪成一长条,然后披上棉衣,推门,没推动。冬天,那门很少开,门槛那里凝结了冰柱。父亲用斧子把冰柱凿碎,呼啦,把门推开了。

一阵刺骨的寒风吹进来,我立马打起哆嗦。

“冷啊,都回屋去。”父亲说着,把棉门帘撂下,在门帘那边“砰砰砰”干起活来。母亲过去帮忙,父亲催她也赶快进屋。

母亲只好进来,在门帘这边说:“天黑,先别弄啦。”

“你一直都很支持我的,刚才是怎么了?现在光是外国飞机往咱们中国进口,咱们的飞机一架都卖不出去,这咋行?要证明运—12是好飞机,不仅我,试飞队谁也不会退缩的。看你,哭哭啼啼……”

母亲见我们还都原样儿站着呢,扬扬手,示意我们回屋去。

我们没动窝儿。

“有空给孩子们讲讲吧,不要觉得咱们住在大院里是应该应分的,要懂得感恩。多少人家还挤住在小土屋里呀,这么冷的天,他们屋里可能只有一个小火炉。刚才咱们吃的又是鸡又是鱼的,唉,多少人家连全家吃饱还都成问题啊……”不一会儿,父亲掀门帘进来,见我们都在呢,愣了。

我看见,父亲眼里不知为何含着泪水。

父亲转身关门,伸手往门缝感觉感觉,弯腰把斧子重新放到碗橱底下,又细心地查看棉门帘的四边有没有挡严,再帮母亲把门口刚才弄乱了的坛坛罐罐都弄好了,才回过身来。

透过厨房暗暗的光线,父亲看了看我们,有一瞬间,我发现父亲在注视着我,那目光好似充满期望,又好似是无意的。我不能确定父亲那一刻在想什么,只是,那一刻父亲的神情,一直留在我脑海里。

写到这儿,我想起那次回故乡,母亲执意要进原来住过的门洞看看。楼里已经没人住了,我搀着母亲进去后,上了第一层台阶,光线立刻昏暗下来。母亲并不急着继续上楼,而是凑到墙跟前去。我想起来,从前,这墙上写着一首诗,母亲一定是想看看还有没有了。我心想,几十年了,肯定早没了。母亲在费劲地找呢,我打开手机的照明功能,往墙上照去。

墙壁灰蒙蒙一片,结满蛛网,呀,我依稀看到一行字,再细看,难以置信,那些字迹竟还都在呢——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永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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