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五香屋
2018-09-12孔阳君
经过五香屋的时候，脚步不自觉地停顿了一下。柜台后面飘来熟悉的香料味，又勾起了静琪很多心事。静琪嗓子干干地咽了一下，脚下又快步走远了。
刚才在店里点的米粉，打包在手里还沉甸甸地冒着热气，可是她实在一口都吃不下。
暑假的一天，静琪的好朋友瑶瑶突然叫静琪出来，在吃饭的时候，瑶瑶突然哭了，但她还是继续把一碗满满的石锅辣酱拌饭吃完了。她的眼泪鼻涕直往下掉，眼角的肌肉说不出是哭还是笑，看起来怪异极了，像个演砸了的小丑。
“能一边哭还一边把东西吃完的，说明这个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会害怕。”
瑶瑶一边吃一边说，可是糊成一团的脸上写满了伤心。
她的爸妈要离婚了，每天忙着在法院打官司，解决财产纠纷和争夺瑶瑶的抚养权。
“没事，这一切都会过去的。”静琪安慰她说，一边说着一边心里想：太糟糕了！自己千万别遇到这种事情。
可是现在静琪也要变成单亲家庭的孩子了。
爸爸妈妈协议离婚了，很平静的，甚至没有任何争吵。他们问静琪跟爸爸还是跟妈妈，只能选一个。静琪说跟妈妈，可是刚说完就看到爸爸那张快哭了的脸，静琪也快要哭了。因为爸爸离开之后要回到老家青海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大概很少会回来了。
静琪感觉自己身体里好像升起一个龙卷风般的黑洞，快速旋转着吞噬着所有的知觉。
可是静琪还是忍住没哭，躲到自己的小屋用被子裹了起来。虽然气温并不低，但她还是觉得脊背发冷。静琪坐在小床上想啊想，可是一想思绪就开始纠缠不清。
这个事实来得太突然，静琪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或许先前的预兆没有注意到。爸爸妈妈年初起每天回来都很晚，总是挂着一副疲惫的面孔，一前一后地到家。
他们对静琪的学习也没有以前那么上心了，妈妈也不再严格规定静琪回家的时间，就算她放学后故意逛得晚一些也好像默许似的。翻到静琪偷偷买的限量版专辑时，会突然大发一通脾气，可是发完火又跟静琪道歉，样子怪怪的。
还有，吃饭的时候跟妈妈说起瑶瑶爸妈离婚的事情，妈妈“哦”了一声就起身去盛饭了，然后又忽然说想起太阳能忘了开，走进洗手间，水声哗哗哗响了好久都没回来。
这些片段好像是散落各处的珠子，直到现在静琪才发现它们可以用线串联起来，才发现它们原来处在整件事情过程中的位置。
可是我现在在哪里呢？会去哪儿呢？我要做什么才對呢？
静琪可以幻想18岁之后的事情，可以像大人一样化妆、穿高跟鞋，可以跟一个很帅的男孩子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可以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旅行。
一直以为的眼前的生活会像列车一样一直驶向遥远的18岁，可是现在突然有人通知她，你生活的列车，脱轨了。
脱轨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呢？静琪心里很不安。
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静琪之前安慰瑶瑶的话在耳边响了起来——一切才不会过去呢，事情只会越来越糟糕。
因为当事情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心里才会涌现出来恐慌——会过去的是什么？会变得更坏吗？会一直像现在忧郁下去吗？
爸爸妈妈虽然一直在冷战，不说话，但对静琪的态度上总是一致的，亏欠似的给静琪塞很多钱。可是每次她在餐馆报复似的点很多菜的时候，饥饿感就一下子消失了，胃里的黑洞膨胀着一直堵到嗓子眼，甚至还有点头晕想吐。
时间慢慢变成了脚底下厚厚的落叶，快站在秋天尾巴上时，静琪才把爸爸妈妈准备离婚的事情告诉了瑶瑶。瑶瑶正一手抓着一个汉堡狼吞虎咽，嘴里塞得满满的，下巴还挂着番茄酱。可是她之前吃东西时不是这样的。
她听了脸上有点幸灾乐祸，一边点头一边说：“大人其实也跟小孩过家家一样幼稚的，每天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来吵去，我真讨厌他们。”
“你难道不想劝他们不要离婚吗？”看到曾经的好朋友好像在嘲笑她也面临同样的遭遇，静琪心里疙疙瘩瘩的。
“劝能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吗？我倒是觉得我爸我妈离了挺好，我跟我爸。因为我妈真是太计较了，天天在我跟我爸耳边叨唠这个叨唠那个，换作谁都受不了。”
静琪听了瑶瑶的话有点不愉快。她想了好几种劝爸妈不要离婚的办法，所以才找瑶瑶出来商量。可是瑶瑶吃光了两个汉堡、一份大号薯条，还吃掉了静琪的蛋挞和半个汉堡，却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你怎么光顾着吃呀！”静琪晃着瑶瑶的胳膊说道。可是瑶瑶像个被设定了奇怪程序的机器人一样不理睬她的话。
静琪郁闷极了，心里像堵了口气似的吐不出来。
店门口还有卖烤红薯和臭豆腐的小车，瑶瑶一边嚷着绝不能亏待自己的胃，一边旁若无人地大口吃着，引来了周围的行人纷纷皱着眉头的目光。静琪真是觉得难为情到极点。
我也会变成瑶瑶那个奇怪的样子吗？静琪心里很害怕。瑶瑶的脸已经明显圆润了不少，手指也变得胖胖的，还有奇怪的肉窝。
女孩子青春期的时候好像总是特别容易发胖，一旦过了这段时期又会恢复成原来的样子。这是静琪妈妈告诉她的。妈妈身材多好啊，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她的心细极了，家里的规矩也要求得极为严苛，甚至看不得静琪和爸爸身上的瑕疵。
可是就算这样静琪也不讨厌妈妈的作风，虽然有时候觉得她的处事风格很麻烦，不自觉地像爸爸一样懒懒散散的，但是立刻就会升起一种强烈的罪恶感，因为妈妈最经常挂在嘴边的就是“浪费时间是最大的损失”。
爸爸则不太一样，一拍经常拖成两拍来做，总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在挣钱上漫不经心，在对朋友上经常不计花费地请客。妈妈也说过他很多次，可是每次都还是老样子。
静琪的神已经走到了很远，一股熟悉的香料味又把她拉了回来，瑶瑶快乐地“嗷呜”一声冲向了五香屋。
“老板——我要一份素鸡一份面筋一根凤爪！”瑶瑶大着嗓门喊着。
玻璃柜台那边有个被爸爸牵着的小女孩被吓了一跳，两只小手不安地在玻璃面上抹来抹去。
静琪想起了小时候爸爸经常带自己来买卤菜的情景。
妈妈规定了每天必须在家里吃饭，因为她觉得外面的饭菜不干净。但是静琪对各种小吃特别馋嘴，尤其是五香屋的卤素鸡。每次爸爸接静琪放学回家时，总是偷偷带她去买，等她吃完后又总是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一边和静琪夸张地叫着“饿死了”，一边走回家。
卤水素鸡咬下去软滑又筋道，八角茴香桂皮的味道弥漫在舌头上，有一种醇厚的幸福感。
那时候静琪和爸爸像两个计谋得逞的小孩，对于打破妈妈的禁忌总能感到莫名的快乐。
可是这些事情回忆起来，竟像很久远以前的事情一样。
还有一次放学后像往常一样吵着要吃素鸡，素鸡还在锅里煮着，于是爸爸就把静琪抱起来让她看卤菜的大锅。锅里正在咕嘟咕嘟地煮着鸡蛋、香干、海带、豆腐、油面筋，锅沿上飘着酱油色的浮沫，香料的气味钻得鼻子痒痒的。
这时爸爸说，你看咱家像不像这种大锅，妈妈是海带，你是豆腐，我是面筋，虽然大家都不一样，但是咱一家一起煮得热腾腾、香喷喷的，多好。有时候妈妈跟咱想的不一样，咱也要多体谅体谅她的苦心，她也都是为咱好。
说完他也叹了口气，好像还有很多话说不出来似的。
静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天回家后，爸爸一直带静琪在外面偷吃东西的事情败露了。因为静琪的白上衣胸前滴了一滴酱汁。
那次妈妈对爸爸发了很大的脾气，说他对静琪不负责任，说他总是惯着静琪，这样会把静琪惯坏。接着说静琪爸爸总是瞎忙，能挣钱的事情一件都干不了，净干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爸爸耷拉着脑袋没说话，一直叹气。
想着想着静琪的眼圈又要红了。
以后就没有像爸爸那样的人来惯着自己了，就算自己再任性也没有人哄了，就算下次数学再没考好被妈妈骂一顿，也没有爸爸摸着她的脑袋安慰她了。
静琪的心也像是被黑洞吸进去似的，黑漆漆的漩涡中心让静琪非常不安。
瑶瑶大大咧咧地从台阶上跳下来，问静琪：“那他们离了，你跟谁？”
静琪说：“跟妈妈，妈妈虽然严格一点儿，可是里里外外处理得井井有条。”但是说着又想起了爸爸的好，让她有点不知所措。
瑶瑶大口吃着豆干，一边哇啦哇啦叫着“烫、烫”，一边硬生生地把豆干嚼碎咽了下去。
热乎乎的日子，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了烫人的伤疤。静琪发现自己也变得像爸爸一样叹着长长的、说不出来的闷气了。
“那如果你爸爸给你带个阿姨，你能接受吗？”静琪问瑶瑶。
“带就带呗，反正那是我爸的自由，我又管不着。”瑶瑶用手背抹了抹嘴，嘎吱嘎吱地啃着凤爪。
“我觉得自己会受不了的，我想跟妈妈，可是又害怕爸爸难过。如果还要管一个不认识的叔叔叫‘爸爸，那多别扭啊，爸爸看到了肯定会特别伤心的。”静琪别扭地看着瑶瑶的吃相，又一边苦涩地说。
“那又怎么样？他们离婚怎么就没想过我们会不会伤心？人活着就肯定会给别人带来伤害的，受了伤就等自己强大的时候再去反击呗！”
瑶瑶还是满不在乎地说：“你看我爸工作忙，就什么都不管我，我可以每天想吃多少冰激凌就吃多少冰激凌，想干什么干什么，活得多自由啊。”
这番话让静琪听了身体里蹿出了一股火气。
“这种自由有什么好？你连劝都没有劝过怎么知道他们没办法和好？谁说人活着只能给别人带来伤害？”
静琪胃里的黑洞又开始急速旋转，吸走了她的委屈、害怕、不安和伤心，一时间全部变成了愤怒。
“为什么你觉得吃东西就能解决问题？你这样难道不是逃避吗？没有爸妈管的日子真的快乐吗？这种快乐我宁愿不要，我希望我爸爸妈妈都使劲管我，只要我们还能继续生活在一起……这种心情你明白吗？”
瑶瑶被静琪的吼声镇住了，刚刚放进嘴里的面筋还向外冒着热气，她的脸一下子僵住了，慢慢变成一副要哭的表情。
“你以为我没劝过他们吗？我也不希望他们分开啊，可是小孩的话大人根本就不会听的，我求过好多次都没有用啊。”
瑶瑶咧着嘴，眼泪大颗大颗地顺着鼓鼓的腮帮滚了下来。
“你以为我真的想这样逃避吗？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开始那几天我特别特别特别难受，我会不停地想跟他们吵架，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别人？我觉得太不公平了，为什么偏偏是我这么倒霉……我也不想吃很多东西啊，可是总觉得身体里空空的，觉得很害怕，想用吃的填满，可是吃了就停不下来……我也害怕自己会变得很胖，会被别人讨厌，可是我实在是太难受了……呜……”
瑶瑶哭得越来越厉害，好像压抑了太久的悲伤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似的，决了堤一般倾泻出来。
静琪突然觉得原来她并不了解她的好朋友，她心里充满了难过和抱歉。她也突然明白原来她们都面临着一样的害怕、恐惧、不安和难过。
静琪觉得身体堵得慌，黑洞里喷出了温热的液体，从喉管翻滚向上，刺得鼻腔酸酸的，最后冲到眼眶涌了出来：“……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如果我没有出生在这个家里，而是出生在别人家，生活会不会就变成另一副样子，每天都开开心心地生活呢？”
“也许吧……我也不知道。”瑶瑶一副失望透顶的表情，“我讨厌极了难过的事情，可还总是遇到。我也想开开心心地生活，可是开心的事情怎么这么少呢？”
静琪也长长地吐了口气，她回答不上来瑶瑶的问题。是啊，为什么开心的事越来越少了呢？
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叶掉落下来，在路面的水洼里打转，看起来破破烂烂的。
两个好朋友就这样站在秋日忧郁的风里，肆意地流了好久的眼泪。
过了好一会儿，静琪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说：“我觉得我们想要快乐的生活，可是说不定爸爸妈妈他们也希望生活得快乐。他们为了我们在一起拧拧巴巴地生活也很痛苦，因為不快乐才想要分开的吧？他们也挺可怜的。”
瑶瑶听到她这么说，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重复了她的话：“他们确实挺可怜的。”
说完这句话两人又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静琪觉得胃里黑洞旋转的速度开始逐渐慢了下来，膨胀和堵塞感轻了许多。
“瑶瑶，我觉得我们以后会快乐的。”静琪说。
她意识里仿佛传来一辆列车的汽笛声，那辆载着她开往18岁的列车在浓雾中“哐当”一声慢慢并上了新的铁轨。
静琪觉得那雾中的车灯就像是青春期女孩身上的光点，那些星星点点会慢慢汇聚成光束，直到某一天会冲破隐藏在黑暗背后蠢蠢欲动的东西。
“你不是说过吗，能一边哭还一边把东西吃完的，说明这个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会害怕。”
静琪擦干了眼泪，虽然鼻腔还是酸的，使劲抽抽鼻子还是把想哭的劲又咽了下去。她拿过筷子夹了一块卤水素鸡放进嘴里，还是温热的，醇厚的味道还和小时候一样。
“嗯！”瑶瑶点点头，擦掉了眼泪，咬了一块面筋细嚼慢咽了好久。
但是心里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在这个秋天里，已经很不一样了。
我是孔阳君的一只猫，现在来写写她。
孔阳君以前在南京大学学习广告，后来还是觉得儿童文学最适合她，所以又跑到了日本研究起儿童文学。她的生日是2月22日，所以2的属性十分明显，她还经常抱着我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她经常在窗子前写写画画，这个时候就完全不理我了。但是她跟别人谈起儿童文学时，眼睛都是发着光的。
哦，对了，她现在还不敢一个人睡觉，还要给自己读“晚安”绘本才能入睡，可是比本猫胆子小太多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