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质性的“上海生活”经验
2018-09-10蔡家园
蔡家园
正如有人所言,夏商是一个既富有野心又拥有自信的写作者。他的每一部作品总是拒绝复制自己,也绝不重复别人。他的长篇代表作《东岸纪事》不仅以充满温情的笔调试图为业已消失的旧浦东立传,而且以他惯有的野性姿态挑战着“上海文学”书写传统,栩栩如生地为读者描绘了一部“百科全书式”的浦东生活图景。
这部洋洋四十余万字的小说讲述的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发生在上海东岸,也就是浦东川沙南码头、六里镇、艾镇和南汇一带的故事。夏商将笔墨聚焦于乔乔、崴崴、刀美香、大光明、王庚林等一批市井小人物身上,细腻而深情地书写着他们的日常生活。这群底层小人物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构成了东岸最逼真的生活图景,既烙着鲜明的个人生活印记,又散射着历史和时代变迁的折光,因而常常言近旨远、文微意深。就如夏商自己所言:“我以为写的是浦东的清明上河图,其实是人生的一摞流水账。”那一幅幅市井图画传达的是关于人性的深入思考,那“流水账”下面涌动的是生命活力和文化气息。在这部作品中,夏商不仅写活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人们的独特生命与性情,也以形象化的方式翔实而准确地记录了属于“这一个”的地方文化。
读完这部小说,给人留下最深印象的无疑就是女主人公乔乔了。这个命运多舛的女子,就像一支罂粟花,美艳、妖冶、迷人,散发着惑人的魅力。她聪明、自负而清高,一度欲摆脱东岸贫困、土气、粗陋的生活环境。上中学时,她努力学习标准的上海话,希望成为一个真正的上海人。她考取了师范学院,成了街坊邻居眼中成功的 “好孩子”。如果不出意外,大学毕业后她就会成为一名中学教师。然而, “小螺蛳”一碗带迷魂药的馄饨夺去了她的童贞,她的人生轨迹从此发生逆转。被学校开除之后,她回到了东岸。受辱离家出走到周浦打工,她稀里糊涂做了唐龙根的情人;回家之后,“不知哪根筋搭错”,嫁给了苦恋她多年的马为东。开店的时候,遇到“黑社会”崴崴,她为了让崴崴给自己报仇,又半推半就委身于他……这个写诗的女孩曾经充满梦想,无比重视“名声”,可是生活的浪涛将她击打得遍体鳞伤,让她明白了“铜钿”更加重要,而面子、人情不过是身上的装饰而已。当勘破了理想、爱情、名誉和生存之后,她将自己降到了“尘埃”之中……但是,无论经历什么坎坷,她始终保有一股硬气,“活下去就活,活不下去就死”。那股顽强的韧性让她活了下来,而且,她还从苦难中学会了豁达与宽容。这就是东岸的女人,尽管显得土气甚至鄙俗,但与十里洋场中的那些脂粉女人比起来,身上焕发着“草根”特有的野性而顽强的生命活力。正是像乔乔这样“混生活”的草民们,构成了东岸这片土地上特有的精气神。
这部小说的写法偏于传统,结构看似散漫,其实自有章法。全书采取散点透视的方式,由一个人物带出另一个人物,然后进入传记式书写,叙事有条不紊,笔法摇曳多姿,让读者感受到作家书写时的从容气度。这种从容,一方面源自作家对于笔下人物的透彻认知和准确把握,另一方面则在于作家对这片土地上的草草木木和孕育于斯的地方文化的熟稔有加。
小说中有许多意味深长的风俗画描写,充满了世俗烟火气息,洋溢着脉脉温情,体现出作家运笔的机巧。譬如有一章写乔乔失身之后,恍惚中走到了农村。按照一般的写法,这是故事发展的高潮之处,应当围绕人物内心冲突大做文章,然而,夏商却显示出他的不循常规,有意荡开一笔,竟用平静的语调描写乔乔坐在打谷场上,回忆起童年的生活。那时,孩子头儿大飞、小飞经常带着大家捕蝉、烤蝉,东岸的伙伴们在这里度过了许多温馨快乐的时光。有一次,他们偷窥农民偷情引发冲突,进而酿成一场火灾,两个小伙伴不幸身亡……这一大篇绘声绘色的“闲笔”看似与主人公当时的处境关系不大,却建构起了人物成長的历史空间。而且,在美好而感伤的回忆之中,乔乔心中的伤痕渐渐得到了抚慰。更有深意的是,通过对那场意外死亡的重述,也暗示乔乔懂得了生命的可贵。夏商着意描绘的乡土氛围弥漫着野性,却也爽净、温馨,自有一种迷人的气息。也许,他在小说中书写的就是自己真实的童年记忆,故而能够引起许多有着类似乡村生活体验的读者的情感共鸣吧。
读过这部小说的人还会因它语言的陌生化而留下强烈印象。夏商对于方言土语的巧妙灵活运用,为小说增添了特有的文化韵味。他经常写小说中的人物“孵太阳”(晒太阳),这个“孵”字让人联想起母鸡孵蛋,散发着暖意和温情;“鱼腥的气味弄得她既腻心又心疼”,“腻心”大约相当于普通话里面的“恶心”“厌恶”,但是更加具象、准确地传达出了主人公内心微妙的感触;还有“撬边”,类似于敲边鼓的意思,可似乎还含有鼓动、助威的意思,如像乔乔开店时涓子帮她“撬边”,崴崴追求乔乔时黑皮也说“我来帮你撬边”, “撬”字具有行动感,非常富有表现力。还有“路道粗”(有门路)、“神抖抖”(自以为是)、“香”(接吻)、 “装戆”(装傻)、“戆得出蛆”(非常傻)、“脱底棺材”(吃光用光)、“额骨头碰到天花板”(运气特别好)等,不仅生动形象,而且地方色彩鲜明。我不是上海人,分不清哪些是“上海闲话”,哪些是浦东土话,但是在阅读的过程中并无障碍感,反倒常常因了审美陌生感而停下来去细细咀嚼文字背后的微妙意味和特有文化。
在我们过去的阅读记忆中,“上海文学”是有一些特定符号和既有规定性的。譬如,张爱玲笔下哀怨幽深的都市传奇,茅盾笔下充满躁动的“十里洋场”全景图画,穆时英笔下才子佳人的光怪陆离、艳异魅惑的小资生活,还有王安忆笔下充满怀旧色彩的市民气息……但是,夏商在《东岸纪事》中关于上海的书写与这些“传统”全然不同。首先,从思维方式来看,他摒弃了城市/乡村、现代/传统的简单二元对立,而是在当代中国城乡一体化的整体结构中来把握历史和现实,因而视域更加开阔。其次,从空间来看,《东岸纪事》突破了关于“都市上海”的空间想象,而是以上海为中心向周边拓展开去,描绘的是“城乡结合部”乃至郊区乡村的生活,体现出更为自由的空间意识,也呈现了异质性的“上海生活”经验。第三,从人物来看,他放弃了对于达官巨贾、才子佳人、城市市民的表现,而是将笔触深入到社会转型期的介于农民与市民这样的一个特殊平民阶层之中,生动地记录了他们的命运。第四,从叙事风格来看,他一反海派文学婉转温软艳丽的传统,文字显得粗犷奔放,充满了野性的生气。毫无疑问,夏商在《东岸纪事》中为上海书写提供了新的经验,这也可视为他对于当代“上海文学”的独特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