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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诗温故五题

2018-09-10顾农

名作欣赏 2018年2期
关键词:园田旧居陶渊明

《蜡日》

陶渊明有些诗,不看专家的注释或分析还好,看了反而觉得更糊涂。这里只好采取“摆落悠悠谈”(陶渊明《饮酒》其十二),自己来做主的大胆策略,直接面对原作。这时没有中介也许更好些,例如《蜡日》这首诗就是如此。诗云:

风雪送余运,无妨时已和。梅柳夹门植,一条有佳花。

我唱尔言得,酒中适何多!未能明多少,章山有奇歌。

这首诗的格调颇近于民歌。所谓“蜡日”是古代年终的一个大节日,后来称为“腊日”,主题是祭祀万物,同时老乡们聚在一起放开肚皮喝酒,高声歌唱,尽兴狂欢。这个节日起源很早,后来渐渐不太流行,而在偏远的农村仍然照过不误。在唐朝人编的《艺文类聚》里还有关于这个节日的条目,摘录了许多有关材料,见于卷五“岁时下”。陶渊明这首诗的前四句说,过蜡日时虽然还有点风雪,但天气已经开始暖和起来,门边的春梅也开花了。五六两句说大家喝酒唱歌,互相欣赏,非常适意。“未能明多少,章山有奇歌”二句的大意是说,有人唱起章山那边的山歌来,同本地民歌很不同,就不大容易听明白了。

一位习惯于求之过深而又求之不得的专家说:“通篇俱不着题,后四语未详其意。”(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卷三)这话很奇怪,这里一二两句说天气,三四两句谈物候,都与蜡日关系密切,后四句也没有什么难懂的。他一定以为这里有什么大奥妙吧。

前人解说陶诗有一种带规律性的有趣现象,就是凡遇到他不大弄得懂的作品或其中某些部分,就往当时的政治上拉,往晋宋易代的大变局上拉,其思路若曰:因为改朝换代,当时忌讳甚多,不能明说,所以陶渊明只好如此隐晦其词。这倒也不失为一条方便的逃路。《蜡日》也就这样被隐晦了——清朝人吴骞把它同《述酒》联系起来,指为同样是表达了对于刘宋取代东晋的愤慨。他在《拜经楼诗话》卷三中写道:

《述酒》一篇,从来多不得其解。或疑有舛讹。至宋韩子苍,始决为哀零陵王而作,以时不可显言,故多为廋辞隐语以乱之。汤文清汉复推究而细释之,陶公之隐衷始晓然表白于世。其《蜡日》诗,旧亦编次《述酒》之后,而文清未注。予细读之,盖犹之乎《述酒》意也。爰为补释于左,俟考古者论定焉。

“风雪送余运,无妨时已和。”此感蜡为岁之终,喻典午运已告讫,而宋祚方隆,臣民已多附从,不必更滋防忌,故曰无妨也。“梅柳夹门植,一条有佳花。”梅喻君子,柳比小人,夹门植谓参错朝宁。君子不能厲冰霜之操,小人则但知趋炎附时,望风而靡。“一条有佳花”,有者犹言无有乎尔。“我唱尔言得,酒中适何多!”(刘)裕以毒酒一罂命张祎鸩帝,祎自饮之而卒,又命兵进药而害之。下句言酒中之阴计何多耶。“我唱尔言得”,谓裕倡其谋,而附奸党恶者众也。“未能明多少,章山有奇歌。”《山海经》:“鲜山又东三十里,有章山。”《地理志》章山在江夏竟陵县东北,古文以为内方山。按竟陵、零陵皆楚地,故假竟陵之山以寓意,犹《述酒》诗之用舜冢事也。渊明为桓公(陶侃)曾孙,昔侃镇荆楚,屡平寇难,勋在社稷。“未能明多少”,谓若曹勿谓阴计之多,以时无英雄耳,使我祖若在,岂遂致神州陆沉乎!“有奇歌”,盖欲效采薇之意也。

逐句见文起意,越说越神,而诗的各句变得全然不能连贯。“有者犹言无有乎尔”一句尤纯属强词夺理。总之你不讲我还明白,你越讲我倒越糊涂了。

关于《述酒》一诗,吴骞全然认同韩驹、汤汉那一套扩大化的政治解说,以为是陶渊明在晋宋易代之际表达其“忠愤”的政治抒情诗,同时又进而把《蜡日》一诗也紧紧地挂靠上去。按吴骞的方案来解读《蜡日》,此诗已经完全不成其为诗,而是一套头绪纷繁的密码,内容同题目所说的蜡日格格不入。为什么过一个年底的节日,就表明东晋王朝气数已尽呢?

但吴骞的怪论仍然有人相信,还进一步加以发挥,弄得更加缠夹难以理解。如果敢于“摆落悠悠谈”,那就不难明白,这里是说本地人在蜡日聚会时大唱本地民歌,大家当然很理解(“我唱尔言得”);而另有人唱起章山那边的民歌来,这就不大听得懂了(“未能明多少”)。古代的农民安土重迁,也很少到外地去,生活圈子比较狭隘封闭,听外地歌曲的能力不强,这是不奇怪的。“章山”是《山海经·中山经》里曾经提到过的山,据说就是那座在庐山北面的障山,那里离陶渊明的住处有相当一段距离。

这样一首简明生动记录土风的小诗,同改朝换代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一定要把它改造得那么牵强附会、复杂难懂呢?笔者曾作一文,试图推倒韩驹、汤汉以来对《述酒》的种种错误解说(《从陶渊明〈述酒〉诗说到他的政治态度》,《文学遗产》2017年第2期),当初本拟顺带地说到《蜡日》,但因为该文已经很长,深恐读者过于疲劳,就割下这一段节外的枝叶了。这里来补充一说,请读者一并指教。

《还旧居》

畴昔家(一作居)上京,六(一作“十”)载去还归。

今日始复来,侧怆多所悲。

阡陌不移旧,邑屋或时非。

履历周故居,邻老罕复遗。

步步寻往迹,有处特依依。

流幻百年中,寒暑日相推。

常恐大化尽,气力不及衰。

拨置且莫念,一觞聊可挥。

上面这首陶渊明的《还旧居》诗,旧时解说颇为纷纭,甚至有越说越糊涂之势。读解此诗,主要应抓住几个关键词,关键既明,其他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旧居”,顾名思义当是陶渊明过去的住处,后来已经很久(六年,甚至十年)不住在这里了。现在来一看,老邻居中的长者凋谢已甚,一片衰败气象,令人感慨不已。

“上京”,应当就是旧居所在的地名,同首都建康(今江苏南京)全然无关。

“六载”或“十载”,指陶渊明已经很久不到这里来了。不来的原因是他有了新居,人情喜新厌旧,于是旧居渐渐荒废,也就干脆不再来了。

陶渊明的新居前后有两处,一是他归隐之初的住地,也就是他在《归园田居》其一里描写过的:“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园,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这一处“园田居”在他归隐之前已经安排定当,并且住过一段时间,所以他归隐就归到这里来,并且也才会有“田园将芜胡不归”“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归去来兮辞·序》)这样的提法。此宅离村落甚远。

陶渊明的另一处新居在浔阳城郊。园田居于义熙四年(408)毁于火灾,中间在某一临时住处过渡过一段,然后才搬到这里来。陶渊明家遭灾之后经济条件下降,所以这里的规模和物质条件都不如“园田居”,但邻居条件好,见于他的诗《移居二首》。这一次移居的时间在义熙六年(410)。

陶渊明回到旧居去看看不知在何年。假设他先前由旧居迁至“园田居”在归隐前二年(元兴二年,403),那么六年后是义熙五年(409),十年后是义熙九年(413)。诗歌里说“十年”是常常会有的事,而说“六年”则甚少见,所以一般而言“六载去还归”比较可信。如果事情是这样的话,可以做出如下推测:陶渊明的“园田居”被毁于火以后须考虑今后的住处,这时他做了两手准备,一是看看先前的旧居近况如何,还能不能住,一是另行做出安排。因为上次失火没有得救同远离村庄没有邻居有关,这次考察的重点在邻里状况。

通过考察得知,“履历周故居,邻老罕复遗”,旧居这方面条件不佳,于是否定了这一方案,而于一年后迁至《移居二首》所说的新居——这里邻居既多,素质又比较高。该处在浔阳近郊的南村。

关于陶渊明宅的火灾以及移居南村,笔者曾有专题论述(详见《作家与环境——从陶渊明搬家说起》,《文艺报》2015年2月4日第7版)。把《还旧居》放在“园田居”毁于火灾必须重新安排长期住处这一背景前来考察,似乎可以一切皆近于理丝有绪,而且也很容易理解。

《归鸟》

不少诗人都有最有名的意象,提到其人,人们往往就首先想到这一意象,甚至可能成为诗人的代号或外号。陶渊明诗中提的次数最多的也许是归鸟,这是他走出官场,远离尘俗,退避隐居,回归自然的一种象征,于是就一写再写,例如: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归其来兮辞》)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归园田居》其一)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饮酒》其五)

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

(《咏贫士》其一)

如此等等,不仅如此,他还有一首专题的《归鸟》,用四言的形式来写,显得格外庄重。诗云:

翼翼归鸟,晨去于林。远之八表,近憩云岑。

和风不洽,翻翮求心。顧俦相鸣,景庇清阴。

翼翼归鸟,载翔载飞。虽不怀游,见林情依。

遇云颉颃,相鸣而归。遐路诚悠,性爱无遗。

翼翼归鸟,驯林徘徊。岂思天路,欣及旧栖。

虽无昔侣,众声每谐。日夕气清,悠然其怀。

翼翼归鸟,戢羽寒条。游不旷林,宿则森标。

晨风清兴,好音时交。矰缴奚施,已卷安劳?

此诗不知写于哪一年,似应作于归隐之初,诗里说,这一只曾经离开旧林,“远之八表,近憩云岑”的飞鸟,在感疲倦之后见到林子就想歇一歇,而现在总算已经回到了它的旧林,找到归宿了。这大约影射他自己人在官场时曾经走得很远,也在家门口别的林子里歇息过(这应是指彭泽令),现在是彻底回来了。“岂思天路,欣及旧栖”二句表达回乡以后无比欣慰的心情。旧栖就是老家,就是现在住的园田居,从此就待在家里,甚至“门虽设而常关”了。

这样自己就有归宿感、安全感了,不怕外面的网罗和弓箭,心安体适,不再会有担心和辛苦了。在这里仍然可以飞翔鸣叫,就在旧林一带“徘徊”或“戢羽寒条”,在晨风里“好音时交”。隐居的好处在这首诗里表达得很充分。

如果因为活动范围太小而缺少食物则如何?《归鸟》一诗暂不考虑这个问题,所以此诗应是陶渊明归隐之初尚多积蓄不愁生计之时的作品。他后来穷了,写诗的调子也就变了。

《悲从弟仲德》

中国古代小家庭少,大家族多,除了亲兄弟以外,还会有若干从兄弟(现在习惯称堂兄弟),关系往往比较密切,没有分过家的就尤其是如此。陶渊明家的详细情况现在不甚了解,只是从他的作品中可以知道他有两位从弟,一位叫仲德,一位叫敬远。

陶敬远(380?—411)同陶渊明关系特别靠近,他的父亲同渊明的父亲是亲兄弟,而二人的母亲又恰恰是姊妹,可谓双料近亲。敬远的父亲死得早,他和母亲就在渊明家一起过日子,这就同亲兄弟完全一样了。陶渊明曾写过一首《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的诗,当时渊明三十九岁,敬远二十四岁,该诗对我们理解陶渊明非常重要。敬远英年早逝,陶渊明为他写了一篇很动情的祭文,该祭文对我们理解敬远其人以及陶渊明同他的关系也非常重要,这里都不去多说了。(参见顾农:《说陶诗〈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古典文学知识》2006年第4期;又《亲人在陶渊明诗文中》,《九江学院学报》2015年第1期)

陶仲德同渊明的关系也比较近,但他们后来不生活在一起。其人亦英年早逝,他的夫人死得更早些,最后留下一位老母和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情形非常糟糕。为哀悼他的不幸去世,渊明作了一首《悲从弟仲德》,诗云:

衔哀过旧宅,悲泪应心零。

借问为谁悲?怀人在九冥。

礼服名群从,恩爱若同生。

门前执手时,何意尔先倾。

在数竟未免,为山不及成。

慈母沉哀疚,二胤才数龄。

双位委空馆,朝夕无哭声。

流尘集虚坐,宿草旅前庭。

阶除旷游迹,园林独余情。

翳然乘化去,终天不复形。

迟迟将回步,恻恻悲襟盈。

诗中的所谓“旧宅”应指陶家的一处老宅子,陶渊明早年也曾经在此住过若干时日,后来他迁出单住,其他成员也大抵迁出,这里遂近于废墟。陶渊明义熙五年(409)在《还旧居》一诗中曾经说到过这个地方,其时已经完全荒废了——现在陶仲德夫妇的棺柩就停在这里,其家一时无力安葬。在这暂厝遗体的地方连哭丧的人也没有,只见尘埃和宿草,空虚寂寞,一派死气沉沉。《悲从弟仲德》是陶渊明作品中最低沉最悲凉的作品,“流尘集虚坐,宿草旅前庭”二句很富于镜头感,鬼屋的情形如此。

现在这一家老的老(“慈母沉哀疚”),小的小(“二胤才数龄”),这日子怎么过呢?陶渊明悲哀之至,迟迟不忍离去,但也无可奈何,一筹莫展,只是泪流满襟。陈祚明批评此诗“真率”而“体弱”,认为要“矜琢”一些才好(《采菽堂古诗选》卷十四)。殊不知面对此情此景,诗人是无从雕琢的,建议陶渊明在这样的题材里雕章琢句,相当于劝他在官场里闭着眼瞎混,那是根本做不到的。诗论家恐怕不宜作此越位之思。

咏雁联句

在通行本陶渊明集诗歌部分之末,有一首由陶渊明同他的友人联句而成的诗,没有标题,凡四四一十六句,中间有八句分别署名“愔之”“循之”,没有写出他们的姓,大约也都是隐居在乡下的士人;首尾各四句则出于渊明,也没有写上姓。估计他们乃是很熟悉的老朋友,所以都脱略不拘、自由自在。诗云:

鸣雁乘风飞,去去当何极。

念彼穷居士,如何不叹息。(渊明)

虽欲腾九万,扶摇竟何力!

远招王子乔,云驾庶可饬。(愔之)

顾侣正徘徊,离离翔天侧。

霜露岂不切?徒爱双飞翼(一作“务从忘爱翼”)。(循之)

高柯濯条干,远眺同天色。

思绝庆未看,徒使生迷惑。(渊明)

陶渊明好诗甚多,这一组联句遂甚少有人论及,其实也还是很有意思的。

这应当是一首咏物诗,咏的是大雁——这种最常见的候鸟,在古代诗人笔下非常多见,除了可以作为表明季节的标志以外(秋天向南飞,春天往北飞),也可以借此抒发种种感情,颇为读者所喜闻乐见。陶渊明诗中专门咏物的不多,有之,也就一首《归鸟》,所以这首咏雁之诗其实非常可贵。

陶渊明和他的两位诗友都是寒士(贫士、贫居士),无钱无势,处于社会的边缘,所以在他们眼中,这雁也就是飞不太高的,不能像庄子笔下的大鹏扶摇直上,除非出现奇迹,得到神仙如王子乔者的帮助。它们虽然很爱护自己的双翼,但为了避寒,只好很辛苦地努力南飞,一如贫士在挣扎。中间这几句相当精彩,尽管其作者愔之、循之都是不见于诗坛经传的无名之辈。民间从来多有高手,只是不大肯出头露面而已。

出于陶渊明之手的一头一尾也很精彩。开头四句只将乘风飞的鸣雁同贫居士联系起来,不涉及更具体的叹息,这样就为接下来的诗句预留下广阔的空间。联句的开头非注意这样一个问题不可。《红楼梦》第五十回《芦雪庭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写大观园里诸闺密玩即景联句,王熙凤开头来了一句“一夜北风紧”,谦虚道:“我只有一句粗话”,“使得使不得,我就不管了”。大家听了都说好,因为看似平淡无奇,却“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下写不尽的多少地步与后人”。陶渊明的时代联句以四句为一個单元(这应当是从乐府诗以四句为一解而来),他这起头的四句也正是用了后步宽宏的妙法。

愔之的四句以《庄子·逍遥游》为底文,又提到仙人王子乔,说雁飞的高度其实很有限;循之的四句则专从眼前的霜露来立言,表明大雁之南飞实出于不得已。容易想到的话都说过了,于是陶渊明结尾的四句里翻出一层新的意思来,说飞得不太高其实是一件好事,太高的天色容易迷惑,而在比较靠近地面的空中飞行虽然有树木作为参照系,但那些树木的枝条也大抵一样,同样容易迷惑(“高柯濯条干,远眺同天色”),不如什么都不远眺,就那么听天由命地向故乡飞去。陶渊明相当绝望,遂能得此佳句。

陶渊明《归鸟》诗中有句道:“翼翼归鸟,驯林徘徊。岂思天路,欣反旧栖。”活动范围比较小的归鸟用不着看什么天路,只须循着林子徘徊。大雁的路程太远,观察地上树的枝干已没有用了,而看天色同样容易迷惑,就按着本性来飞吧。这话令人悠然意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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