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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林之舞

2018-09-10梁豪

广西文学 2018年2期

梁豪 1992年生,《人民文学》杂志编辑,青年作家,北师大文学硕士。有小说、诗歌和批评文章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天涯》、《青年文学》、《当代作家评论》、《文艺报》、《中华读书报》、《媒介批评》、《今日中国文学》(美国)等报刊。小说曾获第二届四川大学“马识途文学奖”一等奖,第十三届台湾东华大学“东华文学奖”小说组佳作奖。

谁能想到,我们这个鬼地方,在秋日一个薄雾弥漫的湿冷黄昏,来了一个个头比我还高的洋女人。

其实我们这里,也没那么糟,满山皆是青松翠柏,山下是郁郁桑林,一条名叫湄江的河流穿城而过。我们这里的人也老实,除了男人好猜码喝酒,女人爱生孩子,不偷不抢,有恨就骂,不爱动粗,所以最起码不算混蛋。平庸是我们这里最大的特色,这让历届政府都抓破了脑袋。想要招商引资,工厂企业摇头,因为山高路远,成本太大;想要发展旅游,游客旅人止步,我们这里开车两个小时就到桂林阳朔,在奇谲的喀斯特地貌和画廊般的漓江面前,我们这里只能说是穷山恶水;想要建设交通,每次我们都巧妙地避开了选址路线,所以我们这里至今没见过铁路和高速路长啥样。也怨我们祖宗太会选地方,从我们这里出发,东南西北,方圆一百五十公里以内,一个地级市也没有。当年太平天国运动刚掀起,就挑我们这里进行分封建制。我对历史七窍通了六窍,但我很肯定的一点是,洪秀全绝对是一个地理学得很扎实的人。

说我们这里的妇女爱生孩子,也有失公允。以前我们一大家人,天刚变色,就提着咕噜响的肚子百鸟归巢一般飞入我阿嬷家的客厅,等着开饭。在饭桌上我们什么都聊,我大姑饭量小,话最多。她是负责计生工作的,常讲工作上的事。她早前在文工团做过报幕,所以嗓门特别脆亮。因了她,多多少少造成我以为这儿的人都爱生孩子,尤其爱生男孩的刻板印象。在她的计生生涯里,确实遇到过很多让人啼笑皆非的事。

当年他们下乡催人做手术,不想结扎的,得知执法队员进村就跑,我大姑他们就在后头追。其中有个村民逼急了,脑袋一热,径直奔入池塘里。那时正值隆冬,刺骨的冷像针尖一样扎入。那村民把自己埋进浮满绿藻的水里,半晌才探出脑袋瓜换一口气,每换一次气,脑袋瓜蹿出水面的地点也跟着换一换。我大姑心肠热,喊话说我们今天时间不算富裕,天全黑下就走,现在刚好正午十二点,你在水里掂量掂量吧。这话见效快,一身塘泥的一个黑人呼啦一声从水下站了起来,赶紧瑟瑟缩缩地爬上岸。也试过他们工作人员从窗户眼里分明看见夫妻俩窝在蚊帐里头,待推门而入,发现床板上只躺着丈夫。摸摸床褥,精瘦的一个庄稼人,大床两侧都暖得能孵蛋,再看床底下,正正摆着两双拖鞋。问,你四只脚走路呢?被窝里的丈夫闷不吭声。房屋背面没有后门和窗户,撤退不了,大伙就开始搜。最后是在楼上小叔子鼓囊囊的被窝里,把嫂子給找着了。

那都是我小时候的见闻了,现在我大姑退休将满一年。那回上她家串门,她说以前行动不够规范,手段上是蛮了些,现在肯定不行啦,都得有话好好说,这就是进步。她也告诉过我们,我们这里的计生工作,在全市各县里做得是最好的,村民这方面的觉悟相当高。我赶紧给她夹菜,说大姑,都是你的功劳,你就是栽树的那个前人。

说我们这里的男人爱喝酒是绝对赖不掉的。俄罗斯天寒地冻,人家没事喜欢猛灌伏特加,酒后撒撒野,撒完了野就睡,能量耗散了,时间也跑掉了。我们这里地处北回归线,气候湿热,冬季并不漫长,也不生产好酒,但就是自己酿的三花酒、米双酒,男人们也照喝不误。我后来总结,他们不是真的喜欢酒的滋味,他们把喝酒时的猜码当成了一项须尽欢的娱乐。我们这里严格地说没有为了应酬的喝酒,只有为了喝酒的应酬,应酬只是男人应付家里的女人的幌子,谁家女人真上当了,谁家就捡到宝啦。在酒面前,所有人都是女娲捏出的泥巴人,不管你是领导还是尊长,都得凭本事说话,我们酒局里所有的敬意,不外赠给两类人——猜码出神入化的人和饮酒干杯不醉的人。

猜码是真正的竞技,也是狂欢的娱乐。一人一只手掌,按着酒令比画点数,酒令有相同的开场,中间套上点数的话头可自由发挥,插科打诨就出在话头里,这是猜码的精华。谁喊中了双方相加的点数,谁就胜出。羹是我们这里罚酒的基本计量单位,就是一勺白瓷调羹的量。酒令有不同的节奏和速率,喊快码时,两边语速加快,节奏还不能乱,思绪需高度集中和运转。酒过三巡,人已经微醺,猜码就成了意志品质的比拼,一个清醒的自己跟一个麻痹的自己的较量。以前我经常看我父亲跟别人猜码,作为一名看客,那种场面的偾张和风趣,加上空气里时刻飘荡着的酒精醉沉沉的芳香,深深地感染着我,我的鸡皮疙瘩一阵一阵竖起致意。作为我们这里的男人,我很小的时候就懂得了酒的迷人之处。

至于男人掺着女人一起进行的打牌摸麻将,属于人到黄昏时的文娱活动,不外退了休的老人,所以显得温吞。我们这里很多老男人打扑克,出牌喜欢将牌啪一声甩到桌面,尤其到了决战的时刻,舌头联动地吐出一个脏词。好在我们这里的女人,都是使唤惯了糙话的女人,耳朵跟着百毒不侵。我估摸着这些男人从前都是酒桌上的好手,或者换个场合摆上酒,依然还是一把好手。

我们这里的红白喜事,仅次于当事人的要紧角色是酒保。陪客人喝酒的。新婚大喜的酒宴,以前没有伴郎伴娘一说,侍奉左右,陪着主角到各桌亲朋处敬酒斟酒的,就是三三两两的酒保。酒保就是我们这里的伴郎伴娘团。所以酒保得是当事人的酒肉兄弟,今天你是他的酒保,明天你来一局,他就成了你的酒保。我们县城不大,大酒楼在五根手指以内,所以方方面面的人事都熟,酒保是酒楼里的明星。这就是我们小县城的腔调,情在酒里,缠得解不开。

我们这里结了婚的女人,老公十之八九是酒鬼,这是她们不得不面对的事实,不得不正视的历史风尚。醉了倒头便睡还好,就怕品相不佳的,耍起酒疯,嗷嗷往家里冒喷泉,甚至手脚变得躁动,那就遭了大罪。所以我们这里除了跟男人一个酒局坐到底的女人,其他女同胞都对酒怀有或隐或显的敌意。酒,成了破坏许多家庭和谐的祸端。我们这里的酒,通常指米酒和白酒。这些年日子过得不那么紧巴了,才多出了许多花样。但纵情猜码,永远是两个男人以上的饭局里的必备曲目。你说我们这里男人的扁桃体能好吗?

把一个洋女人从外面的世界领进我们这个小地方的,是我的小学同学陆剑。他当时跟洋女人抵达汽车站后,匆匆上了一辆搭客的三轮车,人们看到他们,是在到家后他俩从车厢那挡风遮雨的军绿色篷布里钻下车的时候。陆剑的鼻头因为风吹的关系有些泛红,他稍微踮起脚尖,一手搂着洋女人毛茸茸的白臂,一手插在裤袋里,手腕上挂着一个鼓胀的牛津布行李袋。陆剑是晃着肩膀走进自家大门的,所以行李袋一直别扭地撞击着他的膝盖。他们的关系,由此变得非常明了。

一群当时正在沙堆里玩沙子的小孩,瞬间转移了注意力。他们先是窃窃私语,随之纷纷激动地大叫起来:“洋鬼子来啦,洋鬼子来啦!陆剑把一个女洋鬼子带进家门啦!”他们的声音逐渐由杂乱趋于一致,表情从震惊变成了嬉笑。

陆剑后来从二楼的阳台上探出脑袋:“谁教你们喊陆剑的?叫三叔!什么洋鬼子?是国际友人!你们的三婶!”他并不打算制止孩子们漫无对象的通风报信,而是纠正他们在遣词上的失当和粗鄙。只有一个孩子愿意搭理他,仰起脖子冲他喊:“是陆东林教我们喊你叫陆剑的!”陆东林是陆剑他爸。这帮习惯了把别人的话当耳边风的独生子女,很快就将这个消息像爆竹一样,沿着我们这里十字架结构的两条主干道,点响了整个县城。

“洋鬼子来啦!陆剑把一个女洋鬼子带进家门啦!他让我们喊洋鬼子叫三婶!”孩子们的叫嚷,像一首淳厚而欢快的山歌。

不管认识不认识陆剑的,现在都知道我们这里来了一个洋女人。不管先前认不认识陆剑的,现在都通过孩子们稚嫩的嗓音,结识了这位名叫陆剑的本地人,他让这些孩子把一个洋女人喊成他的女人。

像我这样跟陆剑有过交集的人显得更加激动,当时我的手掌里全捏着汗。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亢奋过了。我们都把眼珠瞪得很大,后来我们的眼珠子瞪得更加浑圆。陆剑原来不是温水煮青蛙,而是将生米煮成了熟饭。他们回来那天,那个红本子一直别在陆剑屁股后的裤兜里。这洋女人肚子里,当时已经揣上了陆剑这小子的种。

作为一个先前我们都不放在眼里的角色,陆剑在出去打工一年多后,竟然拐回了一个外国马子,而且就要从这外国女人的身体里长出一个高鼻梁鬈头发的小陆剑。我们在不明就里的时候,更情愿用“拐”这个字眼来形容他们的出双入对。用小后生的话说,陆剑成了我们这里头一个开洋荤的男人。作为在县里混得有板有眼的一号人物,要说我的内心从没闪现过一丝妒意,那绝对是一种虚伪。

以往夜幕四合后就差不多黑灯瞎火的陆家,这下无法隐于市了。每天傍晚过后,他们家的窗户底下,都会凑上一群探头探脑的大娘。这些妇女大都是街坊四邻,陆东林抹不开面子指名道姓,他有时会站在楼顶,朝楼底下咳一嗓。有了这一嗓子,懂的人就都懂了。这时凑热闹的队伍便会趁着夜色,贴紧墙面,分别往两边撤退。

陆东林这个一辈子最远也就去过邻县的老锁匠,因为陆剑和洋女人的事,脸色愈发黢黑。他对儿子破口大骂,成何体统?你一只歪瓜,败坏了陆家整枝好藤,洋鬼子连生辰八字都不知道,这不是瞎胡闹吗?陆剑母亲倒是偷着乐,她看人家洋女人的眼神,斜溜溜,又欢喜又新奇,又羞赧又惊惧。她总盯着人家的胸口,嘴里说你看看人家这胯骨,就是生孩子的好料。生个混血儿好啊,俊俏,不就跟洋娃娃似的?人家皮肤还白,可惜颧骨上的雀斑有些密匝,跟陆剑中和中和,准好了。陆剑听到后羞愤难当,赶紧让老娘闭嘴,说少当着人面前拉二胡。好在洋女人听不懂我们这里的土话。很多人心里明白,陆剑这位买根葱头都爱跟人讲价的母亲,暗地里喜欢洋人的不讲究。不讲究,就能给家里省下一大笔彩礼。而且洋人对居住环境不挑三拣四,只要陆剑点头,老两口可以跟着一块住。她老人家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跟人家探过口风,这洋女人用更标准的普通话笑着直说,还蛮有趣的。她哪里晓得中国婆婆的厉害?

我跟陆剑的关系总体呈劈叉状,属于渐行渐远。我们还上小学的时候,我跟他的关系隶属哥们一级。他舅舅在我们这里开了一家租碟店。以前租碟店老板是我们眼中最伟大的职业。不管是港台电影,還是好莱坞大片,或者是日本动漫,都能在碟店里找到,一律一张碟五毛钱租金,一次租多了还能优惠,租期整一个月。这些光盘统一橘黄色纸皮包装,封面上是老板手写的片名。我们都尽量让老板用透明塑料袋把这些碟片有棱有角地装起来,好给路上侧身而过的同龄人显摆。一回到家,我们就邀上知己二三,急急放在影碟机里给自己以视听的震撼。这些影片多多少少夹杂一些少儿不宜的片段,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窘迫,我们通常会选择父母不在家的时候欣赏切磋。我若报上自己是陆剑的好哥们,最好能带上真人前去展示一番,就可以一次多选好几张,价格还不往上提。在网吧兴起之前,我跟陆剑的关系特别好。

那时候我跟他还喜欢玩塑料兵人。我经常去他家,跟他拿着小人划分阵营,玩对战的把戏。陆剑完全跟不上我活跃而具有情境的思维,所以最后往往变成我一个人分饰两方,自己玩得不亦乐乎。他这时则半张着嘴,呆呆地行注目礼,偶尔发出一声捧场却又有些不合时宜的憨笑。

就是在我们上小学那会儿,有一日,在穿城而过的湄江河上,在那座据说有三百年岁数的风雨石桥边,突然长出一个灰白色的庞然大物。那是一艘船舱足有三层楼高的客船,这让我们感觉如同身在海边。又有一日,在那个一直作为武装部和公安局靶场的山坳上,突然冒出一顶顶宽敞的蒙古包,这让我们感觉宛如身处草原。

这艘客船不是来发展船运的,它只能以搁浅的方式存在。那些蒙古包也不是来搞住宿的,它们的到来,是为了满足我们的肠胃,满足我们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这艘巨大的客船,这些颇具草原风情的蒙古包,我们都按自己的土思维取名为冷饮摊。入夜以后,客船和蒙古包会一跳一跳闪烁出不同的色彩,它们是我们这里正儿八经夜生活的开山鼻祖。所谓冷饮摊,冷饮热饮软菜硬菜一应俱全。每到晚上,亲朋好友同事放松聚会,就会选择到这两处消遣。里面有卡拉OK厅,有烧烤、炒粉、凉粉、豆腐脑、猪脑蛋、炒田螺、龟苓膏,所有我们能想到的夜宵美食都出现在它硬邦邦的菜单上。我们这里的人没什么特别的本事,就是爱吃,而且会吃,舌尖贼得很。当年每每洞观到大人流露出可以捎上我去冷饮摊的苗头,我就开心地放下手中的笔,谎称作业全都写完了。

没过几年,客船不见了,蒙古包也不见了,正如它们的不期而至。如今我们想要吃夜宵,需要到菜市场旁那个专门开辟出的一片地方。在那里,一个个笨头杲脑的摊位统一支起红白蓝三色相间的编织帐篷,没有任何情调和惊喜。

当年,同样不见了的还有我舅舅的那把猎枪。每逢周末,我舅舅这位风华正茂的纸厂工人便驾着摩托车,我坐在这辆由巩俐代言的大阳摩托车通红的油缸上。迎面吹来的劲风,让我的泪水在稚气未脱的脸蛋上划出一道道光艳的涟漪。我舅舅挺拔的后背上,斜挎着一把枪膛上足了子弹的铜褐色猎枪。他把摩托车停到一个小岔路口的尽头,然后带我走进一片竖满了白桦林的地方。他要在这里让我见识鸟儿坠落的弧线。子弹从枪膛里射出,声音圆润厚实,如一记闷鼓。我勇武地向舅舅报告鸟儿坠落的具体方位,然后像一头拉布拉多猎犬一样飞蹿而去,最后兴冲冲地倒抓着毙命的禽鸟飞奔回来。

猎枪不见了,从此树林里少了一批冲天开枪的年轻人。氢气球随之飘荡而来,那是外地马戏团用来宣传演出的工具。我们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些会飞的蒙古包。在由城管局圈好的地盘里,我们第一次看到了猴子爬竿、老虎跳圈,还有腰间围着一个虎皮裙的男人走钢丝。我有位好哥们的母亲是城管局的一把手,她给我弄过两回门票,让我俩结伴去开开眼界。那时我还有很多这样的好哥们。老实说,这些马戏团的表演远不如电视机里《曲苑杂坛》播放的来得精彩。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老虎,这导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真实的老虎都是忧郁而丑陋的。

上初中以后,我和陆剑就不玩在一块了,小学六年时间并没有帮助我和他建立起共同的兴趣爱好。他喜欢看小人书,不爱说话,我喜欢打球,去网吧里打游戏,而且嘴巴闲不住。最关键的是,他不喜欢说脏话,不说脏话,那个年纪很难交到弟兄。

人生路上总会有人告诫我们要懂得闭嘴之道。多做事少说话,他们从来不想让嘴巴发挥它在声音上的真正的功能。嘴巴不仅可以接纳很多东西,也能释放很多能量,从而呈现出嘴巴的全部尊严,也是我们的尊严。他们不知道,嘴巴甚至可以改善他们自身的处境,而不是永远逆来顺受,永远地沉默,做一个有着丰富而矛盾的心理活动,但最终只能让它腐烂在狭小的躯体里的哑巴,一个成色十足的哑巴。我立志不要成为这样的人,从初中起就防微杜渐。

那时我和陆剑只会在迎面而来的时候尴尬地打一声招呼,然后迅速走掉。他走掉的速度应该比我要快很多。我听到他两条裤腿之间摩擦的簌簌声,像我阿嬷麻利地刷锅一样,沙沙作响。

我上初中那年,那个给我们提供了太多欢声笑语的电影院也消失了。我们在老影院里一遍又一遍地观看《方世玉》《精武英雄》《古惑仔》《唐伯虎点秋香》《开心鬼》等港台电影。也是在这里,学校组织我们观看了交通安全和禁毒宣传教育片,那些血腥骇人的真实场面,至今回想起来都叫我心头一颤。随着老影院化成一堆碎砖和沙石,土黄色的吊塔紧接着就立起来了。我们第一次抬头仰望到比速生桉还拔尖、比大叶榕还粗壮的铁家伙。我家隔壁那位早年信了基督的老奶奶,牙齒掉光的嘴里嘟嘟嚷嚷的。那回我特意留神细听,她在蹦出一个“阿门”之后,说这就是巴别塔啊。我不知道巴别塔又是什么玩意。

再过了些年,我们这里的要害建筑和街道都挂上了景观灯。每逢国庆、春节等重大节日,县城的夜晚往往让我们的眼睛顾此失彼,我们都喜欢这种顾此失彼带来的快感。这时我根本无法安睡,大晚上偷偷起床,拎起茶几上我母亲单车的钥匙,出门去骑单车。当时我的身高尚不足以让我的屁股粘到座椅,我只能站着蹬踏,单车像灌醉了一样在我的两侧左摇右晃。我感到血管里的液体烫得厉害,我必须在不大的县城街道上一圈一圈地骑行,好让午夜的晚风把我过高的体温败退下去。

以前我们内部不怎么变,外部会不时给内部注入活力,让我们大跌眼镜。现在我们内部一直在变,外来事物已难以制造足够的噱头。当然,打工还是要往外跑,我们这里的人还是愿意将自己在地图上画下一捺,跑到珠三角。那里的世界无疑更精彩,那里的钞票像我们入夏的雨水一样充沛,那里每个夜晚都像我们国庆或春节时张灯结彩的夜晚,那里人们说话的腔调都比我们要时髦,那是方世玉、陈真、陈浩南、唐伯虎和开心鬼说话的腔调。

后来上到高中,陆剑在县中,我在镇中。校名前的行政级别喻示了我们这两所仅仅一河之隔的学校之间的落差。也赖我,没把重心放在学习上。那时候我们并不经常见面,见面后也已经不打招呼。他老爱穿校服,我穿阔口喇叭裤,的确良衬衣的领口往下数三颗纽扣,都被我一口气给拧掉,用力扔进了河里。这样就算那个脑门反光的政教处主任站在我跟前,我也没办法按着他的要求把扣子给扣上。很显然,我和陆剑在着装上已经表明了各自的立场,再打招呼已经不合时宜。

在初升高的那个暑假,陆剑做了一件事,让我们这些自诩混不吝的伪小混混都给惊住了。应该说他那时候就给我们敲响过一次警钟,他不愿做一个等闲之辈。那时候我们都叛逆,喜欢跟一切约束人的规矩对着千。但真要我们操起家伙干仗,我们是万万不敢的。其实从我们依然按时上学放学,按时回家吃饭睡觉,按时早到教室抄人家作业本就可以看出端倪。真正的浑小子不是这样的。

在那个暑假,每天中午我都会出门吃一碗叉烧米粉,我常常看到陆剑骑着单车从我面前经过。他双手脱离车把,挺直腰身,脸上克制着已经无法克制的笑容。他的样子如同一个称职的杂耍演员。

一个人,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两手撒开车把,骑行在大街上?

我立即想到的是耍酷,有一个更贴切但不够文雅的词形容这种行为。当然,耍酷的背后有不同的肇因。比如撞见了一位心仪的姑娘,想要博取眼球;或者看到了一个讨厌的对象,想要通过艺高人胆大的举动,达到震慑对方的作用;又或者纯粹是为了炫技。我对此倒不十分讨厌,通过增加自己行为的危险性,昭告他人自己比一般人更有能耐,也就是说,你有这个本事,你施展了自己的本事,抛开在我们这里睁只眼闭只眼的交规不论,我服。

我很难再想出第二条靠谱的理由,至少我想了五分多钟没想出来。直到有一次我打篮球回来,看见陆剑跟一个姑娘牵着手走在我前头,我才恍然大悟。那是春风得意的表现,风骚的骑行姿势也可以是一个发乎情止乎得意的行为,爱情的滋润让陆剑这个闷瓜飘起来了。

陆剑谈恋爱了,准确地说,陆剑早恋了,所以陆剑就彻底变了一个人。从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变成了具有叛逆气质的人;从一个不知情为何物的人,变成了花开堪折直须折的人;从一个人群里毫无亮色的人,变成了人群里的焦点。那时候民风还比较淳朴,我们都没意识到跑去各班班主任汇聚一堂的办公室举报陆剑这枚新晋的眼中钉。如果不是我们的操守没话说,我以为就是我们也想近距离观察谈恋爱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早恋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以及它跟成绩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我们那时早已磨刀霍霍。

事实证明,陆剑就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除了看见他跟那个脸蛋红一块白一块的女生经常走在一块,一起吃午饭,一起走进小卖部,甚至一起上厕所,在男女厕所的中间线用目光依依不舍地分别,然后陆剑率先站在那里等候女生出来,我们再也没有什么让人振奋的发现。他们甚至都没有再在我的眼皮底下牵过一次手。在百无聊赖的情况下,我们不得不自娱自乐地开始数数,以陆剑为样本,看看男生上厕所用时到底比女生少多少,我们算出过一个平均值,四十三秒。

我们这些踊跃的观众都感到了剧情的索然无味,最关键的是,剧中人的长相无法提起我们的兴致。我们并不是一群要求特别苛刻的观众。我从侧后方就能看到那位女生凸出的上颔,这让我数次放弃了超车回眸的打算。所以,陆剑很快重新淹没进入群里,他那身枣红色的校服,重新归队到一片枣红色的汪洋中。我们的白衬衫依然是最抢眼的存在。后来我们都不知道他是何时跟那个上颔凸出的女孩分手的,我也不知道陆剑是否还会将发青的双手脱离车把。这些早已无关紧要,他还是那个张着嘴巴对我憨笑的男孩。

早恋事件是他最近一次在我的印象里遗下痕迹,直到十几年后,这个鼻头尖锐、法令纹深陷的洋女人的出现。我甚至怀疑她是我们这里新中国成立后出现的第一个外国人。

这洋女人的头发是橙红色的,如同入秋后的枫叶,发丝比我们要粗糙,有点鬈翘,像一团巨大的不锈钢钢丝球。她的中文名叫陆灯,后来我知道,她的曾用名是慕容娜,英文本名叫詹娜。

陆灯是陆东林给取的,说问了新历生日,推导了好些时候,让人算的,命里缺火,就叫陆灯吧,朗朗上口。嗅到陆东林口气的松动,陆家老少的眉头终于熨平了。陆剑母亲赶紧嗖嗖嗖跑到市场头,给儿媳妇买了一打红内裤,缺火得补红色,要越红越好,中央再倒绣一个金黄的“福”字。我们这里的老人还会说,同姓不通婚。但老陆给陆剑算过命,说他生性顽劣,跟族里关系不亲。那人问老陆,你家小子平日是不是不够父父子子。陆东林拼命点头。那人捋捋芜杂的八字胡,说,你得反其道而行,给他物色一个同姓女子,把他的心性往陆家拽一拽。结果好了,别说同姓女子,都不是一个人种的。陆东林的脸能不黑成炭吗?让詹娜叫陆灯,陆东林是在尽最后的努力找补找补。陆剑除了体谅,还是体谅。

陆灯就陆灯吧,还能发光发亮。“路见不平,路灯来照。”小孩子的顺口溜很快成了声势,除了陆剑母亲会像赶鸡一样,把这些不积口德的小屁孩轰走,陆剑倒是不为所动。他肯定听到了,不过按他的性格,无所谓的,他照样睡醒了吃,每天清早把那个从外头带回来的咖啡机弄得咕噜噜响。整条巷里都能闻到一股类似植物根蒂腐烂的刺鼻味道,所有人跟着抖擞起来。那时大伙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散发出的气味,但我们弄明白了一件事,陆剑和陆灯,是要在我们这里扎下寨。不知道为什么,我同时感到了安心和焦虑。

陆剑和陆灯没有在我们这里补办婚礼,肯定是陆东林的意见,陆剑拿不了主意。我们外人也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他们在外头的时候,肯定已经过上了非常滋润的夫妻生活。我们这里的人吧,那时非常务实,尚未领悟“浪漫”这个舶来词的真谛。

陆灯要在我们这里过日子,就得有所依凭。她最大的优势是语言,我们能想到的活路,陆剑当然也能想到。那时候我们小学还没有英语一科,陆剑就牵着陆灯去找初高中的校领导。领导不分男女,陆剑见着就抓住人家的手说,我媳妇是地道的英国人,祖上是贵族,跟伊丽莎白女王都说过悄悄话。教务处的领导们把手拔出来,说不是但凡来一个老外我们就要,我们绝不崇洋媚外,她有没有能力教学,还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我们需要经过一整套程序进行认证考核。领导语速很慢,陆剑听得着急。当他听到要走程序时,眼前就黑了一下,当即拉着陆灯向后转。

我们这里英语教师需求量少,仅有的几个坑,早都给几个师专毕业的年轻人给占着了。还是校招办的老师有头脑,一路追着陆剑和陆灯到校门口,上气断着下气说,可以考虑给她弄个民办教师.周末给学生上补习课,我们到时会把你爱人的信息贴出去,比公办教师宣传还要卖力。陆剑说,我知道你的算盘,那收来的钱呢,都归我们?老师终于缓过气来,变得理直气壮了,说只能领基本工资,可以酌情考虑给一些补助,毕竟,学校是个清水衙门,为了学生我们都是不计报酬的。陆剑挥了挥手,周末我还要跟我媳妇腻歪,就不加班了吧。

陆剑后来想到了一个点子,让陆灯开英语兴趣班。那时候我们这里已经没人不知道陆家来了个女老外,但我们很多人都没意识到英语的重要性,我们还处在“学好普通话,走遍天下都不怕”的阶段。只有一些家里亲戚是英语老师的,会让自家孩子来报班,小半是为了偷師学艺。陆灯最开始招来了七个小学生,一周排两天课。初高中的家长还是不放心,说英语试题到底还是中国人出的,跟老外还不一样,还是中国人更懂得中国人的心思。事到如今,我依然觉得这个想法非常精辟。

陆剑自己呢,借着老婆的名号,开了一家名为詹娜意大利面的面馆。意大利面工序比较简单,太复杂的西餐陆剑也做不来。他还在面馆门口立了一口油锅,底下烧的是蜂窝煤。他把薯条切成条状放进油锅里炸,把从我们母亲河湄江里捞上来的河鱼河虾也放进油锅里炸。他跟我们说这是英国绅士跟淑女的吃法,就是那个ladies and gentlemen。我们这里的小孩都很赏他的脸。我问我那小侄女味道究竟如何,她想了很长时间,说好吃。我说你确定?我听出了她声调里的犹豫。她认真想了想,说一般般吧,也没那么好吃啦!她给我施以一个抱歉的微笑。我说那你们还那么捧场?她眨巴着乌溜溜的眼睛说,有意思呀,我们从来没这么折腾过食物。

当陆灯亲口告诉我们她来自一个叫苏格兰的地方,而从她老家舟车劳顿到意大利境内,比我们从县城坐长途大巴到广东还要遥远的时候,我们开始意识到陆剑这小子仗着我们分不出洋人的国别,给我们耍了一个心机。但我们这里的人都不会去钻这个牛角尖,再说我们也不知道苏格兰和意大利到底有多大差别,而且我们已经喜欢上陆剑做的意大利面,因为他的意大利面有我们这里的感觉。我们的人出去以后都会豪迈地说,我们是吃过意大利面的人,我们是一边跟苏格兰女人聊天,一边哗哗吸着意大利面长大的。这时候,我们心底都有些感激陆剑。

每到星期日,詹娜意大利面馆准会打烊。陆剑以一种布道的口吻告诉我们,今天上帝都安息,他也得蓄蓄锐。他终于不用天蒙蒙亮就起床,但陆灯还是会按点起身,严格得像一名军人。她通常先洗一个简短的冷水澡,其间哼完一首明快的英文歌,比如《加州旅馆》之类的,然后下楼喝一杯陆剑母亲打好的豆浆,再来一碗稀粥,最后剥上一枚煮好的土鸡蛋。她喜欢吃中国的食物。接着她会出门散步,之前她每天都会坚持晨跑,现在肚里装着孩子,她只能随便出去走走,吸收我们空气中丰富的负氧离子。临出门前,她在陆剑母亲苍老的脸颊两侧各留下一口吻。老人家对陆灯的亲吻禮已经不再惊怪,她甚至有点喜欢上儿媳妇身上幽深的香水味。这种味道让她有一点犯晕,有轻飘飘的感觉。

如今我在县里粮食局上班。我们这里水稻一年三熟,少旱少涝,粮食充裕,五谷丰登,这让我可以安心坐在单位的转椅上,喝茶,什么茶都喝,长时间地发呆。高中毕业后我在省内读了一个三本,在社会上晃荡了两年,我顶下我那迅速衰老的父亲,在粮食局吃上了死工资。我觉得我算是幸运的人,当年那些跟我一起潇洒的白衬衫,很多都到外地打工去了,有个别不懂节制之道的,一路发展成为社会的渣滓,最终在看守所的号子里把自己给安顿了下来。

我们这里都习惯提前下班,通常下班以后还有一个小时才到饭点。我现在还是回阿嬷家吃饭,只不过=姑已经从阿嬷的手中接过了锅勺,成为家里的庖膳掌门。阿嬷现在已经无法离开轮椅单独行动,她是唯一一位我甘愿把一句话拆成一个一个字重复说上三遍也不会感到厌烦的人。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在铜红色的黄昏里四处闲逛,跟随处可见的熟人和半生不熟的人打招呼。我们都喜欢嘹亮地跟人打招呼,从而显得自己很有人缘。就在这时我看见了陆剑和陆灯,这还是他们回来以后我第一次碰上他俩。

当时他们缓慢地迈开脚步,同样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陆剑双脚有一点外八,脑袋不再像以前那样往前伸,甚至有一点后仰,让长出肚腩的肚皮先探路。他现在走在路上的姿势,相比从前无疑要更加泰然,他现在有这个资格,跟我们这些当年叱咤风云的人一样走得优哉。

我跟很多人一样,都以为他从洋女人那里肯定没少学坏,染上了自由主义和虚无主义那套放荡的行事作风。结果他们两人都在老老实实地走路,甚至彼此没有牵手,各自的手臂安分地在空气中划来划去,只是偶尔用眼神长久地对视。这个画面比动手动脚要更具以静制动的美感,旁人接受起来也更加容易。这让我不太相信陆剑跟洋女人回来的时候,会做出一系列痞子一样的动作,尤其是对一个他口中的国际友人。他本质上不是一个狂妄之徒,一定是那些小孩再加上几个长舌妇的联合杜撰。这天我没有跟他和他的女人打招呼,选了一条岔路走开了。

陆灯是在我们县医院的分娩室里,产下一个同时流淌着我们这里和苏格兰人血液的男孩。这个有着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珠的男孩,把我们和苏格兰彻底连接在了一起,就像非洲板块和美洲板块把大西洋挤跑后重新缝在一起一样。

这天以后,我们终于能够在饭后散步的时候,看到陆东林展露出他藏掖已久的微笑。他那结出一层厚茧的双掌艰难地将这个八斤重的胖孙子托举。他显然对怀抱婴儿这件事非常生疏,爬满了褐斑的手臂上青筋暴起,每一根筋脉都在吃力地迸发出欢悦的战栗。跟陆灯初来乍到时以中老年妇女为主的围观不同,这回大部分是年轻女孩聚拢到陆东林的跟前,她们对混血婴儿更感兴趣,毫不吝惜地展示她们直白坦荡的喜爱。我们这里的第一位混血婴儿,因为祖父别扭的怀抱和女生们叽叽喳喳的叫嚷而啼哭不止。他的肺活量十分惊人。

那天晚上我早早洗漱完毕,给头发打了一点摩丝,学着墙壁贴画里的郭富城梳了一个大背头。然后我骑着摩托车,接上一个在我们单位实习的女孩,来到奶茶店里吃刨冰。我当时只想跟这位名叫项静的女孩聊聊天,让别人知道我的女人缘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当然,如果可能,我也并不介意跟她有进一步的发展。那段时间我的牙口不太好,有些畏寒。为了不让这位马上就要毕业的女大学生感到扫兴,我还是点了一个巨大的芒果刨冰,同时给自己要了一杯温热的红豆奶茶。大多数时候我都在打量她,她吃得津津有味,嘴角挂着几抹冰激凌可爱的白色。她这晚上穿了一件鸡心领蓝底印花长裙,每当我的视线稍微下滑的时候,就感到有些眼花缭乱。我们试着聊一些演艺圈里的八卦,这并不是我的长项,所以大部分时间里我都有些晃神。因此我记得非常清楚,当陆剑迈开他一连串的外八脚步走进来的时候,奶茶店的音箱里正在播放刘德华的《练习》。

陆剑快步走到前台,眼睛一直注视着头顶上方的价目表,所以他并没有看到我。他跟那位女店员要了一杯大杯珍珠奶茶。“麻烦多加一点珍珠。”原来他喜欢有弹性的食物。

“只买一杯?”我当时没多想就起身走了过去,把手肘靠在前台上,故意弄出一张眼神犀利的笑脸。

“——啊?嗯。”他似乎同时被我的出现和我的问话吓着了,神色有些慌乱。他还是像初高中那会儿一样戒惧我。我既感到失望,同时也享受这种失望。

我们又磕磕绊绊地聊了一些话,都是无法产生连续对话的死句子。他唐突地对女店员补了一句:“对了,打包带走。”我觉得他是临时起意的。

“我还没来得及当面恭喜你,双喜临门。”

“不用客气,婚丧嫁娶,生儿育女,都是人生常态。”

他现在好像放松了一点,把两手插进裤袋,只剩拇指露在外头,脚尖跟着《练习》最后一遍副歌打拍子。

他这么一说,我就不好意思再问陆灯的情况了,不然我就成了大惊小怪。我还是不情愿被他瞧不上,现在我们最多平起平坐。他外交工作做得出彩,我内政工作做得不赖。

我本想通过开玩笑的方式跟他拉近距离,然后慢慢带出陆灯。这很简单,而且可说是势在必行。但就在我纠结玩笑的切入点和尺度的时候,他已经接过店员递来的奶茶,冲我草率地点了一下头,紧接着默默走了出去。他一只手还放在裤袋里。我感觉自己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到他走出去的时候,奶茶店的音乐已经换成了张学友的《祝福》。

就在第二天上午,我从比我还要晚到的同事那里获知,陆剑那位洋老婆凌晨的时候跑走了。她报告完毕的时候,脸上的酒窝还没有消退。几乎所有同事都凑了过去,他们突然变得积极活跃起来。在一阵惊愕的呼号过后,他们开始分析原因。有说陆剑欺负人的,也有骂洋女人不是好东西的,最后变成了嘻嘻哈哈的取闹。这让我重新认识了这帮中老年人,原来他们并不像平时表现的那样暮气沉沉。

我倒是觉得,一个洋女人不远万里跑到我们这个穷乡僻壤,人生地不熟,听不懂我们的土话,自我价值得不到这群井底之蛙的认可,待不下去是情理之中的事,因为她的到来本身就让人难以理解。要说爱情,陆剑作为一個根本谈不上出类拔萃的男人,由他作为我们这里的男人的代表去接触世界,这就是整件事情最不合理的所在。

但我们这里的人可不这么想问题,他们都比较感性,也容易感情用事。我们这里出过几回逃婚的案例,不是女方骗婚,就是嫌弃男方家境贫寒。这时候关系打点得不好的家庭,只能自家人出动,关系处得扎实的,一个村或者同姓家族的人马全部上阵,总之都想把人给截回来。是骗局还是苦衷,当面把情况摊开了交代清楚,能动口的我们绝不轻易动手。

这一回陆灯的离家出走,陆家的远亲近邻,陆懂林做了近三十年锁匠积累的人脉,还有许多陆剑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好奇的或闲来无事的陌生人,都加入到了寻找陆灯的队伍里。绝大多数人都觉得,我们不把陆灯找回来弄清来龙去脉,就是给我们这块地方丢脸,不管是她主动出走,还是被迫离开,都是在往我们脸上抹黑,我们千千净净的脸上容不得半点污渍,所以我们一定要在这件事情上较真。我们有信心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在警方还来不及插手的情况下,把这个总爱向我们流露笑容的洋女人完完整整地找回来。我们需要她对我们释放来自苏格兰的善意,我们不希望把脸面丢到遥远的苏格兰。苏格兰在我们眼里,就像我们大伙共同的从未登门的娘家。

睡在一张床上的陆剑依稀有印象,陆灯是在凌晨四点多的时候离开的,床垫里的弹簧因此像一窝睡醒的雏鸡咯叽咯叽响,那时窗帘遮不严的一小块天空还是深灰色。他以为陆灯只是去解手,所以他翻了一个身,接着埋头睡去。一直到五点四十的闹钟把他震醒,他还想像之前一样,用一个缠绵的晨吻把自己从混沌中逐渐唤醒,却发现床的另一半空空荡荡,他从未发现这张床原来是如此的空旷。陆灯一直没有回到床上,这比一个晨吻更让陆剑快速清醒过来。

他找遍了所有的房间,没有人影。同样早起打豆浆的母亲挨在墙边,问自己儿子找什么东西。陆剑谎谎地说,找人。母亲笑了,她的假牙瞬间脱落了下来。她说,你在梦游吧?大清早的找什么人?陆灯,陆灯不见了!哪个路灯?你说我们家的陆灯?我的洋媳妇?这时候母亲也陡然变得紧张,把屁股从椅面上提起来,加入到了寻找当中。紧随其后的,是被陆剑母亲一巴掌敲醒的陆东林。一家三口顾不上打扰邻居的清梦,开始在房子四周喊起洋女人的名字。老两口喊陆灯,陆剑喊的是詹娜。许多邻里就是这时候加入到了寻找的行列。那么醒目的一个大活人,天未透亮无故消失,这是奇了怪了。

到接近十一点的时候,众人差不多已经寻遍了县城的主要区域,一无所获。由此他们想到,陆灯也许已经不在城里。我们这里仅有一个汽车站,当人群蜂拥到汽车站的时候,售票员和安检员告知,并没有一个外国人来这里买票和上车,而且陆灯他们认识,谁能不认识我们这里的外国大名人?

陆灯也不太可能搭乘别人的顺风车,她的五官太过特别,很容易被人发现。那么极有可能的情况是,陆灯是用步行的方式离开这里的。这一点从她出门前对鞋子的选择上得到了印证。往日她喜欢穿一双鞋头绣了白、粉、红三支花的麻布鞋,她觉得绣花麻布鞋舒适又美观。她一共买了米色和紫色两双。不必说,陆灯非常喜欢中国文化,极有可能产生出这里每一片土地都是诗书礼乐之乡的遐想,这很容易导致她对我们这里产生失落。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今天,这两双绣花鞋都整齐地摆在鞋架上,她穿上的是一双她从国外穿进来的大红色耐克运动鞋。一同出走的物件,还有那个她跟陆剑平时共用的不锈钢保温瓶。而唯一多出来的东西,是小孩的奶瓶里装得满满的新鲜奶水。

有了这些线索,基本可以断定陆灯是自己蓄谋离开的。这时我们这里交通不便的优势就彰显了出来,我们只需沿着唯一一条国道的两头,兵分两路寻找陆灯的下落即可。陆剑跑到打印店里打印了几十张陆灯的照片,分发到一同寻找的大伙手上。他身上稍显肥大的浅绿色夹克衫已经被汗水浸润,散发出臭烘烘的热气。

有人开摩托车,有人开小轿车,有人开拖拉机,有人开三轮车,大部队浩浩荡荡地展开了追踪行动。众人一路追赶,不断向过路的车辆和路边村庄里的村民打听消息,把照片里落落大方的陆灯展示给他们进行辨认。

当时有一个村民说.他们屋前有一户人家,听说早上来了一个会讲普通话的外国女人,她问他们阳朔怎么走。他们说,一直埋头往北,不拐弯就到。只是光靠双脚,恐怕得走到天黑。她在他们家就着一碟辣椒炒酸菜梗,喝了两碗粥。她执意要给他们五块钱作为餐费,他们坚决不要,说这不过多只碗多双筷子的事。洋女人眼见僵持不下,就把钱卷成小卷往里屋一扔,快速跑掉了。这位腰间拴了皮带的村民说,能做出这种行为的,肯定是个中国通。

收获了重大信息,大家都很兴奋,跟乡亲要了几碗温开水喝掉以后,马不停蹄就要赶路。他们在出村的路口看到一个骑着电动车的妇女,她听说了这些人的来意以后,放大音量说,就在刚刚,那个洋女人还坐在我的后座上头,不信你们过来看看,屁股的凹痕还在,洋女人的屁股大哦,身体又重,海绵现在还没反弹回来。大伙让她抓重点来讲。她说她是在路上见到这个洋女人的。

“这女老外当时拜托我把她送到阳朔,我说不行哦,我还要赶着回家给柿子树拔草。而且我这电动车去不了那么远,我说最多只能给你送到镇上。镇上有很多班车可以到阳朔,你只要招手,问司机在不在阳朔经停,經停的话你就上去,付了钱就好了。我的普通话太普通,她看起来似懂非懂。我后来就把这个女人接到了新圩镇。”新圩镇是我们县管辖的最北端的一个乡镇,再往北走就过到桂林境内。这妇女似乎想要证明什么,又对这些人补充道,她当时让这女老外在镇上下车,当时电动车的电量已经不够,她是在一个大排档里充满了电以后才骑回来的,大排档的老板娘可以作证。

陆剑问妇女,当时她穿了什么衣服,后来她是怎么走的。妇女锁着眉头想了想说:“穿了一身大红衣服,后来很多人都上去围观她,毕竟我们都没有见过货真价实的老外。这女老外不得已将连衣帽套到头上,然后匆匆忙忙地往北走了。她应该是小跑走掉的。”

有了确凿的线索,一行人就跟打了鸡血似的继续往前追,她肯定还走不远。在他们快马加鞭又走上半个小时以后,队伍里一位眼尖的扫到公路旁那片深浅不一的绿林里,多出一个大红点。他赶紧让大部队刹车,然后率先跑了过去,大伙见状,也跟着一拥而上。这时候他们远远就看到了红色连衣帽底下的暗影里,凸出来一个尖锐的大鼻头。

陆灯穿着一身酒红色的贵人鸟塑身运动服,这是陆剑在我们这里的服装专卖店给她添置的。这群人当下就把喘着粗气的陆灯给控制住了。她没有任何反抗或逃跑的意思,只是徒劳地想要抑制自己的喘气。她一路上几乎是在路边的山地里穿行,却走得如此之快,大伙都说她以前肯定没少运动。

回程的路上,大伙识趣地让陆剑和陆灯夫妻俩单独坐在一辆轿车上。据那位负责驾驶的车主说,一路上两人没说一句话,他们甚至都没有直接对上一眼,只是借由中央后视镜紧紧地盯住彼此的眼睛,看得他都怪不好意思的。

稍晚些许,一名在脚腕处绑了一支手枪的中年警察,带着两名戴着警帽的年轻警察,来到了陆剑家里。他们说你们不要误会,我们只是想跟你们谈谈,了解了解情况。然后就把他们一家人都带上了一辆警用面包车。我盼望着警方能够尽快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不然流言就要像柳絮一样飞进我的卧房,飞落到我办公桌上的茶杯里,飞遍我提前下班后闲逛的每一处地方,飞进我的鼻孔眼里和嘴巴里。爱嚼舌根,我忽然想到,这也是我们这里的一大陋习。

警方的约谈很有成效。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我的同事就把从警方亲友嘴里听到的消息,传达到我们这一层楼的六间办公室。这天早上人员到得非常齐,通常我们不会来得那么准点。所以,我们一下子就都知道了整件事情的好歹。

在镇派出所的会议室里,陆灯和两位民警坐在那张红木做成的矩形会议桌的靠窗一侧,陆家人和另两位民警坐在靠门一侧。他们的面前都摆了一个白瓷茶杯,里头盛着还冒出烟气的普洱茶。那位腿腕上绑着手枪的中年民警嘴里抽着一根烟,左手靠在微凸的腹部之上,手掌托着右手的肘部,一直在会议室的空地上走动。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陆灯把内情告诉了民警。

首先,她说她受不了坐月子。不让洗澡,不能洗头,也不允许喷香水,陆剑母亲把她的香水都收缴了。陆灯说我们白人汗腺比较发达,出汗又不喷香水,味道会非常难闻,但婆婆说她是农村里出来的,什么难闻的味道都不怕,以前在农村,天天到猪圈里喂猪,从不觉得猪圈的味道难闻。此外,陆家人还限制她的行动,再热的天也必须捂在被窝里。其中陆东林最为积极,只要陆灯稍微一反抗,陆东林就会拿出麻绳将陆灯拴在床上,他可是远近闻名的锁匠,不信锁不住一个女人。他的眼神里分明透视出一股残存的余愤。这还不算,婆婆还往陆灯头上戴一顶针织帽,说是一旦着凉了,到老会落下头疼的病根。

“既然情愿嫁到我们陆家,就得按照我们陆家的规矩来,还想全盘西化不成!”陆东林当场提出抗议。身旁的年轻民警让他闭嘴。陆灯接着控诉说,还不能喝凉水,一天强迫她吃五个鸡蛋,说不然奶水不旺,以至于她闻到鸡蛋味就想吐。

她曾试图向陆剑求救,告诉他这些方法只对中国人奏效,她们国家的人从来不坐月子,她奶奶和她妈妈都没有这么做过,这简直比生孩子还要痛苦。她奶奶今年七十五岁,每天早上还骑车锻炼,精神状态一点不比婆婆差。这套东西对她没有任何帮助,只会让她疯掉。但陆剑只是劝说,再熬一下就过去了,你就让他们二老遂了这心吧,毕竟他们也是为你好,我也不好老是跟他们对着千。陆灯离家前,先蹑手蹑脚地洗了一个冷水澡,把这些天积攒的一身臭味全都还给我们的下水道。她洗冷水澡已经坚持了整二十年。

也就是说,陆灯的人身自由和个人权益,在生下孩子以后的这段时间里,遭到了陆家以爱之名的盘剥和冒犯。

其次,她不想吃人肉。当她说出“人肉”两个字的时候,气氛突然变得微妙,在座的警察一律把身体挺了起来,往陆灯所坐的方向倾斜。大家都听到了窗外那个骑着单车卖酒的老头的吆喝,单车车链转动时发出的滴滴声如在耳畔。

“到底怎么回事?”

陆剑抢答了,胎盘,是胎盘!警察这才零零落落地把挺起的脊背又弯了回去,顺带说不关你事,让你媳妇接着说。

陆灯呷了一口茶,搓着指头说,我本来就不想吃那些很奇怪的东西,但婆婆非得逼我把它吃掉。我问婆婆这是什么,她只说是补品,对身体好,增强免疫力。我私下里偷偷问陆剑,他告诉我是人的胎盘。我吓得赶紧跑到厕所里抠喉咙,把东西都给吐了出来。那可是宝宝住的第一个家耶!我以前连动物的内脏都不敢碰,更别说吃人身体的部位,这太可怕了。陆灯说到激动时,双手不由得比画了起来。

陆剑母亲在陆剑的手臂上拍了一掌,轻声地埋怨,你怎么那么老实呢?你还不知道你这洋老婆有多难伺候啊!一直走动的中年警察插了一句,胎盘是从哪里弄来的?

“我在乡下一位契女的,她前段时间刚好也生小孩,我就跟她要了来。女人生完孩子,精气神就去了大半,虚得很,吃了胎盘,坐好月子,就能完全恢复,下半辈子照样生龙活虎。”

陆剑母亲似乎来了神采,她抓住坐在左手边的那位警察的手臂说:“我看你年纪跟我儿子一般大,也到了要小孩的时候,有条件的,一定得让你媳妇吃胎盘。美容养颜,安神补脑,百利无一害。炖汤最好。先用剪刀把它剪成一小块一小块,放点盐用手抓匀,将血管里的血挤干净,然后用水浸泡一下捞起来,放几片姜、一勺米双酒、一截排骨、几颗红枣、几粒枸杞、两勺胡椒粉,加上水,大火煲开后换小火煲半小时,最后就连肉带汤一起吃。”她的喉管动了好几下,“但要切记,要吃身体健康的初产妇的胎盘,多胎的或产妇身体不好,不能要的!”

警察摸着鼻头,他笑得很腼腆,说:“阿姨你扯远了,说你们家的事。”

陆剑母亲摇头说:“这洋人啊就是难伺候。”

陆东林补了一句:“还不是你这乖儿子千的好事?”

“说得好像不是你儿子似的!”这边呛了回去。

陆剑捶了一下桌面:“我还在这儿呢,当我是空气?”

陆剑问陆灯,你为什么选择去阳朔?这还是回来以后陆剑第一次跟陆灯说话。陆灯低头看着茶杯说,她之所以要跑到阳朔,因为她知道阳朔有一条洋人街,在那里她可以找到同伴,她就能够得救。

我只能说陆灯是一个聪明的笨女人,她没有选择报警,说明她对我们这里的人缺乏最起码的信任。其实警察很快就可以解开这个误会。途中为了避免被发现,她一直沿着公路边上的山林往前走,这说明她的反侦察能力同样厉害。这真的是一个聪明的笨女人。

警察对陆灯说,你也都听到了,这件事都是文化差异造成的,他们老两口应该尊重你的生活习惯,他们做得不好,希望你能原谅。毕竟这是他们这辈子第一次面对外国女同志,接待能力和应变能力都比较欠缺,很多东西他们也要学习,也要适应。在警察的建议下,桌子两侧的人都握了握手,以示和解。陆剑绕了过去,搂着陆灯说,老婆让你受苦了,都是我的错,我以后一定会像对待女王一样宠着你、爱敬你。

陆灯提议,她想当着警察的面跟陆家来一个坐月子协议,把坐月子期间,具体的注意事项和要求逐条写清楚。看来她是真的怕了我们的坐月子。陆东林大为光火,说这又是什么幺蛾子,大清都亡了一百多年了,还想让我签不平等条约吗?陆剑拍着桌面对父亲说,这叫契约,是文明的标志,你不要老在井底里跳脚了,如今这个世界是讲规矩的世界,规矩就是商量着来,就是彼此尊重,你那一套旧封建的东西,已經过时啦!我们家已经伤害过陆灯一次,我们现在要补偿回来。有了警方的撑腰,陆剑终于在他老子面前硬了一回。

随后,他们在警方明晃晃的办公室里,在一张信笺上拟定了协议,内容如下:

一、鸡蛋每天最多只能吃一个,半年后视情况而定。

二、永远杜绝进食胎盘,陆家应保障陆灯女士对于食材充分的知情权。

三、即日起的五天内,可洗热水澡,五天后恢复冷水。

四、次日起开始恢复晨跑,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名义、任何形式限制陆灯女士的人身自由。

五、陆灯女士承诺,不再擅自离开我县范围,有事情找警察,谨记人民警察永远是为人民服务的好公仆。

六、陆剑先生有责任与义务让陆灯女士尽早学会我县方言,至少能听懂;陆东林夫妇务必努力学好普通话,解放思想,跟上时代的步伐。为确保两边交流顺畅,陆剑先生应起到桥梁纽带作用。

七、即日起,坐月子的时间还有十二天宣告结束。

八、陆灯女士对此次鲁莽的个人行为引起的不必要的误会,以及人力物力财力上的耗费,表达诚挚的歉意,并对所有关心热爱自己和陆家老小的群众,表示衷心感谢。

协议一式三份,原件放在派出所的柜子里保管。陆东林的嘴巴还是噘成一个伞柄,陆剑母亲代表陆家长辈跟儿媳妇保证,他们一定会在未来的日子里相亲相爱,对媳妇视如己出,当然也不能过分溺爱。小两口能够跨越千山万水修成正果,是一场莫大的缘分,他们应该求同存异,聚同化异,毕竟是一家人,凡事好好商量,不再给社会添堵。陆灯又像往常一样,在婆婆的脸颊两侧各亲了一口。

这之后没多久,在县委组织部和外事侨务办相关领导的关心斡旋下,陆灯顺利考取了教师资格证,在我们县中当上了高中英语教师,成了陆剑的校友。她是我们这里第一位外国教师,她已经创下了我们这里多项第一。陆家终于又喜庆了一回。陆东林现在见到陆灯,眼神里总埋藏着歉疚和不安,他现在对她更多了几分敬意。陆东林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孙子身上,他自己也常对外人说,我这孙子的眼睛,就是俊啊,随他娘。

我自己万没料到会跟陆灯成为朋友。

这都得益于先前那位实习女大学生项静。她现在已经正式调入我们单位,成了我们粮食局引进的第一位女大学生。很快,她顺理成章地成为我们这里第一位大学生的女朋友,也就是我的女朋友。

项静能说一口流利的英文,这是她敲开与陆灯友谊大门的黄金钥匙。她喜欢吃陆剑做的意大利面和炸薯条,所以经常光顾詹娜意大利面馆。她不时会碰到下课后前来帮手的陆灯。当她用标准的英式发音跟陆灯侃侃而谈的时候,她们都已经意识到,两个人之间的缘分从此将一发不可收拾。陆灯后来告诉我,项静是她所知道的第一位能够用英文捋清英国、英格兰和苏格兰三者之间关系的本地人。我的脸上不由得浮现出雀跃的微笑,替我的小心肝连说过奖、过奖。

项静跟陆灯好上了,我也连带着跟陆灯好上了,正如陆剑跟项静好上一样。而我都跟陆灯好上了,也就不能不重新正视我和陆剑的关系。因为女人神奇的友谊,我和陆剑很快就像从未曾生过嫌隙一样,再度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我们的友情枯木逢春,这是喜上加喜。从此,我们四个人组成了一个小团体。

我跟一个洋女人成了好朋友,这值得我吹嘘上很长的时间,一直吹嘘到我们这里再来上三四个老外,或者有三四个后生出国留学归来。但实际上我一点也没有声张,现在的我已经过了那个好出风头的年纪。鸡犬无惊,这样很好。每一天都会有很多人假装成熟,这无可厚非,只是我已经不用假装,我成熟的时间比一般人要早很多,我现在要做的是装嫩才对。

晚上无事的时候,我们四人会聚集到詹娜意大利面馆,把卷帘门呼啦啦拽下,在里头玩扑克牌。我们如今都成了凡事都游刃有余的有闲阶级。我们偶尔也喝喝酒,但都是小酒怡情,我们不打算把自己变成父辈和祖辈那样的酒徒。而且我们喝的是来自苏格兰的格兰威特威士忌,我喜欢软木塞的味道。我们教会了陆灯打斗地主和拖拉机,若是饿了的话,我们要么去夜宵摊吃几串烧烤,要么让陆剑直接给我们现做他最拿手的陆氏意大利面。我到这时才吃上陆剑做的意大利面。除了油量偏少,颜色浅了些,口感跟我们这里的炒粉很相似。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所以我不能说不好。

陆灯果然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人,她很快就摸清了打牌的技巧和策略,甚至已经学会了读牌。从此以后我就老是输,而且输得心悦诚服,有时候我会由衷地对她说出那个从她口中学来的意大利单词:“Bravo!”这时我也识相地扭头对陆剑说一声,“你的面,也很bravo。”

陆剑告诉过我们,他之前在广州混了一年多,在某电脑城的负一层开了一间小商铺,主要是维修电脑和手机。不管是财神爷还是招财猫,都不能让他的生意变得景气,加之房租又贵,所以他打算在房子到期以后就打道回府。那天晚上他自己一人到大排档去喝闷酒,正感叹自己一穷二白,连个女人也没有,忽然听到有一个女孩喊抢劫了。他当时脑袋一热,抓起一个空酒瓶就追了出去。他是扁平足,跑步是他的弱项,但那天晚上陆剑有如神助,三两下就追上了那小子,他一个飞踢把人家踹出三米远。那小子看陆剑满身跑着酒气,手里还握着一个幽绿的酒瓶,吓得把钱包往前边一扔,磕了三个响头,说大哥对不住,从小巷里歪歪扭扭逃走了。陆剑这时酒醒了大半,心跳得跟腿抖的频率一样。到他把钱包递还失主的时候,他才发现这女孩是一外国妞。我们这下就都懂了,我说改天你该回那家大排档还愿。陆灯那时候还是上海某大学的留学生,自己一个人抽空来广州旅行,她最喜欢吃肠粉和菠萝包。当时两人就留了联系方式,之后的一切便是水到渠成。见义勇为带来了一段特别的爱情,这无疑充满了浪漫的英雄主义气息。陆剑在陆灯眼里就是超人,哪里的女孩都想跟英雄谈恋爱,只不过外国女人不介意英雄的口袋里一无所有,没准还觉得这样更为罗曼蒂克。

在天朗气清的周末,我们会带陆灯到附近的水潭游泳。这一处是我们这里仅有的石山,巨石的棱角把植被完全撕裂,裸露出光亮坚劲的肌肉。别的地方全是软软糯糯的红褐色泥山,对口味刁钻的中国游客而言没有任何看头。陸灯还是生平第一次身临并非海边的天然浴场。她穿的是一件纯粉色的连体泳装,现在她尽可能让自己各方面都表现得跟我们这里的人合群。从山涧飞流而下的潭水清冽冰凉,非常适合她这种洗惯了冷水澡的人。水底的沙石抚摸着她宽厚的脚板,让她一蹦一跳地喊哇哦。她感到很兴奋,嘴角两侧的法令纹变得更加粗粝。她说她非常喜欢我们这里的山水草木,而这种零距离的接触让她感觉如在梦中。她又一脚踏进了水样的梦里。我们因为她的宾至如归,也感到十分欣慰。

沿路上我们不停地采摘桑树上的桑葚,桑葚甜酸可口,汁水把我们的嘴巴都涂成了暗紫色。我们这里非常适合桑树生长,近些年蚕丝卖得好价格,很多人都开始种桑养蚕。在家里辟一两间蚕房,室内涂遍石灰粉消毒,蚕架上放满了簸箕,簸箕上铺起摘来的新鲜桑叶,蚁蚕被放到桑叶上寝食,之后就等着蚕虫一点点、一次次蜕皮,逐渐吐丝,最终变成一颗颗蚕蛹。养蚕火爆,我们这里建起了一家缫丝加工厂,专门做蚕丝被,我们因此拥有了比较高端的土特产。我们的蚕丝被货真价实,就像我们这里的人。至少在附近一带,我们的蚕丝被是出了名的送礼佳品。下个月陆剑和陆灯就要带上他们的胖小子飞回苏格兰的娘家省亲。我和项静想好了,就送他们一床十二斤重的蚕丝被作为礼物,让冬季饱受严酷的锋面气旋之苦的苏格兰人民,能感受到来自我们中国南方的温暖。

只要稍微离开城区,就可以看到平地上到处栽种着成片嫩绿的桑树。春夏之交,桑树结出的桑葚可以入酒。我们这里的人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种可以作为酿酒原料的食材。桑葚和冰糖按五比一的比例放入玻璃瓶或瓦缸里,也可加入与冰糖重量相当的高度米双,密封三个月以上,就成了桑葚酒。桑葚酒甜中带涩,要是起上一个响亮而不失文雅的名字,我以为绝对不输波尔多红玫瑰庄园的千红。至于说蚕蛹,爆炒以后当作下酒菜,入口鲜脆,人身滋补。我们这里的人,日子过得再马虎,也不会糟践自己的嘴巴。

陆灯现在越来越像我们这里的人。她喜欢吃我们这里做的各式酿菜,喜欢我们这里一直进行到下半夜的街边摊夜生活,她还爱喝我们这里的酒,说比她老家的威士忌口感酷烈。现在,经常有人看到她跟陆剑和陆东林在家里喝酒猜码。她和陆东林的关系有了相当程度的改善。其实善良的人之间只要消除了误解,是很容易打成一片的。陆剑和陆东林猜码喊酒令,就像是吹唢呐,声音比较刺耳,陆灯喊酒令,则是在吹黑管,声音比较悠扬。他们的原材料还是不太一样。

陆灯唯一还感觉不大自在的地方,是当她走在离家稍远一点的路上,尤其是在圩日,还是有人会用一种畏畏缩缩的目光打量她,互相交换肤浅的意见,然后偷偷地笑。

“看什么看!”她偶尔会冲着这些过分的人群来这么一句,使用的是我们地道的方言。这既要归功于陆剑,同时也不能忽视了我和项静的功劳。围观的人先是愣怔了一下,紧接着便像泼开的水一样奔散。这是陆灯最有归属感的时刻。她的身上已经携带了我们这里的女人常见的泼辣,我们都认为,这是她完全融入我们这里的重要标志。

项静和陆灯有时会把我们男人支走,享受她们口中的“girls time”。她们这时通常会来点葡萄酒。有时难免贪杯,陆灯就喜欢跟同样已经大话连篇的项静吐露一些掏心话。她说起过那次出走的经历。

她并不真的想离开,这里不是苦海,是一个清纯质朴的桃源,她没有理由抛弃。况且她那势必成为万人迷的儿子还等着母亲回来喂奶。她那时只是担忧我们这里的人的观念都跟陆东林一样,她没有办法从中挣脱出来,所以她需要找一个所谓旁观者清的旁观者,寻找一个能从她的角度出发思考问题的同类。仅此而已。项静说那可不,不然你也不会拣上一件颜色如此招摇的衣服,你就应该穿一身迷彩服,这样他们打死也找不着你。

当时陆灯已经在路上见识到了我们这里望不到尽头的桑树林,她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树种,她还以为是向日葵之类的。桑树枝叶在清晨的山风里沙沙起舞,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而来,又传到很广很广的地方去。这是一片波动的绿海,陆灯听到了再熟悉不过的海浪的声音,那是她的家乡,一个朝向爱尔兰海的海滨小镇常常听见的声音。这让她汗毛直立。

当她走得无聊困乏时,她会冲着这片随她蔓延开来的桑林吹气,幻想自己能将这些低垂的叶片重新振作起来。奇妙的是,每当她用力吹出一口气,风就会从山谷的那边穿过茫茫桑林,劈波斩浪而来,所有的桑叶跟着慢慢摇摆,随后是舞动,最后是震颤。这是一场盛大的舞会,一场独特的丰祀。陆灯似乎受到了感召,也跳进了桑林里,随着尖利的风声和桑叶的拍打跳起苏格兰轻快的乡村舞蹈。她感觉一脚踏进了一场梦里。当她的乳房被乳汁充盈发胀的时候,她就匍匐在繁茂的桑叶底下,剥开衣服,用力挤压,洁白的乳水一点一点渗进树根的泥土里。她想起了自己的宝宝。

回来以后,陆灯喜欢上了登山。

我们只会在清明节前后登山祭祖,是陆灯让我领略到登山也可以作为一种消遣和健身。她对我们这里绵延起伏的山脉充满了纯粹的热爱。这些把县城层层困住的深山莽林,云雾又把群山层层围困。这里是陆灯最理想的远足登高之地。

偶尔她是跟陆剑一起,穿上防水的冲锋衣,每人各背一个登山包。有时登山的队伍也会加上我和项静。但更多的时候,是陆灯独自一人,在曙色微亮的清晨,背上那个沉甸甸的登山包出门,里头装有手电筒、指南针、墨镜、安全绳、瑞士军刀、移动充电器和一包压缩饼干。

我们这里漫山遍野都是马尾松,也有不成气候的桃树、水杉、高山榕和木棉,低处水泽一带则是竹林。当然,开阔的平地上是大片阔叶稠密的桑树。风从任何地方掠过,都能听到松涛哗啦作响,竹林的声音则要更加细腻,桑林就如同纤柔的和声。她尖锐的鼻子里充塞着松油的芳香和泥土的腥味。躲在绿林里的鹧鸪,鸣啼一阵赛一阵悲怆。在铺满褐黄的松针和干枯的松果的岭坡上,一长串宽大的鞋印向山的最高处挺进。

要是感受到了饿意,陆灯会先吃一个陆剑母亲塞进她背包里的土鸡蛋。她现在重新对我们的土鸡蛋产生了胃口。那位裤腿上永远粘着泥巴的护林员说,他经常看到一个牛高马大的姑娘在山巅盘腿而坐,两眼微合,仿佛老僧入定。

那是一个周末,我、项静和陆氏夫妇相约一起去攀登城郊的大瑶山。我们口袋里装满了桑葚,水瓶里盛满了山林里流出的泉水。我和陆剑一路上不停高叫,让密实的树林和开阔的层峦飘旋起我们激昂的回音。在陆灯的带领下,我們最终于上午十一点三十一分成功登顶。我就像登上珠穆朗玛峰一样激动,激动淹没了我所有的情绪,以至于我的大脑有些缺氧,身子变得轻盈。我们席地而坐,把满腿的苍耳子、泥巴和伤痕累累的断草掸开。

我们的身体逐渐感受到了高处的寒意,偎依在我怀里的项静忽然提议说,不然我们攒着劲吹气吧,吹一吹,身体就暖和了,正好看看风会不会跟着我们起哄。于是我们各朝东南西北,像四面佛一样把背部拢在一块。我们踏着歌声,把自己的腮帮子撑得圆滚滚的,吐出长长的一团气。

所有的树木跟着摇曳起来,一群群林鸟扑簌簌地腾飞,如同礼花一般把多余的天空填满。只要我们吹一口气,大风就起了。

陆剑吹一口气,喊道:“火车,来吧!”陆灯跟着吹一口气,喊道:“飞机,来吧!”紧接着是项静,她吹出一口气,喊道:“高楼,来吧!”我最后吹了一口气,喊道:“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巴基斯坦哈萨克斯坦土库曼斯坦,都来吧来吧!”

风抚弄起我们的发梢,把我们的额头和耳背撩拨得又痒又酥,汗从我们的太阳穴滑溜溜地滚了下来。我浑身的血液像锅炉里煮开的水一样沸腾。

吹吧,再吹一吹,所有见过外面的世界的人就该回家了。

那是两年以后的事了,那是一个日暮黄昏,陆灯说出去买菜。以前从来都是婆婆买菜做饭,但那天陆灯抢过婆婆的菜篮,说她想感受一下菜市场里的人声鼎沸。可是陆灯当晚没有回来,第二天也没有回来,第三天也没有。她穿走了红色耐克运动鞋。但陆家人并不着急,她和陆剑的儿子早已不需要奶水,他现在已经会用我们的方言说出几个常见的叠词。他们都不是很焦虑,也没有声张,因为他们知道,她总会回来的,就像两年前的那天一样。我的妻子项静,还等着跟她讨论育儿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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