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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云,利云

2018-09-10唐韧

广西文学 2018年9期

唐韧 曾在广西大学文学院任教,广西作家协会会员。1986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有小说、散文、诗歌等文学作品发表于《上海文学》 《北京文学》 《红岩》《黄河》《广西文学》《读者》《杂文选刊》《红豆》《人民日报》《文汇报》《解放日报》等四十多家省级及以上报刊,小说曾被《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选刊》《作家文摘》转载。发表作品累计一百余万字。出版哲学短论与科学人文随笔《邻人的花园》(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7月)。

去往里士满的地铁从大卫街站开出大概十秒钟,有人过来碰碰我的邻座,我女儿同事的母亲。

是个老太太,手里亮着一张什么卡。

“您有什么事?”我邻座问。

她晃晃她的卡,神色有点倨傲。

我邻座不懂。

“你的座位,要让给我。”

“为什么?”

她把卡举到我邻座眼前:“你大还是我大?”

这是什么道理?我的邻座退休好几年了,六十多岁了。

“我八十多岁了!”

“大家都是华人,也都是老年人……”我说。

我的邻座站起来:“你要坐可以,但是讲话要客气点儿。”

她一屁股坐下,眼睛谁也不看,也不对让座的说声谢谢,一边收着她的宝贝卡一边说:“我不叫你让,你会让吗?你们大陆人会给人让座吗?”

“你这是什么话,你怎么知道大陆人不会给老人让座?在我们城里,老人上车不会站一分钟,小孩子一定让的。”我女儿不忿了,“一听您也是中国人,大陆口音,出来久了,大陆的情况您也不了解多少了……”

“我就是知道,大陆的年轻人不会给老人让座!”老太淡黄的脸本来小,一个盆儿似的帽子扣在头上,压得脸只有一点点。气愤之下,皱纹增多,像是一个风干的土豆,“我不是中国人,我加拿大人!”

她又拿出她的寶贝卡来让女儿看,我猜是加拿大发的老人证。

“你脸上又没写字,你看上去这么年轻,怎么都不像是八十岁呀。”我反话正说。

在这个时候她都没忘对这句并非真心的恭维话说一声:“谢谢。”

“哎呀,老龚奶奶,你咋又和人拌嘴呀。”坐对过的一位妇女站起来,拉我邻座坐在她的位置上,向她解释:“都是中国人,您别生她气,我这个老邻居有点小脾气,多包涵。”

里士满号称大温(哥华)地区的“华人自治州”,地铁上一半多是黑头发黄皮肤。

还没等土豆奶奶说什么,这位妇女一下子凑到我眼前:“我没认错人吧?您是黄老师不是?”

“我姓黄呀,你是——利云?”

“哎呀妈呀,是,是,我是利云,朱利云!老师,我还寻思我这辈子见不着您了呢!您咋会到温哥华来了呢?”

“我女儿到这边学校短期工作,这不是春节期间吗,她怕我一个人留在家,磕了碰了没人管,就把我绑来了。绑架。”

“您可真逗,还绑架!谁敢绑架您呐!”

她一笑露出颗虎牙。想起来了,20世纪80年代我在伊春林业局重点中学教过初中,朱利云是我印象深刻的孩子之一。

“那你怎么到这疙瘩来了呢?前两年我回伊春,同学们说你移民好几年了,原来移到这儿了。”

“上我家去!我家就在里士满!”

朱利云跟土豆奶奶说:“龚奶奶,这是我中学的老师,现在是大学教授呢。”

老太太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咧了咧嘴巴。

她又把原来座位旁边的小姑娘拉起来:“快叫黄奶奶!这是奶奶的中学老师!我跟你说过的!”

小姑娘正抽条,没长大的小鹅蛋脸,很周正,黑眉毛黑眼睛,圆溜溜的眼睛有点像动画片里小松鼠的眼睛,有着这边加拿大孩子一样的高个细长腿,一身深蓝带条红杠的运动服,但一望而知是华人孩子。

“孙女?你今年也五十多了。”

“我五十八啦,虚岁。您该是七十多了吧。”

“七十二。教你那年我三十——三十五。”

小姑娘叫了声:“黄奶奶。”

汉语发音不太正宗。

“在这念书都说英语。”

“叫什么名?”

她说得快,我学不上来,利云笑道:“奥利维亚。”

在里士满下车,我让女儿去办事,明天来地铁站接我,就跟利云去串门了。

利云的房子在温哥华最大的渔港——渔人码头不远的小街上。土豆奶奶就住她旁边那座房子。

她家是一幢深玫瑰紫色的二层小楼,配白色窗框,带小尖顶阁楼。她说2005年来的时候,买这种小house不贵,比国内大城市的房价还低些。冬天这么冷,她门前的花圃也有粉红色和黄色鲜花开着,门前路边有两树碎碎的红花,她说是樱花。比我见过的樱花朵儿小。几只雪白的海鸥栖在枝上。

“你这地方不错,满街飞海鸥啊。”

“靠海近也有不好,风大。海鸥好看,叫声尖,多了也闹人。”

屋里布置得挺温馨,干净整齐,色调朴素。到处是中国的东西,紫砂壶、将军凳、布老虎、蓝印花布沙发垫和沙发布、玻璃缸子里泡的红参鹿茸酒。

“坐下说话。你怎么想起移民来的?”

“还不是我老公,先是和人合伙,在广西那边弄了个水电站,一年有二十来万。后又做生意,一下做大发了。我儿子正好考到长春念吉大外语学院,学英文。学着学着说想出国留学。我们老崔说,留学干啥,我早盘算好了,咱移民。你外语好,咱连根拔,到那边做生意咋样?爷俩就鼓捣了个投资移民。”

“做什么生意?”

“往国内倒腾这边的海鲜,往这边华人超市倒腾华人喜欢的东北的山货农产品。办了个公司,在伊春和温哥华都开了门面,挣得也不少。这两年儿子到西雅图念经贸博士去了。说是想以后再挪到那边去。随他便吧。这两年我弟的孩子也过来了。”

“那你干啥?在公司做?”

“我在家待着呗,我不会外语,不懂贸易,也不想学。就做个饭打扫个屋子,带带孩儿。老师多待两天呗!我也有人说说话。”

“不由我呀,女儿的工作快结束了,她学校马上开学了。后天的机票。唉,你那邻居老太太怎么那么横啊?”我想起土豆奶奶来,“来头大是不是?”

“大什么大,一小贪官的老娘。好像是齐齐哈尔的一个什么支行长,犯了事了,逃出来的。媳妇也没带出来,带了一个儿、一个老娘,办移民,买了房,手上剩的也不太多了,毕竟没什么来钱的路。国内大贪来温哥华不住里士满,都在维多利亚岛买房,开游艇,打高尔夫。他岁数大了,英语水水汤汤的,也就和一些景况相当的人做海钓,给人看看店,弄两个加元。吃穿不成问题。都是黑龙江的,老崔有时帮帮他,在华人圈子里给他找个活儿。”

“海钓也能挣钱吗?”

“他们有个海钓组织。去一次可以钓几只珍宝蟹或者红斑鱼什么的。有人负责把这些海产卖给国内的经销商,用航空公司的大冰柜运回国内。这些东西到了北京上海,一斤三五百。在这儿不到十加(加元)一磅。帝王蟹更贵,上千。夏天在渔船上吹吹海风,晒晒太阳,可也挺舒服——就是心里不舒服,也没法和人说。”

“到底原先的身份没了,前呼后拥的人没了,更要紧的是偷了国家的,寒碜大发了,公安局挂着号,家乡的人都知道了,干净人品找不回来了。半夜做梦都不安生吧。就算加拿大不给引渡回去,这辈子也不敢再回国了。”

“可不。不跟他们挨着住,还体会不到能回国是大福气。我们隔几年还回国玩玩,他们从来不提国内。就这那老娘还可得意了,动不动扁大陆人,和大陆来的人吵吵。她能炫的也就剩那个加拿大国籍了。其实她心里想黑龙江。有一回到我家聊天,看见厨房的大煎饼了,扒了两棵葱,蘸着酱,一口气吃了四张。加拿大人倒是加拿大人了,肚子也还是馋大陆的煎饼!”

“我在这边住了几个礼拜,也是吃不惯洋餐。中国人得吃米,得吃热乎的。我女儿带来上课的交换学生,吃了几天比萨,看见比萨就想吐。中午学校给发一个中餐馆盒饭,剩的饭一粒都不舍得扔,带回宾馆厨房熬粥,做蛋炒饭。”

“肚子这东西不跟心走。”

“肚子指挥心。就是住在维多利亚岛的大贪,他们也不能靠洋餐填饱肚子。难说不会打着打着高尔夫球,饿了,放下球杆卷张煎饼去。”

正说着,有人回来了。听见奥利维亚叫了声叔。

“我侄儿回来了,他原来在伊春就开出租,现在还开出租。今天旅游包车,回得早。二狗子!今天有客!”

“什么二狗子!我叫威廉!”来人很不高兴。

利云这个侄子是东北人的大个子,也许是累了,没大有精神。肩膀往下耷拉,走道也松松垮垮的,还有点打晃儿。

“对对,威廉,威廉!劳驾跑趟腿,到华人市场给我买几磅海鲜回来,虾蟹鱼蚬子都要。游水的(活的)啊。让我黄老师体验体验北太平洋风味。”

威廉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给我熬一锅芸豆大碴子粥呗,姑。这两天在外头吃得够够的了,真不想吃面包和起司了。”

利云笑着跟出去:“成!把你烧包的!求你跑趟腿,就支使上姑了!”

“還有,我姑夫说晚上不回家吃了。”

“爱在哪儿吃在哪儿吃。”

奥利维亚追到大门口:“威廉,晚上我要吃PIZZA,pepperoni and cheese, extra cheese!(香肠起司口味,多加起司)”

威廉的英语不好,小姑娘的汉语有限。这一家人的语言真花哨。

“老师你说,2003年,我妈走了没两年,我弟就得癌了。二狗子没人疼没人爱,我不管他谁管他。”

晚上这桌饭也够花哨。

蟹和鱼虾是按我的建议清蒸水煮的。芸豆大碴子粥配了玉米饼子、葱、青萝卜条、炸酱、酸菜饺子、猪肉宽粉条。奥利维亚喝橙汁,吃比萨。

利云指着威廉笑道:“这个二狗子,刚来时说加拿大的面包太好吃了,艮啾啾地香,一辈子也吃不够。其实一个月都没坚持下来,三天两头闹大碴子粥。”

在大学国际学院办公室负责交换生工作的媳妇李越是踩着饭点进来的。进屋就皱了皱鼻子:“什么味儿啊?”

奥利维亚冲她叔努努嘴:“威廉又想他的东北菜了,”她举起一块比萨,“妈妈,Pizza?”

“你少吃两块,当心长胖。”李越没什么精神。

利云问:“给你热几个南翔小笼包得了。昨天你公公从上海馆子特意给你带的。熬一小锅小米滑鸡粥,十五分钟就好,就包子吃,正好。”

“那就麻烦妈了。对不起啊,今天累得要命。”

“咋地啦,嫂子?”

“今天有个团闹事,差点结不了账。你说这东西部地区的素质就是不一样。就这个维多利亚岛,一人一百五十加的一日游,上次上海来的访学团一句没问全交了。成都这个团可倒好,先是说要下雪天气不好要退票改期,我赶紧让办公室小许去跟他们交涉,就说旅游公司轮渡票预订了,他们出来代表国家形象学校形象,像在国内那样不诚信可要被人瞧不起的——”

“嗯?就那轮渡还要订票?我每次带客人过轮渡,票不都现买啊!”

“不这么说,稳得住他们吗?就我约的那个导游,Peter,今天进门就叫苦连天。他们本打算就按上次上海团的路线拉:过了轮渡去吃饭,然后到议会大厦放下,让他们自由参观两小时,再拉回来,谁知道——”

“呦,今天这天儿跟那儿逛两小时,还真够呛,零下六度啊!”

“你能不插嘴吗?一嘴大葱气味!”李越白威廉一眼,“谁晓得他们这个带队老师难缠得很,美国留过学的博士,专学教育经济的,一脑门子经济账。到了地方也不说抓紧时间拍拍照,就来跟Peter 抗议,说行程安排不合理,什么小人国啦布查特花园啦都没带他们看。 Peter说只有一天来不及,她就马上在手机上找出别的旅行社的路线,说人家也是一日游,比你们收费便宜还把这两个地方的门票都cover(包括)了,你们要把我们放这儿不管我们就要退团,呛得Peter没办法,只好跑了一趟布查特花园了事。就这,她还不知足,又追着Peter要合同、保险和发票,Peter拿不出,她就打电话给小许,问没有保险出事儿了怎么办?旅行社正规怎么没有合同?小许也草包,应付不来居然供出我来,说旅行社是李老师联系的,和她没关系。你说这小姑娘啊,平时像模像样,关键时刻怎么就掉链子呢!”

“那到底是不是你联系的啊?”利云靠在厨房门口问。

“是。”

“人家大老远来的,是得招待得好点儿啊。一百五十加,光照照相是有点——”

“招待得好?都招待那么好我还挣得着钱吗?这个团三十人,一人一百五,旅行社一个人头收一百一,我本来该有一千二的入账,皆大欢喜。她这么一闹,我搭油费又搭门票,差点赔本儿!”

“这不是学校的项目吗?你还从里头挣钱啊?”

“妈,你以为就学校给我的那几文工资,还有你儿子的博士生津贴,在温哥华够干什么的?我们有房贷车贷要还,奥利维亚还必须要上好学校,你也不忍心让她去公校放羊吧?再说,我肚子里你这个孙子还不知有多少才够呢!”

我这才注意到,她腹部微微隆起,人瘦,又穿了一身黑,不是很显怀。

被儿媳妇呛了一嘴,利云显然有些窘,想找句软和话说:

“哎,你们经济压力这么大,别买那个房子就好了。咱家这房子也不小了,你们都住这儿多好,我给你们做饭,奥利维亚也可以——”

“妈,”李越不耐烦地打断她,“和侬讲多少次了,这里是加拿大温哥华,不是你的黑龙江小城;现在是21世纪,不是20世纪80年代。儿女结了婚还和父母住,老外会看笑话的!大家价值观不同,生活方式不同,凑在一块儿对谁都不好。我们俩和奥利维亚,这是核心家庭,你们是Philip(菲利普,利云儿子的洋名)的原生家庭,他现在这么没主见,思想这么不成熟,打一枪换一个专业,就是老和原生家庭住一块儿害的。”

利云对我挤出一个讪讪的笑,转个话题道:

“上个月去维多利亚岛,我一张相也没照。”

“我照了,和peacock(孔雀)照的,Buchart Garden(布查特花园)挺漂亮。”奥利维亚说。

“就那孔雀还稀罕人。”我说,“我也奇怪呢,这个纬度还能有孔雀,我一直都以为孔雀是热带鸟呢。就在外头放养着,这几天零下好几度呢,都扛得住。从中国来的人,抗冷还敌不过这北美孔雀。”

包子热好了,和粥端进来,李越吃着。威廉出去,端一盘小干果进来。

“黄老师在国内没吃过蓝莓吧?这是蓝莓干儿,吃点看看。”

“现在国内也有不少种蓝莓的,农贸市场的十多块一斤。”

“温哥华这边水土最适合蓝莓和葡萄。现在季节没有鲜的,就吃干儿。蓝莓对身体可有好处了,我姑常吃。可以买点给黄老师带回去。”

“蓝莓干国内超市也有啦,东北产的多,倒也不贵。”

“可别吃国内的,都污染了。”

“好像也没那么厉害吧,”利云说,“都是长白山那边种的。你姑夫说现在好多污染的报道都是造谣,商业竞争,互相打压。”

“人说啥你都信。国内啥玩意儿不污染。菜有激素,肉有瘦肉精,枸杞有苏丹红……加拿大種植户只要喷一点,政府罚不死他!我就是知道,大陆污染得快没东西吃了。”

“把你嘚瑟的!你才过来一年多,前头那么多年也没见你给污染成啥样。”利云笑道。

“污染了,he is a green onion monster(他是个大葱怪)。”奥利维亚说。

“啥呀?”她姥姥问。

“别听她的。小孩子家贫嘴。”

李越咬了口包子,想起个事儿:“奥利维亚,你班上苏怡的外婆凌阿婆说有事找我,明天今天?”

“She just called(刚打过电话), 问我你回不回奶奶家。可能快来了。”

“她什么事儿?”

“好像还是immigration(移民)的事,想让daddy帮她找专办移民的lawyer(律师)吧。”

“就她急,升学还早呢,先读着书好了嘛。”

“急什么,我来一年才拿上枫叶卡。”威廉说,“我的移民还没办完呢。”

“你决定移民了?”李越问。

“我爸一死,就我姑最疼我了,在伊春没啥意思了。还是在温哥华待着吧,有海鲜有蓝莓有葡萄,开一天包车挣快两千加元,顶国内小一万了。都是凭劳动吃饭,这边饭好吃多了,是吧嫂子?”

“别忘了,还有大碴子芸豆粥大葱干豆腐卷煎饼。”李越似笑非笑道。

“那是!”

“伊春的小女朋友呢,不要啦?”

“我们掰了。她移不了民就忍痛分手呗。”

“是你‘忍,她‘痛吧。”

“李越呀,”利云打岔说,“在上海都是街坊,俩孩子又好,帮帮她凌阿婆也不费多少事,移民不就是填表交钱嘛。”利云说。

比起李越,这个凌阿婆更像上海人,比利云小不到两岁。巴宝莉围巾驴牌包,讲话嗲嗲的。

利云向她介绍我,她说:“七十多岁退休了吗,怎么不多住几天?这边人少,空气好,风景老漂亮。上海比不了。”

“家里有娃娃。我办的旅游签证,一个月。”

“娃娃多大了?”

“五岁。”

“以后办来这边读书好了呀。”

“我觉得基础教育还是国内靠得住。美国大学都喜欢招中国研究生,数学比他们自己的强多了。我女儿说听了他们两所中学的科学课,有一所大温最好的重点校,感觉国内小学不见得比他们差。”

“阿拉囡囡将来不做理工科的。国内的教育,英语第一个没戏。阿拉囡囡来了一年,现在英语好得来,听课一点没问题,数学也比他们的学生强。小学生嘛,语言能力好了,别的总归好解决。钢琴呀,舞蹈呀,溜冰呀……”

“您准备让她移民吧?”

“是呀。给她准备了一百万。不想让她在国内学了。像奥利维亚这样,多舒心。两个人从小就玩得好,将来一起读大学。囡囡这一辈子,最次也要上加拿大最好的大学。”

“国内好大学也不少,不想去北京,上海就有复旦、交大、同济。”

“哦哟,那也得花好大功夫考才考得进去呀。这边大学可以选的,不用考试,看学生平时成绩录取。谁不知道,大陆是看看高考分数就给随便拨拉一所大学,没有选择余地的。我们介漂亮个囡囡,考试考傻了划不来的。”

“也不是随便拨拉吧?都是填了志愿按志愿取的。现在国内高考也改革呢,英语现在可以考好几次,取最好成绩。”

“这些事情谁说得清楚呀!”说罢拉着李越到隔壁嘀咕去了。

利云说,他们这儿吃了喝了,都是各回各屋,明天周末,奥利维亚待会儿也跟她妈妈回去。咱们上我屋里坐着去。晚上睡我屋里,我有体己话和老师说。

利云的房间在二楼一个小单间。双人床上一床被褥枕头。

利云张罗着从柜里拿被褥枕头铺床。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们早不在一个卧室了。我起早做饭,老崔嫌吵他的覺。”

房子里很静,偶尔有一点打游戏或者放音响的声音。门重重一响,奥利维亚喊了声:“奶奶,我走啦!”

我们也早早就躺下聊天了。利云问我,教她的时候,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

我慢慢地回忆起来。她父亲是个伐木场队长,据说非常能干。在一次伐木事故中死去了,林场的礼堂宣传栏长年保留着他的照片。她妈在他爸去世后,一直没找人,自己带着她和她弟弟过。利云就非常懂事。我记得她放学后常常到林场小河边去赶他们家的鸭子。秋风里小手冻得通红,脸上永远是笑嘻嘻的。

在河边看鸭子,有时帮他妈妈洗衣服、刷鞋,有时会大声地念课文,还有我给她的那本《牧鹅女》:“……‘她什么都不需要,老太婆说道,‘我要把她为你们流的眼泪还给她,那全是一颗颗比从海里采撷出来的珍珠还要美,比你的整个王国还更珍贵的宝贝。还有,我要把这间小屋留给她,作为她在这儿放鹅的报酬。……”

我那时应重点中学要求,开了一个文科班。每周比普通班多一节语文课。我拿这一节课给他们读他们从来没接触过的世界名著。读得最多的是格林童话。女儿才一岁多,我已经给她买了一套画得很精彩的格林童话绘本,当作临时的课本。利云特别喜欢那本《牧鹅女》,我就送给她了。后来看到她放鸭子,才明白她为什么喜欢读《牧鹅女》,她大概也希望自己能像书上的牧鹅女那样,过上富裕、快乐的日子。

小姑娘清脆的声音从水面传过来,我下班走过能听见,对那个读书声有深刻的记忆。

利云爬起来,从卧室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件东西,说:“老师你看,这是什么?”

正是那本几十年前出版的大开本绘本《牧鹅女》,旧是旧了,颜色黄了,可没破损没折页。她把它一直带到温哥华来了,看样子还经常看呢。

他们家不富裕。他妈在林场办公室打杂,挣得不多,但是有她父亲的抚恤金,日子勉强过得去。她的衣服有时小了,对付着穿,包在身上像个小豆包,两条辫子粗粗的,戳在肩膀头,像油画里的长征小女兵。

“黄老师,你知道我那时发了一次小财的事吗?”利云从枕头上支起头笑道。

“恍惚听过,你捡了一棵棒槌(山参),卖了三十多块。那是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就是爬上树摘稠李子吃,跳下来的时候眼前一亮,这棵草和别的不太一样,还顶着几粒红籽儿。听人说棒槌有这种红籽儿,该不是吧?就蹲下来小心挖了半天,搁苔藓包包,捧回了家。稍微损伤了一根须子,要不能卖五六十呢,我妈一个月才挣三十。正好我弟要上学了,我妈拿这钱给他做学生服,买书包、球鞋、帽子。那次我妈可高兴呢,说我顶用了。”

“我记得那时有人说你这小丫头有财运。那棵树在那个岗顶上,不远就有条上山的毛毛道,肯定也常有人走过,谁都没看见,怎么就叫你看见了,八成是你爸暗地护着你,特意给你留着的。”

“好些人那么说。老崔迷信,他说我的财运帮了他。自打娶了我,挣钱特顺。”

“也叫他们说着了。瞧你现在可能是比你那些同学有钱了。”

利云不吱声,半天才说:“老师你有过那种感觉吗?一个人一辈子被分成两辈子,前面那截子,像是前世。我的前世已经过完翻篇了。”

“这是什么意思呀?”

“老师,可能同学们都以为我过得很开心,其实我现在天天都很憋屈。你瞧这一家子人,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各人关心各人的事,没谁心里有我老婆子。我就是个买东西做饭看门儿的。你别误会,干家务没什么不好。可是我也不怕您笑话:老崔在他们公司有一个二奶。是个北京大学生,才三十岁,英语特好,学经贸的,精明着呢。他的公司也得靠着她经营。俩人明铺暗盖的有两三年了。他不瞒着我。他说不和我离婚,家产也是靠着我的财运得的,永远有我一半,抛弃我不祥,要遭罚。就是我得由他们这么着。”

“将来呢?”

“我要是不在了,那不是明摆着的……其实财运也没什么意思。这儿有的华人,龚奶奶那样的,一说起大陆,就像吃了苍蝇似的,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连二狗子也学会了。恨不能自己就是加拿大生加拿大长。等将来要是中国比加拿大还好了,看他们又咋说。我还是惦记伊春老林子,有时做梦回林场。我妈我弟都走了,房子还在,我还去放……放鸭子……”

我没话可说。半天我们谁也没言语。

“可我回不去了,那是我上辈子的事。不说了,不想了。给我说说你的姑娘和小外孙吧?”

那天晚上我们东拉西扯说到很晚,说糊涂了,才不知不觉睡着了。

半夜我似乎听见利云在吸鼻子。

老崔那天晚上没回家,可能知道家里来利云的熟人了,难为情。

第二天早上,利云起得很早弄饭。吃了早点,女儿来接我,利云给我拿了一大餐盒韭菜盒子,才烙得的,隔着盒就闻着香味了。

“老师别嫌乎,就这点东西是我自己的。以后您还能来吗?”

又有点眼泪汪汪的。

我抓着她长期干家务活磨糙的手,抚摸着。

我说:“别难受,这次能见面多不容易,肯定是咱们该有这一面,上帝给咱安排的。利云呀,师生一场,咱们今天就算别过了。我应该不会再来加拿大了吧。日后真再来,我指定来看你。我记着你这个地方了,渔人码头,好找。你好生过自己‘后世的日子,乐乐呵呵的,啊。咱又没做什么丢人的事,是不是?”

“知道了,老师。”

在地铁上,手捂着温乎乎的塑料餐盒,又想起我从伊春林业中学调走回北京那天的事。是利云和好几个同学走了六里地送我到长途车站。利云一路拎着个布袋子,里头是还有热气的鸭蛋。我上了车,她从车窗把袋子递给我,含着眼泪在车窗外嘱咐:

“老师,鸭蛋有咸的有淡的。你就着咸的吃淡的,够你吃到北京了。”

责任编辑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