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故乡与本土资源的母语诉说(评论)
2018-09-10增宝当周
引言
扎巴是一名兼小说家和学者双重身份的藏族母语作家,他立足自己的人生经验与体悟,借鉴多种文学资源,一直行走在母语文学创作的道路上,用母语筑造着自己的想象世界,抒发着对故土、对生活、对文化的所思所感。从20世纪80年代中叶从事文学创作以来,扎巴迄今创作了八十余篇母语小说,是当代藏族母语文坛重要的作家之一。作为一名学者,他又总结自己的文学创作经验,探索着多样的叙事方式,以学者型作家的身份传递着自己的文学思想,也在以此拓宽着个人的创作思维与艺术观念及审美追求。
一
谈起扎巴,不得不谈及的就是他的系列微型小说集《二十一个卓玛》,这部首版于1994年的小说集收录了扎巴在20世纪90年代初创作的21篇关于“卓玛”的微型小说,是他早期小说创作的一个缩影,也是他在那个时代小说创作方面进行摸索、探寻的见证,更是藏族母语文学史上第一部系列微型小说集。《二十一个卓玛》以“卓玛”(藏传佛教中度母被称为“卓玛”)这样一个具有代表性的文化符号展现了藏族妇女的现实遭遇与精神世界,表达了作者对安多藏区女性生活的关注。作为藏区女性题材的小说,其着力描绘藏族女性生活,体现了一名作家的社会责任感。譬如,《心底隐隐作痛》中卓玛的苦涩生活;《黄河,从这里流过》中卓玛的情感历程;《白云下》中卓玛对纯真爱情的呼吁;《背水姑娘》中卓玛的孤独与对爱情的期盼;《夕阳西下》中卓玛夫妇的真挚情感与悲惨命运。这些都在不同程度上触及了社会事件对女性内心的冲击,也展现了女性独有的细腻情感,以此引发读者对人物的同情与思考。在叙事策略上,《二十一个卓玛》中《夙愿》在人物简约的对话性展示叙述中得以“自我呈现”;《罗刹女怀胎记》在倒叙历史中营造了神秘的叙事氛围;《那个夜晚》中对奇异事件的描绘使其具备了魔幻色彩。总之,这一系列微型小说集中大部分小说短小而精悍、朴实而凝练、匀称而紧凑,在小中见大、以小胜多中凸显了扎巴在小说创作道路上的探索历程。
20世纪末多数藏族母语小说关注社会现代性的发展,反思传统社会,有一定的启蒙意义,《二十一个卓玛》亦是如此,小说《乞丐》《卓玛·阿爸·酒》都以独特的视角展现了一幅藏族女性的生活图景,其中每一位“卓玛”悲剧的命运及她们在悲剧中挣扎的情状让读者切实体会到了作者的人文价值关怀与理性批判精神。《二十一个卓玛》作为扎巴20世纪90年代前半期的代表作,是他创作的一次成功实践,其中既有当时作为记者的他的体验观察,也有他阅读中外名著而获得的文学感悟,如在一些小说中我们能发现日本作家星新一的微型小说和俄国作家屠格涅夫散文的影响。概言之,《二十一个卓玛》中扎巴关注现实社会生活,通过不同女性人物生活的横截面折射出了藏族女性的性格与命运,而这21篇“卓玛”的故事又相互映照、相互衬托,构成一个复杂而动态的情感世界。
二
当代藏族母语小说创作中短篇占据着重要地位,而短篇也以其独特的文类特征彰显了长篇所不可比拟的美学力量。扎巴的小说大部分也是短篇,这些短篇是他关注社会、理解人性、思考生命的感悟。早期创作的《如果》以第二人称的叙事视角言说了一位个性青年理想破灭的故事;《赤列加措》描绘了一个无所事事的落魄个体;《众生为母》中描写权力在乡村社会中的角色与对善的坚守;《神山》中对夸当活佛为己私利的犀利针砭;《彩票》里拜金社会中的异化人性。这些小说从不同层面反映了扎巴对现实社会的关注与思考,而他的一些小说又刻画了社会变革大浪潮中小人物的命运。《变化》中才让一家的生活在新时期社会变革下所发生的变化;《路》中加措一家人抑或一个村落在时代变革中不能摈弃旧的生活方式的不堪;《城市生活》中步入城市但又难以融入其中的尴尬身份;《夏玉牧协》中社会变革时代大背景下旦增尼玛的挣扎与迷失;《齐加大叔酷爱马》中齐加大叔爱马的心情与新时代草原文化没落之间的张力。这些小说从一处细微的生活变化映现了转型时代个人所遭遇的困苦境遇。如此种种,扎巴关注日常生活,在书写大时代背景下小人物的生活境遇与生命历程时,把握了藏地牧区日常生活的实质,更是掌握了人物性格铸造的社会动因。可以说,扎巴写出了变化中的欣慰,也写出了变化中的失落,更为重要的是,在日常的琐碎中他探寻着小说的意义与价值,而在细微的陈展中又始终保持着向善向美的艺术追求。
孤独与等待在扎巴的小说中是彰显人物生存的一个重要主题。《朱雀》中老奶奶等待朱雀时所流露的对逝去丈夫和儿子的思念;《镜子》中一个独自等待救治的病人的浮想联翩;《肉》中边缘女性的被现实无法扭曲的人性之善;《棕熊》中才让玉珍独自等待扎西的期盼与失落;《福泽》中德钦卡卓对生命和对福泽的理解;《仓央嘉措》中老人索南旺杰的忏悔及其对人性本善的执念和宗教的临终关怀;《风》中作为学生的“我”的叛逆性格。扎巴的小说从日常生活中取材,发掘小人物的情感,展现普通人的生存境遇,拓展了人性的寬度。
权欲、情欲、性欲、钱欲在扎巴小说中又是一项重要的叙事内容,正是各种欲望汇集在人物体内构成了其所以为人的主要特征。《寂寞旋风》中贡布扎西陷入欲望迷津形成的畸形心理;《镜中蝶》里蝴蝶意象所象征的主人公的欲望与迷失;《肉》中卓玛肉体的放纵与无奈。可以说,欲望是扎巴小说中呈现人性、展现人心的一个重要元素,他的欲望书写立足人性的复杂、多面及丰富性,更是汇集了作者对人性和存在本身的沉思与熟虑。无论是《寂寞旋风》《风》中的欲望书写,还是《眼见鬼拉巴与蛤蟆嘴仁青》或《非常、非常》《肉》中情欲放逐对人性和生命的残害,从中我们能看到扎巴小说中的欲望既是一种本能又是一种存在,其彰显了残缺世界所造成的人物的精神创伤和人性异化,而这本身又可以理解为一种对现实的反省与批判。当然,小说中的欲望书写是节制的,它重在表现欲望对人性的影响。换言之,扎巴小说中的欲望书写并没有弱化其道德伦理,反而是一种走进人的内心世界探寻其多维构成的道德意识和伦理诉求的展现方式之一。此外,扎巴的一系列小说中夸当活佛是一个代表性的人物,如果以夸当活佛为点将他的许多小说联系在一起,我们又能从中观察到一些特别的动人因素,从《众生为母》到《鹰傲神山与圣地拉萨》,再到《棕熊》《鹰》《神山》,夸当活佛给读者留下了鲜明而深刻的印象。
三
传统不仅仅是一种过去的历史,更是一种当下的存在,传统不仅是一种文化资源,更是一种情感认同。对于从事文学创作多年的扎巴而言,续接母语文学传统一直是他所追求的一个目标,而这在他近年的创作中更为明显。《青稞》以两条故事线展开,其中之一就是对《格萨尔》史诗中《丹玛青稞宗》的重述和转化。同样,《眼见鬼拉巴与蛤蟆嘴仁青》里散落在历史叙事中的史诗记忆与《菩萨、母狼,以及地狱的故事》中对《格萨尔》《地狱救妻》元素的吸收都与作者的风格黏合在一起提升了小说的审美含量。这些小说中史诗所特有的神话思维、程式句法、历史记忆在精心设计的叙事结构中重新搭起了“史诗”与“小说”互文的艺术关联。可以说,史诗因素不仅是小说的内容,更是小说精神内核之所在。《眼见鬼拉巴与蛤蟆嘴仁青》开头还写道:“儿时,我的外公以‘很久很久以前开头,给我讲过许多许多神奇诡异的故事,我把这些故事中情節比较相同、连贯的部分经过整理重构,写成文字。谨以此文献给我天堂里的外公,以及各位读者。”由此,我们可以清晰地发现,这部小说不仅是一次激活童年记忆的过程,更是一个对口传文学再现的过程,其中的神奇故事、鲜活人物再度展现了民间故事特有的叙事魅力。
如果说,内容上的改造为传统叙事增加了主题上的现代性要素,那么,叙事技法上的重述也是一种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它不仅来自主题内容,更是源于叙事策略与技巧上的探索与突围。扎巴的小说《纷争》是藏族古典寓言小说《猴鸟故事》的现代叙事。藏族古代寓言故事中《猴鸟故事》颇为著名,故事以猴与鸟之间的争执为主线展现了历史上西藏与廓尔喀之间的战争,是一篇历史与文学融合的典范之作。《纷争》在形象、主题上都继承了《猴鸟故事》的特点,在内容和叙事上却进行了大胆改造,重新唤起了寓言故事再生的生命力。《沙恭达罗》是古印度诗人迦梨陀娑的著名剧本,在东方古典戏剧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该剧于20世纪上半叶由梵语节译为藏文,此后又多次根据汉译本转译为藏文。扎巴的小说《沙恭达罗》改编自同名印度古典戏剧,在优美诗化的语言和生动细腻的描写中重新展现了梵剧中关于爱情的主题。重述经典自然是作者的一种与经典进行对话与阐释的行为,以及在阐释中不断发现意义的过程,在此作者融入了自己独特的思考。因此,扎巴的这些小说不只是传统文本的简单“翻版”,也不是后现代“戏仿”中的解构,而是一种现代叙事策略渗透其中却不失对传统经典崇高敬意的文本重现,处处又散发着作家的风格特色。故此,扎巴小说中对本土叙事资源的发掘、承袭与改造是一次重新唤起经典的方式,更是文学传统的一种创造性转化。
四
任何作家都产生于一定的环境之中,他的感知都与这一环境有关。每个作家都有一个自己的精神故乡,其与现实故乡有关,也与作家艺术感知和想象世界相连。藏区的地理因素与人文环境给藏族文学带来了神秘化和陌生化的审美特征,这表现在许多作家的作品当中,在不同的作家那里又构成了他们独特的特点。扎巴的小说也是如此,其中地理因素、风俗习惯、宗教信仰都构成了小说审美的重要因素,他们不仅是描写对象,也是营造叙事氛围、表达情感的特殊动因,这些又内化于小说之中,与人物、事件、背景、语气、修辞等融为一体,是小说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鹰傲神山与圣地拉萨》起先是一部中篇,后来作者又将其扩充为了一部长篇。拉萨作为藏传佛教圣地,对周边地区有极强的吸引力,是重要的佛教朝圣之地。小说以这一文化现象为主,叙述了卓玛老人想去拉萨朝圣却屡次受到劝阻的故事,其中有历史与现实两种环境的制约,其中之一就是惧怕触怒当地地方神——鹰傲所致,在此信仰成为了小说人物身上的一个重要特征,也是其朝圣行为受阻的根源之一。如此,《鹰傲神山与圣地拉萨》在浓郁的宗教文化、信仰博弈与历史叙事中展开,在此历史与现实、生存与信仰都在一个宗教的、民俗的、历史的各种因素共筑的民间场域中形成了一幅历史与人性的隐喻式图景。《眼见鬼拉巴与蛤蟆嘴仁青》可以看作是一种微观的民间历史叙事,小说通过两个主人公的偷盗行为营造了一个独特故事视野,进而展现了拉巴和仁青两个边缘小人物在部落时代卑微的生活处境,其中浓厚的游牧文化在一种轻松、明晰的笔调中映现,而带有民间故事言说特质的叙述又给予了文本可感可知的娱乐趣味。此外,这篇小说中关于“盗匪”的叙事也体现了一种民间的道德精神——即使“偷盗”也有“劫富济贫”“除暴安良”的仗义。《月亮与镜子》中对“六月会”这一民间节日场景的描写极具地域风情,达瓦卓玛追寻自我情感过程的困苦与忧伤、无奈与悲情在此背景下的展现也颇具意蕴。同样,《青稞》中掘藏的故事也具有神秘的宗教色彩和别样的地域风格。总之,这些关于地域的、民俗的、文化的种种描写为人物提供了背景,渲染了作品的情调,且作为小说深层的文化底蕴也提升了作品的格调。这从一个侧面展现了扎巴对故土文化的感悟、感知与感恩,如同《青稞》开头写到的那样:“献给被阿妈炒熟后磨成糌粑的每一粒青稞。”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每个民族的语言都承载着该民族的历史文化传承,蕴藏着该民族的生活方式和思维习惯及审美意识。作为母语小说家,扎巴用母语表达着他的所思所感,而在写作过程中他又十分注重对母语的提炼和语言美学的探索,因此,他时常从藏族古典文学和藏族民间文学资源中探寻母语特有的言说方式和审美特征,拓展着当代藏族母语文学表达的可能性。扎巴的小说具有语句简约明晰、直呈事物面貌,但又不失幽默风趣的独特风格,而有些小说在语气、语调、语汇方面也呈现出了民间语言的审美特征,如《鹰傲神山与圣地拉萨》《青稞》《纷争》中史诗化的语言既是小说叙事对象所决定,又是小说文体的重要呈现。
结语
每一位作家都有一个自己的书写领地,其既与作者个人的自我生活经验和抒情叙事方式有关,也受其审美趣味和美学理念的影响。扎巴在三十多年的母语文学创作既来自他个人的生活经验,也是他与其生存境遇所进行的一次次对话与发问。无论是叙写现实处境,还是挖掘童年回忆,抑或重述经典,或同《眼见鬼拉巴与蛤蟆嘴仁青》一样寻觅故土的叙事传统,其中充盈着日常生活的多姿多彩,包含着小人物的友善追求或他们的伤痛记忆。在这一意义上,书写自我、关注社会、在传统中探寻言说方式的写作姿态昭示着扎巴在回归精神故乡道路上的一次次寻根与发问,而他在这种探索和自我反省中不断应对变化,在不断变化中用母语行走在小说创作的道路上。
作者简介:增宝当周,男,藏族,青海黄南人,中央民族大学藏学研究院讲师,中央民族大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