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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陶记(外二篇)

2018-09-10王海燕

青海湖 2018年9期
关键词:陶罐葫芦

1

念天地玄黄,维土罐恒长。

春日黄昏。那只陶罐侧着一只耳朵,在我书房一隅默然独坐,如一禅定者聆听时光的沙漏,任窗外黄风荡漾,任无尽思絮越扯越远……

这是朋友赠我的一只柳湾彩陶,单耳,盈一尺,红泥质地,黑色纹饰,细颈侈口,阔肚尖底,形态憨拙,气韵淳朴。如果这只陶罐真正出自柳湾先民之手,成型于湟水岸边黄土台地,又辗转穿越三四千年沧桑岁月,不知多少人揪过它的那只耳朵,又偶尔与我相逢,这实在是某种难以言喻的缘分,让一个千万年后的来者等它摸它抱它爱它。我近乎虔诚地接受了它,那来自远古的黄土地一样的深情厚意。

记起贾平凹先生得青海学人送一彩陶,说的那句深涵禅意的话,罐者,观也,官也。得大罐者得大观,能大观者可大官……一笑。

我不特别嗜好老物件,却对彩陶情有独钟。早年有乐都朋友送一彩陶,足一抱之盈,看上去饱经沧桑,静坐书房二十多个春秋,陪我,很是喜欢。再是朋友丁酉初春送的这只单耳陶罐,亦一样欢喜,更怜其独耳。

或在柳湾墓地,或在其他什么地方,每每注视着一件陶器——抑或它也在注视着我——总会想象谁是它的始作俑者、谁是它的主人。那陶器上一定深深植入融化了制陶者的手印和心思,布满了使用者的指纹和期望。我想,烧制者大多是男人,那不仅需要精湛的手艺,还需要足够的力气;而使用者则可能不少是女子,譬如去湟水岸边汲水,炊饮,存放谷物、奶酪等食物。

但许多陶器可能是闲置着的,照学者的说法,在墓葬中陪葬的陶器多寡,显示着主人的身份,多则富贵,少则贫贱。有什么办法呢?在人类追求文明的进程中,柳湾人的制陶业是当时世界上科技领先的尖端产业,就是那工艺技能也不亚于当今IT行业软件程序的编写。但是,当柳湾人烧制出陶器的同时,也烧制出一个无形的副产品——不平等,即生命的不平等。天赋自由平等的人群被划分出若干等级,安置在不可僭越的财富与权力编制的藩篱之间。

这是文明的荒谬。我想象那些制陶者在陶泥中搅动的粗糙的手,在陶坯上绘制蛙、鱼、鸟、太阳、流水、葵花、舞蹈、人面、性器以及许多难以破译的符号——为什么没有狩猎、采集抑或交媾的图案呢,熊熊窑火燎红的眼睛,我就想到加缪的西西弗,那位往山上无休止推着巨石的悲剧英雄。加缪说,西西弗是幸福的。因为——

这个从此没有主宰的世界对他来讲既不是荒漠,也不是沃土。这块巨石上的每一颗粒,这黑黢黢的高山上的每一颗矿砂唯有对西西弗才形成一个世界。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

在认识太阳的同时,更要认识黑夜。制陶者在日夜辛劳中,在陶轮飞旋的无限遐思中,从彩陶在窑火中痛苦嬗变的光彩中,获得了创造的愉悦和温暖的幸福。与西西弗一样,他们是幸福的!

2

炮制了那个裸体人像壶的人一定是个饱含情趣和奇思异想的先生,他是陶匠中的毕加索,一团泥在他手中阴阳交合,左右抟拢,诞生了一个神秘的器具,是对神秘生命的膜拜,还是一时兴起的大胆独创,直教数千年后的人们仍然兴奋不已、想入非非……

制作那个舞蹈盆的则是一位富有诗意的制陶工匠,那临水踏歌起舞的旋律回响至今,使人容易联想到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和湖边翩翩起舞的四只小天鹅,优美,轻盈,欢快,奔放。而舞蹈盆中的舞者是三组五人,学者说舞者臀部那物件是尾饰,可能与图腾崇拜有关。这是数千年前河湟先民歌舞的珍贵留影,神秘,浪漫,灵动,鲜活。

而抟弄这只单耳陶罐的先人也一定很有个性。虽然在成千上万彩陶组成的王国中,这只陶罐可能很不起眼,默默无闻,登不了大雅之堂。它的众多同伴也许已粉身碎骨,化为黄土,也许只留下一块碎片,偶尔被后人捡起,揣摩它曾经的模样。而这只陶罐也可能是遭受历劫来到今天的幸运儿。

这只陶罐长得不大周正,肚子挺向一旁,有些啤酒肚的意思,但它却能站得住、立得稳。再说纹饰也是随意画上去的,很有些儿童画的稚拙,不拘章法。它的制作者是一个随心所欲、漫不经心的人,还似乎有些不负责任,更无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但作为一件器具,它隐约映射出主人的影子。

三四千年前的太阳照着这位制陶者。河湟谷地,气候温润,草木茂盛,如果不是雨季,湟水清澈见底,野鸭逐波,裸鲤戏浪。他已经做好的许多陶坯在阳光下熠熠闪亮,空气中弥漫着烟火与泥土的气息。现在,他正在抟弄着这只陶罐,他的目光离开陶坯,看着远处一个抱着陶罐的女子走过。那是一个长发及腰,皮肤闪亮,体态优美的女子。她的鬓角插着一朵野玫瑰花,她的陶罐里盛着的是湟水,也许是新酿的酩馏酒,也许是青春的梦想……反正那是远古阳光下一个十分诱人的场景。制陶的年轻人心神不定,陶坯肚子倾向一边,一只耳朵也许未能安牢,最后他心慌意乱地潦潦草草画上了纹饰……

而这个陶罐在他死了几千年后,又被同样的阳光再次照亮。

湟水依旧东去,我听见黄土深处彩陶流响——

湟水,湮过土陶的双耳

隐约飘来,五千年前的蛙歌

一些被打破了,可能是汲水的姑娘

和一聲哎唷以及那个神秘时刻都封进泥土

还有那么多生命之陶,在无边无际的暝暗里

在骷髅的眼洞前,开着迷人的花朵

临水踏歌之人摆尾,如那陶盆里的鱼儿

如今湟水还兀自流着,可摆尾的鱼儿呢……

3

又是一个黄昏。那只陶罐侧着一只耳朵,在我书房一隅默然独坐,如一禅定者聆听着时光的沙漏,任窗前杨柳悄悄返青碧桃偷偷开苞,任无尽尘埃徐徐落定……

有朋友把赏这只单耳陶罐,突然像发现了火星人般惊呼一声:这罐原有两只耳朵的!

我说,那一只哪去了?

你看,朋友指着陶罐一侧。我细看之,果然隐隐见断耳的痕迹。那里确实曾经长过一只耳朵,完全不是那位陶匠的疏忽或故意。

那只耳朵是什么时候丢失的呢?这将成为一个诱人的历史悬疑。愈加增添了我对这只单耳陶罐的怜爱之情。

看那愈合不久的伤痕,如果他就是那位柳湾陶匠在三四千年前那个女子走过的阳光明媚的时刻,那个湟水波光粼粼、山林云烟氤氲的日子里率意而为的手艺,据我判断那只耳朵可能是出土时不慎打掉的,或在后来日子里流转时,谁不小心碰掉的,使它失去了一只积淀了几千年风声雨声涛卷雷鸣的耳朵。

这陶耳之殇,就是无法愈合的时间之殇。好在它还有一只倾听时间的耳朵,百年、千年乃至万年……

这个黄昏的单耳陶罐,浑身散逸着更加凄美的色泽。像那尊米洛斯岛上的断臂美神维纳斯一样,缺耳的陶罐给人一种无以弥补的缺憾之美。我仿佛看见时光在它身上凝固了,几千年过去了,它只是丢失了一只无处寻觅的耳朵,而它的那位随性的主人犹如飘逝的云影一样,杳无音踪,哪怕一丝毛发。只是单耳陶罐还记得一双手和一双迷离的眼睛,那已经是非常非常久远的故事了,和神话一样遥远,后人只能凭想象去还原或者去叙述了。

每一件陶器都记忆着一个古老的故事。若果此刻单耳陶罐能够开口讲话,就不需要我如此费力地在这里胡言乱语了。单耳陶罐前世今生的故事一定精彩万分。

散文作家李万华在《焰火息壤》这部散文中对柳灣彩陶有富于诗意的出彩叙述。她写到人头型彩陶壶时一段深邃而又锐利的话语,在这里我想转述给这只单耳陶罐,这是数千年后一位女子面对彩陶的感伤又深情的絮语——

盯着这个小小的变形的面孔,我依旧有止不住的感伤。如果他果真有灵,眼睛能穿透千年时光,盯着这些属于他的子民,那些熟悉的五官、同一色系的发肤,如果他知道他们的精神内里在不断坍塌,他们早已被物质驱使,颠沛流离,他们忘记栖居的诗意与优雅,他们失去了古老的神灵……他会惊喜,还是会黯然忧伤……

葫芦记

葫芦有灵。

养过一回盆栽葫芦,如今想起来仍颇多意思,那独有的微妙情趣,非一般种花养草可以尽味。尤其是高树晚蝉说秋风消息的时节,阔天薄云,北雁南归,草木转黄,旷野疏朗,几只葫芦在残叶枯藤间形影相吊,一幅人生境况之妙画醒然窗前,无限幽思,不尽况味,全藏于那一只只葫芦中。

1

时值暮春。一天早晨我将五粒葫芦籽实小心埋入花盆。

我心粗手笨,平生不善侍花弄草。尤其是赏花的花卉,再勤于服侍,费尽心机,犹如盼着铁树开花,见一星半点花蕾对你挤眉弄眼,也是有日子没年限。记得有年养了一盆山茶,刚买来时花团锦簇,暗香盈室,一会儿有如彩蝶栖枝,一会儿有如碎霞满地。没几日只剩一树空枝。再后来,突然绽放一朵硕大的花,娇艳无比。而后整个花树就枯死了。

所以,我家中只养了几盆普通的观叶型花卉,最好的一盆属绿萝,长裙曳地,约有两丈之长,至今约有十岁。现在,我要种一盆葫芦,若果种植成功,它将陪这些花们共同度过多半年的时光。

找来一个闲置的花盆,有些像青花瓷的那种,但很粗糙。我满怀期望在土里埋下了种子,一共五粒。我将种子在70摄氏度的热水中浸泡了一晚。现在,早晨的阳光翻进窗户,绿萝仿佛扭动着腰肢,迎接春阳的造访。阳光照到刚刚栽植了葫芦的那个花盆,我想,那五个葫芦兄弟也一定感受到了阳光的脚步轻轻踩过它们的头顶。我期望它们能生根发芽,钻出土壤,长出手臂一样攀升的藤蔓,然后结出一个、两个、若干个小巧玲珑的可怜的葫芦,装满苦乐心思,装满风雨阳光,吊在我的窗前,在秋光里漂流……

那几粒葫芦种子来到我手中,是有缘分的。有天黄昏,住在皇家花园的老同事曹先生来电,说有老友来访,叫我陪几杯酒去,即欣然前往。酒至半酣,老曹兴致勃勃引我去阳台,说看看他的宝贝。

跌脚绊坎去了阳台,醉眼朦胧,只见一藤葫芦缘窗而挂,叶墨绿,有一掌之阔,捕捉着窗外的风雨阳光,自然,风雨只是一个梦与幻象,隔着薄薄一层却无法穿透的玻璃,好在阳光有灵,在那些绿色手掌上泛着金光,此刻正在葫芦的脉管里流淌。葫芦有十数枚,正好一握,所谓手把葫芦,是叫人把玩的那种。也有豌豆或花生粒大小的,长了一身细细的胎毛,头上还顶着枯萎的花瓣,活像一个个襁褓里的婴儿。

老曹与我细说葫芦之妙趣。说,养葫芦可养性娱情,每日早起,顾不得洗漱,第一件事情便是跑到阳台观葫芦,像看望自己的孩子一样,花开了,挂果了,长大了。尤其是长得周正的,愈加怜见。说,最是授粉,其乐不可言传。葫芦开花是雌雄同枝,要适时授粉,用毛笔蘸取雄蕊花粉,轻轻抹在雌蕊花柱上,记住,手不可太重,损伤了雌花。若不及时授粉,雌花就会枯萎,就生不出葫芦了。

老曹说了许多。我看见有一朵花徐徐绽放,有一个葫芦摇了摇身子,怕是被老曹的百般惜爱和呵护感动了吧。

看了老曹的宝贝,我也隐隐动了心思,养葫芦真的有趣。从葫芦身上可以看见人的影子。怪不得有人编了七个葫芦娃的故事,叫人们尤其是孩子们喜欢不已。我问老曹,你有种子没?老曹得意地说,有!说着从壁橱里拿出一个葫芦,摇摇,有沙沙的响声,然后倒出两粒给我。旁边的曹夫人见了,说再给人家几粒嘛!老曹又给我手心倒出三粒,一共五粒。

老曹给我细细嘱咐初步栽植葫芦的秘诀,说,种子必须在70摄氏度热水中浸泡十几个时辰,方可肚脐眼朝下栽入盆中,不可太深。

种子埋入土中,暮春早晨的阳光轻轻踩过。种子从葫芦肚子出来,进入土里,将完成又一个轮回。它们都有强烈的欲望,结一藤葫芦,那一藤葫芦又想着结无穷无数葫芦。

作为一个物种,它们和人一样,有着繁殖的梦想和骚动。为了种族延续的便利,它们在漫长的演化中修得雄雌集于一藤。它们一并绽放洁白的花朵,像怀春的少男少女,渴望着对方的进入。

所谓爱情,秘密只有上帝知晓。在我看来,爱,那只是裹在内核上的甜蜜或酸涩的果肉。

2

种子埋进土里,剩下的就是希望与等待。

一天、两天、三天、一周过去了,不见动静。但我每天早晨睁眼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趿拉着拖鞋,去阳台,蹲在那个蓝瓷的花盆边,细细察看。一次,我发现一株小草悄悄冒出了头,窥探着这个世界;一次,我看见一只螟蛉样的小虫在花盆里东张西望……

大约是十多天后,奇迹降临。晨光熹微里,我惊喜地发现葫芦萌芽,它嫩黄间绿的芽蕾上仿佛顶着一小撮黑土。几天后,我才看清楚它顶着的是葫芦的种壳。它的长相如豌豆芽,大头朝下,细颈微曲,看上去十分纤弱。似乎一有风吹草动,会立即扑倒在地。

看着新生的葫芦芽苗,我仿佛获得莫大的成就感。我想到利奥波德在《沙乡年鉴》中那段犀利而又风趣的话语——

通常,创造一词所蕴含的意旨让我们觉得只适用于上帝和诗人,然而,卑微的人们又何尝不可以超越这一规则……任何一个庄稼汉都可以说:要有一棵树!于是,那里便真有了一棵树。

如果我套用上帝或利奥波德的话,我说,要有一棵葫芦,于是,在我的阳台上就真有了一棵葫芦!但我又记起亚当夏娃偷食禁果被逐出伊甸园时,上帝对亚当说的话,大意是,土地因为你受到诅咒,你必须辛勤劳作才能从土地里获得赖以生存的粮食,你必须汗流满面才能糊口。还说,你是用泥土造出来的,所以终将归于尘土。

由此看来,创造是伟大的心智的事情,但劳作是辛苦的服役,是自我救赎。

一个葫芦里藏着一个世界。

在小小的葫芦身上,我感觉到生命不可思议的奥秘与美妙。任何生命,不论强大或弱小,都是一种奇迹。植物不会游走像动物一样,而植物向大地深处和虚空游走。它们用一年、十年、百年甚至千年的时间向空中出发,而它们的脚则深深根植于大地。英国作家科林·塔奇在《树的秘密生活》对树的生存秘密进行了科学而有趣的探究,对植物的生存智慧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塔奇说,假如没有树木,我们这个种群就不会成为今天的人类。释迦牟尼是在菩提树下顿悟的,人类伟大的博爱精神由此诞生。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时,那些树木就已经生长在干旱的山冈上了。哥伦布意识到非洲大陆的存在时,那些红杉树就已在那里存在着。

人类大家族是从树开始的。人类现在已经进化得远远超越了我们的猿人祖先,但我们仍然是依赖树的生物。

像树一样,葫芦也有其生存秘密和智慧。葫芦有葫芦的意识。它把生命的种子藏在葫芦里,期待发现,期待繁殖。比如我窗前这棵葫芦的种子不知等了多少时日,偶尔发现了我,长在我的窗前。

对于这棵葫芦来说,我就是上帝……

3

每天早晨,睁眼第一件事,就是去阳台瞅葫芦。

由于对葫芦的过分牵扯,它就不时来到我的梦中,多在晨梦中。曙色熹微,一个葫芦吊在窗前,有两握之大,翠色润目,仿佛在对我微笑。伸手欲掬,却是一手空空无也,而它又在别处微笑。如此反复,总是抓空。葫芦转而金光四射,我便在金光中醒来,原来早晨的阳光从窗帘缝隙中挤了进来,曜我。

赶紧起身,直奔阳台,见葫芦已长高一尺,最底部的叶子已有一掌之阔,卵状心形,茸毛楚楚,纹路清晰如手纹,仿佛能听见绿色阳光在其经络中流动的声音。顶端生出的两根细如丝线的须蔓,向四下里探寻,其中一条已紧紧钩住窗帘上的一个穗子,没有舍弃的意思。如不是这个支点,整个藤蔓可能就倾覆在地了。

向上攀附,只要有一丝够着的希望,一根竹竿,一条线绳,甚至近旁的某件器物,葫芦须子就会不畏艰险扭住它、缠绕它,牵引葫芦攀援上升。这方面,葫芦的天性有点像那些勇敢机智的攀岩者,上下迂回,只要找到一个个支点,就会找到成功登顶的希望。

我找来几根竹竿,精心为葫芦搭了一个支架。后来,我发现葫芦疯了一样长高,每一对叶片间生出的须蔓紧紧缠住竹竿,一步步搭建起葫芦大厦牢固的脚手架。

葫芦的藤蔓已爬上了横杆,长约五尺。我掐了秧头,过几日后,新生的数条藤蔓郁郁然生机勃发,竞相缠绕窗前。

葫芦如斯,人生亦如斯。人无支点,则难自立。人生的支架有形无形,如背景,家世,为有形;如心智,志向,毅力,勇气……则无形,却是一个人立于世间的最坚实有力、最靠得住的攀附梁柱,生存支架。犹如葫芦,以其柔韧之躯执一之念,向上,向上,追逐阳光,结一藤玲珑葫芦,吟唱生命之歌。直到秋黄,藤枯叶凋,而那一颗颗生命的籽实,在来年或若干年后的春天,遇见一盆一土,便可再度生根发芽,攀援不息……

如此轮回,与时间较量。

时光从藤蔓间流逝。有天早晨,我从葫芦梦中醒来,惊喜不已。葫芦架上三朵白花悄然绽放,犹如玉蝶飞临。葫芦花有雌雄之分。我按照朋友嘱咐,细细查看辨别,是两雄一雌,雄花颈细,花瓣似乎瘦薄一些,雌花较肥厚,花座呈葫芦状,只是细小得难以分辨。它们打开花瓣,温柔而焦灼地等待对方,等待拥抱,等待交融。而后,那雌花上的葫蘆娃就会日渐长大。如果授粉不及时或其他原因,雌花即枯萎凋零。

看着那三朵花儿,晶莹洁白,想到生命的清越宁静,其实也很美。逐名逐利或拈花微笑是人生的两种追求。而与我更适于远离市声,独伴葫芦。

其时,适读金圣叹《第四才子书》,批注杜甫《狂夫》一诗:“味此诗,有何人浊人清,人醉人醒,看先生何等胸次!”

一千二百多年前,唐肃宗上元元年夏天,在朋友的资助下,杜甫在四川成都郊外的浣花溪畔盖了一间草堂。栖身茅屋,胸纳万物,风中的翠枝条,雨里的红芙蕖一一涌上笔端,真是何等胸次——

万里桥西一草堂,

百花潭水即沧浪。

风含翠篠娟娟净,

雨裛红蕖冉冉香……

4

在养葫芦的日子里,我读到一本奇书。

法国哲学家、作家和诗人加斯东·巴什拉的《空间的诗学》,为人们开启了许多窥探空间的奇幻窗口。

从那里可以看见数亿年前神秘的星星来到眼前,与你絮语;一只苹果的宇宙,那内核即生命燃烧的太阳;还有生性浪漫的犯人在临刑前乘坐画在墙壁上的小火车,在想象中穿越坚硬冰冷的墙壁,开往阳光明媚、花木葱茏、鸟儿自由歌唱的春天……

尤其喜欢《鸟巢》一章中,诗人巴什拉由鸟巢、贝壳、蛋壳联想到世界是人的鸟巢。只不过这只糅合了大地与天空、生存与死亡以及更多不能把控的时间的人之巢,从创世至今以至永远都难以完成。

宇宙可以是缩小的鸟巢,鸟巢也可想象为无限大的宇宙。空间在想象中变幻无穷。

由于人生理的原始胎记,与鸟儿、乌龟一样喜欢退隐到自己的壳中。比如人依附于教堂或居所,犹如乌龟依附于它的龟壳。

在寒冷的冬天,一个围坐在火炉旁的人,他的幸福,与洞穴中的老鼠、兔子和棚中的奶牛的幸福一样,是动物性的。

由巴什拉诗意的温馨的地中海沿岸的鸟巢,我联想到了东方的神秘葫芦。在中国,葫芦里装着神话传说,装着圣哲、诗人的玄想诡思,装着醉人的美酒,装着也许是蒙人的灵丹妙药……小小葫芦,可吞天地日月,可藏大千世界。

中国的不少文神仙杖头或腰间都系着一个葫芦。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成为一个千古疑问。但看过《西游记》的人大都知道,最早的、最具魅力的葫芦当属太上老君的那只紫金葫芦了。据《西游记》三十五回,孙大圣降服银角大王时,由银角之口道出了紫金葫芦的非凡身世:在混沌初分,天开地辟,太上老祖解化女娲之名,炼石补天的时候,于昆仑山下见一根青藤直入斗牛,上结一个金光四射的葫芦,欣然摘取。紫金葫芦作为老君七件法宝之一,可谓神力了得,银角大王在大圣偷来的紫金葫芦中应声化为水浆。

大被包含在小之中。巴什拉从一朵水苏花雄蕊小心细致侍奉雌蕊的情景中,找到了夫妻生活的生动缩影。老君的葫芦抑或也是宇宙子宫的缩影,就是大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如巴什拉所言:

缩影尽管是一扇窄小的门,却打开了一个世界。……缩影是巨大之物的住所之一。

中华民族中还有一些葫芦创世的传说,比如拉祜族的《葫芦兄妹》的故事,说大洪水时期两兄妹借助神的恩典,藏身葫芦躲过一劫,成为拉祜族的先祖。犹如诺亚借助方舟保留了人类和世界万物的种子一样。这里,葫芦就是缩小的方舟。拉祜族的故事中没有提及动物的事情,但葫芦里本来就装着世界万物的。宇宙小天地,葫芦大世界。

而到了汉代的那个悬壶济世的神医的奇迹,据《后汉书》与《神仙传》记载,是一个叫费长房的人发现的。那神医白日葫芦悬窗,救济民间疾苦,而入夜就钻进葫芦里去了。由此,费生通过给神医送酒等方式想方设法取得信任。后来一天夜里神医带他进入葫芦。那里洞天别开,令费生目眩神迷,惊叹不已。近前水榭楼台,波光潋滟,天籁阵阵,暗香缕缕,绝美女子舞袖翩翩。再看远处虹霓耀眼,祥云飘浮,青山隐隐……费生也是醉了。正是,壶中日月存心近,岛外烟霞入梦清。

正如巴什拉在鸟巢里看见了宇宙的中心。他发现树林中的鸟巢构筑起一个自在的宇宙。我想,费生在葫芦中发现了一个梦想的世界。

东方的葫芦与巴什拉的鸟巢之寓具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前者多了些魔性,如鼓钹喧耳;后者多了些诗意,如琴箫洗心。

实际上,一个人拥有一只魔幻的葫芦和一个温暖的鸟巢就足够了,可以装满精神的美酒和幻想的星辰,可以孵化爱,延续生命的永恒……

5

秋日,葫芦挂果了。

我上网查了查它的身世。有一些零星资料。

葫芦,属葫芦科。葫芦属爬藤植物,一年生攀援草本,有软毛,夏秋开白色花,雌雄同株,葫芦可达十数米长,果子从一握至一抱不等,最重可达两斤。

葫芦喜欢温暖避风的环境,幼苗怕冻。新鲜葫芦皮嫩绿,果肉白色,果实也被称为葫芦,可以在未成熟时作为蔬菜食用。

葫芦各栽培类型藤蔓的长短,叶片、花朵的大小,果实的大小形状各不相同。果有棒状、瓢状、海豚状、壶状等,类型的名称亦视果形而定。古时候人们把葫芦晒干,掏空其内,做盛放东西的物件。

葫芦在中国古籍中最早称瓠、匏和壶,后来这些称呼在流传中逐渐出现“壶卢”的名称,这名称大约出现在三国时期,《世说新语》中记载东吴有“长柄壶卢”。接着,大约南北朝的时候,在江南还出现一个发音与壶卢相近的名字,那就是“瓠楼”。到了唐朝,葫芦之名始流行于世。

秋风拍窗,夕阳下,悬几只葫芦,深感人生苍茫,曾填《风入松》一阕,如下——

钟声半夜过东城,梦里雪入松。朝醒忽见青藤老,吊独个、翡翠玲珑。不管花落枝枯,隔窗犹笑西风。红楼还记葫芦僧,胡判枉平生。千秋风雨千秋恨,苍而黄、何处金陵。且把葫芦拍扁,一怀遗世从容。

吃茶记

城西有楼,高百尺。挚友史君居危楼之上,有暇,每每凭窗瞭望,见北山赤岩翠木,山寺隐约其间,乃北禅寺;南望,也有山有寺,树木葱茏,游人如蚁蝼。身居闹市高处,可稍稍离却尘嚣,为心灵摄取一丁点自然食粮,让灵魂深处的炊烟袅袅飘拂。

某日傍午,应史君邀约,去城西,登危楼,临窗随坐,吃茶叙事,可谓天上人间,不亦说乎!

十数年前,史君自湟北乡下进城谋生,起初,生活惨淡,藏身老城隍庙一间僧舍,屋檐低矮,伸手可触,又经年风雨,摇摇欲坠,只是院中两棵古柏在夜风中凄凄秘语,低叙着天地轮回岁月沧桑。经艰难打拼,史君日子和人日益光鲜,结婚生子,將祖辈土里埋土里生土里拔土里归的老土根,硬是深深植入坚硬的水泥之中。但性情中,史君那土地的厚道和质朴尚未泯灭。

阳台一隅,一套茶具置于矮几。竹制茶盘之上,一壶一瓯,几只紫砂茶盅,一盒江南朋友寄送的新茶,安溪铁观音。史君盘坐几前,开始烹茶。史君说,光喝茶恐怕难以尽兴,还是来几盅家乡老酒如何!我对之,高雅一回吧,我们就吃吃茶何妨!史君赞同,昨夜宿酒未消,那就品品茶吧!史君看上去烹茶手艺不赖,煮水,洗茶,泡茶,烫盅,分茶,品茶,论茶,地道裕如。

据说茶道是一门艺术,甚至抵达哲学和禅宗的境界。果然,啜饮几盏,渐渐有微醺之感觉,从心底拂拂而生,有如山溪潜流,细风摇枝,虚谷生烟,碧空轶霞;又如美人弄指,奏着一曲古典的焦桐,青瓷生辉,照着一位旧时的书生。几分苦涩,几分清淡,几分禅意,几分怀旧。真乃小小一盏茶,渺渺大乾坤。

饮了几壶铁观音,心情软软的,更有夏日午后的阳光暖暖照在身上。望窗外青山隐隐,据说那里有一座山寺,叫南禅寺,是一处身心休憩的佳地。近处高楼林立,看车如甲虫,人如蚊蝇,熙熙攘攘,逐利逐名,为生计而奔命。遂想到史君奋战经年,小有收获,在闹市的空中楼阁不但营造了一方为生存栖居的窝,也营造了一方精神孵卵的巢,善哉!

时光流逝,在茶杯唇齿间。随手拿起一本小书,也竟与茶有关,是日本学者冈仓天心著于上世纪初论茶道的书,叫《茶之书》。史君说,这本书是他刚从书店买的,读此书犹如品茶,妙不可言,不妨借给我去读读。我随意翻开一页,即觉茶烟氤氲,灵思飞动。胸中有茶的微澜,眼下是智慧的珠玑,叫人焉能不醉乎!

夕阳洒在书页上。冈仓天心向我娓娓述说茶的禅语,在高楼之上,我真有点飘飘然了。字里行间,我仿佛听见李白在低吟——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又听见苏轼高歌——

活水还须活火煮,自临钓石取深清。

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

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

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

我的心在象牙色瓷杯里的琥珀色液体中沉湎,品味到孔子的亲切静默、老子的辛辣痛快和释迦牟尼来自净土的芬芳……

冈仓天心惊世之言在如今听来,仍振聋发聩:现代人类的天空因巨大的纷争而变得支离破碎,我们再次需要一位女娲,来修补这巨大的漏洞……

因此,在紧张繁忙之余,让我们独自或与爱人或约一二知己,同冈仓天心同坐,静下心来,神清气淡,啜饮一杯茶吧。午后的阳光照射着竹林,松籁回响在茶炉之间。憧憬那虚幻的梦境,沉醉在那些平凡琐碎的事物之美中……

回家时已近黄昏。听见短信铃音,打开手机一看,是史君发来的——

一瓯解却山中醉,便觉身轻欲上天。

是唐人崔道融的诗句。回家查出全诗,是崔《谢朱常伺寄贶蜀茶剡纸二首》之一,附录于后,备赏——

瑟瑟香尘瑟瑟泉,惊风骤雨起炉烟。

一瓯解却山中醉,便觉身轻欲上天。

作者简介:王海燕,青海省海东市互助县人,生于上世纪50年代末。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海东市作协副主席,《海东时报》原副总编辑。曾创办县级文学期刊《彩虹》,编辑出版《彩虹的故乡》《土族百年实录》《风舞河湟》等多种图书,创作诗歌、散文逾百万字,偶有诗文见诸报章,或收入专辑。2008年始习词至今,填词三百余首。著有《湟柳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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