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直的地平线
2018-09-10赵柔柔
科幻小说与其他文类很重要的一个区别是,审美较之于思想是次要的,也就是说它更多采取更为直白的赋形方式,“形式”为“内容”服务,从而通过虚构文本来呈现出某种特定的世界观念与认知,这无疑使得科幻小说在注重个人、欲望、情感的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文学主流中顽强地承续着宏大叙事的底色。王晋康是20世纪90年代崛起的新一波中国科幻浪潮中的元老,他对于新兴科技尤其是生物科学的文学性思考使之具有难以替代的意义。正如赵柔柔所指出的,王晋康总是以一种超越性的视角来思考整个人类的命运,他试图谋求一种最大公约数式的“真理”来应对历史、民族、性别等差异性问题,以构建出一种应对现实的秩序,这使得他的小说带来“拉直的地平线”的色彩。他的得与失也在这种平面化的世界想象中具体而细微地呈现出来。
——刘大先
在中国当代科幻作家群落里,王晋康无疑是难以回避的一位。从1993年在《科幻世界》初次发表《亚当回归》开始,他的创作生命便一直延续至今。在近古稀之年仍然笔耕不辍,写作了《逃出母宇宙》(2013)、《天父地母》(2016)等构思恢弘的长篇小说,新作《天父地母》更是获得2016年腾讯书院文学奖、第七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银奖、2017年中国科幻“银河奖”最佳原创图书奖以及2017年京东年度科幻图书奖等。当然,在勤奋之外,王晋康创作的贡献也在于涉猎了科幻文学的大部分主流题材,有较丰富的、自觉的科幻文体实践,如转基因(《替天行道》)、后人类(《类人》《豹人》《癌人》等“新人类”小说)、时间旅行(《西奈噩梦》《魔环》《有关时空旅行的马龙定律》)、虚拟现实(《七重外壳》)、外星殖民(《水星播种》)等。可以想象,在20世纪90年代参差不齐的“科幻+”写作——在爱情、历史、推理等故事外包裹一个简单的具科幻色彩的糖衣——中,王晋康执着于“硬科幻”的内核,持之以恒地触摸并展示来自于科学自身的光彩,这为科幻在中国得以成为一个具有独特性和自足性的文类提供了丰富的样本。
从集体修辞到人类修辞
从根本上说,中国科幻作家都不同程度地受到西方科幻文学的影响,王晋康作品中显然也有清晰可辨的西方科幻基因。一个有趣的事件是,2010年《盗梦空间》的上映,使王晋康写于1997年的小说《七重外壳》再受热议——后者构建的七重精巧嵌套的虚拟现实情境,绝不逊于十多年后《盗梦空间》中具象化的梦境,同时,二者的主题都坐落在真实与虚幻的彼此重叠上。王晋康也将这一相似性引为谈资,并自谦说《七重外壳》的想象并非首创,而是得益于一部美国电影。这个插曲多少显示出了王晋康的创作与西方科幻小说在叙事上的关联。不过,正如王晋康在访谈中提到自己小说散发着“红薯味儿”,语言的平易粗砺、叙事的乡土化、故事的地域性确是其最为直观的特征,显示着作者所熟悉的知青生活、“文革”文化与语言、河南故土等留下的痕迹。例如,短篇小说《天火》(1994)、《黄金的魔力》(2002)和长篇小说《蚁生》(2007)均以“文革”作为背景,以伤痕文学的语调讲述亦科亦玄的故事。如果说《天火》仅仅将“文革”用作促使天才科学家年少殒命的叙事要素,《黄金的魔力》侧重表达对拜金主义的批判,那么在《蚁生》当中,“文革”则真切地成为令故事得以发生的特殊历史语境:在“北阴市旧城县红星公社的农场”,研究蚂蚁的生物学家颜夫之及妻子因关于蚂蚁的言论被批斗,相继自杀,其子颜哲在父母死后日渐阴郁,因偶然得知场长赖安胜通奸女文青之事而遭对方忌恨,在生命危急关头使用了父亲留下的“蚁素”——它是从蚂蚁身上提炼的外激素,有激发人的利他冲动与服从蚁王冲动的效用。于是,在蚁素的作用下,农场转变为人人利他、争先劳动的模范农场,而被拥为蚁王的颜哲在权力的异化与责任的压迫中趋于疯狂。
显然,正是知青经历使王晋康萌发了关于集体主义、利他性、蚁群的思考,也让以蚁群为模板的农场在乌托邦和反乌托邦之间摆动。小说借两个人物表达了这种犹疑:一方面,提前解除了蚁素效力的老魏叔仍装作受控的状态,继续生活在农场里,因为“这是天底下最干净的地方,人人都不存在奸心…”现在的知青农场是我梦了一辈子的地方,我巴不得这一辈子都能在这儿过,死了埋到这儿”;另一方面,颜哲的女友秋云隐约对蚁素违反人性感到厌恶,并最终与他决裂,而秋云丈夫高自远则道出了另一种朴素的“科学观点”,即人类的文明程度远高于极度利他的蚁群,这正说明了“上帝的设计还是很有效的”,人类不必为自私天性妄自菲薄或向往蚂蚁的社会形态。对历史的记忆与切身感知、对科学的执念、后冷战现实的基色,令王晋康在《蚁生》中表现出了在晚近的作品中少见的复杂与矛盾。“蚁素”成为他重新叩问历史的媒介物,在利他的蚁群与集体主义公社之间建立了平行结构,而他对自然即真理的信奉,也赋予了集体主义以一定的合法性。由此,正如老魏叔由衷的赞叹一样,蚁素控制之下的农场具有了乌托邦的色彩,让他心向往之。然而,叙事选择了秋云作为视点,进而强调了集体与个人的对抗,这显影了小说的后冷战叙事基调:显然,在乌托邦叙事中,集体与个人是一致而共存的,并不存在取舍问题,而后冷战时期审判乌托邦的方式之一,便是重构了集体与个人的关系,将二者视为非此即彼的绝对对立项。在已然失效的集体主义话语面前,王晋康无法认同农场的乌托邦性,但似乎又试图在蚁群的转喻中找寻另外的理解途径,这份矛盾集中体现在对颜哲既同情又不信任的纠结情感中。最后,王晋康给出了自己对集体主义的一个暧昧的回答——借秋云之口,他提出问题不在于蚁素而在于蚁王,“当年的失败之咎并不是蚁群中‘恶’的复苏,而完全在于蚁王,是因为蚁王本性上的多疑”。可以说,对于颜哲和秋云所代表的两个视点,王晋康尽管偏向秋云,但并未真正地选择任一方,这也令《蚁生》这部小说摇摆在乌托邦与反乌托邦之间。
《蚁生》标示着王晋康小说中的一个脉络,即对于历史与现实问题的自觉与敏感,并尝试探讨解决方法的朴素愿望。2001年发表于《科幻世界》上的中篇小说《替天行道》,以转基因种子为题,批判矛头直指美国孟山都公司,半真实半虚构地叙写了一场发生在中国的基因污染事件。小说中,大陆某县的农民接受了孟山都公司推销员吉明推销的小麦种子,获得了可喜的收成,然而有着留种传统的农民第二年却颗粒无收。被告知为了保护知识产权,公司在种子内植入了无法繁育的“自杀基因”之后,种子站工作人员常力鸿感叹让种子“断子绝孙”的行为是“逆天行事”。最终,正如他所担忧的,植入种子的毒蛋白成了污染源,使土地失去了孕育生命的能力。可以说,《替天行道》正是以小说形式摹画出了面对转基因问题时的紧张与恐惧。在1997年发表的中篇小說《生死平衡》中,王晋康想象了一位神秘的中医皇甫林,凭借祖传的平衡医学治愈了“科里白”首相之子法赫米,并平息了邻国“伊亚特”发动的生物战。借由这种带几分玄幻色彩的“平衡医学”,王晋康提出了对当代医学的反思,即以消灭病毒为目的的医学反而令人体的免疫机制变得脆弱,病毒变得日益强大,而激活免疫、准许一定比例死亡的平衡医学,则代表“自然天理”成为拯救现代医学的力量。有趣的是,2012年再版《生死平衡》时,书中收录了另一篇小说《死亡大奖》,恰好可以看作《生死平衡》的反题。小说以凶杀悬疑为始,逐渐引出一个特别的犯罪机构,它以科学家为主导,目的在于排查致病基因,给予这些基因携带者十万元“人道主义资助”供其短暂享乐之后,将他们“处死”。这篇小说在很多读者眼中被判定为半成品,因为一方面,自燃的死亡方式过于故弄玄虚,未能得到合理解释;另一方面,情节上的虎头蛇尾令人无法满足于最终凶手说教式的动机坦陈。不过,叙事难于推进最为关键的问题恐怕不在于情节合理与否,而是王晋康自身态度的矛盾与犹疑——面对着具体而恐怖的凶杀案,王晋康却安排科学家司明慷慨陈词,道出自己所作所为是超出个人情感,以全人类利益为重,并在情节上铺陈了他与第四位牺牲者吉玲玲的情感以及他的痛苦,这让我们看不到多少批判的意味,反而更倾向于相信,王晋康对凶手是充满同情和认同的。
在王晋康的创作序列中可以看到,《死亡大奖》写作上的笨拙与迟滞最终被避开了,在《十字》中,他以更为清晰的立场融合了《死亡大奖》与《生死平衡》的主题,构建了一个国际化的、以科技领军人物为主导的恐怖组织“十字”。该组织认为对天花等病毒的歼灭导致了更具杀伤力的新病毒出现,而为了避免人类免疫系统的进一步弱化,他们决定重启被封存的病毒,对人类基因进行筛选,通过“自然选择”一部分人死亡来激活人类总体的活性。这一次,王晋康旗帜鲜明地站在了“十字”组织的一边,一面渲染了他们的坚毅、正义与高瞻远瞩,一面铺陈了他们的痛苦、牺牲与悲情,极力地淡化了《死亡大奖》中显露出的恐怖气氛与反人道主义色彩。对比《蚁生》,我们发现集体与个人的对立,被置换为了人类与个人的对立,而王晋康在摇摆中开始向个人的对立项(即人类)一端倾斜。“全人类”的立场,似乎成为推动、结构叙事的基点。不过,在进一步的论述之前,或许应该先关注一下王晋康写作中与此相关的另一个重要对立—性别。
模式化的性别关系:天父地母与一夫二妻
在王晋康的科幻小说中谈论性/性别问题,往往令人感到尴尬:性爱描写作为叙事元素因过于突兀而显得频繁(很少是情节发展的必要),因单调而显得直白(“一场痛快淋漓的性爱”成为常规句式);性别的二元分立极为清晰,男性大多阳刚、智慧、坚定,有野心和远见,女性则大多“胸部丰满”、感性、美丽诱人、目光短浅和极具母性。例如,在一篇发表于2001年的中篇小说《50万年后的超级男人》中,王晋康设想了拥有“XYY”型染色体的男人宇文平,并借女科学家伊尹之口说出:“这种人一般都很聪明,富有创造性和冒险性,但是性格不稳定,富于侵略性,容易冲动和犯罪。”而这个极度聪明的超级男人,则梦想着创造出“YY”型、更为纯粹的超级男人——这一未成功的“理想”,清晰地显影了王晋康对于性别的本质化想象。同样,物化女性,将女性仅仅作为欲望对象,划定智力上的男女高下分立,是王晋康小说最受人诟病的问题之一。以其新作《天父地母》为例,靳逸飞初次见到君兰时“夸赞”她称“女性,特别是漂亮女性,一般不会对玄学思辨感兴趣”,而君兰在面对这个令她崇拜的、高智商的男性时也“感慨地想,男人和女人还是不一样啊,像楚天乐和小飞这样的智者,在危难时刻能够服从理智的决定,果断地斩断感情的羁绊,女人一般做不到”。此类性别定见不胜枚举,而王晋康显然是始终有意强调并执着于这样的保守立场。
因此,当我们尝试用女性主义的性别思考来阅读王晋康,会马上陷入一种令人气结的尴尬境遇——一切都太过直白和典型,似乎我们除了将他判定为男权外便很难再说什么。在较晚近的作品中,甚至可以看到他更为清晰的、更带有挑衅性的姿态。如《癌人》当中,他设计了颇为滑稽而夸张的一幕,即在世界妇女大会期间,一对白人女同性恋者来到北京的民政局要求登记结婚,在受到民政局局长老赫冷淡的拒绝以及周围人的白眼后,她们兴奋而又不乏恶意地在妇女大会上要求发言,指责中国对同性恋的歧视。随后,王晋康借“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院甄羽女士”之口予以回击:“我以同情和宽容的态度对待(同性恋)这种心理残疾,正像我们同情失明、失聪、兔唇等生理残疾一样,因为它们都是人类社会不可避免的痛苦……同性恋者是寄生于正常人的生殖活动之上的。没有男女之爱和他们的生殖活动,就没有同性恋者的存在。”尽管甄羽的强硬态度在大会上是“孤军作战”,但却受到了主角加达斯的赞许与认同——王晋康意犹未尽地让后者对她进行了采访,以进一步表达自己的担忧,认为同性恋“违反自然之道”,“尽力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的骨肉’仍然应该是人类正当的、最基本的自然属性”。对此,加达斯“不得不承认”,“这些尖锐的见解有它的力量”,“她是站在全人类的基点上来考虑的”。
“全人类的基点”提示着王晋康有某种“真诚的忧虑”或令人不解的执着。因而,在将这些男权自我展演段落剔除、抛开之前,或许可以短暂地停留,对他笔下的性别结构做进一步的辨析。通观王晋康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一对对称性的角色显得尤为常见,即身为文明看护者的父亲,与甘愿奉献、代表繁殖力的母亲。2002年发表的短篇小说《水星播种》讲述了在水星放养硅基生命的故事:科学家沙午培养出一种完全不同于地球碳基生命的、不依赖水与空气的硅锡纳生命模板,昂贵的维护费用促使她选择了水星作为这些金属生命的生存之地,而其远房侄子继承了这一“遗产”,承担了将其播种于水星的宏大计划。有意味的是,一位亿万富翁洪其炎自愿捐赠大笔资产,以获得船员的身份随飞船奔赴水星,在冷冻技术的帮助下,每一千万年苏醒一个月,充当水星生命进化中的“看护”——毫无悬念地,他成了水星“索拉人”的“旧约”与“新约”中的神之代言人“化身沙巫”。这个灵感或许延续自《养蜂人》中的类比——人之于蜜蜂正如神之于人,蜜蜂以有限的智能未能参透人的干涉,因此必然存在人的智能所无法理解的更高级智能。“养蜂人”式的神明,化为了甘愿忍受亿万年孤寂独自抚育与照看一个文明的超级父亲形象,进而变成王晋康小说中挥之不去的叙事要素。比如《十字》当中,创立了“十字组织”的教父恐怖主义式的生物病毒播散,是以“全人类”的利益来获得其合法性的,借此他化身为严酷的文明监护者。同样,《海人》中被视为创世神明的拉姆斯也以海人之父自居,尝试改变海豚人对海人的绝對优势,恢复人类的尊严。《逃出母宇宙》与《天父地母》两部宇宙尺度的逃生故事,更是凸显了一组超级父亲群像。如褚贵富显然便是《水星播种》中洪其炎形象的回声——抛弃家产支持异星殖民计划并亲身护送新人类的远征,照看新文明的成长——只不过,前者的“超级父亲”形象更为清晰,拥有五位妻子、二十余位子嗣的这位土财主式英雄,实际上并不能真正理解宏阔的物理学猜想以及悲怆的人类命运,其所作所为的唯一的目标是“保存褚家血脉”。此外,在舍弃身体与自由充当人类文明“雁哨”的楚天乐与靳逸飞、《新安魂曲》中的周涵宇、《豹人》中的谢教授、《蚁生》中的颜哲等人身上,都可以看到相似的叙事功能。似乎是为了结构上的平衡,超级父亲的身侧往往矗立着一位“母亲”,如《逃出母宇宙》的鱼乐水、《海人》中的覃良笛、《十字》中的梅茵、《天父地母》中的君兰、褚文姬等,她们共同的特征是自觉的牺牲精神,或以认同与拜服支撑超级父亲的正义性,或以包容与慈爱来平衡、净化超级父亲的偏执与任性。这一仿若父权标准像式的组合,恰恰可以用王晋康近作名称“天父地母”来命名。
同样值得玩味的是,王晋康尤为偏爱“一夫二妻”式的人物关系结构。《海人》中苏醒的拉姆斯面对着两个女人的追求,一位是俏皮天真的海人苏苏,另一位是温柔大度的海豚人索朗月。在《逃出母宇宙》中,楚天乐先有结发妻子鱼乐水,而在他抛弃肉身之后,又有崇拜他的女科学家伊莱娜与他相伴。《天父地母》的靳逸飞在外有惺惺相惜的君兰,而家中亦有青梅竹马的青云,在智力大崩溃的危急时刻,靳的父母仍念念不忘为两位“儿媳”正名——君兰成为靳逸飞工作上的支撑,而青云则在生活上照顾他。甚至于万年后的“新人类”妮儿,也在成为女教皇并与世皇禹丁结婚之后,进入了与原配皇后“共侍一夫”的关系之中。“一夫二妻”的情节模式在《癌人》中恰好有直接的解释:加达斯的父亲在家室之外,另有一位情人南希并育有一女,两位女性“泰然接受了一夫两妻这种令人尴尬的关系”,而加达斯对此同样毫无疑义,并认为“这最终要归因于父亲‘雄性的强壮’”,“雄性在性关系上的进攻性是天然的,符合自然之道的”,“这么说来,父亲的行为就无可指摘了——从本质上说,这和雄狮、雄骆驼、雄海象的占有欲是一脉相承的嘛”。换句话说,王晋康真正在意的是“社会”与“自然”的二元对立,在他的邏辑链条中,自然之道是不可撼动的最高规则,而最为合理的社会秩序是对自然秩序的模拟,因此,在优胜劣汰的规则下,正如猩猩社群中强壮的雄性有权占有所有雌性一样,一夫二妻(或一夫多妻)的模式被看作是“最经济”的模式,也因此具有了天然的合法性。
王晋康笔下的性别关系至此清晰显影:很难说其中有真正意义的性或性别可言,两性关系实际上被还原为简单粗暴的生殖关系,或是“天父地母”式的象征关系。需要补充的是,且不谈这个以基因传承与扩张为基调的自然规则有多么可疑——毕竟严格说来生物界的性别结构之复杂早已为人所共知,难以用“雄性动物的占有欲”一言以蔽之,而“一夫多妻”也远非常态——即便如此,自然之道似乎也未被贯彻到底。最为突出的例子是,小说中屡屡得见一种对女性隐蔽而强烈的贞洁诉求。前文提及《逃出母宇宙》中的超级父亲褚贵富一生坚决践行一夫多妻,却在几万年苏醒后,要求与人共侍一夫的妮儿对丈夫忠贞,他自嘲说不出什么道理,“只是想让你在耶耶心中更纯净一些”,“更像鱼乐水”;而鱼乐水虽然号称爱情和性欲可以分开,却至死保留了对无性能力的丈夫楚天乐的忠实,与“柏拉图式情人”姬人锐仅维持一种既无张力也无细节的朋友关系,同时,对伊莱娜殷切幻想与楚天乐享受“痛快淋漓的性爱”表示微笑赞许。此外,小说中也时时强调女性角色的处女之身,尽管这在情节逻辑中并非必须,如《十字》中的梅茵等。女性的专一恐怕并不会为基因的优胜劣汰与多样化带来什么好处,这只能指向一种“没什么道理”的潜意识,提示着王晋康的犹豫与矛盾,令其自然之道暴露出自身的裂隙。
不过,抛开这一杂音,王晋康的程式化性别关系虽然十分凸显,却并非仅为了展示父权而存在,而是服务于某种王晋康小说中始终存在的执念——即对本质化、超越性的宇宙终极真理的渴求。这种渴望时而具象化为集体主义,时而具象化为科学家组成的恐怖组织,时而具象化为天父地母或一夫二妻式的性别结构。他似乎无法拒绝任何稳定而单一的秩序带来的魅惑,而这显然根本性地影响着他的叙事,将所有叙事要素过筛、重组,更重要的是,磨平它们之间内在的差异与褶皱,将历史、民族、性别等地平线拉直,呈现为光滑有序、拒绝深度与差异性的平面。
被拉直的地平线
在王晋康叙事的光滑平面上,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对“世界”的构建与想象。像很多中国科幻作家一样,王晋康也热衷于使用外国与外国科学家的叙事要素。不同的是,王晋康并非仅仅在西方科学更为先进、更符合科幻要求的立场上来假借外国的名称,而是希望着力构建起具体情境。如《西奈噩梦》以埃及与以色列的民族矛盾与间谍战作为背景,讲述一位埃及特工科恩试图借助时间机器回到过去,改变历史的走向。然而蝴蝶效应无法预计结果,多次干扰历史的科恩最终不得不面对极度荒诞的情境:历史经历多次振荡后反而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变化的仅仅是他的身份——他从埃及特工变为了摩萨德特工。在《三色世界》中,一位厌倦谨小慎微的丈夫与拘谨压抑的中国社会的女科学家江志丽,来到美国求学以“自由自在地宣泄天性”。在导师兼情人的索雷尔教授指导下,她在一对印第安父子身上发现了借助脑波的心灵感应能力,然而,正兴奋于自己也掌握了这种能力的江志丽,却遭遇了教授的背叛与追杀,因为后者发现这种能力似乎仅仅为有色人种所独有。这类叙事成了王晋康小说中尤为薄弱和滞重的地方——其构建人物对白与行为全无个性,仿佛是顶着外国面具的化装表演。他对此的解释是,“没有太多外国经历,很难把自己变成一个外国人”,“主人公的思维方式免不了有‘中国味儿’”。然而,意识到这一点的王晋康却并没有放弃这个叙事要素,在《海人》《癌人》《豹人》《逃出母宇宙》等较为晚近的作品中仍然屡屡出现外国因素。那么,他为何要执意使用他所不熟悉的东西去构建世界图景呢?
事实上,从上引两部作品可以看出,推动王晋康关注异域与异族的,是对超越民族、种族立场的认同。“西奈半岛”作为埃及民族/阿拉伯民族与以色列民族的争端之地进入他的视野,并借助“时间机器”彰显其局限性;而黄、白、黑的三色人种也作为经典的历史分歧出现,在颠倒的权力关系想象中暴露出虚伪性。无疑,王晋康是希望借助科幻这把钥匙,通过重置历史语境,站在全人类的高度质疑民族与种族争端,进而获得一个完整而平滑的世界图景。这一写作意图似乎与“现代科幻小说之父”H·G·威尔斯遥相呼应:在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威尔斯困惑于民族仇恨与战争,认为其根源在于每个人都读着不同的历史,因此,只要以培养“世界公民”为目的来进行通识教育,便会消弭分裂。在这个意图之下,威尔斯分别就历史、生物学和社会学三个角度写作通识读本,表达人类由相同源头而来也将最终走入世界大同的观点。以影响最深广的《世界史纲》为例,威尔斯开创了一种奇特的历史写法,即从宇宙起源、人类起源作为开端,拣选历史发展的主线以及促成“统一”的英雄人物(如亚历山大大帝、秦始皇等),贬抑和压缩“外在于历史主流”的民族历史(如中国、日本、印第安等),从而传达“分久必合”的史观。当然,威尔斯的做法受到了历史研究者的鄙弃,但却在一般读者那里获得了强烈的认同,影响直至今日。从威尔斯到王晋康,提示着一个在科幻文学中始终存在的维度:科学是如何被使用的,又服从和传递着怎样的观念。
需要指出的是,通观王晋康的创作历程,上述观念在其中短篇小说与長篇小说之间的表现并不一致。对于强调科学内核(或曰“核心科幻”)的王晋康来说,中短篇小说的架构仅足以支撑阐发某一个科学想象,因而叙事较为精练,如《亚当回归》《养蜂人》《格巴星人的大礼》《沙漠蚯蚓》《百年守望》等短篇小说中不乏让人会心的科幻设计;而长篇小说的结构要求,则让他的观念获得了完整而清晰的外显形态,强有力地主导着所有的叙事单元,抹平了它们本身携带的褶皱与错裂。在某些作品中,可以看到王晋康在写作长篇小说时的挣扎,如《拉格朗日墓场》《死亡大奖》《豹人》《与吾同在》等刻意以悬念来引导叙事,效果却并不理想。尤其在《与吾同在》中,过度铺陈的悬念易引起读者的不耐,而悬念揭晓时的轻飘,也给人以头尾不称之感,反而极大地影响了小说的阅读快感。或许是察觉到了其中的问题,王晋康较晚近的长篇小说似乎放弃了这种叙事技法,换用史诗式的铺陈写法,不过,这也令前述观念先行的问题更为清晰可辨了。
王晋康对“基督教”与“上帝”的频繁使用,便来源于此。翻开他的创作列表,往往会惊讶于宗教元素之密集:不必说“十字”“与吾同在”等书名的明确指涉,也不必说前所提到的“超级父亲”与上帝的形象重合,单就“上帝”这个词语在行文中出现频率之高,已令人难以忽视。进一步而言,生命科学是王晋康最为热衷的题材之一,其中基因工程引发的道德与伦理问题,很容易引出俯视人类整体的上帝视角。“新人类”系列小说中的《豹人》从植入猎豹基因的短跑运动员为契机,质问究竟拥有多少比例的人类基因还能够被称之为“人”。《海人》起于一场天文灾变,即超新星的突然爆发直接干扰了地球臭氧层与大气层,在过量辐射下地表生物被尽数毁灭,遗留给人类幸存者的唯一问题就是如何延续人类文明。小说在以人类为模本改良而来的“海人”与以海豚为模本改良而来的“海豚人”之间挣扎,最终选择了后者。《癌人》通过癌细胞的无限自我复制发展出能获得永生的“癌人”,并呈现出在癌人面前人类的自私与卑怯。此外,《养蜂人》由观察蜜蜂得出上帝必然存在的结论,只不过,此处的上帝仅意味着超越人类的视点。《十字》更是以一句话概括了上帝在小说中的意义——上帝只关爱群体而不关爱个体,这才是上帝的大爱之所在。显然,王晋康并没有真正的宗教情结,宗教与科学一样,仅仅是可被借用的叙事要素之一。换句话说,当尝试为自己心目中的秩序赋形时,他首先看到了宗教这一长久存在于人类文明、存在于不同民族的形态。宗教的整合力与超越性,给他提供了一个方便、现成的模式,以为科学“加冕”。通过并列宗教与科学,使后者获得了超越于人类之上,并可统御和看护人类的历史发展的位置。一个叙事上的例证是,其小说中干涉人类文明进程的高阶文明,往往选择了“上帝”的名号。
这种对宗教元素的使用,很容易让人想起刘慈欣在《三体》中关于“三体教”的设计。在笔者的一篇专论《三体》的文章中,曾经分析过刘慈欣“积木式的叙事”,即将人类历史中曾经出现过的社会模式压缩为一块块积木,堆积在一起以构成整体图景,而基督教只是其中一块。相对而言,在王晋康的科幻世界里,基督教成了一条合用的线绳,串联起复杂的历史地貌,将其拉扯为一条平直的地平线。不过,不管是哪种处理方式,都包含着这样的意图,即从大千世界中寻求一条具有超强解释力的公理,以应对和消解历史与现实的问题。当这种焦虑被包裹上宇宙深邃、科学的炫目光彩时,或许我们更应该停下来,剥开科幻绚丽的外衣,去对话它所叩响和尝试超越的现实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