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却步中为时间收尸
2018-09-10周燊
周燊
很多时候我对身边人的生活是“望而却步”的。可能许多写作者都有一个“特长”,那就是宁可神游也不去参与和碰触。我更愿意把熟悉的朋友想象成陌生人、把陌生人想象成老相识。自己在人间固执地绷着一根弹簧,调节与他人的距离。在这种伸缩当中,我发现我自己是倒退着前进的,看见的都是别人的背后。
为什么说我不敢加入“别人的生活”,原因是我怕碰碎它。我总觉得人们的一生是杯子里碳酸饮料的水泡,与玻璃的围城互相鉴别谁更透明。很多看似坚固的东西其实是极其短暂的,而悠长的东西人们通常又习惯性地摒弃。这些患得患失的小水泡每一个都脆弱无比,需要戴着氧气罩,越是呼吸就越会燃烧。
所以,我觉得我应该努力使杯子保持平稳,替人们寻找某个破碎后也能够依存的归宿。我原本以为这个归宿会是时间,在以前的小说中,我总会给人物穿上一件时间的铁布衫,觉得时间终会掩埋一切腾在云上的、潜在冰下的情感及那些蚊子一样难以拍死的意识。这件铁布衫通常到最后也成了人物的寿衣。但在后来的写作中,我日渐发现,这些或来源于现实、或来源于虚拟的人物,他们都在文字的迷宫中寻找着某个可以带给他们安全感的角落,他们找到然后背靠墙坐下,此时铁布衫与墙壁就会碰撞出“当当”的声音,继而整个迷宫中此起彼伏地传出这种声响。对于我所创造的这些彼此看不清对方的人物来说,这种声音会令他们好不容易找到的安全感消失殆盡。所以我看到有人试图脱掉这层与他们的肉体契合度很高的铁衣,就像蛇蜕皮那样。
我的这些人物,通常情况下我也只能看见他们的背影,但是他们试图脱掉的铁衣、那层干瘪透明的不腐之皮却比他们本来的容貌呈现得更加清晰。就好像人物在里面死了一回又破茧重生了一样。这种在死亡的擀面杖下成形的、二维空间里意识体的革命,从三维的世界来看,战场上横陈遍野的是时间的尸体。
因此在人物与时间的较量下(过程无外力介入),在我的文字世界中,时间通常是战死沙场的。人物则有奄奄一息的幸存者、获得重生的胜利者及与时间同归于尽的殉难者。因此他们的背影看起来也分为三种形态:凋颓、高大、血肉模糊。我是一个时间的收尸人,在战场上不会去靠近这些经历过梦魇的人物,他们刚刚同附着在自己身上的、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穿着铁盔甲的小丑互相撕咬,他们的肩胛正在剧烈地上下起伏。这个时候拍他们的背,试图让他们转过身来可不是明智的选择。
印象中时间的尸体应该只有一层它们原本附着的人的形象那么轻,但事实却恰恰相反。它们沉重地趴在土地上,有的还找到了营养或菌群,生了根。人的形象也不仅仅只有一层表皮那么轻,他们非常沉重。因为通常这种形象都是层层包裹的,紧密严实。比如一个人,最外层的形象是和善,他里面那层形象可能就是阴郁,再往里是黑暗,黑暗下面可能还有一层对黑暗的恐惧,恐惧里面又是一层热爱……所以人的形象是很复杂的,因此也导致时间的尸体很复杂、很重。我需要花费很大力气才能把它们抬上马车。
我一边赶车,一边闻着从这些尸体中散发出来的味道。不同于肉身死亡,时间的死亡只是一种从人的身上剥离下来的有质量的影像,没有血(因为血都留在人物的身上了),没有臭味。有的只是一种极端的安静。似乎它们并不是战败者。似乎这些尸体正在缄默中思考,思考如何才能从我的马车上下来、如何才能逃离埋葬。其实,这些尸体并非没有生命,对于时间而言,它们的生命是十分有韧劲的,无论怎样刺、砍、撕、绞,它们都不会真正地消失,不会与它们的灵魂分离。所谓的“死去”只是它们在原本依附的人的身上失去了意义而已。
在我的作品中,我所探讨的就是这种失去意义的时间。我呈现它们在人物身上、其二者共存时的状态、二者斗争时的状态、人物把时间从身上剥离后二者各自的归宿。战胜时间的人物,即获得了某种“永恒的救赎”,也就是说他们通过了人间的某种考验,意识得到了升级,逃离了旧有心境的限制,如同在沙漠中摸清了绿洲的方向。等待他们的是新的时间带来的新未知与新战役。人们在世界上一代又一代地繁衍,却一代比一代偏离绿洲,他们看到的也许早已不是祖先看到的绿,而是一些没有被及时埋葬掉的时间用来报复人类所制造的海市蜃楼。人们在通往海市蜃楼的路上渴死,心怀着自认不灭的高尚信念。
可见,时间的尸体如果不及时埋葬,它是会去报复人的。像没有感情、没有理性的怪兽那样,制造许多陷阱令人们在劫难逃。我自认是一个维护平衡的存在,人与时间都不是我的敌人,也都不是我的朋友。他们看不见与他们背道而驰的我,所以一些还活着的时间就听不到我马车上那些时间的尸体向同类发出的求救信号。或许活着的时间听到了也看到了这些尸体,但它们不会来营救。做不到无情对它们来说是很危险的事情。
埋葬掉这些尸体,我知道它们很快就会像树那样重新长出来(经过在地底安静的思考后,它们重新获得了盎然的生机),我看守的墓地就是一片茂盛的森林,而这片森林的外围正是茫茫沙海。我不会去告诉人们绿洲在哪里,因为他们始终做不到直行。至于我,也只是碰巧走入其中,每次都能再回去而已。作为这种“小幸运”的公平交换,绿洲里其实并没有水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