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周粢的“印象派”
2018-09-10马兵
马兵
摘要:周燊的小说力图超越代际逻辑,在“青春自叙传”之外表达自己对历史与社会的独特思考。一方面,她的小说依赖联想来构造复杂的故事,另一方面,她又体现出在故事中糅合诗性、寓言和超验的道德想象的能力。此外,其小说对核心意象的提炼也让人印象深刻,她总是借助意象的隐喻意义,更深刻地表达小说的关切。
关键词:周燊 “90后” 意象
对于其代表作《印象派》,周燊曾经写下两篇风格截然不同的创作谈:一篇题为《我曾爬上豹子的那棵树》,如标题所示,此文写得华彩缤纷、诗性盎然,像童话又像呓语,当然我们也不难从中读出一个新锐青年写作者的自矜和自怜;另一篇题为《我是如何“编造”生活的》,则写得老老实实,坦诚地交代了她作为一个人生阅历相对匮乏的后来者,如何借助脑洞大开的联想为“灵感”寻找故事的肉身、去“编造生活”的过程。我想,这两个创作谈其实也不妨视作周燊小说创作的两面,作为一个远未定型的新人,她迄今为止的小说同样很难用程式化的语汇做简单的总括:一方面,她的小说是简单的,她依赖故事,而且通常是超出日常情境、给人一种震惊效果的故事,即她自谓的更多“悬念、离奇和纠结”,此外,她组织故事的痕迹历历可见,距离前辈们近于天衣无缝的那种境界尚有不小的差距;然而另一方面,她又会赋予简单的故事一种让人着迷或费解的飞扬感,显示了她在编织故事之外的另一种编织能力,那种在故事中糅合诗性、寓言和超验的道德想象的能力,在施予故事的肉身之后,她并不满足,还要以这具肉身去接通社会的敏感神经。就后一点而言,周燊显然不是一个甘愿接受代际逻辑塑造和支配的“90后”作家,她不希望青年写作者的小说一定要经过“青春自叙状”的历练,虽然像《我曾爬上豹子的那棵树》之类的文字也显现了她不自觉地对自己所属代际属性的微妙服从,但她强调聚焦他人而不是己身的写作观,的确可以从根上避免其创作流于“自涉性”观照的代际逻辑通病——她显然记得略萨在《给青年小说家的信》中那个必要的提醒:“凡是没有摆脱作者,仅仅具有传记文献价值的小说,当然是失败的虚构小说。”
我们先以《印象派》为例,这个小说脱胎于周燊在大学履新后住教师公寓的经历,但呈现给读者的故事却几乎已经看不到她自己的影子。小说的主人公李映真因为一次鲁莽的见义勇为被判了三年徒刑,释放后他立志与过去切割,但却因为租房时与同租夫妇中的妻子产生了奇妙的情感反应。后来夫妇发生嫌隙,妻子被丈夫痛殴的当口,李映真出于对牢狱生涯的恐惧没有去搭救同他有感情牵扯的妻子,让自己陷入巨大的茫然和噬心的苦痛之中。这个小说的情节张力相当饱满,首先,它讲述的是一个“形囚”如何转换为“心役”的故事,短暂的监狱生涯之于李映真最大的影响是变异了他的人性,让他此后无论如何丰盈的爱意和正义都成为畸形和压抑的情绪,并进而成为人性中的负面资产。其次,小说的张力还来自于借助巧合完成的重复,即李映真第一次见义勇为和第二次出于恐惧的退缩形成对照。戴洛·维奇早就说过,对于任何一个成熟的小说家而言,“巧合”其实都是情节的大敌,太像戏的故事会损伤小说真实的质感,而且也确有评论者指出《印象派》的问题在于“缺乏足够可信细节的支撑”。不过,我更倾向于把小说中“巧合”的情节理解为周燊有意为之的“结构手段”——当然,这是属于一个年轻写作者的机巧——就像主人公的名字“映真”,小说要阐明映射的是人类本质的某个真相,而不是惟妙惟肖地搬演一段日常生活。换言之,它的失真处也是它的较真处,小说的“巧合”让李映真有了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的可能,因此,它本质上是一则放大生命体验的寓言,一则以生活和诗歌之名去拷问人性之真的寓言。
周燊着意区分了想象和联想的不同,她说:“联想能力其实与想象能力不同,它强调一个‘联’字,着重于是否有能力把各种不相干的想象联系起来。”这里的关键是“不相干”,就像《印象派》里的大学教师、阶下囚、诗歌传情、家庭暴力和人性深渊这些元素的调配,而更能体现这种聯想能力的是她的短篇近作《在人民广场站踟蹰》。初读起来,这是篇组织章法上略显杂乱的小说,海归剩女管正的上海故事与她在英国留学发生的意外事件的有机性似乎没有真正建立,二者并非逻辑分明的后果与前因的关系。但如果晓得了周燊以“联”字作为组配小说情节和结构的方式,便又能理解她的意图了,她在题目中强调了“踟蹰”(顺便说一句,我甚至猜想这个小说最初的源头可能是那首广为流传的民谣《我在人民广场吃炸鸡》),其实是在暗示管正迷茫的心绪无所谓出国前后的因果。作者在这个小说中要实现靠自由联结在不相干的事物中制造联系并借此洞察人性的快意。于是,我们看到英国人炮福在上海开了一家售卖《山海经》主题工艺品的小店,管正留学时跟随英国朋友去猎狐狸而与当地的妓女发生了口角,管正回国找不到合适工作只得委身炮福的小店,猎狐事件留下的阴影让她觉得自己受了狐媚的蛊惑,这几桩几乎没有实际关联的事情居然被“狐狸”这个关键词统摄起来,而且一经联结就滋生出各种复杂的内容:炮福代表的西方男性与管正代表的东方女性,炮福沉迷的东方文化符码和令管正沉溺的“皇家英伦腔”,其间的错综和纠缠可以发掘出很多微言大义,比如金融白领在全球化语境中的精神颓败、后殖民与解殖民的复杂辩证等,这些未必包括在周燊写作的设计之中,但也恰恰说明了其自由联想的写作观赋予其小说文本的别一种广阔和丰富。
《在人民广场站踟蹰》中不断闪现的“狐狸”呈现了周燊创作的另一个特点,即对核心意象的提炼和赋形,她的小说总是围绕某一不寻常的意象展开,并随着故事的进行邀请读者更仔细地思考这一意象的隐喻意义和小说主旨的内在关联:在《辛红的纱布》里是一块被染红的纱布,在《牙洞》里是张大胡子自己拔掉牙齿后那突兀的空缺,在《点不亮的油灯》里则是一个盛纳美式望远镜的盒子。以《辛红的纱布》为例,小说中血染的纱布意象固然匪夷所思,但如果考虑到整个小说的命意,这个意象又可以说是相当精警的,辛红的守身之举混合着对原欲的抵抗和女性被男权文化塑造的幽闭恐惧,她对养女李蝶的照料其动机也是复杂的,一方面有推己及人的关切,另一方面她也知道自己异于常人、近乎疯狂的举动隐含着对舍他而去的丈夫的报复,于是,围裹女儿的纱布既是维系亲情的纽带,也成了二人心生怨怼的壁垒。而养女的回报更是令人惊悚的,她把母猩猩生产时留下的污血泼溅到辛红晾晒的纱布上,这无疑是对迂腐又固执的养母最深刻的讽刺。纱布在小说中不断获得意义的增值,从个人羞耻感的外显,到母女情感疏离的征象,进而成为社会畸形贞洁观念的一个喻指。因此,这个小说其实颇能体现写作者的抱负,稍嫌可惜的是,故事接二连三的反转固然铺垫出起伏跌宕的悬疑,但也多少冲淡了其反思和批判的缜密与力度。
我们注意到,除了《韭菜湖》外,周燊小说的叙述者都与她有较大的年龄差,她尤其偏爱用中年的视角,这大约也是她力图超越青年写作藩篱的一种障眼法吧。在创作谈《在却步中为时间收尸》里,她用华丽的诗性语言谈到了自己的写作对时间和历史的思考,她说:“在我的作品中,我所探讨的就是这种失去意义的时间。”“失去意义的时间”当然是一个比喻的说法,它指的是无法被历史所记取或标记的残骸,周燊在这里强调的是自己的创作对记忆的见证和拯救。
美国学者罗伯特·波格·哈里森有一本很有意思的书《我们为何膜拜青春——年龄的文化史》,书中他借用社会学中“幼太持续”的观念,论证青年乃是文化创新的根本动力,同时他也反思了席卷全球的“返老还童”现象对历史连续性秩序的破坏。在“前言”中,他如此说道:“乍看之下,这个世界现在主要属于年青一代(有着自行其是心态和科技小玩意儿的一代),但实质上,我们时代正自觉或不自觉地夺去年轻人赖以茁壮成长所最最需要的东西。它夺去他们的闲散、遮蔽、孤独和创造性想象力。它夺去他们的自发性、惊奇和失败的自由。它夺去他们闭上眼睛自行想象的能力,让他们无法在电影、电视和计算机荧屏的框架外思考。它夺去他们与大自然的广博和具体的关系——没有这种关系,人就不可能与宇宙有连通感,而人生也会始终保持在本质上无意义的状态。它夺去年轻人与‘过去’的连续性,而这个‘过去’的未来,他们很快便有责任去打造。”我之所以引这样一大段,是想说明周燊的写作在“90后”作家浮出水面大背景下的个案意义,从发掘“70后”开始,到“80后”,到“90后”和马上登场的“00后”,文学圈一直乐此不疲地在制造并消费“青春”和“青年”写作的话题,这种“幼态持续”固然有“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合理性,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对青年的创作构成了观念性的干扰,让他们的写作成为对代际共同体的认同和塑造,从而让自己的艺术个性面目不清。我们可喜地看到周燊对这一现象的警觉,也可喜地看到她要在断裂处接续时间的自觉,当然,这种警觉和自觉过强也会给她的小说一种矫枉过正的偏颇。我们前面说了,对于周燊,对于整个“90后”作家群,他们都远未到定型的时候,他们要记住哈里斯的忠告:“幼儿化欲望或粉碎世界的相对稳定性对‘年轻’毫无裨益”,一个社会所能带给他们的最大祝福是把“他们变成历史的继承人”,而不是“历史的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