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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与驳诘:关于人活着的意义

2018-09-10汤奇云

名作欣赏 2018年8期
关键词:记忆意义小说

汤奇云

摘要:薛忆沩的小说是在个人记忆与集体记忆、小叙事与宏大叙事之间的对话与驳诘中,完成着对历史错位的思辨与对个体生命及其精神世界的人性解读的;并尝试以其个体哲学来解释并承担着当代中国人普遍的精神困境与憋屈。他的小说揭示的是,个体记忆中的甜蜜与忧伤,期待中的诱惑与焦虑,共同构建了我们当下市民化生存的意义。

关键词:薛忆沩 小说 记忆 意义

薛忆沩从甫一进入文坛始,就确立了他小说创作的最实在的姿态—心甘情愿地让自己的文学成为谈论人的生存意义的“公众号”,成为他自己生存时代的言语“副本”。正如他在《一个年代的副本》中所言,他既要书写中国人、中国现实,更要“回到文学,回到史学,回到哲学,让语言拥有‘经典’的居所,让语言拥有‘高尚’的居所,而不仅仅是时髦地居住于语言或者粗俗地靠语言而居住。这确实是一种高洁的境界”。如果说,实现人在语言中的诗意栖居,是海德格尔的美好畅想;那么,缔造属于“经典”与“高尚”居所的文学语言,就成了薛忆沩小说创作的现实任务。

如果我们将薛忆沩的走进语言的“经典”,不至于解读为他的狂妄,而理解为要创造他一个人的《圣经》;那么,他的创造语言的“高洁”境界,与史铁生或张承志等走向对务虚的理想或“清洁精神”的追求相比,就有了别一种涵义。事实上,当中国当代一些作家还在依托某种信仰或精神寄托来写作时,薛忆沩则在其小说中,尝试以其个体哲学来解释并承担当代中国人普遍的精神困境与憋屈。因此,他的文学叙事更贴近于对他所经历时代的市民精神的写实与反思。在一定程度上,他在写作中追求自己的文学语言与叙述形式的“经典性”与“高尚性”,就成了在中国人的人文精神领域所进行的另一种“精准扶贫”行动,也拉高了当代小说的思想品味。文学不再是“因情而采”的教义,而是作家个人沉思之后的“喃喃自语”。

在“遗弃”中重获“意义”

为了实现其语言的经典性,在21世纪初,薛忆沩就几乎将他20世纪80、90年代的作品重新改写了一遍。薛忆沩甚至在其处女作也是其成名作的长篇小说《遗弃》中,借业余哲学家和小说家铁林的嘴,道出了自己的文学观:“我写作是我的心与纸张进行冲动的摩擦。”因为“长篇小说《遗弃》的主人公(指铁林,在改写后的《遗弃》中又名“图林”——引者注)是一个与我水平相当的写作者。我写过的一些作品后来作为他的‘写作’散布在那部小说之中。对那些作品我其实一直恋恋不舍,一直都想据为己有”。后来,他果然将铁林的四篇作品改写后,收入了他自己的作品集《不肯离去的海豚》中。

显然,自创作之初,薛忆沩就立志要成为一位哲人小说家。他写小说,并不是为了感叹人生,或记录时代;而是要让小說来言说生活,思考意义;还要用小说来解释我们共同的生活与历史,以兑现他要创造“一个时代的副本”的誓言。

《遗弃》是—部属于铁林的长篇“独白体”小说。因为他是一个哲学家,因此他思考和诉说的,不是自己的油米茶盐,更不是自己的功名得失所造成的烦恼,而是关于“我”活着的意义。

他本是机关里的一个小公务员,每天过着别人欣羡的喝茶、聊天、看报纸的“愉快生活”。

但我是不会留恋这种愉快的,因为我从不去留恋只能再现于心灵中的过去,无序的过去。更重要的是我置身于这种愉快之中时,根本没有放弃过对应该做什么或者应该怎么做这类问题的思想。我永远也不可能停止这种思想,因为我是个战战兢兢,生存在混乱世界之中,狂热地渴望获得意义的人。

因此,他在别人“不可理喻”的眼光中辞职回了家,靠变卖自己的书籍和跟朋友借款度日。可是回到家里他发现,陪伴他的外婆、母亲等亲友,也同样过的是无聊而无意义的生活。但是,他们却过得“理所当然”,而且还十分认真。以至于与他有着肌肤之亲的女朋友Z,在他的恍惚之中也被看成了A。而A是他正在前线作战的弟弟的女友,也只是一个每天按部就班地过着上下班生活的图书管理员。她们之间,只有不同的讨生活的方式,而在精气神上却没有任何差别。因此,他实在地体会到:“在我寂寞的时候,我进而感到自己是唯一的实在。”

其实,他不仅在寂寞中感受到自己是一个“实在”的人,还在自身的“思考”中进一步认识到,之所以在他心目中造成“这世界是混乱的、没有意义的世界”的印象,是因为衡量自己和别人生活的“尺子”出了问题。这“尺子”就是我们通行的主流哲学与文学。

铁林也曾希望海德格尔和克尔凯戈尔的哲学能解释父亲的死亡。海氏不是曾经因强调人要有“向死而生”的勇气而声名大噪吗?但实际上,“死亡”作为生命的终结,已经不构成生命的一部分,因而铁林也就毫不犹豫地把他们抛弃了。看来,唯有跟他一样,总是被人误解而孤独的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才有可能帮助自己“分析”这世界与人生的意义。于是,用日记体写出《维特根斯坦的朋友》,也就成了铁林最“有意义”的人生追求。

铁林最终写成了维特根斯坦式的哲学书没有,我们不知道,但小说是写出来了。由此我们知道,维特根斯坦式的语言分析哲学,也就成了《遗弃》这部“独白”小说的言说支点。事实上,《遗弃》这部小说的叙述框架也是建立在铁林与他唯一的朋友“韦之”之间的对话基础之上的。因此,我们完全可以将“韦之”看成是维特根斯坦的化名。

显然,在小说中写小说,所建立起来的这种“互文性”——让小说中的人物写小说,从而完成对铁林自己“遗弃”体制化生存行为的反思,也就成了《遗弃》这部小说的基本叙事方式。

铁林在他的独白体日记小说中,还抄录过塞林格的《他是谁》《时间》这两篇小说作为自己的日记。原本他还准备抄录卡尔维诺的《一个分成两半的子爵》。尽管他觉得该小说“有趣”,但“多少有些肤浅”,而更主要的是,他觉得卡尔维诺这些浪漫主义者,虽然也在诉说着自己的“寂寞”,却不能正视这“混乱的世界”,因而没有收入自己的日记中。于是,他自己又独立创作了《铁匣子》《老兵》《人狗》《人事处长》和《父亲》等小说。

显然,这是铁林在以小说的形式言说他自己的“哲学”,从而使自己的独白,避免沦为浪漫主义者式的对孤独的咀嚼和对人生的感伤。因为浪漫主义者往往喜欢将自身的孤独与感伤,归咎于时代或社会的压迫,而铁林需要的是“我选择”“我承担”的自我意志。否则,他也无法收获自己遗弃体制化生存的“意义”。毕竟,任何人的生存意义,都必须从他自身的叛逆行为中获得,而非外部意义的赋予或被动接受。反过来也可以说,他自身的叛逆行为必须在他的个体哲学中得到解释。

细心的人们还会发现,无论是铁林的哲理小说还是薛忆沩的《遗弃》或其他小说,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大量使用A、X、Z、C等英文字母或甲乙丙丁等符号,来给小说中的人物命名。

为什么薛忆沩拒绝为他们命名?铁林的哲学观为我们揭示了这一秘密:

在历史中,我们不可能找到自己的位置,人从来就不可能具体地出现在那里,出现的只有一些符号。有些人可以变成符号,像那头石像,并不是每个人都存在于历史之中。

显然,薛忆沩与他笔下的铁林一样,都是在抵抗庸俗。如果说铁林与庸俗的抗争,是为追求自我的存在意义;那么薛忆沩的抗拒平庸,则是在有意对话当时业已体制化的主流文学观——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他的全部目的在于,希望读者在阅读他的小说时,不要被他笔下人物的所谓性格或命运所吸引,而应该关注他的这种“重‘言’轻‘文’”的“倒行逆施”行为,从而引导读者走进他的言说所造就的“高洁”境界——反思你我活着的意义。

薛忆沩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对话主流文学观的冲动呢?这当然要感谢那思想解放与理性回归的年代。因为以刻画人物性格为重心的传统文学观的基本原理是,“环境”影响了人的性格,而“性格决定了命运”。如此说来,人们有什么样的命运,一切都是由他们自身的性格造成的。人们势必会在对自身命运的感叹中,归罪于自身无可奈何的性格和那无法改变的时代,而将自身的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这不是我们生活中常见的庸俗市侩态度又会是什么呢?

因此,他在《“西方的星星”》一文中曾直言:“一个时代如果多一点罕见的‘倒行逆施’,少一点常见的急功近利,他可能会晚一点从时间里消失。它会为现在留下更多的‘遗产’。它会令未来受益。”《遗弃》中的铁林也说:“我们的生存意味着我们都被卷入了一场极端残酷又无休无止的大战争中……”是啊!世俗的生存不就是一场场争名夺利的市侩之战吗?

于是,小说《遗弃》的创作意图也就很清楚:一是要“遗弃”世俗功利的无意义的生存方式;二是要“遗弃”“重‘文’轻‘言’”的现实主义文学观。人们只有在遗弃中重获自身的生存意义;作家也只有在与流俗文学观的对话中,他自身的文学言说才能让读者进入一个思考人生意义的“高洁”境界。

“期待”也是一种意义

其实,所有的“意义”,都是人的自我赋予,无论是“生活”还是“文学”。如果一定要说有一个客观存在的“意义”,那也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如果要说人活着一定要有意义,无意义的人生又怎么会是人生呢?那么,薛忆沩告诉你,所有的人生意义其实也是人们虚构的自我“界限”,是在画地为牢。文学呢?文学的土壤是语言,他的语言就是文本意义的唯一界限。

他在小说《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中借用另一个符号式人物X的“独白”有过这样一段思考:

还记得乔姆斯基的语言学模型吗?语言除了表层结构以外,还有深层结构。区别往往只存在于表层结构中。生活也是这样。地点不能改变生活,生活在这里和生活在那里在深层结构上没有什么不同。时间也不能改变生活,生活在现代与生活在古代在深层结构上也没有什么不同。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可能就是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新闻变了,但是生活没变,生活的深层结构没变。还能做一些其他的解释吗?……也是这突然离开正好就是生活的奥秘。

尽管人们的生活内容在其结构上,如同乔姆斯基的语言学模型一样,是没有什么变化的,但这并不等于它就失去了分析和解释的价值。正是我们对自己的日常生活做出的分析和解释,成了我们活下去的动力。当然,薛忆沩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分析和解释日常生活的切入口,是在人们的寻常生活产生断裂感的时候,甚至是平常须臾不离的亲人或情人的突然离开,所导致的对重逢的期待乃至失望,就是我们活着的意义。

薛忆沩正是以“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和“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这在人们看来是两个非常重要的时间“节点”,创作了两部他为数不多的中篇小说。不仅这两部小说的主人公X没变,而且小说的叙述内容也没变,都是在寻找因厌倦庸常的婚姻生活而出走的妻子或情人,也都在小说的“题记”中引用了他自己的同一首诗(《界限》:

不知道哪里飘来的那些白帆

被撕成碎片像草地尽头的雪

鸟儿的食物那些鸟

将飞向哪里

“鸟为食亡”。觅食,限定了鸟儿们的生存内涵。因此,鸟儿们为食物而飞翔的界限,就是它们生存意义的边界。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任何人的生存意义,也都是不假外借的,也都只能从自身的生存世界里去体味。

可是,×的妻子、情人、朋友,包括他的导师以及社会上的一切人等,在80年代的最后一天和进入90年代的前夜、在20世纪的最后一天和进入新世纪的前夕,都希望在这两个“时间节点”上除旧迎新,开始新的生活,尋求新的人生意义。他们把过去糟糕的人生归结于那“夏天的事件”上,把无趣的人生归咎于一成不变的婚恋生活。他们都选择在这两个时间节点上,企图“变动”自己的生活——出走,因为他们把新的生活意义寄托于未来。因此,他们似乎都特别“关注这一天的重要性”,仿佛有一个特殊存在的时间所赋予的新的生存,正在未来向他们召唤,因而总想要做点什么,从而成就所谓的“瞬间的英雄行为”。

可是,“在整个九十年代,X完全失去了他在八十年代的热情”。在《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中,X还会去追寻他幻想中的情人Z,也幻想Z会悔晤地回到他自家的楼下。而在《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里,X则完全只有等待,在迎接新世纪的喧闹中,等待妻子的归来。其实他自己清楚地知道,这种等待也是徒劳的。或许,等待和期待就是人生意义的本身;而所谓“新时期”和“新世纪”只不过是人们共同虚构的聊以自娱的空洞仪式而已。

记忆才是人生的养料

就像《出租车司机》中的那位出租车司机一样,他生活了十五年的城市,其实只是他人生中住过的一个房间而已。而在薛忆沩的记忆和对这些记忆的书写里,不仅每个市民的人生意义既让人纠结难弃,又让人难以捉摸;就是人们生活过的每一座城市,对于他们来说,其实也只是一个个“流动的房间”。但是,这只是更换了房间的人生,也常常使人感到神秘莫测,难以捉摸。

我们每个人的记忆中都有可能有一座对我们的生命来说神秘莫测的城市。当我们远离了那座城市之后,我们对生命的看法可能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也许我们依然激动于激情对自己的满足或者伤害。也许我们对岁月的流逝已经变得无动于衷。也许欲望正在邀请我们重返城市,而同时惶惑又在阻挠我们的重返。那座城市很可能是我们记忆之中最后的堡垒。经过漫长的生活,也许我们已经能够更清楚地感觉到,下一轮进攻将来得更加疯狂。现在,坚守住记忆中这最后的堡垒渐渐已经变成了幻想。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更应该依赖理性呢,还是应该依赖狂热?我们是应该选择放弃呢,还是选择固守?也许我们更忧伤地意识到,无论是放弃还是固守,其实都同样只不过是死亡的一种注解。事实上,我们在经历了那座城市之后,就已经无法选择了。这也许是那座神秘莫测的城市对于我们的最神秘莫測的意义。

既然每个人的生存记忆,都是一座无法选择的“城市”,也都是对“死亡”的注解;那么,每个市民对其城市化生存方式的独特记忆,就只是这无数“注解”中的一种。而正是在对每一个市民生存记忆的注释和解析中,那些城市对于他们来说,就只不过是一些“流动的房间”而已:或是“堆满书的房间”,或是“没有家具的房间”,或是“没有窗户的房间”,或是“浓缩了历史的房间”。

在薛忆沩的小说里,尽管这些“房间”的主人都是别人,还可能是女主人,但是我们都不可能对这些房间有什么陌生感。因为在当代社会里,我们每个人的日常生存,其实都是在不同的房间里穿行,在亲切与陌生的重叠感中游走。因此,这些“房间”对我们就有了一个共同的人生“意义”:既“养育”了我们的欲望或激情,又让我们不免惶惑或焦虑。

因此,与其说薛忆沩写出了当代中国人对城市的理解

它既是房间里那个充满诱惑的女人,又是一个让人感到神秘莫测乃至是一个不无阴谋感的房间;还不如说,薛忆沩为我们指点出了日常生活中的甜蜜与忧伤,生存中的诱惑与焦虑。也恰恰是这些记忆中的甜蜜与忧伤、诱惑与焦虑,充当了属于我们自己的生存意义。

在《深圳的阴谋》里,“我”为了摆脱与情人分手后所导致的不安,独自一人来到了另一个城市深圳。可阴差阳错,“我”在公交车上的一张报纸里发现,“他”似乎已经成了这座城市里如雷贯耳的名人。“不管怎样,这篇报道给了我一种很强大的现实感。我十分讨厌现实的感觉,因为它总是给我带来恐惧和诱惑。而这种交织在一起的恐惧和诱惑又总是将我引向毫无意义的终点,在生命中我无数次抵达过那样的终点。”

为了平复内心中这种新的“不安”,“我”费尽周折与委屈,寻找“他”的电话号码。可当“我”心灰意懒而毫无兴致时,“他”不仅接了我的电话,而且已经来到了我的门口。本来,“我”自己是在暗处,“他”在明处。“我”完全掌控着“找”与“不找”的主动权,然而“我”又似乎总是莫名其妙地被操控在一场场“阴谋”之中。“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门锁。我把手吃力地伸了过去,我感到我的手是在伸向那僵硬的过去。我的手几乎就要触到我的门锁了。我的手就要触到我们共同的生活——突然,我的手迅速缩了回来。它紧紧地捂住了我颤抖的嘴唇和我酸楚的鼻子。”

要相信自己虚构的“幻影”

呵,多么悲惨!我们的生命如此虚飘,它不过是记忆的幻影。

这是法国人夏多布里昂的《墓外回忆录》第二卷第一章中的一段话。这段话,也作为了薛忆沩的小说《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的“题记”。薛忆沩对当下中国人的城市生存,有着不那么友好的记忆。尽管他认识到,人的记忆,特别是个体的记忆可能是“虚飘”的,但人不可能是一个无意义的存在,人其实总是在为某种飘渺的“幻影”而活着。

然而他又认为,既然人们在城市化的生存中,“复活”了个体生命的实在,那么生命的意义就不应该从放置在民族、国家乃至阶级等“宏大历史”记忆的“幻影”式叙事中寻找,而应该在个体自身最“坚硬”的生存记忆中去寻找。因此,薛忆沩的小说总是在个人记忆与集体记忆、小叙事与宏大叙事之间的对话与驳诘中,完成着对历史错位的哲学思辨与对个体生命的精神世界的人性解读。用薛忆沩自己的话来说,他要诉说“历史外面的历史”;用薛忆沩的评论者怀素的话来说:“这是对历史的颠覆,同时是对历史的重建。”

围绕着我们50—60年代出生的这一代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国际共产主义战士——白求恩同志”,薛忆沩创作了两篇小说:一篇是《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后简称为《路程》),另一篇是长篇小说《白求恩的孩子们》。只是前者的主人公,用的是“怀特大夫”的化名,后者则用的是其本名。

从表面来看,《路程》中的怀特大夫以“遗书”——写给其前妻的最后一封信的方式,抒发了他对前妻的思念与爱;而实际上,薛忆沩是在分别讨论这支具有国际和平主义性质的抗日医疗小分队,在面临随时可能到来的死神时,他们各自的信仰问题。因为他们的信仰,关涉对他们一辈子以命相搏的抉择行为的价值衡估问题。简言之,就是要让他们在临死之前,回答自己究竟死不死得值的问题。

虔诚的基督徒布朗医生,坚定地认为上帝的居所就是他的“天堂”,因此“他服务于所有的人:国民党人、共产党人、普通民众甚至日本军人”。小分队的中国领队说:“他的‘天堂’非常具体:革命的领导机关在哪里,他的‘天堂’就在哪里。”而另一名死在“我”怀里的女性成员弗兰西斯,她的“‘天堂’却不是一个‘地名’,它也不是唯一的和恒定的。它像是流动的盛宴,它点缀着她的记忆又充实着她的向往,它是她心灵或者身体的感觉。——也许那荒弃的村庄里的那间土屋就是她的‘天堂’。在那里,她的眼泪和我的怀抱驱散了她的恐惧,将她从下午的地狱之中拯救出来”。

“我”怀特呢?虽然从基督徒走向了无神论者,又从一个无政府主义者走向了一个共产主义者,但“我从来没有将‘天堂’这个词从我个人的词典中删除过”。“我是因为你,因为我对你的爱,因为这种爱的希望和绝望,因为这种爱的抚慰和折磨,因为这种爱的幸福和痛苦,才去选择动荡不安的生活的。——我只想成为你一个人的英雄。”你(妻子)的爱,才是“我”的天堂。至于“我”所在的这个国家将在“我”死后,以纯粹和高尚的名义,定义“我”为“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国际共产主义战士,那完全是用误解写成的历史。

在《白求恩的孩子们》中,“中国版白求恩的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与西方版中骄傲任性,追求个人价值,把战争当作生命的内驱力的白求恩,作为同一个人在不同价值体系中被塑造的不同形象,在作者笔下有极富含义的注解”。

尽管在精神血脉上,“我”、扬扬和茵茵都是白求恩的孩子,都是在“纯粹”而“高尚”的白求恩精神的哺育下長大,但是,这“三个形象在不同时期对白求恩精神提出质疑,而这种质疑都在对利己和利人的定义上”。扬扬这个十三岁时死去的孩子,在遗书中说:“为什么我的身边没有高尚的人?”“我要去找白求恩,他会好好照顾我的。”而茵茵也说:“我的生活像假的一样。”“我”则是带着生命的重负来到白求恩的故乡,来还原那原本就错位了的历史。他给白求恩写下了三十三封信,以儿子的身份反思和诘问着中国人的历史书写和精神传承。

任何人临终的遗言当然是生命的真诚诉说。实际上,薛忆沩透过这些遗言要诉说的是,其实所有被规定的所谓客观存在的人生意义,都是权威们的虚构,而这种虚构的教义是解释不了我们的人生的。只有由人的自我意志所赋予的意义,哪怕这意义是自我缔造的一个幻影,我们也会心甘情愿遵循一辈子。

在《两个人的车站》里,“我”是一个在巴黎流浪的蹩脚的中国小说家,就是不愿接受父亲的断言:他在文学上将一事无成。但他宁愿接受那子虚乌有的电话里的忠告:“一种动词没有时态变化的语言怎么能够用来创作小说呢?它只能用来写教义或者做动员。”为什么“我”不愿接受具有血缘亲情的父亲的权威忠告?因为“我”亲眼看到,那个虔诚的意大利传教士,将自己的一辈子交给了“天主”,将最新的科技交给了中国,而他的墓地也最终留在北京。可二十年前,我父亲却在这简陋墓地上肆意践踏过。这些并不遥远的记忆,让“我”这位儿子情不自禁,代父在他的墓地匕拜谒、忏悔了整整四十分钟。

“我”也无法忘记,一位伦敦老太太,整整五十年在虚构中与她朝思暮想的东方老同学的相遇。直到这位东方老同学的传记出现,她才心安理得地死去。“我”还无法忘记,那位已经回到东京的日本少女,一直在痴痴等待着她自己小说中虚构的上海恋人的来信。连一直在追求她的美术老师知道了内情之后,也无不动情地说:“现在我认为,你应该继续虚构,而我——我应该消失。”

这些令我难以忘怀的来自巴黎、伦敦和东京的想象与虚构,却无不在“隐喻”着人们:只有遵循自我心灵的呼唤,这信念才能得到矢志不渝的坚守;只有实现自我的个人意志,我们的生命才能走向丰腴与充实。世界各地成熟的市民意识与文化,都无不昭示着这一点。

因此,自觉地立足于个体生命的立场,以当代世界意识(如存在主义、语言符号学、结构主义)反思当代中国人的精神构成,重建中国新兴市民社会的生存意义,既是薛忆沩小说创作的核心任务,也是他小说的一贯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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