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唢呐烟尘》
2018-09-10赵淑敏
赵淑敏
看见沈宁的名字是2000年的事。初读他的作品,是在美洲《世界日报》小说版上的长篇连载《陶盛楼记》。每天推出一小块,有时编者前后分割得不是很恰到好处,辜负了作者用心经营的亮点,往往断了文气。但就这样没头没脑地切入,却也读出了门道和味道,原来是写陶希圣一家子的旧事。
昔年在台湾居住的读书人都知道陶的故事,而且他虽不识我,我却与他同台“演讲”过。那是台湾《中央日报》还在忠孝西路火车站旁边的年月,每年的元宵,副刊都在八楼举办新春茶会招待作者,那的确是冠盖云华一时之盛。每年茶会进行中,主编仲父先生总是临时抓几个人上台说一点应景的话。那年,陶老也去了,第一个当然是请他上台,在那乱哄哄忙着互相招呼社交叙谈的场合,极少有人长篇大论,陶先生亦不例外,之后一个个有名的人物被请上了台,轮过五六位,我忽然意外地被叫到了名字。一向并不怕事的我,自然不必扭捏作态,应声登台,说了点年轻作家的感言。可能是鼓励青年,我的话语大家又都能听得明白,反多得了一点掌声。所以那一年是陶老打头,刚出过几本书的我煞尾,算是与“大佬”同台开讲了。过后,我当然不会去打扰长者,自然人家也依然不认识我。此刻,我正在写沈宁作品的读书心得,忽然想着,那时的沈宁在哪里?算算,他应该是仍无可奈何地隐伏在大山中耕地放牛,做上大学的梦呢!其实那些坎坷也该算是为他储集了未来创作的资本吧?
《陶盛楼记》读得没头没尾,回了台北只能暂时放下,虽然非常想寻得全豹細细品味。但一回台北便忙得有似旋转的陀螺,把对《陶盛楼记》的关心不得不暂时搁下。直到决心定居纽约,忽然发现近在蜗居咫尺的建筑工地,不知何时已建成有规模的图书馆;专业的书虽不如个人以前的小小书库,但可供大众的读物却丰富太多。去那里参加图书馆主办的活动顺便找书读,竟发现《陶盛楼记》已易名为《唢呐烟尘》上下两册出版,且已上架许久,我终如愿得阅全书。近知又出了第三册,但是去过那里三趟,也没找到那本书,所以我所看到的还是止于陶琴薰1949选择泣离至爱双亲,与夫婿沈苏儒留下于春申故地,决心不问祸福长相厮守。
有人说我喜欢《唢呐烟尘》,我不承认,若说我看重、欣赏这样的作品我绝不否认,因为对于这样的小说,仅说“喜欢”,未免太轻慢了,它非一时灵感印记的小品,挑起这个题材不只经营这类小说的功力要够;对于所落笔着床的大时代,即使未曾经历,也需有足够择取诠析使用资料的能力、让知识导引出由生命深处生出来如身临其境的动力。沈宁较我年轻一轮,他从未亲历过那些困苦艰险,对那些生死一线分隔惊心动魄的场景却敢于创作;不但敢写全国总动员对日本全面抗战的大局面,更敢写我的“史前史”。那“牺牲已到最后关头”宣示之前,京沪平津虽已处在山雨欲来前,却属“黄金十年”末季,百姓生活得宁静安恬。这些无疑对他是一种挑战,但是他既决定要以母亲为中心写出陶家的家传,刻画出承上启下全部历程,他便规避不了,只能挥大笔泼墨彩绘这些时代容颜。自己没有那经验和境遇,外祖、双亲、舅氏的所见闻所亲历所忆记,都用来补充了书册、文篇、档卷载录的不足。
《唢呐烟尘》终得成书,是他五十岁那年,想到对母亲的承诺,深感不该再事蹉跎,但必须为稻粱谋啊!幸有贤妻体会他的心境,愿意独自承担家计,让他安心写作。于是他力排众议,辞去工作,费了三年之功完成了这样一部大小说。也有人说“大河小说”,首要条件是以分量砸人,这部书上下两册文本共八百几十页,摞在一起超过两寸的确有它的厚重,但我认为它的大,是境界的,虽乃写一人一家的故事,但是它的内容却概括了那个时代的大历史。
他以第一人称的“我”开场:“我的妈妈明天十八岁。”而第二章却说的是在湖北黄冈一处发音为“陶盛楼”的村庄,有一桩奇特的婚礼。新娘万冰如,被吹吹打打迎到陶家,读洋学堂北京大学的男主角陶希圣却因算错了时间,晚一天才能到家与从未见过面的新娘成亲。到家后却因次日方能拜堂,仅能悄悄地去看看他的新娘,而在这次夤夜偷会以前,万氏女子,若干年后多人形容“让汪精卫认栽的那个‘乡下女人’”,却先已受过了陶家婆婆与两位姑奶奶如狂风暴雨的下马威。这一段令人读得惊心动魄,我晓得昔往旧家婆母与姑奶奶对媳妇的权威,但不该肆虐如此,尤其陶万两家都是知书达礼的大户人家。还有人解释说这是因前清满人留下的遗风,但先母就是正黄旗满族官宦家的最小偏怜女,据云规矩是比较大,女儿比较受宠,不过到民国十几年,所宠的方式,无非是读洋学堂的权利,和吃好穿好跟同学一起玩乐器拍照片的轻松。对媳妇则要“立规矩”,一家人吃饭姑娘可以入座,媳妇却须站在婆婆身后伺候,但不是那般打打骂骂百般虐辱。难道是湖北乡间遗俗?不过区区童年定居重庆沙坪坝,有数年是与鄂人族群为邻,也见过婆婆妈妈大姑娘小媳妇扯头发撕衣服对打争吵,可没有那么刁钻凶恶的。难道是沈宁的戏剧手法吗?他可是曾在影视行当里打过滚的。便是这样的描述,会吸引人要看下去吧?
是!沈宁就是这样由陶琴薰十八岁面对时代风潮,和比女儿更年轻的万冰如走入了伦常的暴风圈两条线开场,把读者带了进去。全书共八十章,整个结构就这样两线交互推进到第六十九章,陶家人终得在重庆重聚不再分离,才一笔写下去。
本书的主线可以分为几个部分,陶希圣夫妇在经过了家主赐予的强大威权的窒息,长女骊珠因遭彻底忽视夭亡的悲惨,使得陶希圣决定带着弱妻幼子走出守旧的乡村,争取一点无恐惧无惊吓的小自由,以后都是陶希圣勤为学、创事业发挥生命能量在大历史中一步步走向“重要”的日子。而因接连生女被“苦毒”虐待的万冰如却成为连生数儿的多子母。勤俭清贫的生活虽艰苦却舒心,此后获得身心“自由”的万冰如,必总站在陶希圣身后做配角,一起演人生大戏。像全民抗战开始拖着她所有的“丫”辗转数省逃难;像震惊国际的“高陶事件”中,她有勇有谋由配角而主角,保守了夫君人格的清白与人身的安全。尤其女儿陶琴薰带着弟弟在江湖豪杰的保护下逃亡成功,使高宗武、陶希圣能放心地将汪氏集团所签订的卖国条款公之于世,让原属“低调俱乐部”成员的陶希圣得以高调地救赎,比所有的谍情故事都惊险精彩。除了杜月笙的传记,其门人万墨林的书我也看过,但在沈宁的书写中万墨林则像太史公笔下游侠列传中的大侠,沈宁把他们都生动地描绘在大时代的历史画卷中。最后沈宁终于还留了一些篇幅描绘了那个时代两个青年男女最纯洁坚贞的爱情。恰巧从我幼儿时代对沙坪坝那所大学就很熟悉,最初是把人家的校园当成多功能的儿童乐园,到了台湾长大成人身边周遭又多有与沈苏儒、陶琴薰同时代的校友,于此我只能说可惜如今那些人绝大多数都已去了另一世界,没看到沈宁的《唢呐烟尘》,无法证明某些人当年观事的双目是戴上了成见的有色眼镜。
沈宁是位勤谨爱惜羽毛的作家,工作之余,努力写作,但是如同昔往,区区是在课堂与研究之外从事放不下的创作,总是强调“长痛不如短痛”,在有限时日之内将要写的喷发出来,之后迅即回归日常生活轨道。所以我的长篇小说“逆航三部曲”,蘸着生命的油膏抢时写成了《松花江的浪》,后两部就再也挤不出心思与时间完成。等到够资格退休又已时空转换,不适再挑战那样的题材。因此沈宁对知他懂他体恤他的贤妻不只有亲爱还有感激,她那样贴心地给他放了三年写书假。多么难得,好令人羡慕啊!故而《唢呐烟尘》是集中思绪塑刻出来的人生浮雕,读过沈宁那么多小说散文我还是最推重这部传记小说。尽管他的短篇也有许多佳构,我曾经斗胆进言,诚如他自己承认他是艺术型的人,音乐素养扎实,希望他能将音乐浸润入小说,不只是素材,要进入人物的灵魂,便自然地呈现更多拨动人心弦的美丽乐章。
常常喜欢读书也读人,一位作家的性情特质、生活历程,常会折射影响到他下笔的重量和所行路径的方向,比如沈宁曾在离国开创新生活之前,历经多次政治运动给他的疼痛,一家五口被迫分在五处,亲人不得见面,不敢表露的强烈愤怨,更兼在允许考大学的新希望时期,仍不能自由选读想读该读的学校,所有感情的冲撞回荡都是强烈的。他曾为戏剧配乐,也曾工作于电视台,所以他的小说中都重情节,细节都是重彩深描3D呈现,常想何时可以看到它也有云淡风轻浅扫峨眉之作。最近看过他在报纸上连载的一个中篇,把场景带回了现在,题日《教授的儿子》,此次写的是现实的美国纯朴小镇的教授之子,碰撞到中国式大城进步繁华的文明。奇怪,明明没写到任何伤痛碰磕,怎么读得我心里苦苦干干涩涩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