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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大虑周,兴寄遥深

2018-09-10刘强

名作欣赏 2018年9期

刘强

在《世说新语》(以下简称《世说》)长达一千五百多年的流传及研究史上,余嘉锡先生的巨著《世说新语笺疏》,在文献价值、诠释能量及后世影响诸方面,足可与刘孝标的《世说新语注》、北宋汪藻的《世说叙录》奇峰并峙,鼎足而三。

余嘉锡(1884-1955),字季豫,号狷庵,湖南常德(今鼎城区长茅岭乡)人。父嵩庆,字子激,清光绪二年(1876)进士,官于河南商丘。嘉锡生于父亲任所,幼成庭训,乃立志著述,十四岁作《孔子弟子年表》,十五岁注《吴越春秋》。光绪二十七年(1901)参加乡试,中举人。后入京,选为吏部文选司主事。民元时,曾为北京各大学教席,授目录学、经学通论、骈体文等课程。后长期执教于辅仁大学,历任该校中国文学系教授兼主任、文学院院长。平生以著述为事,博览群书,学兼四部,于子史杂著尤为专精,著有《四库提要辨证》《目录学发微》《余嘉锡论学杂著》等书,享誉学林。1948年,余氏凭借《四库提要辨证》一书,当选为中央研究院首届院士。

《世说新语笺疏》始撰于1937年,终稿于1953年,历时17年之久。是书曾分用五色笔以唐、宋类书和唐写本《世说》残卷校勘今本,1938年5月又用日本影印宋本与明、清刻本对校。“于时国难日深,民族存亡,危如累卵,令人愤懑难平。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作,北平沦陷,作者不得南旋,书后有题记称:‘读之一过,深有感于永嘉之事,后之视今,亦尤今之视昔。他日重读,回思在莒,不知其欣戚为何如也。’自此以后,作者一面笔录李慈铭的批校、程炎震的《笺证》、李详(审言)的《笺释》以及今人谈到的有关《世说》的解释;一面泛览史传群书,随文疏解,详加考校,分别用朱墨等色笔写在三部刻本中。每条疏记,动辄长达二三百字,楷法精细不苟。字大者如豆,小者如粟,甚且错落于刻本字里行间,稠密无间。用心之专,殆非常人所能及。平时夙兴夜寐,直至逝世前二年,即1953年,十余年间,几乎有一半时日用在这部《笺疏》上了。唯平生写作,向无片楮笺记,临纸检书,全凭记忆,随笔而下。自谓:‘一生所著甚多,于此最为劳瘁。’”

以上所引见于周祖谟所撰《世说新语笺疏·前言》。周氏又云:“《笺疏》内容极为广泛,但重点不在训解文字,而主要注重考案史实。对《世说》原作和刘孝标注所说的人物事迹,一一寻检史籍,考核异同;对原书不备的,略为增补,以广异闻;对事乖情理的,则有所评论,以明是非。”“古人说‘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研究前代历史,自当明鉴戒,励节慨。作者注此书时,正当国家多难,剥久未复之际,既‘有感于永嘉之事’,则于魏晋风习之浇薄,赏誉之不当,不能不有所议论,用意在于砥砺士节,明辨是非,这又与史评相类。”这两段话几乎将余氏《笺疏》的体例及特色涵盖殆尽。

以下就从训释文字名物、考案史实、增广异闻、史评史论四个方面略加阐述,以明其义例。

其一,训释文字名物。

先看训释文字例。余氏《笺疏》虽重点不在训解文字,然于《世说》中频出屡见之俗语代字、方言名物之属,亦未尝轻忽怠慢。如《世说·排调》第17条:“明帝问周伯仁:‘真长何如人?’答曰:‘故是干斤牿特。’王公笑其言。伯仁日:‘不如卷角柠,有盘辟之好。’以戏王也。”余氏《笺疏》引《玉篇》云:“桔,加败切。牿之言割也,割去其势,故谓之牿。”又引《说文》云:“扑特,牛父也。”复加按语称:“真长年少有才,故伯仁比之骟牛,言其驯扰而有千斤之力也。”不唯如此,又对此章文义做了如下疏解:

嘉锡案:《玉篇》云:“柠,母牛也。”《论语·乡党篇》:“足躩如也。”《集解》引包氏曰:“足躩,盘辟貌。”敦煌本《论语》郑注作“逡巡貌”。然则盘辟即逡巡也。《汉书·何武传》日:“坐举方正,所举者,槃辟雅拜。”师古曰:“椠辟,犹言椠旋也。”又《儒林传》曰:“鲁徐氏善为颂。”注苏林日:“不知经,但能盘辟为礼容。”以此数说考之,则盘辟为从容雅步,不能速行之貌也。牛老则卷角,筋力已尽,行步盘旋,不能速进。《政事篇》载庾亮讥导曰:“公之遗事,天下未以为允。”又言“导晚年略不复省事,自叹曰:‘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此愦愦。”是导在当时虽为元老宿望,而有不了事之称,故伯仁以此戏之。

如此出入经史,触类旁通,使本章语义豁然明朗,言外之意呼之欲出。再如《德行篇》第47“吴道助、附子兄弟,居在丹陽郡”条,有“料理”一词,余氏笺疏乃引元李治《敬斋古今黄》十曰:“料理者,盖营护之意,犹今俚俗所谓照顾觑当耳。”又加按语曰:“李以营护照顾释料理,似也。然与桓车骑之语意不合,且车骑是桓冲非温也。《南史·陈本纪》论引梁末童谣云:‘黄尘污人衣,皂荚相料理。’以皂荚浣衣,而谓之料理,岂可解为照顾乎?”又引释玄应、释慧琳两种《一切经音义》,明其语音云:“盖撩通作料,训为整理,故凡营护其人,与整治其事物,皆可谓之料理也。”接着又引钱大昕《恒言录》、翟灏《通俗编》相关考释以明。余如《文学篇》第22条释“宁馨”,同篇第46条释“名通”,《排调》第13条释“何乃淘”,《雅量》第18条释“伧”,等等,皆其例也。

再看训释名物例。《排调》第32“谢公始有东山之志”条,“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一句,刘注引《本草》称:“远志一名棘宛,其叶名小草。”余氏先引《尔雅·释草》,复引《广雅》,以释其义。又加按语称:“据此,则远志之与小草,虽一物而有根与叶之不同。叶名小草,根不可名小草也。郝隆之答,谓出与处异名,亦是分根与叶言之。根埋土中为处,叶生地上为出。既协物情,又因以讥谢公,语意双关,故为妙对也。”余如《言语》第26条释“千里尊羹,未下盐豉”,及《德行》第41诸条释“寒食散”,皆是。

其二,考案史实。

《世说》虽列于“子部小说家”,然其所记,又颇具史料价值,历来受到考史者之宝爱。余氏乃著名目录学家、历史学家,深具史实、史眼与史识,故其对于《世说》中涉及之人事,常能明察秋毫,辨其真伪;而于诸家之评骘,亦能精研审判,直陈利病。如《容止》第1“魏武将见匈奴使”条,唐代史家刘知几《史通·暗惑篇》指其非实,其后刘辰翁、李详、程炎震诸人亦群声响应。余氏《笺疏》虽亦承认“此事近于儿戏,颇类委巷之言,不可尽信”,然又不以诸人为然,乃考辨云:“刘子玄之持论,亦复过当。考《后汉书·南匈奴传》:自光武建武二十五年以后,南单于奉藩称臣,入居西河,已夷为属国,事汉甚谨。顺帝时,中郎将陈龟迫单于休利自杀。灵帝时,中郎将张脩遂擅斩单于呼征。其君长且俯首受屠割,纵杀一使者,曾何足言?且终东汉之世,未尝与匈奴结姻,北单于亦屡求和亲。虽复时有侵轶,辄为汉所击破。子玄张大其词,漫持西京之已事,例之建安之朝,不亦慎乎?”两相比较,余氏之论更为持平。又如《文学篇》第47“康僧渊初过江”条,余氏《笺疏》三,遍引史籍,证明“刘孝标此注盖作于天监六、七年之间也”,从而解决了《世说注》的作年问题。似此其例甚多,限于篇幅,兹不赘举。

其三,增广异闻。

余氏笺疏旁征博引,左右逢源,涉猎之广,引据之博,令人叹为观止。粗略考察,余氏所引书盖有以下几类:一是正史、杂史、别传及谱牒;二是字书、类书及目录;三是文人笔记及小说偏记;四是近人研究专著,如李慈铭《世说新语简端记》、李详《世说新语笺释》、程炎震《世说新语笺证》、刘盼遂《世说新语校笺》等。有时为说明一个问题,不避繁难,必使语义贯通、疑惑消除而后止。如《德行篇》第45“吴郡陈遗”条,关于陈遗生平本末,博洽如刘孝标,竟然自注“未详”,余氏《笺疏》乃广引宋躬《孝子传》《南史·孝义传》,并《法苑珠林》《御览》《广记》《类聚》《南齐书》诸书,称:“《世说》此条,必别有所本。孝标注中不言遗母目瞽复明,盖亦未睹其书也。南史称宋初吴郡人陈遗,则遗之遭难不死虽在晋末,而其人实卒于宋初。”又如《文学篇》第85:“简文称许掾云:玄度五言诗,可谓妙绝时人。”余氏笺疏第一条即洋洋洒洒,一千三百余字,不啻为一篇东晋诗论,足见其腹笥之富,涉猎之广,识见之深。尽管此一种注疏方式,难免引人非议,至有“枝蔓”“烦重”之讥,然总体上看,却造成一种“滚雪球”效应,无形中丰富了《世说》的诠释空间,提升了《世说》的经典品位。这与刘孝标注“以史眼注《世说》”看似郢书燕说,实则足以促成其书不朽,因而反倒成为《世说》的最大功臣,正相类似也。

此外,余氏对于《世说》条目取材来源,亦多有考辨,每每明其出处,校其异文,颇有助于考证古史之便。笔者尝在此基础上制成《世说新语条目取材文献一览表》,读者可以参看。

其四,史评史论。

史评史论是余氏《笺疏》最为用力处,因而也形成了该书最显著的特色。大略言之,史评史论又可分为品藻人物、臧否世风、辨伪纠谬三类。以下分别举例以明。

(一)品藻人物。如《德行篇》第13“华歆、王朗俱乘船避难”条,针对“华王优劣”,余氏说:“自后汉之末,以至六朝,士人往往饰容止、盛言谈,小廉曲谨,以邀声誉。逮至闻望既高,四方宗仰,虽卖国求荣,犹翕然以名德推之。华歆、王朗、陈群之徒,其作俑者也。观《吴志·孙策传》注引《献帝春秋》,朗对孙策诘问,自称降虏,稽颡乞命。《蜀志·许靖传》注引《魏略》,朗与靖书,自喜目睹圣主受终,如处唐虞之世。其顽钝无耻,亦已甚矣。特作恶不如歆之甚耳,此其优劣,无足深论也。”同篇第19条:“王戎云:‘太保居在正始中,不在能言之流。及与之言,理中清远,将无以德掩其言!”余氏《笺疏》先引《通鉴》胡注云:“正始所谓能言者,何平叔数人也。魏转而为晋,何益于世哉?王祥所以可尚者,孝于后母,与不拜晋王耳。君子犹谓其任人柱石,而倾人栋梁也。理致清远,言乎?德乎?清谈之祸,迄乎永嘉,流及江左,犹未已也。”复又加按语称:“胡氏之论王祥是矣,若其以祥之不拜司马昭为可尚,则犹未免徇世俗之论而未察也。考其时祥与何曾、荀顗并为三公,曾顗皆司马氏之私党,而祥特以虚名徇资格得之。祥若同拜,将徒为昭所轻;长揖不屈,则汲黯所谓‘大将军有揖客,反不重耶’之意也。故昭亦以祥为见待不薄,不怒而反喜。此正可见祥之为人,老于世故,亦何足贵!”此论可谓洞幽烛微,毫发毕现,直将王祥假面扯破矣!再看《贤媛》第11“山公与嵇阮一面”条,余氏评骘三贤曰:

嵇、阮虽以放诞鸣高,然皆狭中不能容物。如康之箕踞不礼钟会(见《简傲篇》),与山涛绝交书自言“不喜俗人,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辄发”。又《幽愤诗》曰“惟此褊心,显明臧否”。皆足见其刚直任性,不合时宜。籍虽至慎,口无臧否(见《德行篇》)。然能为青白眼,见凡俗之士,辄以白眼对之(见《简傲篇》注)。则亦孤僻,好与俗忤。特因畏祸,能衔默不言耳。康卒掇杀身之祸。籍亦仅为司马昭之狎客,苟全性命而已。涛一见司马师,便以吕望比之,尤见赏于昭,委以腹心之任,摇尾于奸雄之前,为之功狗。是固能以柔媚处世者,宜其自以为度量胜嵇、阮,必当作三公也。呜呼!观于竹林诸人之事,则人之生当乱世而欲身名俱泰,岂不难哉!然士苟能不以富贵为心,则固有辟人辟世,处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虽不为山涛,岂无自全之道也欤?

又,《政事》第8“嵇康被诛后,山公举康子绍为秘书丞”条,余氏对山涛更加挞伐,曰:“山涛之言,义取诸此,以喻人之出处进退,当与时屈信,不可执一也。然绍父康无罪而死于司马昭之手。《礼》曰:‘父之雠,弗与共戴天。’此而可以消息,忘父之雠,而北面于其子之朝,以邀富贵,是犹禽兽不知有父也。涛乃傅会《周易》,以为之劝,真可谓饰六艺以文奸言,此魏、晋人老、易之学,所以率天下而祸仁义也。”余氏之论,正承袭南宋叶梦得、清初顾炎武等儒者立场,对山涛之荐嵇绍于司马一事,可谓深恶痛绝!尽管此一种诠释理路颇为一些论者所不屑,然正如前引周祖谟所云,余氏之史评乃孤愤之作,故“于魏晋风习之浇薄,赏誉之不当,不能不有所议论,用意在于砥砺士节,明辨是非”,故亦不可执一而论。

(二)臧否世风。魏晋人物与世风交互影响,乃成就文化史上一大特出而多彩之风景。余氏品藻人物,常与臧否世风并辔偕行。如((德行》第17“王戎、和峤同时遭大丧,俱以孝称”条,余氏案云:“孝友之道,关乎天性,未有孝于其亲而薄于骨肉者。而孝之与友,尤不单行。王戎女贷钱数万而色不悦,必待还钱乃始释然。和峤诸弟食其园李,皆计核责钱(均见《俭啬篇》)。二人之重货财而轻骨肉如此。王戎犹可,若和峤之视兄弟如路人,虽不得遽谓之不孝,而其所以事亲养志者,殆未能过从其厚矣。”又引《后汉书·逸民传》戴良居丧无礼之事,云:“盖魏、晋人一切风气,无不自后汉开之。《抱朴子·刺峤》以戴叔鸾、阮嗣宗并论,良有以也。”这里“魏、晋人一切风气,无不自后汉开之”,真是一语道破天机,故此句常为论者所称引。又,《容止》第2“何平叔美姿仪”条笺疏云:“何晏之粉白不去手,盖汉末贵公子习气如此,不足怪也。”《伤逝》第1“王仲宣好驴鸣”条笺疏云:“此可见一代风气,有开必先。虽一驴鸣之微,而魏晋名士之嗜好,亦袭自后汉也。”《任诞》第25载:有人讥周仆射:“与亲友言戏,秽杂无检节。”周日:“吾若万里长江,何能不千里一曲。”余氏案云:“伯仁名德,似不宜有此。然魏、晋之间,蔑弃礼法,放荡无检,似此者多矣。”一方面为周伯仁做回护,另一方面又揭橥魏晉世风,相沿成习,隐然有伯仁本是佳人,惜为世风裹挟而不免有此败德行径之意。

《世说·任诞》篇一向被认为魏晋名士“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集中表现,然余氏对此篇评价尤低。他说:“国于天地,必有兴立。《管子》曰:‘四维不张,国乃灭亡。’自古未有无礼义,去廉耻,而能保国长世者。自曹操求不仁不孝之人,而节义衰;自司马昭保持阮籍,而礼法废。波靡不返,举国成风,纪纲名教,荡焉无存。以驯致五胡之乱,不惟亡国,且几亡种族矣。君子见微而知著,读《世说·任诞》之篇,亦千古之殷鉴也。”此论最可看出,余氏秉持儒家土大夫之家国天下关怀,而对“魏晋风流”持一种严正的批判态度。再如《德行》第42“王仆射在江州”条笺疏云:“盖魏晋士大夫只知有家,不知有国。故奉亲思孝,或有其人;杀身成仁,徒闻其语。王祥、何曾之流,皆不免党篡。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竟成虚言。六代相沿,如出一辙,而国家亦几胥而为夷。爰及唐、宋,正学复明,忠义之士,史不绝书。故得常治久安,而吾中国亦遂能灭而复兴,亡而复存。览历代之兴亡,察其风俗之变迁,可以深长思矣。”

因为余氏所持的这一儒家立场,故其对当时儒学式微、佛道大行之况,每多忧思与感慨。尝言:“东晋士大夫不慕老、庄,则信五斗米道,虽逸少、子敬犹不免,此儒学之衰,可为太息!”“盖南北朝人,风气如此。韩昌黎所谓不入于老,则入于佛也。”正如周祖谟所云,余氏捍卫儒学,排斥佛老的立场,盖深受宋代儒学之影响而有以使然。余氏尝说:“读书人第一是讲究做人,第二才是讲究做学问。否则有学无行,读了书有什么用?”唯其如此,《世说》中为后人津津乐道的所谓“名士风流”,在余氏“法眼”之下竟然显得捉襟见肘,无处遁形!

然,余氏亦非对魏晋风度一概否定。如《言语》第8“客有问陈季方”条笺疏:“魏、晋诸名土不独善谈名理,即造次之间,发言吐词,莫不风流蕴藉,文采斐然,盖自后汉已然矣。”《文学》第19“裴散骑娶王太尉女”条笺疏:“晋、宋人清谈,不惟善言名理,其音响轻重疾徐,皆自有一种风韵。”又如《企羡》第6条记“孟昶未达时”,“尝见王恭乘高舆,被鹤氅裘。于时微雪,昶于篱间窥之,叹曰:‘此真神仙中人!”李慈铭引《颜氏家训·勉学篇》对其时风气痛加针砭,疾之已甚,近乎詈骂。对此,余氏则加案语曰:“矜饰容止,固是南朝士大夫一病。然名士风流,仪形俊美者,自易为人所企羡,此亦常睛。……莼客此评,深为无谓。若移《家训》语入《容止篇》下,以见风气之弊,则善矣。”余氏对李氏之反驳,切中肯綮。尤其后一句,能将《企羡》与《容止》区以别之,足见余氏对《世说》分类主旨之精微把握,乃在李慈铭之上。

(三)辨伪纠谬。《文学》第12“裴成公作《崇有論》”条,“頠疾世俗尚虚无之理,故著《崇有》二论以折之”,余氏笺疏先引《魏志·裴潜传》注引陆机《惠帝起居注》云:“頠理具渊博,赡于论难。着崇有、贵无二论,以矫虚诞之弊。”又加按语云:“頠贵无论即附崇有论后。此引无‘贵无’二字,盖宋人不考晋书,以为頠既‘崇有’不应复‘贵无’,遂妄行删去。不知《崇有》只一篇,安得谓之二论乎?”同篇第57“僧意在瓦官寺”条,李慈铭以刘注中“庆校众本”,“庆字当作峻。……各本皆误”。余氏则日:“作‘庆’固非,作‘峻’亦未安。惟宋本作‘广’,妙合语气。庆与广字形相近,因而致误耳。”又案:“卷下《贤媛篇》注曰:‘臣谓王广名士,岂以妻父为戏。’《汰侈篇》注曰:‘臣按其《相经》’云云,然则孝标此注为奉敕而作,故自称臣。以此例之,则此条必不自名日峻亦明矣。莼客先生未之思耳。”

此外,亦有批评刘注者。如《伤逝篇》第16:“王子猷、子敬俱病笃,而子敬先亡。子猷问左右:‘何以都不闻消息?此已丧矣!’语时了不悲。便索舆来奔丧,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径入坐灵床上,取子敬琴弹,弦既不调,掷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恸绝良久,月余亦卒。”刘孝标注引《幽明录》记子猷“请以余年代弟”而不得的一则志怪小说以为参考。对此,余氏深不以为然,指出:“据《世说》:子敬亡时,子猷尚能奔丧,且有人琴俱亡之叹。其不哭也,盖强自抑止,以示其旷达,犹原壤之登木,庄生之鼓缶耳!非不能哭也。安得谓之都不得一声乎?当时虽复恸绝,然月余乃卒,若其背疾即时溃裂,恐不能活至月余矣。”又说:“《世说》《幽明录》均刘义庆所著,而其叙事不同如此,当由杂采诸书,不出一源故也。持矛刺盾,两相乖谬,其为虚诞,不攻自破。盖为天师道者,欲自神其术,造此妄说,以惑庸愚。以子敬兄弟名高,又家世奉道,故话之以取信耳。孝标取以作注,以为实有此事,不免为其所欺矣。”

以上,乃是对余氏《笺疏》大旨的简要胪述,其义例、特色及成就大体可知。当然,因为卷帙浩繁,工作量巨大,又系遗著,作者未曾做最终统稿校订,故难免千虑一失。前辈学者及时贤颇有諟正,兹不俱述,仅就其常见者,举例以明。

一日标点有误。如《雅量》32“郗嘉宾钦崇释道安德问”条,“道安答直云:‘损米。’愈觉有待之为烦”句,余氏以“愈觉有待之为烦”句,“乃记者叙事之辞,非安公语也”,理由是:“盖嘉宾之书,填砌故事,言之累牍不能休。而安公答书,乃直陈其事,不作才语。读之言简意尽,愈觉必待词采而后为文者,无益于事,徒为烦费耳。”实则断句有误,当作“损米,愈觉有待之为烦”也。

二日引据失考。如《雅量》第21条:“周仲智饮酒醉,瞠目还面谓伯仁曰:‘君才不如弟,而横得重名!’须臾,举蜡烛火掷伯仁。伯仁笑日:‘阿奴火攻,固出下策耳!”余氏笺疏引《能改斋漫录八》云:“投烛之事,当云‘阿嵩,火攻固出下策耳’。其称阿奴,盖史误也。”今查《能改斋漫录》卷八无此语,当系黄朝英《靖康缃素杂记》卷八之误耳。

三日材料舛互。如《文学》第54“汰法师云”条,余氏笺疏云:“《高僧传》卷五云:‘竺法汰东莞人。少与道安同学。虽才辩不逮,而姿过之。或有言曰‘汰是安公弟子’者,非也。”余氏案日:“道安本随师姓竺,后乃以释为氏。由是其弟子皆姓释。今法汰以竺为姓,知是同门,非弟子也。”“嘉锡案”前当为程炎震《世说新语笺证》,修订本失注。又标点亦有误。“或有”前四句出《高僧传》,后则为程炎震按语。又,《自新》第1条“周处年少时”条,余氏笺疏按语引劳格《读书杂识》五《晋书校勘记》日:“案此采自《世说》,予以《处传》及《陆机传》霰之,知系小说妄传,非实事也。”其后有:“案处没于惠帝元康七年”,直至“以此推之,知《世说》所云,尽属谬妄”。共约两百余字,实乃李详《世说新语笺释》考证之语,而周祖谟整理时误作余氏按语。似此,皆可在新版时予以刊正。

四日训解失误。如《言语篇》第79“谢胡儿语庾道季”条,“诸人莫当就卿谈”,余氏笺疏引文廷式《纯常子枝语》卷十四云:“莫字揣摩之词,意与或近。秦桧言‘莫须有’之莫字,正与此同。俗语约莫,亦揣度之词。”实则“莫”乃“暮”之本字,宋本正作“暮”字。再如《品藻》67:郗嘉宾问谢太傅曰:“林公谈何如嵇公?”谢云:“嵇公勤着脚,裁可得去耳。”余氏笺疏引(《高僧传》四曰:“郗超问谢安:‘林公谈何如嵇中散?’安曰:‘嵇努力裁得去耳。’”乃称:“此云‘勤着脚’,盖谓嵇须努力向前,方可及支。”此解有误。盖“去”即“离开”“摆脱”之意,这里谢公之意,是说嵇康须努力向前,方可摆脱支遁的追赶,乃嵇康略胜支遁一筹,非不如也。类似瑕疵,杨勇氏辨之甚详,兹不赘述。

综上所述,余氏《笺疏》可谓体大虑周,兴寄遥深,非一般著述之可比,实是一部用注疏形式结撰的士大夫之精神史和心灵史也!周祖谟称余氏“能为深湛之思,长于考证,精于辨析,尚论事实然否与是非曲直,近百年来,很少有人能与之相比”,良有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