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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起的宗璞

2018-09-10李辉

名作欣赏 2018年9期
关键词:宗璞北平

九十岁,终于完成《北归记》

2018年5月24日,又一次走进宗璞先生的家。过去,她经常住在北大校园的燕园,逢年过节,我们总是会去那里探望她。后来,她搬到昌平太阳城,在那里继续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北归记》的创作。

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认识了宗璞,喜欢她的作品。

我为大象出版社策划“大象人物聚焦书系”时,读她写父亲的几篇文章,觉得非常好,我建议不妨做一本画传。我将几篇综合,请宗璞提供照片,她为这本画传起了一个很好的书名《云在青天水在瓶》。画册出版后,我到燕园送给宗璞,她在上面认认真真写了一句话题赠。之后,香港出版繁体版,韩国又出版韩语版。2018年5月24日我去探望宗璞,特意带去香港繁体版请她签名留念。此时,她的眼睛非常不好,却认认真真写下“宗璞”名字,年月日也写得清晰。

我喜欢收藏一些史料。没有想到,竟然收藏到冯友兰先生50年代为科学出版社推荐杨伯峻先生《论语今译》的一封信。后改由古籍出版社出版,书名为《论语译注》。这封信写于1957年1月10日,全信如下:

科学出版社负责同志:

兹送上北京大学中国语文系教授杨伯峻先生著的“论语今译”稿本,《论语》这本书是中国哲学史研究的极重要的资料。但是文约义丰,极不好翻译。杨先生是古汉语文法学家,他的翻译,大概是从文法方面着眼。有些地方从义理方面看还有可以商酌、讨论的地方。但是《论语》这部书将来要有很多的翻译本。杨先生这个翻译本,曾经用过很大的工夫,又经过杨树达先生的校正,对于研究《论语》的人及一般读者都有很大的帮助。我建议由

你们出版。

此致

敬礼

冯友兰

一月十日

为这批往来书信等,我在“六根”上写了一篇《杨伯峻史料,看看人就醉了》,没想到阅读者如此之多。关键是这些往來书信不可复制,短信、微信早已取代手稿、书信,重新读手迹,怎能不让人醉?

王蒙生于1934年,1994年是他的六十岁生日。宗璞与刘心武忙着张罗为王蒙做一次六十大寿,这件事,自然移交由我张罗。好像宗璞还是刘心武说了一句话:“大懒使小懒,小懒不动弹”,最终我来操办。王蒙的六十诞辰,我安排在报社附近的一家饭馆。这一天,王蒙的一些朋友前来,分别为王蒙与夫人崔瑞芳、宗璞与蔡仲德夫妇、唐达成、李国文、邵燕祥、刘心武、张凤珠、李辉、应红等。宗璞为王蒙六十大寿撰联庆贺:“智圆行方黄钟大吕世相人间金管立,气豪辞锐朗月清风姓名天上碧纱笼。”唐达成80年代曾任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多年与王蒙共事。唐达成书法极好,生日这天,他书写隶书相赠王蒙:寿如今石嘉且好。

没有想到,时间过得真快,我也过了花甲之年。王蒙今年84岁,每天走路一万多步,经常把走路的步数发给我看。心态好,乐观,怎么得了?

十几年前,宗璞眼睛患上严重疾病,最终近乎失明状态。可是,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她没有放弃长篇小说的写作,她告诉我,她用口授方式,一字一句讲出来,请朋友录入。开始,她还可以用放大镜看,后来却只能请别人念给她听。如有不妥之处,她逐字逐句予以润色,于精雕细刻之间,使小说的故事情节叙述柳暗花明,起伏跌宕。未曾想到,在九十岁来临之前,继《南渡记》《西征记》《东藏记》之后,她终于完成了“野葫芦引”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北归记》。四部长篇,完成了昆明西南联大与抗战的全纪录!真为宗璞感到高兴。

了不起的宗璞!

《北归记》的前五章率先发表于《人民文学》。宗璞与《人民文学》有缘。1957年,她的短篇小说《红豆》发表于此;1978年她的短篇小说《弦上的梦》发表于此;1987年,她的《南渡记》前半部分也发表于此——这一次,她开始长篇小说的创作。三十年后,最后一部《北归记》再次亮相于此。雄心勃勃的宗璞,终于完成一个夙愿:以四部长篇小说,精彩地叙述西南联大的故事,叙述硝烟弥漫的抗战中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

宗璞1928年生于北京(民国期间更名为“北平”),在这个古城生活了十年。抗战爆发,全家人离开北平,南渡前往云南昆明,在那里,宗璞进入西南联大的附中学习,在昆明,一待就是八年。八年,诸多往事都在她心中,走进半百之后,“野葫芦引”的四部长篇小说,一直留存心中。曾经以写短篇小说为主的宗璞,此时开始了第一部长篇小说的创作,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六十岁写到九十岁,三十年的岁月,在眼睛渐渐失明的状态之下,她还是以顽强的毅力,以最后这本《北归记》完美收官。

读发表于《人民文学》的《北归记》前五章,总能感受到宗璞回到北平的那种激动。小说中的主人公,其实都有她自己的影子。第一章第一节,宗璞以雄浑而苍凉的笔调,书写万里长江承载中华民族的历史前行。读这段文字,可以想象在她心中沉甸甸的历史厚重:

嘉陵江浩荡奔流。夏天的江水改去了春天的清澈,浊浪卷起一层层白色的浪花。奔流到重庆朝天门码头和长江汇合,载着中华民族奋斗的历史,穿山越岭,昼夜不息,奔向大海。太阳正在下山,映红了远处的江面。沿着江岸搭起的凌乱的棚户,在远山、江水和斜阳的图景中,有几分不和谐,却给雄壮的景色添了几分苍凉。棚户里有人出出进进,岸边小路上有推车的、挑担的慢慢移动,好像江水也载着他们。

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歌声,随着江波欢腾起伏。“我必须回去,从敌人的枪弹底下回去!我必须回去,从敌人的刺刀丛里回去!把我打胜仗的刀枪,放在我生长的地方!”歌曲的最后一句旋律高亢,直入云天。 (《北归记》第一章)

如此这般,宗璞以雄浑的开局,完成“野葫芦引”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北归记》。

北平,常在宗璞心中

离开北平八年,古城一直在宗璞心中。

几个月后,合子、嵋、燕殊三位,从重庆坐飞机上返回北平,宗璞借他们的眼睛与内心,倾注她对北平的思念。飞机抵达北平,宗璞如此写道:

时光已经到了下午,飞机进入北方的天空了,快飞!快飞!人们在心里为飞机鼓劲。

“北平!我看见了!”有人在舷窗边大喊了一声,许多人拥过去看。果然远处城郭在望,飞机下面树木渐渐多起来。“那里有一片水!”有人大叫。“昆明湖!”有人回应。

北平,我们回来了!下午三时二十四分,飞机到达北平西苑机场。飞机停稳了,扩音器里传出好听的声音:“北平,到了。”人们这时倒安静下来,坐着不动。

机舱门拉开了,一位工作人员出现在门边,他是从地面上来的,他站得笔直,大声报道:“北平,到了。”

北平,到了。这用熟悉的口音说出的几个字,大家听起来如同仙乐一般。

(《北归记》第一章第三节)

为返回北平,宗璞在小说中写了一篇长长的文章,题为《北平,和我一起飞》。叙述心中的北平,叙述她儿时生于斯长于斯的北平记忆:首尾两端,读起来,感触无限:

亲爱的北平,我们回来了。我们是飞回来的。本来空中就是我的天下。空中的路是胜利之路,我离开你的时候年纪太小,印象太少。记得的只是方壶,方壶后面的小溪,和小溪上的萤火虫;城里面只记得香粟斜街的住房和后花园。大人们的怀念和叙述,包括小姐姐的描述在我心中建造了北平城。北平,你是我们心中的城。我们回来了。

车在香粟斜街三号门前停下了,那大影壁上涂染了好几处黑灰颜色,显得很脏。开车人跳下来,跑过去敲打那两扇黑漆大门,黑漆有好几处都剥落了。一会儿,门开了,忽然出来许多人帮着搬东西。车开走了,我们对着大门站着,娘好像要跌倒,靠在爹爹手臂上。我不知道他们要站多久,我知道门里再也没有公公了。

北平——我心中的城!我们回来了!

(《北归记》之《北平,和我一起飞》)

读《北归记》,宗璞的叙述可谓起伏跌宕。最令我难以忘怀的,是她笔下所写的一位“文化汉奸”的结局。

院中有人说话,是嵋的声音:“文化汉奸应该照法律一样惩罚。”

“我看应该严惩,因为他们有文化。”是合子的声音。

莲秀猛省地从床上站起来,几乎摔了一跤,她把床单拉平,又怔怔地坐着,看着眼前的小屋。想到凌太太这几天不知怎样了,她家的宅子多好啊,谁能想到有一天凌老爷会坐监狱,凌太太住到荒山草屋里去。

(《北归记》第二章第二节)

躺在床上的莲秀,想到的就是以“文化汉奸”而入狱的凌京尧。

凌京尧担任伪职以后,小规模的送往迎来,也免不了参加。有一次,日本人要他穿上日本军服,去医院慰问日本伤兵。那时,来找京尧的已不是乌木阳二,而是更为彬彬有礼的文化官员。京尧听到这个命令,本能的反应是不能去,可是,怎么样能够不去?他和蘅芬商量,想出了一个喝醉酒的办法。京尧本来是懂得酒的,还曾为酒写过文章,说各种的酒在各种不同的程度上是人不同的朋友。却没有想到,它可以帮助他逃脱奇耻大辱。在规定去医院的那一天,他喝得烂醉如泥,根本站不起来。再加上烟瘾发作,眼睛都睁不开。日本人来看了,哼了一声,把已经送来的日本军服带走了。大概因为有更显赫之名的大文化人,积极参加了日本人规定的活动,他们对于凌京堯这样的人物就不大关心了。

(《北归记》第二章第二节)抗战胜利消息传来,凌京尧为之高兴:

胜利的消息传来时,他衷心高兴,他觉得自己的苦难到了头。军警来逮捕他的那一刻,他笑了两声,被人喝住。被捕半年以后,依法审讯判决,判他有期徒刑八年。他虽担任伪华北文联主席,并没有做任何实际的事情,总是在烟榻上打发日子。人问他是否要上诉,他又笑了两声,说:“我要说判得太轻了。”他知道这八年他是挨不过去的。刑期的长短对他意义不大,他觉得他对不起一切人,他在烟灯上烧尽了自己,在酒精里化去了自己。

(《北归记》第二章第二节)

入狱之后的凌京尧,病重住进香山脚下的一个教会医院。孟弗之前往医院探望,凌京尧见到孟弗之,断断续续说:“我等的就是这一天。我要对你们说,对不起。”他连说两个对不起。孟弗之说:“你已经忏悔了,我们都了解你。安心吧!”

凌京尧最关心的是与他脱离父女关系的女儿雪妍:

京尧望着蘅芬,蘅芬用了很大力气说:“她在哪里?我们的女儿雪妍她在哪里?”弗之定了定神,横下心来也用了很大力气说:“我想你们已经猜到了,三年前,她因为给阿难洗尿布,跌进河里,后来就葬在那个村子里,那是一个很关的地方。”弗之提高了声音说:“你们的外孙已经三岁多了,现在在绛初家中。卫葑已经和澹台珐订婚,你们又有了一个女儿。”弗之鼓足勇气说了这一段话,觉得好像走了几十里路。蘅芬的眼泪滴湿了京尧的被子,京尧闭了眼睛神态安详,轻声说:“我知道了,我可以去了。”接着又喘息起来,断断续续地说:“我要告诉你们,”他又喘息,然后又说,“我——凌京尧——我是中国人——我爱中国。”说了之后觉得还不够,又奋力睁开眼睛大声说:“我爱中国。”他用完了他最后的一点力气,闭上眼睛松开了手,他去了。

(《北归记》第二章第二节)

走进1947年,宗璞在小说中写到4月子蔚和惠杭的婚礼,是在东交民巷一个教堂举行:

一周后,子蔚和惠杌的婚礼在东交民巷的一个教堂举行,这是天主教堂。他们都是无神论者,但惠杌喜欢教堂的气氛,有时也去做礼拜。她觉得只有在教堂举行婚礼才够庄严,天主教或基督教对她是一样的。这座教堂不大,但很秀雅。他们两人都喜欢这建筑,又都喜欢教堂音乐,选用了一首圣歌。婚礼只有四位宾客:郑惠扮和赵军徽,孟弗之和孟灵己,孟灵己是碧初的代表。另外还有一个小合唱队,是北平艺专的师生组成的。惠杌穿着白缎本色团花旗袍,长及脚面,还有一件同样料子的披肩。脚下是一双银色浅口高跟鞋。头上仍梳着高髻。

(《北归记》第四章第二节)

探望宗璞几天之后,我走进东交民巷这座修建于1901年的教堂,拍摄了一组照片。我仿佛可以想象,七十一年前的那个日子,无神论者的婚礼在这里举办的景象。在他们二人的婚礼上,走出一个人,是冷若安。宗璞笔下写到,他吟诵的是纳兰容若的词,婚礼以此而达到高潮: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今得执手成连理,偕老霜鬓。

宗璞《北归记》笔下,呼唤民主、自由是那一代年轻人的理想。《北归记》第五章,正是以“自由”这首诗,激发所有人的想象:

狂风撼动了参天大树

撕破了厚重的霞裹云裳

快乐的歌声高声唱

自由 自由

让心灵无拘束

让头脑无屏障

自由 自由

让大写的

人呈现在蓝天上

合子举起手臂大声朗诵:“自由

自由/让大写的/人呈现在蓝天上”!若安也念道:“自由

自由/让大写的/人呈现在蓝天上”!又说道:“这诗是谁写的?”合子指指嵋:“她呀。”嵋忙道:“其实,是受爹爹的启发,和合子合作的。”

(《北归记》第五章第三节)宗璞终于为《北归记》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西南联大,民族文化的薪火相传

与宗璞来往颇多。2002年开始,我一直是吉林卫视“回家”的策划人。2005年,终于请宗璞成为“回家”的主人公,走进北京大学的燕园,拍摄她的写作情景,请她谈西南联大,谈小说创作,谈她与父亲的情感,谈她所经历的政治旋涡。最终,落笔在她开始创作的“野葫芦引”系列。读她与“回家”剧组的对话,可以体味他们一家如何走到云南,昆明时期八年生活的方方面面,在联大附中的学习生活,一直到开始动笔写抗战的那段历史……

宗璞“回家”播出时,片名为《病后余生》。开篇解说词叙说宗璞在燕园与父亲的故事,叙说自己十岁那年离开北平南渡昆明的一路行程,叙说“文革”经历,叙说晚年开始创作“野葫芦引”的故事……转眼十三年过去了,当年拍摄宗璞的情景却历历在目。

幸好当年有这一次详细的交谈,宗璞为我们留下南渡、北归的八年故事。细细品读,可以感受硝烟弥漫的抗战期间,昆明西南联大师生们的诸多精彩故事。

宗璞回忆,当年一家南渡,是朱自清先生到越南北部的海防港前来接他们:

母亲带了我们四个孩子。就是从天津到香港,你好像,我们已经谈过这个事情,就是朱(自清)先生到海防来接我们。在一个饭馆里面吃饭,他的上衣和帽子都被小偷偷走了。我父亲从长沙到昆明去的时候走桂林,走过一个关叫木南关,在车上他把手放在车窗上,当时司机就叫大家,要关车窗,叫大家把手都拿进来,别人都很迅速的,他就很慢,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个手已经伤了,后来给我讲这个事情,说别人一听见说要把手收进来马上要照看做,只有你爸爸要考虑,说这个抽象意义是什么,意义是什么,想了半天呀等他也想清楚胳膊也撞坏了。当时闻(一多)先生是参加那个步行团呀,很艰苦的,那个是很艰苦的,从长沙一直走到昆明,和学生一起步行,走了一百天呀,三个多月。

(宗璞“回家”场记摘录)

走进昆明,十岁的宗璞上西南联大附中。她曾在蒙自住过几个月时间。从蒙自到昆明,八年的生活,一切都留存宗璞心中,从未忘怀。这也是晚年的她,以巨大毅力写抗战故事至为重要的原因。宗璞叙述在蒙自、昆明期间的经历:

我的少年时代是在昆明,我是上联大附中,现在也算联大的校友啊,现在连联大附小的小朋友也算联大的校友,老校友一个个的都没有了。那一段的时光是一生中很重要的,也是和全国人民一起经受这个抗战。我觉得那个时候,那种精神啊,还是非常可贵。虽然生活很艰苦,可是好像没有人想说,我要去躲避这个艰苦,想一个什么招去躲避这个艰苦,能够很坦然地就在那种生活里头,过得还很快乐。因为有一个抗战必胜的信心。因为觉得我们这个生活是非常有意义,对我们的国家非常有意义。

我回去过好几次了,去过好几次了,我回去,每次去都要去看自己住过的地方。就是龙头村,住的时间很久的。在乡下,就是,我说过我们住在一个猪圈上,起先是住在一个猪圈上。后来搬到一个庙里。如果这次要回去的话,我要去看蒙自。因为几次回去都没有去蒙自,我们到云南最先的一站是蒙自,在蒙自住过两个月,才到昆明。因为最初,西南联大到昆明的时候校舍不够,就把文法学院放在蒙自,以后建立了校舍又搬回昆明。

那个时候虽然生活很苦,可是大家还是精神上很蓬勃向上的,还是很高兴的,应该做的是,那个时候我是一个少年,一个少年人应该得到一切的教育,家庭,这些我并没有失去。大人都是非常努力地在工作,比如像我父亲呀,像闻一多先生、朱自清先生一些老一辈,生活很苦,可是他们一方面教书,一方面写作,从来好像没有浪费光阴,总是很认真负责地在做事。

我常常记得我们那个时候用那个菜油灯,我并没有写到书里去,因为也有电灯,也有煤油灯,有的时候什么也没有了就用这个菜油灯,就是一个小盘子,你们可能没见过,一个小盘子,一个竹的架子,就是点这个几根灯草,《儒林外史》里头点那个灯草,点那个菜油灯,出一种烟,很黑的。我记得小的时候,我们是有伤风感冒,我母亲就把这个,就用那个烟呀来揉这个鼻子,那就弄得满脸都是黑的。我父亲写他的《贞元六书》,常常是在晚上,因为白天他常常要教书,要工作,在晚上要点这个菜油灯,然后第二天满脸都是黑的。可是当时也并不觉得这个有多苦,我母亲有一阵生病,病得比较厉害,常常不能起床,我父亲来做饭,我们怎么来点那个炉子也点不着,他是用松树枝呀,松枝呀编成一个很长的东西,然后把它盘在炉子里,这样底下一点,上面放上炭,一点就应该着了。可是我们就弄不好这个,总也弄不着,然后就弄得到处是烟,然后做饭也是,因为那个时候我比较小,我记得我和我父亲做饭做得怎么也做不熟,可是也觉得挺好,也并不觉得很苦。

张岱年先生是我的堂姑夫,他就说我的母亲呀特别能干,特别地会照顾家。他说冯先生做学问的环境呀,谁也赶不上。他说冯先生一辈子没买过菜。我父亲还是買过菜的,就是在龙头村,在那个躲警报的那个乡下。我母亲生病的时候,我们一起拿一个篮子去赶集买菜,这都是很平常的事情。比如说朱自清先生,因为朱太太在成都,有的时候他就一个人住,他后来得的胃病嘛,吃饭不太合时,就是遇见好吃的就要多吃。有一次走到一个什么地方,他一次吃了七个馒头,因为很久没有吃到馒头了。那个时候,他到我们家来吃炸酱面,他觉得很好吃,就吃了太多,后来回去他就告诉别的先生了。说冯先生家的炸酱面好吃,可是千万别多吃,说回去胀肚,所以朱先生胃病一直没有好。在战乱的那个环境里,一直没有好吃的,可是大家对这种生活都是很幽默地看待。因为最主要的是要把学生教好,这是学校的责任,这就是最主要的,无论多苦,可是自己所担负的责任不能放松,我觉得这个是我们老一辈在他们身上表现得很突出。

把学生教好就是把文化传承下去,我们的文化不能断,如果一个民族一城一池可以失掉,一个民族一个文化能够传承下去,他就是活的。如果整个的文化都消失了,那么他就要死了。老一辈的先生们,就是用他们自己这个心血在培养学生,就是要传这个薪火。

(宗璞“回家”场记摘录)

宗璞完成《南渡记》,重新开始写《东藏记》,是在父亲去世之后。历时多年,2001年《东藏记》出版,三年之后,蔡仲德先生去世。谈及这些往事,宗璞心态从容,并无抱怨。她说得好——“人生就是这样”:

我没有接着写《东藏记》就是因为照顾我父。我父亲去世以后,也是对我很大的打击啊。然后再调整几年,才写《东藏记》。《东藏记》出版以后,先生又去世了,反正人生就是这样,我觉得,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就是这是一个没完的事必须把它完成了,种种的无论是身体有病还是外界的事情都是打断,我从来没有想要放弃它,所以一有可能就又继续写,就是时间拖得实在是很长。不过有时候自己想想也还可以安慰,虽然慢了,总是在尽可能地向前走一点一点。有时候就原地踏步,不过再过一阵子又可以走一点,我想这个主要能坚持还是可以做完自己要做的事,就看老天能给多少寿命了。

我生病的时候我常常想起我父亲,对我很大的鼓励,我父亲到晚年这个身体情况很不好了,就完全不能走了,就最后几年坐在轮椅上,吃饭也,连吃饭嚼东西都比较困难,吃一顿饭要一两个小时,可是就在这种情况下呢我父亲还是坚持他的写作。每天上午一定的时间要进书房,他自己说他一进书房他的那些想法什么就来了,然后就口述写文章,他写文章就是不怎么要改的,写出一段就很是一篇文章。我写文章就是要反复地改。我父亲在西南联大的时候他们说我父亲是写作机器,他们说讲演,就是讲一段话就是一篇文章,上课讲一段话就是一篇文章。他到老写作,当然不是像以前那么样的这么顺利呀,不过他就是能坚持下来,一直到他九十五岁去世,一直在他完成他的新编巨著。几个月以后去世,他做完了他要做的事,我觉得我有时候是要想起他的这种情况,无论有什么困难只要心里坚持一个目标,一定要这样。

这个是一种责任,因为在这个国破家亡的时候,在我们整个民族最危难的时候,每个人都有责任去救亡,去救国,现在这个历史过去了,这个人的精神,当时那个历史的,当时生活的真实情况,后人就有责任把它留下来,就是我说的这个整个的,我们一个民族的记忆应该鲜明的,我经历的那一段历史,我又是一个写东西的人,那么我觉得我是有责任来写,如果不写对不起许多人那种精神。

《东藏记》好像写得还不太好,我现在写《西征记》觉得很困难,《西征记》很困难,因为究竟是没有去过战场,可是现在我要写的事情是和我比较远的,我在想我究竟有没有这个本事来把它写好,后来我就想这个《水浒传》,施耐庵也是听人家讲故事,怎么能够写出那么样好的书,我就有时候在那儿琢磨,比如现在写《西征记》我就要想写不止是写战争,而且写当时民众对于抗战的支持,比如修路,这一阵抗战这材料你们都看到了,还有这个修了路然后又破坏路,來阻挡敌人的前进,这些老百姓,我想给它表现出来。

(宗璞“回家”场记摘录)

5月24日,前往探望宗璞的时候,墙上挂着一副父亲冯友兰为女儿书写的对联。我与宗璞,在对联下面合影。拍摄“回家”时,宗璞说,她一直喜欢这副对联:

这个对联我就很喜欢它,就是“高山流水诗千首,明月清风酒一船”。有一个说法,是说刻在曹雪芹砚台背后,不过这当然不一定确切。我父亲知道我喜欢这个对联,就写了这个书法,所以它前面有小字:璞女颇喜此联为书之。这个书法非常的秀气,我觉得,我父亲他没有怎么练字的,他的字都是自己就是兴致所至这么写的。可是他自然的就有这么一种秀气。他写的时候已经是八十四岁了,写的这个字啊有点歪,所以有的时候我就叫它斜联,有点斜。这个虽然有一点斜,并不妨碍他的这个整个字的关。这个对联也是一种意境吧。这种境界很潇洒,很超脱,我父亲也很喜欢,我们都喜欢这两句。

(宗璞“回家”场记摘录)

文章写得太长了。借此打住。

恭贺宗璞先生九十华诞!

了不起的宗璞,健康,长寿!

完稿于2018年6月8日,北京看云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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