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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头护尾”,贻害无穷

2018-09-08王义军

大观(书画家) 2018年3期
关键词:笔锋笔法用笔

王义军

笔正则锋藏,笔偃则锋出。

我们学习书法所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怎么临帖,而临摹的第一关就是用笔方法。这方面有很多误区,今天我们先来讲讲“藏锋”和“藏头护尾”这个话题。

每个人在一开始学习书法的时候,几乎都接受到“藏锋”的概念。这个用笔方法早已经深入人心,以至于成为无人不知的“常识”。

但正由于常识无人不知,一旦出错,往往影响就很恶劣。

一般理解的“藏锋”,大体就是要求在用笔上起止不露痕迹——起笔藏头,收笔回锋。

中小学书法教材中所标示的行笔路线图,几乎无不如此。对于每一个初学书法的人来说,这就像一种秘诀,成为进入书法之门所必需掌握的用笔要领。但问题是,这个笔法上的秘诀,其实根本就是错的。

注意我的用词,我完全可以选择什么“值得商榷”或者“有待讨论”之类的表述方式,但我不愿这样说——因为这个错误太低级,影响又太广泛,针对这种错误的澄清,也就没有必要那么委婉了。

那凭什么说这种笔法是错的呢?不管是王羲之、智永、赵孟 ,还是其他古代书法大家,没有谁用今天所谓“藏头护尾”的方式写字。

以上只是楷书、行书和草书,篆隶呢?情况稍微要复杂一点,从书体演化的角度说,隶书在古今之间,笔法上的特点也是在楷书和篆书之间。今天看到早期篆书的著名碑刻,像《峄山刻石》《泰山刻石》之类的作品,在起收笔上很可能是有“藏头护尾”方式的,这其实和这些碑刻的性质有很大关系。对于《泰山刻石》这样的作品,它的政治意义在当时要远远大于艺术价值,“昭其典重”的功能需要,并不允许一个书写者过多展示自己的个性,那么起笔收笔上适当的修饰,让人看不出太多下笔的痕迹,弱化书家的个性色彩,是很有必要的。说得浅显一点,对于当初立碑的考虑来说,他们需要的并不是书法艺术,而是美术字,主要考虑和照顾的是作品的实用功能。

一些民间的篆书,并不会严格地隐藏笔锋,到后来清代人写篆书,对艺术性的追求更主动,用笔上也和秦篆的表现很不一样。书家强调表现自己的个性,所以在用笔痕迹上有些就显得很自然,有很多笔锋也是露出来的。

这是篆书的情况,楷、行、草方面就更明显,这只要看看墨迹作品,应该是一目了然的。“藏锋”和“藏头护尾”如果按照我们今天的这种理解方式,在楷、行、草方面可以说是完全错误。

在书写中,不能说这种藏的痕迹完全没有,但那并不是一种笔法,而只是笔势上下运动自然出现的结果,而且并不太多。也就是说这不是一个法则,而是因为笔顺的前后关系,偶尔被不自觉地带出来的。如果你有兴趣,可以看看更多的古代经典作品,但一定要看墨迹,拿碑刻来讨论笔法,是说不清楚的。大量的墨迹流传,白纸黑字,点画清晰可辨,我们只要仔细观察其中藏和露的关系,应该很快就清楚了,没有什么好争辩的。

王羲之尺牍

那问题是,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误解呢?古人不是也有“藏锋”“藏头护尾”的说法吗?

“藏锋”这个词,从唐代的欧阳询、虞世南、徐浩,一直到到南宋的姜夔,基本上指的都是中锋,兼带还含有一层引申的意思是沉着。比如徐浩说用笔上藏锋很重要,如果锋不藏,字就有病。他说的藏锋是什么意思呢?这只要结合姜夔的话来看就清楚了,姜夔说:“笔正则锋藏,笔偃则锋出”,又说“常欲笔锋在画中,则左右皆无病矣”。就是说只要用笔中锋,锋就藏了,字就没有病笔。

赵孟 书《赤壁赋》

误会的源头,主要是因为托名蔡邕的《九势》。这篇文字里面有关于藏锋的解释,原话是:“点画出入之迹,欲左先右,至回左亦尔。”确实和今天的藏头护尾一个意思。

但是这里有必要注意两点,一是蔡邕生活的时代,当时主要的书体是篆隶,这个用笔方法放在篆隶上是讲得通的。这和后来的楷、行、草书用笔有很大不同,篆、隶和楷、行、草分属古、今两体,在笔法上存在本质区别。其二是所谓“九势”也好,“九势八诀”也好,其实都是后人伪造的,并不是蔡邕的理论。具体的考证说来比较繁琐,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找张天弓先生的相关文章读一读。

不过文献虽然出于伪托,却有一些真实可用的信息,因为这个作伪至少是在宋代以前。《九势》里还有一段讲到“藏头”,说“圆笔属纸,令笔心常在点画中行”,和姜夔的话是一个意思,就是说用笔上以笔锋归中作为常态,不要偏,不要侧,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中锋。

另一个关于“藏锋”的著名论述,是托名颜真卿的《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其实这个不可能是颜真卿记录张旭的话,但里面有很多真知灼见还是值得注意,不必以其出于伪托而完全无视。其中讲到张旭(当然是在这个伪托的故事情节里的张旭)在江边的沙地上写字,看到用笔上的“劲险之状,明利媚好”,然后他从此悟到了“用笔如锥画沙,使其藏锋,画乃沉着”的道理。

这里所说的“藏锋”,很明显也是中锋。因为在沙地上划下去,划出的线会呈现一个凹槽,中间最深,所以他说从此悟到“力透纸背”的道理。也就是说,用中锋的状态,将笔锋如刀锋一样扎进纸里,这样的用笔,才会有厚度,有力透纸背的质感。

唐代的李嗣真说陆探微的画,提到其笔迹劲健爽利得像锥刀一样,也是这个意思。这些文献里的“藏锋”,都是我们今天所说的中锋用笔。

我们既然说到刀锋笔锋,肯定有人会想到启功先生的那句名言:

透过刀锋看笔锋。

这句话也是学书者很熟悉的。启功先生本意是说我们在学习碑刻的时候,要能从斑驳的石面看出当初用锋的状态。这个说法当然是正确的,说得也很巧妙。但实际上,却很困难。现实的情况往往不是透过刀锋看笔锋,而是刀锋根本就透不过去,人们所看到的有时连刀锋都不如,因为经过岁月沧桑,自然风化和人为损伤之后,我们能看到的多半是斑驳苍茫的石花。这个时候,对于怎么用笔锋,也就无法了解了。

没有对用笔的正确认识,透过刀锋看到的多是颠倒黑白的假象。

清代人从碑刻当中来学习书法,面临的就是这个状况。所以包世臣根据黄小仲的“始艮终乾”理论,附会出一套独家的用笔秘法——我们今天视作学书常识的“藏头护尾”,其实就是包世臣的“始艮终乾”理论,可以说是贻害无穷。

包世臣说古代的工匠知书,用刀上石的时候会“正下以传笔法”,就是说刀是垂直鑿进石面的,而后来的刻工“用刀尖斜入,虽有晋、唐真迹,一经上石,悉成尖锋”,也就是我们前面说的“锥画沙”的效果,石面呈“V”形的槽。包世臣并且说“欲见古人面目,断不可舍断碑而求汇帖已”,就是号召大家去从断碑中寻找笔法,而不能学刻帖。我真不明白这个包世臣是什么逻辑,为了要证明他从黄小仲那里听来的一个“始艮终乾”,不惜丢掉一切判断的能力,硬生生把是非给说反了。

他说古代刻字的工匠知书,而后来的工匠不懂书法,这是颠倒历史事实。唐以来的刻工水平有些是非常了不起的,褚遂良《雁塔圣教序》的刻工万文韶,就有刻字圣手之称,他对于用笔的精微细节有着非常精准的传达能力。

而后来给文徵明刻帖的章简甫、章藻父子更是了不起。王世贞记载的一件事情,就很能说明问题。王世贞的弟弟王世懋买了一件文徵明的作品,花了不少钱,很是满意。后来章藻看见这个作品,告诉王世贞事情的缘由,才知道原来是章藻之父章简甫手抄的稿子。当时抄完是拿给文徵明去校对的,也就是说他是随手抄写,并没有想要作伪,但由于章简甫平时学文徵明书法很见功夫,所以随意下笔的时候用笔、结构、风神都足以乱真。从这个故事就可以看出,章简甫这样的刻工,在书法上的理解达到了什么样的高度。但刻工对书法有高度理解的,都是后来才有,较早如包世臣所崇尚的北碑上那些穷乡僻壤的刻工,就不可能有这种水平,有些甚至连字都不认识。他们怎么可能对书法有自己独到的理解呢?

关于包世臣的“始艮终乾”之说,来历大致是这样的。包世臣四十一岁的时候,在扬州见到黄小仲,黄氏对他说“唐以前书,皆始艮终乾;南宋以后书,皆始巽终坤”。但黄小仲并没有很具体地解释这段话,包世臣按这个方法的指引反复揣摩、实践,并按照自己的理解写了本书。时隔五年之后他又见到黄小仲,将书稿给黄氏看,黄氏说,你的书写得很好,也很有条理,但这不是我的意思。黄小仲所谓的“始艮终乾”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们今天也不清楚。但包世臣显然没有得到黄小仲明确具体的答案,所以他只有自己苦思冥想,之后又结合王仲瞿的说法,附会出这么一套笔法。

这个理解可以说是错得离谱。包世臣除了误解了黄小仲的意思,他学碑的思路也很滑稽。在他看来,用笔的方式要像刻工用锥凿的方式,把笔画的形状描画出来就对了。他想到一根横画,一般是从左向右写,但工匠在凿出横画起笔时,要抠出起笔的形态,必须是从右向左用力,把笔画起头上下边角的形状凿来的,这样才能呈现北碑那种方头方脑的形状。

包世臣明白了这个道理之后,就恍然大悟,觉得自己找到了秘诀,他认为毛笔的运行也要用这种方式,按照锥凿的方式向笔画运行的相反方向把起头做出来。于是原来指的是中锋用笔的藏锋,从此就彻底变成了今天描头画足的这个样子。

包世臣之所以会错得这么严重,可能和他这个人对于书法的麻木以及思路的偏执有很大关系。对书法的麻木,他自己就讲到过,他说自己十五岁开始学书法,启蒙的方式就是错的。我们上一期讲到过书法作为艺术和作为实用是两个方向,当时包世臣走的就是典型的实用方向,因为他学的是“时俗应试书”,也就是应付科举考试的,实用毛笔字而已。学了十年,“下笔尚不能平直”,横平竖直还掌握不好,“以书拙闻于乡里”,在当地是以字写得差出了名的。可想而知这个人在书法上的天分如何。

但这件事到今天就显得有点奇怪,这么不靠谱的看法,又是书法水平这么差的人留下来的技法理论,怎么也会那么深入人心呢?

这里面的原因当然也很复杂,但我想最主要的大概有这么几个方面,比较能适应了大家的需求。一方面是当时的人,在面临这些碑刻的时候,都不知道古人用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加上历代都将书法用笔当作是秘而不宣的诀窍,隐藏起来都不愿意告诉别人。比较著名的故事是锺繇,为了要求得笔法不惜捶胸顿足,以至于吐血,后来又去挖人家的墓,就是因为笔法在他们看来实在太重要了,所以想方设法一定要得到。

这个故事虽然不真实,但也反映了人们对于笔法渴求的愿望。

在包世臣的时代也是一样,大家面对的是一些碑刻,这些碑刻在经过日晒雨淋自然风化,又被反复捶拓之后,早已变得面目全非了,希望从中找到古人的笔法,本身就是刻舟求剑。但人们又非常执着地想要知道笔法的秘密,就只有透过刀锋不断去悟。结合到古代文献当中留下有“藏锋”“藏头护尾”这些说法,就不免附会出一些牵强的解释。

另一方面,包世臣所说的“始艮终乾”,从理论上说是很高大上的,因为他这个理论是和太极八卦相关的,也就是说他把一个具体的用笔技巧附会到了太极八卦这样的“理论高度”,就显得很权威。但实际上,太极是太极,书法是书法,完全两回事情。

当然还有一层原因是和我们被曲解的传统文化中的某些倾向有关,所谓藏锋敛锐、韬光养晦,还有君子藏器,很多时候人们都要教育年轻人要将锋芒藏起来,不要锋芒毕露。这个看法,我们姑且不去评价对还是错,但至少这个看法和书法技法是两回事,不能这么硬生生地照搬套用。如果在文艺中,人们都不去展示自己的智慧和才华,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展示?

我们看看古代那些优秀的作品,比如《兰亭序》,可以说锋芒无处不在。现在当然也有很多人说《兰亭》这些锋太尖,并不好,其实这也是一个思路的问题——你认为它不好,很可能不是它真的不好,而是因为你的眼睛出了问题。

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原来不可靠的知识影响了我们的判断,从小老师就告诉我们要藏锋,当我们看到这些锋芒,就会觉得它不对。其实这个思路就彻底颠倒了,而恰恰是应该用古代经典的作品,来验证我们的看法是对是错。

在这个常识的误解上,包世臣可能是最关键的一个人。但是我在读包世臣《艺舟双楫》的时候,对这个人还是心生敬意的。为什么呢?在古代大多数人都将自己的心得当作不传之秘的时候,他至少是很愿意将自己多年来的体会、思考都展示出来,平实地告诉世人。至于被误导,很大程度上不是包世臣的责任,而是后人自己的事情。

如果我们多一点独立的思考,多想想这个问题,这个误会应该是不会这么普遍,这么广泛,这么严重的。一个最简单的判断就是看看经典性的作品,再一个辅助的判断是,我们也看看包世臣的字,应该是马上就会明白他跟传统到底合不合,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懂传统笔法。

关于“藏锋”这个概念的误解,其实前辈很多学者也有谈起过,比如周汝昌先生就说得很清楚,还有许洪流先生的阐发,也是很简洁,很到位的。只是他们的书可能很少有人注意。我今天之所以要谈这个问题,一个老问题反复再说,也是有鉴于今天的现状。许洪流的书是2000年出版的,周汝昌先生的书2002年出版,都过去了十几年,可是到现在为止,对这么一个基础性的问题,绝大多数学书者还是没有认识,在教学生的时候也还是延续这以前的那一套,说什么“藏头护尾”。作为普通学书者,对这些不了解其实很正常,他们本身就是受害者,但大多数的知名书家,甚至一些知名学者,到现在还在谈什么“藏头护尾”,这也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我们书店里的中小学甚至大学书法教材,包括其他的书法入门书籍,一翻开就是描头画足的用笔路线图,也真是荒唐至极的事情。很难想象在其他领域,无论是文学、艺术还是其他各门学科里,会在一些基础性的问题上,有如此低级的错误,而且影响面那么大,那么多人深受其害。这种常识性的误导,出现在我们引以为傲的书法这一国粹之中,真是叫人很尴尬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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