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归家路
——仇英第十五代世孙仇大雄
2018-09-08彭菲
彭 菲
仇大雄 1946年出生于中国上海,成长于香港,曾求学于巴黎大茅舍艺术学院(AcadémiedelaGrandeChaumière),现生活、工作于瑞士洛桑和圣科瓦。仇大雄是“明四家”之一的仇英的后代,其父为古董收藏家仇焱之。生活在人才辈出的文化世家,仇大雄从小便耳濡目染,展现出非凡的艺术天分和鉴赏力。他所接受的教养及其丰富多样的生活和工作经验造就了其多元文化意识并被表现于他的艺术创作之中。他的艺术实践融合了中国传统艺术的形式和西方当代艺术的视野和观念。
他出生于艺术世家。他是“明四家”之一仇英的第十五代世孙,父亲是大藏家仇焱之;他受多国文化浸润——出生于上海,成长于香港,求学于巴黎,生活在瑞士;他的创作手法和用材丰富——丙烯、水墨、贴画、动画、装置、雕塑、文字、火烧等不一而足。他是仇大雄,一位头顶艺术光环,但自称“在中国没什么名气”的艺术家。
仇大雄的采访语言是英式英语。他说,自己还能说一点“蹩脚”的上海话。“我父母说上海话,我的母亲烧上海菜,这些习惯不会因为我们去了其他地方而改变。”仇大雄告诉雅昌艺术网。
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的个展名为“归家之路”。这条路,仇大雄走走停停,一晃就是几十年。
“我能回我的出生地——上海举办一场展览,对我而言很重要。”他说。
展览以四个部分呈现他的创作脉络。第一部分由于装置《“战旗”之影》开始。这件作品是艺术家向已故好友、毕加索传记作家皮埃尔·戴致敬的作品,它由一张十米长的油画以及一件综合装置组成。铺设在地面上的黑色旗帜暗喻法国七十年代的“战旗攻击机”,仇大雄以此象征战争的残酷与皮埃尔的斗志。不远处的装置《影》充满了一个个由铁丝塑形的纸质脸孔,它们被“灼烧”和“摧毁”着,象征着生命和死亡。当“旗帜”和“影”并存时,彰显了黑白与明暗之间的动态平衡。
《无题》,双折画,170厘米×340厘米,2004年,图片由艺术家惠允使用
《挑竹签》,装置,竹子,305厘米×10厘米/4件、基座,50厘米×50厘米/3件,2009年,图片由艺术家惠允使用
第二部分主要呈现了四件上海博物馆的藏品。其中包括扬州画派高凤翰制石,仇英的《眠琴赏月图扇》等藏品。这些内容与艺术家的世代传承息息相关。“人们总说我出生于艺术世家,但于我而言,它是‘家’,一个普通的家。我的确受到艺术的熏陶,但也始终找一条属于自己的艺术之路。”仇大雄说。
除此之外,该区域还展示了作品《纸龙——洛伊卡斯》。艺术家将宣纸黏贴在金属丝制成的龙形骨架上,将其灼烧后,再用清漆覆膜。这件“受伤”的纸龙盘旋这身躯,缠绕至极后,竟欲吞下自己。艺术家试图用这种潜在的危险来抒发某种“自省”:再才华横溢,虚荣和过度的欲望依然会让人走入另一个轨道。人如此,做艺术,亦如是。
第三、第四部分呈现了艺术家多元的创作维度。其中,《日记》是其1997年创作至今的作品。仇大雄每日坚持以水墨涂鸦的方式,抒发其对日常生活、时事政治、自然风景等各个方面的思考。在这些看似速写的作品中,他挖掘了其独特的艺术语言。“我很高兴能将《日记》展示在那么大的墙面上,这是我第一次那么做。《日记》是自然流露的、偶发的创作结果。有时,我会忘记昨天、前天画了什么,我想保证每一张《日记》都是新鲜的体验。”仇大雄告诉雅昌艺术网。
另一空间内,作品《看不见的散文》展示了50本被墨水浸染过的盲文书,它们被安置于底座之上,并以清漆将其通体封层,仅留书籍首页。盲文书的选择似乎在向观者传达:观看与感知的方式不应仅停留在视觉,审慎的度量才能领会其中深意,思绪也将随之进入更广阔的图景。
《无题》,装置,250厘米×50厘米×25厘米/7件,2007年,图片由艺术家惠允使用
《看不见的散文》边上,2007年的作品《无题》则以类似立轴的陈列方式悬挂在观众面前。艺术家将浸润黑色墨汁的宣纸夹在如流水般的铁丝网上,并在上面覆上清漆。由于宣纸断裂或镂空,纸上流出不规则的白色线条和块面。在纸张的轻柔和铁丝网的纤细和锐利中,作品被赋予了一种坚韧又轻盈的平衡,同时在中国传统美学和当代艺术中游走。
或许你已发现,黑、白、灰是仇大雄最长运用的颜色。它们常常配合着最基本、简洁的几何图形和线条,并加以最质朴的材料出现在一件又一件作品中。而这种弃繁化简的力量,在仇大雄的绘画中更直观的得以体现。本次展览精选了仇大雄不同时期所作的绘画,它们同时并置于一块墙面,观众得以看到艺术家的创作脉络。这些绘画作品往往取名《无题》。几乎所有《无题》都以黑、白、灰为主色调,艺术家不同的笔触和实践在每一张作品中得以保留。其中,一组创作于2005年的《无题》令人眼前一亮。仇大雄在宣纸中加入了藤与麻布,不仅丰富了画面的质感,也在极简、抽象的元素中进一步展现了东方审美。
“我的作品整体视觉语言很简洁。生活已经很复杂,艺术无需这样。当我们探讨生命、宇宙、时间时,简即有力。”仇大雄对雅昌艺术网说。
对话仇大雄
雅昌艺术网:这是您在国内首场大型个展,这场展览的缘起是?
《日记》,绘画,41厘米×38厘米,1997至今,图片由艺术家惠允使用
仇大雄:我已经“出去”很久了。我三岁那年,我们全家去了香港,后来我去了巴黎,接着到了瑞士。但无论去哪里,中国文化依然在我们身上扎根:我父母说上海话,我也会说一两句,尽管不太标准,我的母亲烧上海菜,这些习惯不会因为我们去了其他地方而改变。因此,这次,我能回我的出生地——上海举办一场展览,对我而言很重要。
在决定举办展览前,我去了好几个美术馆和画廊。来到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之后,我知道,就是这里了。这儿有几点很打动我。一、美术馆空间由工业遗存改造,当然你会说泰特也如此,但这里有更原生的力量。二、美术馆的团队很年轻,我很少和那么年轻的团队合作,他们给了我关于新世代的启发。三、我看了美术馆其他的展览,能感受到它具备国际化的视野。所以,当我们谈起合作时,就一拍即合。我希望在这场展览里展现我的文化,同时想听到来自上海观众的回应。
雅昌艺术网:说到文化,您如何找到自己的身份坐标?
仇大雄:我们会用“香蕉人”来形容那些在欧美出生的亚洲人,但我又不是。二十多岁时,我也为身份问题困惑过。我不是“巴黎人”,不是“瑞士人”。那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迷失过。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越来越认同自己血液中的中国文化。这种认同不是说说而已,我把它转换到自己的作品中,希望让更多人看到。
我花了很久的时间去想什么最能表达真实的自己。最后发现,宣纸和笔墨对我而言是最自然的。若你细看我的作品,会发现它们都和传统有关。区别是我不再仅仅在纸上作画了。我想把中国文化的精神性内化到不同的作品中。
雅昌艺术网:《黑河》和《纸龙——伊卡洛斯》应该是最能直观体现您中国文化认同的作品,前者使用柱子,后者引用了“龙”的形象。
仇大雄:我喜欢《黑河》。我总试图用那些日常的、简单的、有机的材料,《黑河》也是如此。在中国传统绘画中,流动的河流往往用线条来描绘。我在思考,如何用一片片竹子来表现河流的动态。《纸龙——伊卡洛斯》是我驻地项目后创作的作品。伊卡洛斯是希腊神话中的角色,他的故事是个隐喻:人们应该遵从航行时不要过于靠近太阳的建议,否则就可能被火焰烧毁。我们不能被虚荣吞没,做这件作品本身也是一种警示。
《失物招领》,装置,20厘米×40厘米×12厘米,2003年,图片由艺术家惠允使用
雅昌艺术网:和我们聊聊《日记》吧,它从1997年延续至今。
仇大雄:《日记》是不经意间开始的,我没有“计划”要“创作”《日记》。那段时间,我的工作强度很大,一直驱使自己要做什么,但工作之外却无事可做。所以我开始随意涂鸦,并在完成图像后在边上写些什么。慢慢地,它成为每天的必须。
现在回想起来,我才开始意识到作品中的逻辑。我每天上午看新闻,把电视、报纸上的文字或图像转换为自己的作品。通常,我画完就放到一边,第二天可能就把它忘了——我也希望自己忘记,与其回顾,不如向前。
对我而言,《日记》的核心并不是讲一个个严肃重大的话题或完成一张“好的作品”——就像每天的新闻里也会有相对无聊的琐事,《日记》最重要的部分是它的持续性。有时,它像是个时间的迷宫——它不是计划要成为迷宫,而是最终呈现出迷宫的样子。
雅昌艺术网:创作《日记》的二十年里,它经历过哪些阶段。您是否从中发现一个new me(新的自己)?
仇大雄:我不用“new me”来形容自己的变化。什么是new me?是做一场整容手术,是过分PS自己的照片,这很荒唐。你就是自己——即便时光荏苒,你可能对事物的看法发生变化,但你仍是自己。我觉得我基本的核心观念没有变化。
《日记》的确经历了不同的时期。比如,在伊拉克战争时,我画了蒙面的女人。在如今的全球语境里,它可能被联想到极端组织;在2008年金融危机时,我思考过,为什么人们不能从历史上汲取经验?如今,十年过去,但虚荣和贪婪依然存在。事实上,我们更“贪心”了。2008年只是个预警,而现在,它还在。所以,《日记》是与时代一起发展的。我只是记录当下的所看所思。也许,几年以后,整个语境又发生变化,观众回望这些作品能得到不同层面的理解。
雅昌艺术网:这次展览的第一件作品是您向故友皮埃尔·戴致敬的作品。为什么它看似像是一条黑色的跑道?
仇大雄:这是在皮埃尔逝世以后完成的。其实在他生前,我曾想拍一部他的纪录片。我想捕捉他的日常影像,比如起床、刷牙,吃早餐。他通常会用勺子挖一匙果酱,再蘸上羊角面包,之后,慢慢走到电脑前看新闻。但皮埃尔并不想怎么做。他谦逊、低调、鼓舞人心。
雅昌艺术网:展览还展示了影像作品。您曾参与电影制作,这段经历对影像表达有哪些影响?
仇大雄:影像是我用来捕捉动态的媒介。我的影像作品并不多。这次展出两件作品,其中一件名为《夏雪》。夏雪是一种独特的自然景观,它不常见,运动速度很快。我想捕捉这种转瞬即逝的东西。另一件作品素材取自我的日记,我将它们转换为影像的三联画,动画、绘画和文本结合成循环播放的作品。观众每次看都不会看到同一个场景,而我也没有传达明确的意图,我希望他们能给出自己的反馈。
雅昌艺术网:最后还是回到您的身份。我们知道您是仇英第十五代世孙,您的父亲是著名古董收藏家,您的孩子供职拍卖行。“艺术世家”是观众对您了解的开始,它对您的影响是?
仇大雄:我不这么认为。我来自平常人家,过着普通的生活。我总说,我是我父亲的儿子,是我儿子的父亲。当然,我父亲的确启发了我对美学的认知,我的母亲对我也同样重要。但如果你看了我的作品,会发现它走的是另一条路。我曾告诉自己:“做一些别的吧。”
我以前有两个梦想,艺术或文学。但我父亲不怎么支持我。后来,我结婚了,得赚钱养家,于是经历了很长时间。我是在母亲离世后重新思考,最终开始做作品的。现在想来,做任何事,都无法匆匆。我不喜欢同时做两件事,从事艺术是自然而然的结果。我的作品往往以黑、白、灰为主,视觉上看起来很简洁。我喜欢简洁,生活已经很复杂,艺术不必那样。
雅昌艺术网:这场展览名为“归家之路”,这条路经历了各种探索和等待。
仇大雄:就像前面说的,二十多岁,我也迷茫过。其实,有些人一辈子都在迷茫。要打破它,需要直面这个问题,与自己对话。我问自己,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可以舍弃的,什么是真实的。慢慢的,我找到了答案。我肯定了自己中国的文化,并且觉得,不必拘泥于某一种文化。我关注的中心应该是如何表达自我上。因此,我不盲从于任何一个“主义”、“运动”或是“潮流”。我可以很自由,可以去任何地方。